第120 章|见王叔白云伤感 打盐战楚王暗访(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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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梦中。”白云喃声,“他一次次地走近我,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既然看不清,你为何一见王叔就……”屈平顿住。

“我不知道。”白云泪水出来,“我……真的不知道,他……他那样看我,他的眼神,他的头形,还有……他的背影……”哽咽。

屈平伸手,从她手中取下玉佩,放在案上,轻轻握住它。

屈平走后,王叔夫妇与子启、秋果就留在章华台里休闲,白天或垂钓于泽边,或狩猎于苑林,晚上就与宫人逗乐,算是给子启压惊。

第三日上,彭君、射皋君驰至。

“秦人回话了!”射皋君喘息未定,指一下彭君,“是我与彭哥一起谈的!”

“咋说?”子启急道。

“说得不错,给出两个解方,一是退钱,若在三十日内全额退款,不收利金,三十日后,按天收取息金。”

“其二呢?”子启问。

“用货抵扣。”

“啥货?”

“巴盐。”

“巴盐?”子启笑了,“盐又不能当饭吃,他们已有两眼盐泉,足够吃了,还要这么多盐做啥?”

“我说了这事儿,车卫秦说,要巴盐也是没办法呀。他们查阅王禁,凡是贵重的货物皆在受禁之列,不贵重的也没办法抵扣,因为金额实在太大了,选来选去,只有巴盐。”

“是张仪提出拿巴盐还吗?”王叔问道。

“是哩。”射皋君点头,“事儿出来后,秦国闹翻了,都在抱怨张大人,说是他挑起这桩事儿的。纵使张大人那条长舌头也是解说不清,被逼无奈,张大人只好立下保书,若是讨不回来这些钱,他拿命顶。唉,没想到这事儿,竟把张大人逼到绝路上了。”

“可盐又不是钱哪?”子启挠头皮。

“这个张大人有主意,”射皋君笑了,“听车卫秦说,张大人的盘算是,盐到手后,他组织专人贩往西戎。西戎地盘大,盐是缺物。”

“西戎哪有那么多的金子?”

“拿盐换马,再拿马换金子,来偿还贵族们的这笔钱!”

“啧啧,”子启服气了,竖起拇指,“这人真是个鬼精,主意这么多!要是全都用在生意上,岂不是把天下的钱都赚完了?”

众人皆笑起来,对拿盐巴抵债不再疑虑。

“怎么个抵法?”王叔问道。

“彭哥,你说。”射皋君看向彭君。

“车卫秦提议按现价折算,我没同意。若按现价,咱就亏大了。”

“咦?”子启纳闷,“咋个亏大了?”

“犁头咱实际收的是三倍价,”彭君扳指头算道,“也就是一个犁头十又五铢,可实际上,犁头才值五铢。按一个犁头换五斤盐算,秦人买的一个犁头当换十五斤盐,岂不是亏大了?”

彭君这么一扳,把大家全都扳晕乎了。

“彭叔,来利索的,你想咋谈哩?”子启急了。

“我的意思是,”彭君不急不慌,“当初犁头是急货,且数量大,因而价格高些,不能按市场价折算。我们好不容易备齐犁头,这又改作盐了。秦人要吃盐,楚人也得吃,这么大的量输往秦国,楚盐必涨,若按现在的价折算,这不合理!”

“哎哟,”子启竖起拇指,“还是彭叔厉害!卫秦咋说?”

“卫秦让我开价,然后,他再与张大人沟通。我不敢开呀,这来与你们商量。”彭君看向王叔,“一切由二哥定!”

几人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看眉头,他在思虑。

三人也都静下,等待王叔。

“你们看这样如何?”王叔抬头,“拿巴盐抵扣,这事儿可以定下。至于价格,就按秦人说的,市价!”

“二哥?”彭叔急了,“市价一斤才一铢呀!”

“为什么一定是一铢呢?”王叔随口反问。

几人没有反应过来,全都愣怔。

最先悟出玄机的倒是子启,一拳震几:“好!”

彭君、射皋皆看向他。

“盐是咱家的,肆店是咱开的,市价也是咱定的,哈哈哈哈,契约一旦签上,还不整死秦人?”子启讲出谜底。

彭君、射皋君这也反应过来,齐竖大拇指。

“可以与他们签约了,要写明市场浮动价。从明日起,各家盐肆暂停售盐。理由嘛,你们自己寻个。”王叔看向子启,“贤侄,你的身体撑得住否?”

子启拍拍胸脯:“棒棒的了!”

“几个盐泉,你去盯着。要让巴人加快煮盐。要善待巴人,衣食住各类供应要充足,可以悬点儿赏金,奖勤罚懒,让他们有个奔头。”王叔长叹一声,感慨,“唉,这些年来,咱们欠下巴人不少债呀。”

“小侄晓得!”

“真没想到,”射皋君按捺不住心头兴奋,“巫咸大神非但救下贤侄性命,这又让巴盐解掉咱一个大难题呢!”

“射皋叔说的是,”子启接道,“我们要敬奉巫咸大神!小侄有个想法,巫咸山盐泉是巫咸大神赐给巴人的,今朝转给我们楚人了,这又救下小侄的命,看来,巫咸大神不完全是巴人的神,也是我们楚人的。我们可在各家封地设立巫咸庙,在各家盐肆设巫咸大神的牌位,聘请巴人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让巫咸神永世为我们楚人赐福!”指向王叔,看向二君,“为此,王叔已经率先捐金一百锾,小侄也捐出东街闹市区的一块宝地,合力在那儿设立一座巫咸大庙,供楚人祭拜!”

射皋君、彭君尽皆鼓掌,表态,将在各自封地传扬并敬奉巫咸大神。

乌金事毕,屈平写出一封长信,将楚国的情势及得到楚王重用等信息悉数禀报苏秦,邀请他赴楚,用楚之力,推动合纵制秦。

书信发走,屈平开始考虑使齐之事。

就眼下来说,最合适的人选是他自己,但此时此刻,他真还走不得,怀王也不会让他走,否则,就不会让他寻找“合适人选”了。

谁是这个“合适人选”呢?

屈平拨来扒去,竟无一人。满朝文武,谁都可以去,但都不能称作“合适人选”。

一个稍稍“合适”的人选是公子如,但屈平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则公子如远在位于湘沅的封地,离郢一千多里,山高水远,此时派人去请,待他回来也要数月,二则子如原本是个闲散的人,志不在朝。前番从苏秦合纵,子如虽为楚国主使,但在所有事情上都没显出主见,是个好人,不是个理想使臣。

就在屈平绞尽脑汁时,一个人影猛地闯入他的视野。

陈轸。

是的,无论从哪个角度,陈轸都可称为怀王所要的“合适人选”。说实在的,屈平对陈轸的印象并不好,尤其是他陷害张仪、阻挠苏秦合纵等,还一度将他划归大恶之徒。但桑丘之会让他完全改变了印象。

屈平即刻动身,走向陈轸的府宅。

左徒府挨住昭阳府,陈轸府宅就在他的错对门,在宅地、建筑风格上趋近一致,不同在于,昭府与左徒府是楚王赐的,陈轸的府宅是他花钱买的。

比较起来,陈轸的府宅略小一些,但处在郢都这个位置,有这么一栋宅子,堪称是上等人的生活了。

陈轸闻报,迎出来,携住他的手进厅。

“啧啧啧,”陈轸盯住他看一会儿,感慨道,“真正没想到啊,堂堂大楚,竟然治在你个小小年纪手里!”

显然,这是陈轸对他的很高评价了。

“先生怕是言早了!”屈平拱手谢过,苦笑一声,叹道,“楚国太老了,沉疴太多了,积重难返啊!”

“就冲左徒此言,楚国有望矣!”陈轸回个礼,竖起拇指,“左徒百忙之身,屈尊寒舍,想必是有用轸之处。你我都是直人,说吧!”

“使齐。”

“结齐制秦?”

“正是。”

“是大王旨意吗?”陈轸盯住屈平。

“不是。”屈平摇头,“大王令晚生荐举使齐人选,晚生扳来数去,最合适之人,莫过于先生!”

陈轸闭目,沉思。

“先生,”屈平缓缓说道,“淅水一战,大王让秦人打醒了。大王开始明白,我之大患,不是秦人,而是楚人自己。大王已下决心整治,然而,治内是场硬仗,尤其是楚国山高水广,地大人杂,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是以短期之内,不可外战。”

“咦,”陈轸目光错愕,“左徒为何一口断定楚国短期之内会有外战呢?”

“敢问先生,”屈平直射陈轸,“如果您是秦王,是张仪,能心平气和地看着我泱泱大楚全力内治吗?大王卡断了秦人的乌金供应,您能就此息心吗?”

陈轸微笑,点头。

“还有,”屈平接道,“无论是魏国、赵国、韩国、燕国还是齐国,苏子连战连胜,张仪处处吃败仗,如果您是张仪,能甘心吗?前番在啮桑,晚辈私会苏子,苏子说,张仪的下一步落棋,必在楚国!晚辈年少言轻,苏子的话不能不听啊!”

“好哇,左徒大人,”陈轸再竖拇指,“能够明白这个的,在楚国没有几人了!”

“先生谬奖!”屈平拱手。

“你可以荐给大王,”陈轸拱手,“就说陈轸愿为左徒走这一趟!”

几乎是一夜之间,郢都的大小盐肆,全都不卖盐了。

起初,店家没给任何解释,后来问的人多了,才各自寻个因由,什么盘账啦,检修啦,人手换啦,卖完了,在进货啦……

郢都人没有在意,因为一日不吃盐没啥问题。

第二日再去,依旧没盐。

及至第三日,店门开了,但买家吃惊地发现,盐价变了,由每斤一铢变为二铢。足金一铢折铜钱一个布币或两个小贝币。贝币也叫蚁鼻币,因它看起来像是放大了的蚂蚁鼻子,具体折算是俗成的,但市场的盐价统一定为足金。二十四铢为一两,一锾金为足金六两。

休市两日,巴盐竟然涨价一倍,郢都人不再淡定了,各家盐家的门前迅速闹腾起来。听闻风声的百姓也都急眼了,纷纷赶到店里打探消息,但没有一人肯买,即使已经断盐的也不肯加价。

关于涨价,店肆没给任何解释。

又是两天过去了,人们只看不买,到第三日头上,店家贴出告示,盐价调至每斤三铢足金。

盐价五日翻两番,郢都人全疯了,成群结队的百姓赶到左徒府投诉。

与此同时,黑水关卡急报飞来,说是有几辆辎车满载食盐,过关入秦。由于食盐不在关禁之列,且对方出示大王金节,他们非但不能拦阻,连关税也无法加收。

屈平明白,一场远比乌金还要凶猛的大战来临了。

屈平知道,这场大战的对手,正是以王叔为核心的王亲封君集团,因为巴地的三大盐泉的治权,完全操控在他们手里。

屈平决定走步险棋,在向怀王举荐陈轸之后,拉上昭睢,直入陈轸府宅。

“先生,”屈平开门见山,“前番所请之事,大王已经允准。请先生收下这些!”取出诏令与使节,放在陈轸案上,指昭睢,“出使所备的其他细节,由昭睢具体办理,劳烦先生辛苦一趟了!”拱手。

“轸乐意效劳!”陈轸拱手回礼,“敢问左徒,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等不得了!”屈平苦笑。

“何事急切?”

“盐。”

“左徒是说,”陈轸的眼皮眨巴几下,“轸在使命之外,还有——”顿住。

“是的,”屈平拱手,“想请先生顺带做笔生意,带一些海盐回来。听闻齐地海盐物美价廉,味道也不比巴盐差呢。”

“呵呵呵,”陈轸接道,话中有话,“是呀,有钱大家赚,不能让人独吞哪!”

“先生说的是,”屈平应道,“这笔生意可算先生一份!”

“太好了!”陈轸拱手,“轸候的就是这句话呢!敢问左徒,想买多少?”

“多多益善。”

“善也该有个善的数呀!”

“三百车吧。”屈平略略一想,“分作三批,第一批五十车,第二批一百车,第三批一百五十车!”

“左徒的胃口还不小哩!”陈轸接道,“一车若是码实,少说也有四五担哪!”

“楚地大了,生意好做。”屈平笑了,“再说,也是为先生方便呀。”

“呵呵呵,”陈轸笑了,“是呀,老夫带给齐王这么大一宗生意,他想不结盟怕也舍不得哟!话说回来,既然是生意,如何开价,如何结款,左徒可有考虑?”

“依齐市行价,运抵楚境,运费归齐人,货到付款,如何?”

“左徒得出个订金。万一货到不要呢?”

“先生放心,”屈平应道,“既做买卖,在下自会遵守行规!”看向昭睢,“昭兄,按照行规,订金怎么出?”

“这个不一等呢,有出一成的,有出三成的!”昭睢应道。

“先生,二成如何?”屈平看向陈轸。

“成。”

二人出门,昭睢盯住屈平:“左徒,三百车,二成您知道要多少钱吗?哪儿弄去?”

“走,我们这就讨去!”屈平拉上昭睢,拐个弯,竟然直入昭睢自家的府宅。

“向齐人买盐?五十车?”昭阳眯缝起眼睛,良久,转对家宰,“邢才,你算算看,依齐地市价,五十车需要多少锾金?”

“七百锾金足矣!”邢才拨拉一会儿算盘。

“备足七百锾!”

“老奴遵命!”邢才拱手。

“呵呵呵,”昭阳看向屈平,“年轻人,这是一笔好生意呢,你该当入一份才是!”

“谢前辈提携!”屈平拱手,“有前辈打伞,晚辈自当乘凉。不只是晚辈,相信屈门、景门也不会放过这千载一遇的好机缘呢!如果大人不介意,大王、娘娘不定也会凑个份子!”

“好哇,好哇,”昭阳惊喜,“有钱大家赚嘛。”拱手,“屈门、景门,还有大王、娘娘那儿,有劳左徒了!”

“晚辈乐意效劳!”屈平示意昭睢,辞别出府。

“不是三百车吗,怎么才说五十车?”昭睢不解。

“呵呵呵,”屈平诡秘一笑,“说多了,吓到令尊怎么办?再说,有这七百锾,下个订金绰绰有余矣!”

兵贵神速。

陈轸一行使齐人马于翌日凌晨就出发了。

车辆将行,屈平送别,握陈轸手道:“先生,盐的事,不可差池哟。现金买卖,大可不必禀明齐王,一到齐地就购货,速发五十车回来!”

“晓得!”陈轸指向身后一辆辎车,“有个账头清、性子急的人跟在身后呢。”

屈平抬头望去,身后的一辆辎车里露出一只头来。

是昭府的家宰邢才。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

草舍里,屈平闭目端坐,身后墙上是满架的竹简。

白云走进,端着一碗她亲手炖的莲子羹,轻轻放到屈平案上,之后是拨灯,加油,续香。

屈平似无所见。

白云瞟他一眼:“阿哥?”

“嗯。”屈平心不在焉。

“盐价涨到六铢了!”

“嗯。”

“百姓怨声载道啊。”

“嗯。”

“听说盐肆明天又要关门了!”

“嗯。”

“嗯嗯嗯,”白云急了,翻他个白眼,“你就晓得嗯?听见没?我是白云,你阿妹!”

“让他们涨吧。”屈平这才抬头,看她一眼,抱歉地笑笑,“再有一个月,盐价就会再降回来!”

“为什么?”白云怔了。

“因为你的阿哥已经派人前往齐国,如果不出所料,三百车齐盐不日将至!”

“太好了!”白云兴奋地跑他跟前,语气钦敬,“原以为阿哥是只书虫呢,没想到阿哥这还……”

“唉!”屈平长叹一声。

“阿哥,”白云诧异了,“有盐要来,你该高兴才是,叹什么气呢?”

“阿妹有所不知,盐只是表,不是里。”

“里在何处?”

“在制。”

“制?”白云诧异了。

“譬如说这盐吧。”屈平解释道,“依据王制,楚国的盐铁杂金、江河湖产,表面上为王室所有,实际治权却在不同的封君手里,尤其是,”瞟她一眼,“某人梦中的某王叔,几乎拥有所有盐泉,把持所有盐肆!”

“咦?”白云的大眼眨巴几下,“既然为王室所有,大王下道旨令,全部收回就是!”

“大王只能收回大王自己的封赏,不能收回全部!”

“为什么呢?”

“这就是制了,也就是症结所在!”屈平指着案上摆着的一捆捆历代王制命书,“楚国的祖制为分封,国土属于大王,也属于整个王族,由大王依据文治武功、亲疏远近,分封给王室的全体成员。立楚迄今,每一代大王都有封赏,受封赏者均视所封所赏为己产,世袭传承,后世继统的大王是无法取缔的!”

“这……”白云眼珠子转几下,“土地有限,代代分封,岂不封完了?”

“封完了,楚人就发动战争,征伐邻国。楚国原在丹阳,只有弹丸大,今日纵横数千里,皆因于此!”

“没办法了吗?”白云凝眉。

“办法有一个,”屈平指着这些卷岫,“变先王之法,改先王之制!”

“对呀,”白云急切道,“阿哥为什么不进谏大王呢?先王是王,大王也是王。先王可以立法,大王为何不可立法?先王可以定制,大王为何不可定制?”

“阿哥进谏过了,”屈平苦笑一下,摇头,“可大王之心,迟迟未决啊!”

“难道大王不想改制吗?”

“做梦都想。大王甚至晓得,法制不变,楚将亡其国!”

白云想一会儿,抬头:“盐价涨成这样,大王晓得不?”

“晓得。”屈平点头,“阿哥天天奏报!”

“奏报,奏报,”白云眉头紧皱,“你们这些臣子就晓得奏报!你该拉他市集上走走,让他亲眼看看他的子民!”

屈平略一沉思,两眼放光,一拳砸在几案上,端起羹汤,夸张地嗅几下,咕噜一口,吧咂几下:“嘿,这羹汤真甜哪!”

“人就不甜了?”白云娇嗔地瞟他一眼。

“这人嘛,阿哥还得再品一下,”屈平眨下眼睛,又喝一口,更为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嗯,比这羹汤甜!”

白云嘴角一撇,扑地笑了。

郢都西市的闹市区,初冬,一个晴朗的天。

怀王一身商人打扮,与屈平、屈遥、宫尹一行四人有说有笑地穿行在人流中。街主巷两侧是各种各样的行、铺、肆、馆,时不时会出现一堆人围着玩杂耍的、摆街摊的、看相算命的、卖小吃的……

人来人往,或聚或散,或说或笑,或吵或嚷,说不尽的热闹。

西街是平民与社会低层人的街市,怀王从未来过,一路不停地向屈平与屈遥问这问那,道不尽的好奇。

陡然,前路被一群愤怒的民众挡住。

民众很多,不下两百,将街道完全堵死。

怀王加快脚步赶过去。

原是一家铺面,铺门紧闭,愤怒的民众正在拍打并撞击店门,斥骂声不绝。

“请问老丈,”怀王询问身边一个老者,指众人,“他们这是——”

老丈扫他一眼,朝上面一指:“看上面!”

怀王顺手望去,见门楣上有块匾额,上面写的是“彭氏巴盐”四字。

怀王一下子想到盐的事,心里一凛,问老丈道:“这盐……今朝几铢?”

“唉,”老丈指向铺门,“不是几铢不几铢的事,是根本不开门!”

“咦,为何不开门?”

“说是仓里没货了。”

“没货了?”怀王纳闷,“再进货呀!”

老丈盯他一眼:“听口音,客人不像是外地人呀,哪能不晓得呢?”指店门,无奈中现出激愤,“仓里有的是货,这辰光全都码在后院里呢!”

“这就奇了,”怀王越发不解,“有货为何不卖?”

“为涨价呀!”老丈情绪激动,“这个月来,店家已经断货六次,每断一次,盐价就涨一铢,这辰光,巴盐已经贵过黄铜了!这且不说,好不容易熬到开门,店家还要限购,每人只许购四两!一家几口人,四两才够吃几天?”

“这……竟有这等事?”怀王愕然,略略一顿,“这家断货,为何不到别家盐肆?”

“唉,”老丈长叹一声,“在这郢都,所有盐肆是一个价,说断货,都断货,说涨价,都涨价,说限购,都限购。”抹泪,“人不吃菜可以,不吃盐不成啊,饭菜不香不说,浑身也没力道,干不成重活啊!”摇头走开。

“这家盐肆为何人所开?”怀王看向屈平,火气上冲。

“彭氏,”屈平指向匾额,悄声,“当是彭君。所有市集,店家招牌大多冠以姓氏、门第,彭氏是彭君的,前面还有一家,是射皋氏,再旁边一条街道还有两家,一家是鄂氏,一家是纪氏。”

“偌大个郢都,难道只有他们几家?”

“在郢都,还有其他几个氏,全是王室封君的。”屈平指向不同的方向,“在郢都之外,有部分店肆为屈、昭、景等宗亲所开,但他们的盐都得从盐泉进货,因而不敢不听命于盐泉。”

怀王的脸色阴沉下来,大踏步向前走去。

“不仅仅是盐,”屈平跟上几步,“铜、乌金、鱼、肉……大多数货色和店肆,甚至说,凡是能够生钱的地方,都脱离不开这些姓氏!”

怀王顿住步子,回身盯一眼盐肆上面的匾额,大踏步拐向另一条街。

屈平压低声:“还看盐肆?”

“看!”怀王气冲冲道,“我要看它个遍!”

怀王连看几个街道,处处都是暴怒的购盐人及叫骂声,有过分的骂着骂着就骂到他这个楚国之王的头上了。

怀王的火气越聚越大,眉头冷凝,腿脚也越走越沉。

“大王,”屈平低声,“这已看过八家了!”

“唉,触目惊心哪!”怀王语气沉痛。

“大王若想赏心悦目,前面有条花巷!”屈平指向另外一条街巷。

“花街?”怀王顿来精神,“走!”

几人连拐几拐,步入花巷。

花巷不长,满是奇花异草,品色甚多。

看过几家,怀王嗅到一阵幽香,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的是“巴山兰苑”,店里人不多,只有三人,看样子都在选货。

“嘿,这儿有家兰苑呢!”怀王看向屈平。

“嘘!”屈平压低声,朝店中努嘴。

怀王看过去,站在花盆后面的是白云,一身巴女打扮,正在为客人介绍货品。

“是祭司!”怀王来劲了,又看一眼匾额,“是她的店呢!”

“唉,”屈平苦笑一下,摇头,“不瞒大王,自祭司住到臣舍,臣的兰苑就遭殃了,各种兰花相继失踪,先是一棵一棵,继而是一片一片,臣暗察明访,方才查明,是祭司干的,这不,全让她搬到这儿开店了!”

“嘘——”怀王跨前,走进店里,寻个空间站定。

屈遥、宫尹要跟进去,被屈平拉住。

有两个客户已经选好,付钱后端着花盆走了。

店中只剩下怀王与最后一个客户。

白云看向怀王,假作没认出来,揖礼:“这位贵人,要买盆花吗?”

见白云没有认出,怀王一阵高兴,揖手回过礼,指一盆花道:“这是何兰?”

“燕兰!”白云应道,“这盆好呢,在孕期,马上要开花了!”

“放过来!”怀王指向另一盆,“这是何兰?”

“鸢尾兰!”

“放过来。”怀王指向一盆没有开花的,“这一盆呢?”

“报春兰!”

“放过来。”

怀王指一盆,白云拿一盆。

眼见怀王将店中花全指个遍,剩下那个仍在挑三拣四的人急了,指着一盆道:“这这这……这一盆!”

白云将花移给他,笑了:“还拣不?”

“不不不,不拣了。多少钱?”

“一贝。”

那人摸出一个贝币,递给白云,拱手谢过,端起就走。

“水不要多哟,一个月一次,浇透。”白云叮嘱他。

那人谢过,匆匆走了。

怀王笑笑,将店中剩下的兰花一个一个皆指一遍。指到后来,白云不拿了,笑道:“贵人哪,您这是要把小店买空吗?”

“店家舍不得吗?”

“生意好,哪能舍不得呢?贵人就说全要,我就省得搬了!”

“看你搬花,很受用呢。”

“哟嘿,”白云笑了,“那我得加收一份搬钱!”将剩下的兰盆全搬出来,密密麻麻,排了两排。

“多少钱?”怀王捋一把胡须。

“我数数看!”白云数过,道,“打总儿三十三盆,其中有十盆是每盆三铢,十盆为每盆两铢,其余十三盆,每盆一铢,打总儿是——”扳指头,“六十三铢!”

怀王击掌。

屈平三人走进来。

“屈……屈大人?”白云佯作惊讶。

“是你呀,今朝我是来起赃呢!”屈平指着几十盆兰花,“怪道我那兰苑越来越不齐整了!”

众人皆笑。

“有什么好稀罕的?”白云撇嘴,“待我回那巴山里去,给你挖出一大船来!”

“好吧,服了你。”屈平笑了,“晓得你把这些花卖给何人了吗?”

“卖给这位贵人了呀!”白云指指怀王。

“晓得这位贵人是何人吗?”屈平盯住她。

白云假作认不出,盯住怀王:“这位贵人,您是何人?”

屈平正要解释,怀王摆手止住,朝白云拱手:“郢都荆槐见过店家!”

“巴女白云见过荆大人!”白云拱手回礼。

“不瞒店家,”怀王指着地上的兰盆,“这些兰花堪称花中之娇,草中之贵,荆槐甚觉有趣,也想在后花园里辟块兰苑,荟萃天下之兰,日日赏玩,岂不成趣?”

“听到荆大人这番高论,”白云敛笑,一本正经,“小女子奉劝大人不要买了!”

“哦?”

“因为它们既不娇,也不贵。”白云指着兰盆,“在巴山绝谷,遍地皆是。它们生于山,长于野,断非高屋大厦所能豢养。”略顿,“小女子实在忧心贵人将它们养死了呢!”

“这……”荆槐看向屈平。

“天下有趣者,莫过于人。大人若是只想寻个趣味,倒是不妨看看人市!”

“人市?”怀王略显尴尬,干笑一下,“好呀,好呀,荆槐此来,为的正是寻个趣味!敢问店家,人市何在?”

“贵人请跟我来!”白云跨出店门,头前走去。

人市就在下里,离花巷隔三条街巷。巷子很长,是郢都惟一的奴隶市场。

由远及近全是摊位,站在摊中的不是货物,而是一个个失去人身自由的男女奴仆。被售卖者身上插一根茅草,众多买家东游西走,拍屁股,摸腰,审牙口,挑肥拣瘦,如相牲口一般审察这些人奴。

白云带着怀王四人一家一家地看过去。

场面触目惊心,怀王目瞪口呆。

几人正自观察,前面传来凄厉的哭叫声:“娘——”

是个孩子。

听到声音,白云心里一揪,加快脚步。

怀王四人紧跟于后。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蜷缩在一个摊位上,背上插着一根茅草,身边已经不见卖主。白云急赶过去,见她嘴里吐血,已经咽气了。

白云蹲下,把脉,泪水夺眶而出,从随身所带的箱包中摸出一块白布盖在她脸上。

“阿姐,阿姐呀,”囡囡抱住白云的腿,使劲哀求,“救救我娘亲吧,囡囡只有一个娘亲了!”

白云跪在地上,无声悲泣。

囡囡这也明白过来,扑到那个女人身上,大哭起来。

怀王常年住在深宫里,不曾见到这般悲惨场景,眼里落泪,走过去,抱起囡囡,将她背上的稻草拔下来。

“孩子,”怀王问道,“你……你们为什么会……会在这儿?”

“娘亲啊,我的娘亲啊!”囡囡死命挣脱,怀王只好放她下来。

囡囡抱住她的娘亲号哭。囡囡的哭声凄厉,悲怆,不忍卒听。

怀王的泪水哗哗流出。

屈平扯下怀王,走向旁边一个卖孩子的摊位,问那摊主:“请问,这家的主人呢?”

“唉,”那摊主长叹一声,“看到这女人实在不行了,扔下她们跑了。”

“你知道这个女人不?”

“知道一点,”那摊主应道,“她主人对我抱怨足足两个时辰呢,说是倒霉死了。”

“怎么个倒霉?”

“她是隶农,”摊主指着尸体,“她的公公二十年前跟从领主出征,战死在宋国,她的男人几个月前又出征,战死在淅水,她的婆婆伤心过度,于上个月病死了,为给婆婆治病和安葬婆婆,她借下领主一些钱,领主看她们家没有男人,短时间内还不起钱,就将她们母子三人卖给人贩,也就是卖她的主人。那主人将她娘仨带到郢都,本想多赚几个钱,没想到她在这节骨眼上染上大病……唉,寒心人哪!”

“她的儿子呢?”屈平急问。

“昨天让人买走了。领人辰光,这女人就病得快不行了,那孩子不肯走啊,抱住他娘那个哭啊,”那摊主揉泪,“我天天在这儿卖人,也算是个铁石心肠了,看到这生离死别,真心受不了。”

屈平拱手谢过他,看向屈遥:“遥弟,去买个棺木!”

夜深了,屈平的草庐外面,起着一堆篝火,躺着一口黑棺。三面招魂幡插在棺上,另有旗幡插在草庐各处。

囡囡一身缟服,一脸虔诚地跪在棺前,两只大眼盯住在风中摆来摆去的旗幡。听白姐姐说,她的妈妈就伏在那些旗幡上面。

屈遥击罄,内尹起节,屈平作巫阳,白云作巫祝,伴随节拍绕着篝火跳起招魂舞。

怀王静坐于一侧,一脸沉重地看着整场丧事。

招魂仪式结束,四周静穆,远处传来更鼓声。

“白姐姐,我娘亲回来了吗?”囡囡扯一下白云的衣襟,轻声问道。

“回来了。”

“她在哪儿,”囡囡一脸急切,“我怎么没看到呢?”

白云指向一面旗幡:“就在那面旗上,她在看着你呢。”

“娘,娘!”囡囡站起来,冲向那面旗幡。

白云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扯住,抱在怀里。

“我要去寻我娘亲!”囡囡挣扎。

“你不能去!”白云轻声,“你去了,你的娘亲就飞走了!阴阳相隔,你是看不到她的。”

“我娘亲……会走吗?”囡囡紧张地问。

“不会的,她永远在你身边,护佑你。”

“可我哪能晓得她在我身边呢?”

“过一会儿,你的娘亲就会飞过来,住在你的心窝里,你早晚想到她,她就来了!”

“阿姐,你怎么晓得?”

白云指指自己的心:“因为阿姐这儿也住着一个娘亲,无论何时,阿姐一想到娘亲,娘亲就会出现在阿姐跟前。”

“阿姐,你的娘亲什么样子?”

“跟阿姐一样,穿着白衣服,会飞。”

“会飞?”囡囡眼睛大睁。

“是的。”白云似是回到过去,“有一天,我睡醒起来,见不到娘亲了,我四处寻她,外公说,娘亲飞走了。我问外公,娘亲在哪儿飞走的,外公把我领到山崖上,指着远处说,我娘亲就是在那儿飞走的。我也要飞,可外公不让我飞。”

屈平惊呆了。

老天,这是白云第一次吐露她的家世,对另一个同样失去娘亲的囡囡。她的娘亲是跳崖的!可她讲得那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远古的故事。

“阿姐,那辰光你多大了?”

“应该是……”白去指向囡囡的下巴,“到你这儿!”

“比我还小哩?”囡囡惊讶。

“是哩。”白云轻道。

“可你有外公,我……”囡囡揉泪,“我啥也没有了。阿大没了,奶奶没了,娘亲没了,只有一个阿哥,可……我再也寻不到他了……”伤心地哭起来。

“你有阿姐!”白云轻轻拍她,“从今天起,你就守在阿姐身边,阿姐到哪儿都会带着你。”

“阿姐——”囡囡紧紧搂住白云。

姐妹俩的对话很轻,但在这静穆的夜里,字字入耳。

怀王静静地听着。

怀王的心被这对姐妹搅动了。

“入二更了!”内尹凑近怀王耳边,轻声,“该回了。”

“不回,”怀王语气决断,指向棺木,“就在这儿,为亡妇守灵!”

堂堂大楚之王,却要为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亡妇守灵!内尹吧咂两下嘴皮子,咽下已到口边的话。

夜越来越深,寒气入侵。

囡囡在白云的怀抱里睡熟了。

见篝火小下去,园丁老伯抱来更多的薪柴,架在篝火上。

篝火再度燃起来。

怀王、屈平、屈遥绕着篝火席地而坐,白云抱着熟睡的囡囡守在棺前。

“我王,”屈平声音很小,“想不想听听囡囡的阿大是怎么战死在淅水的?”

已经打盹的怀王猛地睁眼,盯住他:“讲。”

屈平指向屈遥:“我王可问屈遥,他是见证者。”

怀王看向屈遥。

屈遥讲起真实的淅水之战,一步接一步,从景翠如何布局,到战役如何发生,再到秦兵摆阵,景翠击鼓进攻,直到败退的最后环节,末了道:“除兵器之外,其实一个重要的败因是士卒厌战。看到前锋溃败,大家争相撤退。多数兵士不是死于秦人,而是死于自己人。”

“他们……”怀王震惊,“为何厌战?”

“个中原因,大王在人市上已经看到了。”屈遥的目光转向棺木。

怀王闭上眼去,似乎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不瞒我王,”屈遥不无沉痛,“殉国的万人中,真正战死沙场的不超过三千,未战而折者不下七千,惨不忍睹啊!”

怀王面色变白,呼哧喘气。

“大王,”屈平接道,“非臣危言,大楚号称雄兵六十万,多是封君家兵。家兵多为奴仆、皂隶临时拼凑,胜败为领主之事,与己无关,一旦战死沙场,则身为乌食,家亦无养,所以惜死厌战。封君各为己私,无不视其家兵为逐利之器,所以不愿争先。民不聊生,贵门侈靡,官贪吏腐,将士惜死,凡此种种,皆亡国之象,再不整治,大楚不堪设想!”

“你……”听到亡国二字,怀王略显不快,顿住,轻叹,“唉,以你之见,当如何整治?”

“无他,”屈平应道,“变法改制,收回治权,奖励耕战,重整朝纲,刻不容缓了!”

“你先行筹策吧。当务之急是盐,齐盐何时能到?”

“听令尹说,若是不出意外,首批五十车可在二十日内抵达郢都!”

“转谕昭阳,这批海盐免征关税!”

屈平拱手:“谢王鼎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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