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 章|扮巫阳屈平招魂 查乌金大王动怒(1 / 2)
华夏大地,水道纵横。
比河水大的,惟有江水。
江水原本不叫江水,叫金沙水,因为水中多金沙。
金沙水流过万年洪荒,奔流入蜀,再汇聚蜀山诸水,始称江水。
江水浩荡,缓缓东流,涌入巴山。
巴山多峡,在巴楚相争的那个年代,所有的巴山江峡皆叫巫峡。
巫峡因一座叫巫咸山的大山而得名。
巫咸山因山上有座叫巫咸庙的神庙而得名。
巫咸庙因一个叫巫咸的巫人而得名。
巫咸因发现该山的一个溶洞里所流出的泉水含浓盐而得名。
据传,上古有十大灵山,每一个灵山居住一位大巫,他们分别是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
天下十巫,主司人天沟通,巫咸为其长,因为人是离不开盐的。
巫咸是个女人。据传她是天神之女,主司巴山云雨,为整个巴山的主宰。
始祖神庙位于巫峰的一处山坳,仰视巫山绝顶,俯瞰山下盐泉。山坳经过人为修整,现出一块平地,方约数十丈,相传为当年巫咸的起居处。
神庙依山就势构筑,不知经过多少代的修缮,到楚人征伐商於的这年夏天,依然完好无损。
坳中奇树异木,鸟语花香,景色绝美。一眼细泉从石缝里涌出,在一棵老树下面的一泓清池里稍作逗留,汩汩远去。
天气晴好,庙中凉爽,这是一个美好的初秋丽日。
清水池边,一个少女在为一个老巴人行针,一个长衫老者头戴雉羽,面谷而坐,随心抚琴。
老巴人与几个显然已就过诊的男女巴人闭目聆听。
一曲终了,少女取出针,扶老巴人站起来,搀扶他试着走几步。
几步走完,老巴人推开她,快走几步,慢走几步,一脸惊愕地冲她竖起拇指:“神针哪,小祭司,你这手艺超过那个鹖冠人呢!不瞒你说,我这条老腿让那个鹖冠人扎过不知多少次,没有一次见轻,你才扎几针,嘿,它就乖乖地听使唤哩!”
“嘻嘻,”被称作祭司的少女冲他做个鬼脸,“早晓得您老会哄人,没想到您老这般会哄呢,”淘气地拱手作礼,“云儿这厢有礼了!”
“哈哈哈哈!”众巴人皆笑起来。
众巴人的笑声被一阵隐隐传来的号角声冲断。
老巴人向众巴人招手,朝鹖冠人扬扬手道:“辰光到了,得下盐池子喽,白兄弟,弹一曲上路!”
正在弹琴的长衫鹖冠老者朝众人笑笑,弹出一支送别曲。
“老阿公,这个!”少女取过他的拐杖,追上去,递给他。
“看看看,”老巴人接过来,拍拍腿脚,“老阿公的这条老腿已经好了,还要这劳什子做啥?”顺手扔进山沟,夸张地大踏步走去,走到拐角处,转头对鹖冠人,“白兄弟,你带出一个好外孙哟!”
少女姓白名云,是鹖冠老者的外孙女,也是巫咸庙的祭司。
待众巴人走远,白云返回,走到石案边,收拾这些巴人带给她的诊费,有干馊了的米粑子、几小块盐巴、一只山獾及一些杂七杂八的细碎日用品。
这些当是那些来诊病的巴人所能带来的最好的酬谢了。
白云发出一声轻叹,走到鹖冠人身边,蹲下来。
鹖冠人依旧弹琴。
“老外公,”白云语气沉重,“他们起早贪黑,一个一个都累病了,日子却是越来越难!”
“唉。”鹖冠人停住,长叹一声。
“为什么呢?”白云看向山下,“听那个老阿公说,早些年,他们富足得很。”
“是哩,”鹖冠人点头,“那时节,他们是巴人。”
“可他们依旧是巴人哪!”
“已经不是了,”鹖冠人再叹一声,“现在他们是楚人。”
“巴人?楚人?”白云若有所悟,喃声自语,“是巴人,他们就拥有盐泉,是楚人,他们就一无所有了!”
“是哩。”
“外公,”白云略略一顿,看向东方,“有个事情,云儿想有好久好久了!”
“你说。”
“云儿想到山外看看。”
“看什么?”
“郢都。”
“郢都没有什么好看的。”鹖冠人再次弹琴。
“咦?”白云按住他的手,“外公不是说它繁华热闹吗?说那儿到处是人,到处是房舍,还有王宫,还说一个叫什么章华台的,人间所无,天上才有呢!”
“唉,”鹖冠人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外公讲的是她的过去,是很多年以前!”缓缓起身,引她走到崖边,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而现在的她,一如那棵大树!”
白云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不解道:“外公,那棵大树怎么了?”
“看起来青枝绿叶,只是,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枯木!”
“咦?”白云瞪大眼睛看过去,半是自语,“它不是长得好好的吗?”
“你可近前去看。”
白云走过去,察看一番,走回来,笑道:“外公,我晓得了,它生虫了呢。”
“是的,它生虫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到处都是蛀虫!”
“外公呀,”白云扑哧一笑,“您老怎么想不开呢?”指着山上的树,“外公说说,在这山上,哪棵树上没有虫子?再说了,生虫又怎么了?前几日,云儿看到几只鸟飞来,它们就落在那棵树上,上上下下捉虫子呢!虫子越多,小鸟越开心,是不,外公?”
“是的。它们可以捕吃外面的虫子,可里面的虫子呢?它们才是要命的!”
“看我寻只啄木鸟来!”白云握拳。
鹖冠人给她个笑,俯身抚琴。
“外公?”白云再次捉住他的手,发嗲,“云儿是认真的呢,云儿……早想下山看看,就看一次,行不?”
“孩子,你还是不要下山的好!”鹖冠人盯住她,语气凝重。
“为什么呀,老外公?”白云急了。
“因为,”鹖冠人一字一顿,“山外不是你的天!”
“咦,”白云眉头拧起,“外公早就说过,方圆的天皆属于巫咸,山外难道就不是了吗?我是巫咸庙的祭司,山外的天不是我的,又是谁的呢?”
“是楚王的!”
“可他只是楚人的王,不是楚天的王!”
“唉,”鹖冠人苦笑一声,“孩子呀,你不说,外公也晓得你为什么要下山,可……”欲言又止,低头抚琴。
琴声错杂。
“老外公,”白云敛起笑,在他旁侧缓缓跪下,“云儿晓得外公晓得,”如同演戏一般,声音立时哽咽,泪水饱盈,“可……外公呀,云儿实在……想去看看他……”
鹖冠人的指头放缓,琴声抖颤。
“云儿求请外公了!”白云叩首,“求请外公这就告诉云儿,那个人他姓啥名谁,家居何处?”
鹖冠人的手指颤得更厉害,琴声止住了。
“老外公,云儿就去看一眼,云儿想去看清他,看清他是何等样人,非但造下云儿之身,还让娘亲为他……”看向远处的断崖,泪水夺眶而出,哽咽良久,“您的外孙女……求请外公成全!”
“孩子呀,”鹖冠人抚摸她的长发,“你去看了,会失望的!”
“为什么?”
“因为你会看到你不想看到的。”
“云儿什么都想过了,外公,云儿从未求过外公,只此一次……”白云叩首。
鹖冠人老泪流出。
白云长跪不起。
不知过有多久,鹖冠人长叹一声,起身,走向庙门。
白云起身,跟在身后。
庙有三重门,第一重是前殿,供奉的塑像是风伯飞廉、雨神屏号、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第二重是中殿,供奉的是云神;第三重是后殿,也是主殿,供奉的是主神巫咸。
鹖冠人带她走进第三重门,在巫咸的塑像前跪下。
一番祈祷之后,鹖冠人占筮,得出一签,下下。
“孩子,”鹖冠人将此签交给白云,“不是外公不让你去,是巫咸始祖不让你去啊!”
白云接过筮签,泪如雨下。
白云止住泪,对神像叩首,哽咽道:“始祖在上,许您的云儿再求一签!”亲手弄筮,出签,中下。
白云再次求请,再占,中签。
“外公,”白云将中签递给鹖冠人,“您看到了吗,始祖爷开恩了,给云儿一个中签,中签不好也不坏,是不?”
“唉,”鹖冠人长叹一声,“天命不由人哪,你实意要去,这就去吧。”走到神像后面,拉出一只暗屉,从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白云,“这块玉佩是你娘留下来的,你可佩在身上!”
白云捧过玉佩,凝视它。
佩上精工刻着一凤一凰,首尾相交,缠绵悱恻,可惜仅有一半。
“外公,它不是一只玉佩,只是一半呀!”白云盯住鹖冠人。
“它的另一半,就在你要寻的那个人手中!”
“外公,”白云震惊,“您不知道他叫什么?”
鹖冠人摇头。
“娘亲没有告诉过您?”
鹖冠人摇头。
“祖师爷在上,”白云将玉佩捧在手心,朝始祖叩首,心中祈祷,“您的云儿再次求请您老人家,保佑云儿早日寻到那个持有另一半玉佩的人,为云儿……为娘亲……”
王师出征三万,战死八千多,伤者数千,被俘数千。景翠所率的宛郡部众,伤亡略少,但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战后次日,秦人通知楚人认尸。屈遥带人前往战场,但见秦人已将尸体分别归拢,另有来不及撤离的伤重者,也都安排救治。
屈遥谢过秦将魏章,前往验看,见楚卒尸体皆被一袭素色麻布包裹,甲灰及兵器悉数被秦人收走。屈遥吩咐被俘军卒将尸体运回丹阳,由丹阳守尹规划出一块墓地,殓棺入葬。伤者也被秦人小心送回,由楚军疾医全力救治。
安排完所有善后,景翠让儿子景缺引领方城诸师回宛,自与屈遥引领王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踏上回郢之路。
身为主将,他必须回郢,向怀王谢罪。
败军无气势,即便是王师。与开拔时的雄纠纠、气昂昂相比,返郢的这支由一万多人组成的行伍,无不耷拉脑袋走在途中。
所有的战车用于运送负伤的兵卒,包括景翠自己的。
队伍当中,屈遥打头,景翠走在最后。
败北回郢的路上,一日比一年还长。走有旬日,队伍才算抵达荆门。
荆门就是荆州的大门。荆门是个大邑,位于荆州北方郊野,城高池深,是楚人设于郢都正北的最后一道防护壁垒。
荆门若破,郢都也就保不住了。
荆门真还有道门,但这道门原本并不是门,是两座山。山不高,但在这平川里气势不俗,左右兀起于南北二都贯通的主驰道两侧,南抵郢都,北达楚国旧都丹阳。
当年武王北征至此,登临二峰,有感于二峰气势,传旨在此立门。于是,一道石墙拔地而起,连接二山,在中间驰道通达处设立一个高大的石拱,状若城门洞,但并没有装门。门洞上方,武王亲提“荆门”二字,个个大如网雀之罗。
之后,历代楚王每逢北征,都要在此誓师祭旗。
北征兵卒只有穿过这道门,才算出征。回师兵卒也只有穿过这道门,才叫归家。
是日错午时分,景翠麾下的回归王师,无论是步行的,还是在车上的,开始一个接一个、一车接一车地越过这道雄门。
在他们过门时,从巫山深处一路下山的白云静静地站在西侧的峰顶上,犀利的目光略带惊讶地凝视这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队伍。
白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兵卒。
白云的目光渐渐落在站于石门两侧的一家子身上。
这一家子共有三口,一个面对她的年轻女子倚石门站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骑在她的脖子上,不无期盼地盯住从她们面前走过的每一个兵士。大门的这一侧,一个略大一点的男孩子骑在一棵树上,也是两眼紧盯路面,生怕错过一个人。
小女孩的声音隐隐传来,一声接一声:“阿大呀,阿大呀,我是小囡囡呀,你在哪儿,阿大呀,我是你的小囡囡呀,囡囡和娘亲在门这边,阿哥在门那边,我们都在寻你呢!阿大呀,您快应一声,我们已经等不及啦……”
每一个从她们跟前路过的兵士无不落泪。他们勾着头走到跟前,然后抬起头,给她们一个脸,免得她们看不清,以为漏掉了。
不知过有多久,队伍总算走到尽头。
走在最后的是景翠。
景翠一直勾着头,不敢看向那道门,更不敢看向门上的大字。
景翠看到了这一家人。
景翠在她们三人跟前住脚。
景翠没有过门。
景翠的步子越走越慢。
景翠走到那女人跟前,在她前面跪下。
那女人怔怔地望着她,脸上写满绝望。
女孩子从她妈妈的脖子上出溜下来,盯住景翠许久没刮的花白胡子,声音很大:“阿公,看到我的阿大了吗?他是不是还在后面呢?他叫大胆,因为他的胆子特别大,他在王师里,是枪手,他的枪可长可长啦……”
景翠抱住女孩子,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阿公别哭,”女孩子安抚他,“我的阿大还在后面,是吗?我娘亲说,阿大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我的老阿公病了,阿大是个孝子,他要回来带老阿公去看病……”
“是的,孩子,你的阿大会回来的,你守在这儿,三天之后,他就回来了……”景翠放下她,站起身,缓缓走过拱门。
景翠走远了。
这一家三口没有走,依旧守在拱门边。
白云的眼睛雪亮,将一切看得真切。
白云缓缓下坡,走向在绝望中仍旧期待的一家三口。
过荆门后,王师没有回郢,而是就地屯扎在荆门城邑的郊野,等候一场大典。
这场大典是楚国太庙为阵亡将士举办的招魂仪式。
依照传统,远征之士班师之时,活着的人要先一步回来,过荆门,之后在荆门为阵亡将士举办一场招魂仪礼,使客死他乡、飘荡无着的英灵回归故土,各入各家宗祠。
大营刚刚扎好,屈遥就引一个荆地渔人走进大帐。
那渔人粗布短衫,头戴渔人斗笠,提着一只鱼篓,篓中是十几条鲜鱼,有几条还在蹦哒。
坐在主将席上的景翠看向渔人,给他一个苦笑,缓缓闭目。
渔人脱下斗笠,走向景翠,在他案前席地坐下。
渔人敲敲几案,重重咳嗽一声。
景翠睁眼,惊愕:“田将军?”
是田忌。
“哈哈哈,”田忌长笑几声,“老夫守你十几天了!”
景翠却笑不出来,哭丧起脸,长长地叹出一声。
“屈将军,”田忌转对屈遥,指指鱼篓,“去,把这几条鱼弄几个菜,在下与景将军,这要喝几口!”
屈遥召来参将,安排完毕,守在帐门处。
“来来来,”田忌向屈遥招手,指指身边席位,“咱几个比划比划,秦人究底是怎么打赢的!”
屈遥坐下来。
“景兄,”田忌盯住景翠,“胜败乃兵家常事,在下也打过不少败仗。打胜仗毋须多说,这打败了,就要琢磨琢磨,究底是为什么打败了,是不?”转对屈遥,“拿图出来,解说解说!”
屈遥拿出地图,景翠、屈遥分别将此番伐秦的攻略,从战略到战术,详述一遍。
“景兄,屈将军,”田忌听毕,沉思良久,缓缓说道,“就二位所述,景兄的方略没有不当呀,即使在下用兵,也不过如此。奇怪的是,我几乎是三比一对阵,为什么秦人反倒赢了呢?”
“田将军,请看这个!”屈遥起身,拿出一个包裹,解开,现出一支矛头,“这是末将在收殓死士时,从楚卒的体内拔出来的,枪杆折断了!”
田忌接过,细审,拭锋,震惊,抬头对屈遥道:“拿盾来!”
屈遥拿过盾牌。
田忌以矛头刺盾,盾体立破。
“拿甲衣来!”
屈遥拿过甲衣,田忌再刺,甲衣破。
田忌目瞪口呆。
良久,田忌从腰间取出佩剑,刺盾,刺甲衣,皆不破。
“唉,景兄啊,”田忌长叹一声,“在下晓得秦人为什么赢了!”将矛头递给景翠,“就赢在这只矛头上!”赞叹,“啧啧啧,好手艺哟!不瞒景兄,前些年在下在宛,一眼看到宛地的乌金,就晓得未来的疆场一定是属于它们的。在下蹲在工坊里,锻打乌金,尝试打制一套兵器出来,可锻来打去,还没搞出个名堂,就让苏秦召回齐国去了。此番回来,在下死了疆场的心,忘情于江湖之乐,只是听闻景兄兵败,在下才守在此处,只想探个明白,不想意外看到这个!”
“唉!”景翠长叹一声。
“景兄,抗兵相若,决定胜负的是兵器,而不是其他,尤其是这一次!”田忌指着阵图,“秦人以两万之徒,对阵六万雄兵,且不施诡计,不施奇兵,不用任何方略,只用最笨的矩阵,置己于死地,只以实力搏杀并最后取胜,仗恃的就是手中利器啊!”
“田兄,”景翠抬眼,盯住田忌,“换作是您,该如何应对?”
“照我脾气,一如景兄,也是这般战败!”
“是这样啊!”景翠心里好受许多,长吁一气,良久,抬头,“难道就没有制胜的方略了吗?”
“或有一个。”
“田兄快说!”
“若是孙膑军师在侧,”田忌指着阵图,“他或会吩咐景将军稳住军阵,先将陷入绝境之敌围困,再调东路与西路回来,层层设围。秦人这般布阵,粮草必定不足,只能被迫攻击突围。敌阵利守不利攻,景将军若设坚垒守之,秦人的长矛再厉害,或无施展之处。不出旬日,置于困境的两万强敌外无强援,内无粮草,军心不战自乱,必溃。”
“唉!”景翠长叹一声,悔不当初,以拳击打自己的脑袋。
“呵呵呵,”田忌笑道,“再愚笨的人,事后都是聪明的。观当时之势,景兄胜券在握,攻阵也是成理!”转对屈遥,“屈将军,鱼汤你是喝不成了。这速回郢,入宫觐见大王,将此矛头展示于王,禀明败因!楚人此败,非战不力,乃器不力!”
“遵命!”屈遥收好矛头,起身,拱手,“末将这就动身,二位慢叙!”
屈遥驱车赶向郢都。
作为败军副将,屈遥没敢直接进宫,而是先到屈平舍中。屈遥晓得怀王与屈平相善,想拉他作个铺垫。不料屈平不在家,说是刚与太庙尹前往荆门,主持招魂仪式了。
屈遥只好寻到靳尚,拉他觐见。
这些日来,怀王一直憋着商於之败的气。他实在想不明白,堂堂二十一万大楚雄师竟然败给秦国的区区五万人。尤其是主将景翠,是六万对两万。秦卒再厉害,楚人也是三打一呀。再说,那些楚卒也都是景翠亲自选拔出来的骁勇之士!
屈遥觐见时,怀王面前仍旧放着景翠的战报。
屈遥趋进,叩首于地。
怀王盯住他,久久没有说话。
“王上,末将叩请死罪!”屈遥再叩。
“你回来得正好,”怀王终于发话,指指案头上景翠的战报,“说说,以六万攻两万,你们究底是怎么战败的?”
“末将……”屈遥再叩,“无话可说,只请死罪!”
怀王刚要发作,靳尚趋前,拱手:“臣有奏!”
“说吧。”怀王看向他。
靳尚将一只盒子放在面前:“盒中之物是屈将军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请王上详审!”
怀王示意,宫尹上前,将盒子拿过去,摆在他的几案上。
怀王打开盒子,现出两种颜色不同的矛头。
怀王取出矛头,一手一只,细细审视。
黑色的枪头上留有血污。
靳尚击掌,候在外面的宫人进来,呈上一只盾牌。
“王上,”屈遥抬头,看向怀王,“黑灰色的矛头是从我们将士的遗体上取出的秦卒矛头,许是秦人用力过猛,枪杆断了。黄褐色的是我们的矛头,盾牌为我们的将士冲锋抵挡所用,具体战况,大王可以亲试!”
怀王拿起楚人的枪头扎向盾牌,未能扎穿,再以秦人枪头刺向盾牌,锋头透出。
怀王审视那只乌黑铮亮且带着血污的枪头,倒吸一口冷气。
一切毋须再说。
怀王看向屈遥:“景将军何在?”
“景将军他……”屈遥以手掩面,“在荆门大帐,今晚为将士们招魂。王上,末将晓得景将军,他……一路回来,走在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呀,他……他无颜觐见大王,只怕招完魂就……”叩首于地,放声悲哭。
“靳尚,”怀王晓得他指的什么,转对靳尚,“快,你与屈遥速去荆门,有请景将军,就说寡人有话问他!”
屈平一大早就到荆门去了。
与他同行的是庙尹、大巫祝及太庙的涉礼巫祝。
王师败归。早在几日之前,太庙尹就依惯例奏报怀王,为战死他乡的亡灵举办招魂仪式。怀王阅过奏报,未召庙尹,却传屈平,授命他主司招魂仪礼。
出征之前,怀王亲到太庙占卜,得上上吉签,不想却是战败了。庙尹晓得怀王是在为此生气,因而对屈平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安排所有庙祝配合,生怕再出纰漏。
楚人的招魂仪礼是一系列的复杂仪式,单是招魂就分作三道关。第一道在荆门,第二道在郢都北门,第三道在太庙的英烈祠。
三道关中,最重要的是第一道,因而,楚国在荆门城外的军营校场边上设立招魂台。招魂台是个永久性土石建筑,台方十丈,高三丈,外观雄伟。台后是个三层楼阁,题匾为“王师英烈祠”,专门供奉历代王师的阵亡牌位。
这些牌位以六军为单位,由每一军造出英烈名册,册上注明战役名称、阵亡地点、英烈总数、英烈名号、英烈的生卒与籍贯等,以供后世查阅。各郡县、封君阵亡英烈的招魂仪礼,则由各地或各封君依礼举办。
招魂仪式通常定在日落之后的人定时分,因为那时节,日尽月出,阳静阴动。
招魂之时,抬魂台上插满各色各样的招魂幡。按照程序,于远方战死的万千英灵要在招魂幡的号令下,飞越夜空,在荆门前面盘旋,之后落脚于荆门上的临时旗幡。
之后,这些英魂将在旗幡与舞乐的招引下,盘旋于招魂台,归附于各部各将的旗号,过了第一道关。
再后,英魂在巫祝令幡的导引下向南飞穿,盘旋于郢都北门,附着于北门旗幡,过第二道关。
再之后,英魂飞向太庙,附着于太庙的英烈祠旗幡。英烈祠根据所招到的英灵,造册具表,请求王命封印,再依据王命封印制作出牌位,传回荆门英烈祠,所封册表受供于荆门英烈祠,所制牌位则由荆门英烈祠分发给各家各户,由英烈的家属认领,供奉于各家各户的宗祠或灵堂。
此番招魂,太庙特别用心。由于英魂众多,途程遥远,且须飞越星空,跨越河流、湖泊、高山,还要克服各种拦道恶魔,因而,在招魂台的中央,庙尹特别吩咐将太庙所辖的楚地最强有力的天、地、人三路大神的牌位悉数请至,天神计有上皇太乙、日神东君、云神、大司命、少司令、风伯飞廉、雨神屏号、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等二十余位,地神计有大神巫咸、四方山神与山鬼、四方水神、四方土伯等近百位;人神供有祝融、颛顼、三皇、楚人先祖等百多位,可谓是集中了楚地广宇神、仙、巫、鬼的最强大阵容。
鉴于屈平与怀王的关系,庙尹再三恳请屈平扮演巫阳。招魂大礼上,最主要的角色是巫阳。通常,这个角色是庙尹亲自扮演,这次特别让给屈平,可见他的复杂心情。
屈平辞不脱,同时觉得这个角色新鲜、刺激,也就顺口应下,连日来向庙尹与大巫祝请教仪礼的各种细节,及至祭日,总算是胸中有数了。
是日向晚时分,荆门的招魂现场人声鼎沸。来自附近各邑的阵亡家属被安排在招魂台的正前方,有数千人,后面及两侧是几天前班师的阵亡将士的战友们。
早已布置完毕的招魂台上,一面巨大的“楚”字旗迎风招展。台前点起两堆薪火,巨大的亮光映照在招魂台的无数面招魂幡上,台的两侧插着几十面写有死者生前所属将官番号的楚师帅旗。
所有人面台而跪,火光中显出景翠苍白的脸。
在正前方的第一排核心位置,跪着一直守候在荆门边上的母女三人,是景翠特别安排的。
小姑娘的身边,坐着白云。显然,这一家三口的命运揪住了她的心。
太阳落山,巫乐响起来,沉闷而哀悼。巫乐声中,十数工祝身穿奇装异服,开始翩翩起舞。
场面庄重,静穆,压抑。
按照程序,整个招魂仪式分为三节,第一节,巫乐起场,大巫祝登台召唤天地神灵到位,造出气氛;第二节,巫阳登台,向天地四方唱颂招魂曲辞招引魂灵;第三节,由三军各部的旗手登台,摆动各自的旌旗,由巫人逐一唱咏该部阵亡将士名单,包括他的姓氏、村落、年龄、职别等。
程序进入第二节,该屈平扮演的巫阳登场。
披头散发的巫阳身着奇服,戴着一个特制面具,在一阵紧密的巫乐声中缓缓登场。
屈平面向西北而立,双手高扬。
场上气氛为之一振。
巫乐声缓,屈平慷慨悲吟,音声铿锵:“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离彼不祥些……”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屈平刚刚吟出第一句,就有一股狂风蓦然吹来,原本不动的各色旗幡于瞬间哗哗作响,两大堆篝火乍然腾起,巨大的火苗顺风冲举,挂在招魂台上的几盏明灯随风摇荡,场面惊险。
人们全都惊呆了,纷纷看向天空。
空中,黑压压的乌云正由北而南,冲压过来。
屈平急了,双手冲天,面向东方,继续他的招辞:“魂兮归来!东方不可?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东方不可?托些……”
屈平的辞令刚刚吟完,一阵更大的强风吹过来,篝火啪啪作响,火星四溅,一些火星飞向人堆,坐在前面的人们发出惊叫与躲闪。
屈平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看向正在台上为他扮舞的几个巫女。
巫乐更加起劲,巫女舞得更加疯狂。
在疯狂的巫乐中,已经下场的大巫祝再度上场,围着屈平跳舞,显然是在安抚他。
“怎么回事儿?”屈平压低声音,“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大巫祝仰头看天,“是云神带着飞廉、屏号来了。庙尹大人不该请他们几个到场的!”
飞廉为风伯,屏号为雨伯。
屈平这也记起,台上供着他们几个的牌位,立有他们的旗号。
“怎么办?”屈平急了,“快撤下去!”
“撤不得呀!”大巫祝小声应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已请来了,就不能撤,否则,两位大神发起怒来,更不得了!”
“这这这……这该怎么办?”屈平头上汗出。此番他受王命招魂,这又自扮巫阳,干系重大,无论闹出什么差错,他都是解释不清的。
“屈大夫,请镇定,镇定,镇定!”大巫祝一连安抚几声,绕他跳起缓步舞,一边跳,一边往空作法,口中喃喃出辞,不知他在念叨什么。
风伯、雨伯却似没有懂他,狂风愈疾,乌云愈滚。
紧接着,一道闪电破空而来,一声惊雷在不远处炸响,各色旗帜哗啦啦响,咔嚓一声,一根旗竿从中折断。
一场强雷雨近在眼前。
面对如此变局,跪在场上的所有人,竟然无一个逃走或移动,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在为亲人招魂。一旦招不回来,亲人的亡魂就不能归家,就只能在外永世流浪。
屈平跪下,仰望天空,双手伸张,声音悲切:“东皇太一,佑我英灵吧!”
人们全都跪倒,叩首于地,跟从巫阳发出悲号:“东皇太一,佑我英灵吧!”
在暴雨就要倾泻的刹那,招魂台上倏然冒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是白云。
不知何时,白云已悄悄离开那一家子,换作一身施法的祭司服,现身于招魂台。
一袭白纱本就薄如蝉翼,又在狂风中时不时地被完全掀起,白云她那无可挑剔的少女胴体几乎全裸地展示在招魂台上。
白云却毫无顾忌,两脚跳起怪舞,全身旋转如陀螺,渐渐旋近屈平。
屈平还没有回过味来,白云完全进入施巫状态,一手持令幡,一手拿铃铛,在有节奏的舞蹈中响铃作法,发号施令。
正在跳舞的众巫女似乎从未见过这般舞蹈,愣愣地站在边上,看着她一个人跳。
依旧跪在舞台中央的屈平盯住她,也是呆了。
白云一边舞,一边作法,口中含着连大巫祝也莫名其妙的咒文。
不一会儿,奇迹发生了。
狂风小起来了。
乌云缩回去了。
天空现出一道蓝蓝的裂隙。
闪电与雷鸣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听不见了。
显然,眼前这一切,出乎太庙尹与大巫祝的意料。大巫祝断出,台上这位女子控制云神的法力远在他的法力之上。他甚至认为,这位女子的出场要么是屈平要么是怀王瞒着他所做的安排。
大巫祝下台让贤,吩咐下人更换被风吹折的旗竿,整理篝火及灯具。
屈平依旧傻傻地跪在台上,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住她。
白云却没有走,而是放下令旗与铃铛,无视台上众巫的存在,只给屈平一个谜一样的笑,向他伸出纤手。
屈平也伸出一只。
白云一把扯起他,围住他继续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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