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 章|乱燕宫子之用狠 陷绝境天香使毒(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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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易王将府宅归还苏秦的第三天,子哙奉燕王之命回到蓟城,入住他的太子宫。

子哙入宫谢恩,在宫门外面候足一个时辰,方有宫人回禀,说易王正在歇息,要他不必觐见。子哙晓得父王不想见他,不无悲伤地回到宫里,却见有人正在候等。

定睛细看,是父王尚在太子东宫时的老宫尉袁豹,与子哙早是老友了。

袁豹依据礼仪递呈请帖,是苏秦的手书。

子哙随袁豹来到苏秦府上,见宴席已备,苏秦恭候。

宴席很简朴,两块胙肉,一只鸡,两盘素菜,一坛酒,也无人作陪。

许是好几年没有见到苏秦,许是近几年过得实在太苦,子哙杯酒未沾,毫无食欲,只将两行泪珠不住点地洒下。

就在苏秦安抚太子哙的当儿,燕王后使身边的黑雕潜出后宫偏门,溜进秦使驿馆,将宫中变故一五一十地讲给公子疾。

其实,所有这些,公子疾也早晓得了,当即吩咐她放风给燕易王,说他对燕王的出尔反尔深感失望,决定离开蓟城。

次晨,公子疾一行作别驿馆,大张旗鼓地离开蓟城,却在出城十数里后,寻个无人之机,拐向一条小道,潜入一处由黑雕经营的隐蔽网点,静静地窝在那儿。

受易王之命负责监督子之的共有十人,六人是易王内宫主宰纪九儿的心腹,四人是御史大夫鹿毛寿安插进来的。自从武阳归来之后,可能是在地宫受到惊吓,纪九儿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对宫里的事情没有之前上心了,监控子之更是一总儿推给鹿毛寿,由他统筹。

鹿毛寿督察得极是殷勤,每天晚上都要亲临现场巡看,表扬宫人执事辛苦,找茬儿将自己安插的几个人一顿臭骂,训诫,罚他们执夜勤,同时奖励纪九儿的心腹到蓟城的赌场里自在逍遥。这些宫人晓得鹿毛寿是易王的宠臣,也就放心由他,乐个自在。

在秦使出走的这天晚上,鹿毛寿在又一顿臭骂之后,照例留下三个最不顺眼的人执夜勤,而他安排的一个“表现出色”的人带足银两,与众宫人前往赌家去了。

众人走后,鹿毛寿将三人安排妥当,自己趁夜色闪进子之的柴扉。

子之轻敲屋门。

子之开门,将他让到舍中,钻进一个地窑。

地窑里掌着灯,案上放着子之女人烤的胡地羊腿,肉香味扑鼻,再旁边是一坛酒与两个酒爵。

二人对面坐下,子之笑着,用胡刀割下一大块烤肉,递给鹿毛寿,斟满酒。

“主公,”鹿毛寿接过酒,“这两天发生三件事,一是殿下昨天回来了,入宫觐见,燕王不见,昨晚应邀到苏秦府中小聚;二是今日王后哭哭啼啼,说是她的娘家人走了;三是纪九儿自武阳归来之后,与之前大不相同,似乎魂不守舍。”

“市被怎样?”子之问道。

“已得我王信任,眼下是西门尉,掌管西宫门。”

“甚好。”子之微微点头,举爵,“宫城四门,有一门足矣。”

“关键是殿下,”鹿毛寿一脸忧心,“他似乎是真的不想当太子。”

“由不得他!”子之说完,似觉不妥,补充道,“据太后所述,殿下是先君选中的储君,本要传位给他的,不料想……”止住话头。

“嗯,”鹿毛寿接道,“俟殿下继统,主公主内,苏秦主外,燕国或有出头之日!”

“呵呵,”子之淡淡一笑,“对了,苏代回来没?”

“没。”

“你觉得苏代这人如何?”子之盯住鹿毛寿。

“交道不多,觉得挺像他哥,颇有城府。”

“俟他回来,就通报一下,我和他搭伙做了笔生意,得问问他是赔了还是赚了。”

“好的,主公,毛寿安排。”

眼见燕国基本安定,苏秦挂念赵国,遂在自己的府宅上挂起“六国纵约司燕邸”的匾额,由燕国太子哙守司,留下袁豹襄助,之后与飞刀邹驱车驶往邯郸。

探得苏秦离蓟,公子疾潜回蓟都,向易王递上拜帖。

见秦使仍在蓟城,易王震惊,传旨偏殿觐见。

“听说王叔要回秦国,寡人心里不是个味呀,想为王叔饯个行,使人召请,却是迟了,说是王叔已经离开。寡人……唉……这些天来,早晚念及此事,总是引以为憾哪。不想王叔这又回返,寡人……呵呵呵……”易王顿住话头,脸上现出干笑。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听闻大王一夜之间改了旨令,不再废立,臣疾……守在蓟城,就是自取其辱。臣疾本欲辞别大王,可……思来想去,一是见到大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二是大王已听苏子,臣……臣与苏子曾有旧交,今日冤家路窄,万一在朝堂中遇到苏子,也是尴尬。”

“王叔今又返回,是……”易王顿住话头,目光征询。

“臣疾之所以返回,是有一事征询大王,讨个确信,否则,臣回咸阳,难以向王兄复命!”公子疾目光如剑,射向易王。

“王叔欲问何事,但请讲来!”

“臣疾别无他问,只想亲耳听到大王说一说储君废立的事,好回咸阳向王兄奏报实情。否则,臣疾回到咸阳,回奏王兄,说燕王已经明旨废太子,改立子职,却又出尔反尔,王兄万一震怒,由此引发两国争端,那时大王反说是臣疾误解大王之意,臣疾岂不是……左右不是人了吗?”公子疾二目如炬,逼视易王。

“这……”易王说不出话,看向纪九儿。

纪九儿也被公子疾的言辞震慑,一时呆在那儿。

“燕王,”公子疾改了称呼,“秦使嬴疾只求一句利索话,由燕王亲口说出,仅此而已!”

“寡……寡人……”易王支吾半天,再次看向纪九儿。

纪九儿灵机一动,跑到一侧,拿出苏秦带来的秦卒在韩抢粮的画面,呈递易王,小声:“王上,这个?”

易王大喜,接过画,看向公子疾:“唉,不瞒王叔,寡人本已听信王叔,改立子职为太子,不想苏秦归来,给寡人看了这个,”递给纪九儿,“呈王叔过目!”

纪九儿将画递给公子疾。

公子疾展开,审视良久,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王叔所笑为何?”易王盯住他。

“为这幅画啊!”公子疾抖动手中的羊皮,再次长笑,“哈哈哈哈!”

“此画有何好笑?”易王倾身,盯住他。

“臣疾敢问大王,这是画的什么呢?”

“听苏子说,这是韩人所画的秦卒抢粮场面。你看上面的旗号,有‘秦’‘司马’等旗号呢。”

“哦?”公子疾又是一番细审,抬头,“敢问大王,是何秦卒在何处抢粮了?”

“咦?”易王盯住他,“就是前番司马错引军在桑丘大战齐人,秦人溃败,辎重尽皆留给齐人,无粮可吃,退到韩地,饿得受不了,抢韩民的粮,被韩人画出来了呀!”

“哈哈哈哈!”公子疾又是一番长笑。

“王叔又笑什么呢?”

“此番是笑大王!”

“哦?”易王坐直身子,敛神,“寡人有何可笑之处?”

“臣疾本以为大王是个聪明之人,今日看来,大王是聪而不明啊!”

“何为聪而不明?”易王脸色沉起。

“聪是耳朵听得见,明是心里辨得清。”

“敢问王叔,寡人何处没有辨清?”

“大王请再审审,”公子疾将画递给纪九儿,“此画由羊皮精制而成,割裂整齐,加工精美,没有任何异味。试问大王,韩国的边民能用得起这样的羊皮吗?”

“这……”易王细审羊皮。

“再看画面,”公子疾接道,“从画面看,线条流畅,布局紧凑,画工极好,敢问大王,这样的画工,韩国的边民能画得出来吗?”

易王看向画面。

“唉,”公子疾轻叹一声,“大王啊,耳朵好是好事,可心也得明啊,否则,臣子多了,口杂了,大王听什么,信什么,不用心去细想深究,这要冤死多少臣民哪!”

易王面色尴尬。

“大王试想,”公子疾指向画面,“如果秦卒抢粮,说明秦卒已经饿得不行了,看到粮食,那是多么紧张的事,是瞬间就要完成的,能这么站着,让人画下来吗?再说,那些边民,有几个会画画呢?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宫廷画师所为。这样的羊皮,也只有宫廷画师才有。就臣疾所知,这样一块羊皮,在郑城是有店铺可卖的,一块羊皮要二十刀币,而二十刀币可买三斗粟米!王上啊,有哪个边民舌得花二十刀币去买块羊皮,找个画师再把秦人抢粮的场面画下来呢?”

易王长吸一气,眉头拧起。

“大王宫中也有画师,大王若是不信,可以叫个画师审审此画,是秦人在抢粮时边民所画,还是苏秦所请来的画师所画?”

显然,于易王来说,公子疾所言为常识,是不需要画师验证的。奇怪的是,当初苏秦展示时,自己为什么就没有这么想呢?

易王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大王啊,”公子疾趁火打铁,“苏秦本为无信之人,无信之人的话怎么能听呢?别人不知,苏秦当年赴秦,臣疾与他有过多次交道。王兄新立,商君谋逆,遭王兄车裂。商君身死,国无可用大材。王兄立榜,招揽天下英才,苏秦高车大马赶赴咸阳,在咸阳城中大谈帝道,讲的全是谋逆之言,说什么天下要一统于秦,要王兄帝临天下,吞灭天下大小邦国,包括大王的燕国。这桩公案,天下是无人不知啊,因为当初他是开坛论道,听他讲解的天下士子多达数百。王兄是仗义之君,当初尚未称王,仍旧是周天子所封的周臣,听闻来自周室的士子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出谋逆之言,心里那叫一个火啊,是一定要杀他的。可大王知道,秦王是爱才之人啊,苏秦自称是鬼谷弟子啊,他与庞涓、孙膑、张仪齐名啊,王兄是爱才心切啊!再说,苏秦是应王兄的金榜才高车赴秦的,王兄怎么能杀一个应约之人而寒天下士子之心呢?于是,王兄放他走了。结果呢?此人离开秦国之后,不知感念不杀之恩,反倒是对秦国怀恨在心,蛊惑天下人心,污蔑我秦国为虎狼之国,搞出一个轰轰烈烈的六国合纵来。结果如何?六国合力伐秦,却兵败于函谷关。之后呢?三晋打作一团,齐、燕纷争,惟有秦国远离中原纷争,转向巴蜀不毛之地。至于司马错引军远征齐国,臣疾早向大王解释过,是王兄应齐王密约,与齐人演一出戏而已,可大王偏就不信。就今日而言,六国之君,有谁还肯去信一个无信的苏秦呢?可大王偏就信他!大王身为秦王贤婿,却不听翁国王叔之言,反听一个有负其翁的不信佞人,岂不让人好笑吗?”顿住话头,二目直视易王。

公子疾一番长论,字字戳心,惊得易王额头汗出,胸口发闷,二目眩晕。

“虽然如此,”不知过有多久,易王总算是回过神来,朝公子疾拱手,“寡人仍有一惑,请王叔解之。”

“大王不必客气,”公子疾回礼,“疾知无不言。”

“齐国。”

“齐国怎么了?”

“照理说,苏秦合纵对齐国有百利而无一害,齐王为什么还要与秦人合谋?”

“臣疾敢问大王,苏秦合纵对齐都有何利?”

“这……”易王语塞。

“唉,”公子疾叹道,“大王啊,假设您是齐王,这且讲讲,合纵对您都有哪些利?”

“这……”易王再次支吾。

“未来不说,”公子疾舞动手势,“就过去几年发生在大王眼皮子底下的故事,臣为大王解析一下合纵对齐的‘好处’!”

“寡人愿闻。”易王倾身。

“六国纵亲初成,魏王就要伐秦,夺回原本属于秦国而被吴起夺去的河西之地。齐国既入纵亲,就不能不出兵。但齐王根本不想伐秦,因为秦人与齐毫无瓜葛,齐人的真正对手是魏国,秦、魏起争对齐只有好处。这不,苏秦竟然以合纵之名让齐国去帮助它的敌国攻打一个与己毫无瓜葛、只有益处的秦国,岂不是帮倒忙吗?果然,齐王借口大王废立,调转枪口征伐河间。其实,征伐河间是假,不伐秦人才是其心。”公子疾侃侃解道,“大王啊,齐王才是一个明白的人。再后,纵亲起争,魏王使庞涓伐赵,苏秦向齐求救,齐与魏才是对头,齐王转身就去打魏,那叫一个狠哪!再后,魏人伐韩,苏秦再次向齐求救,齐人再次战魏,打死庞涓。结果呢?齐人两番为纵亲出兵,得到什么好处了呢?只得到一个好处,就是齐人战死数万,粮草被魏人烧空,齐国由一个富国变成一个穷国。好处让谁得了呢?楚人。趁齐、魏大战之际,楚人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得了襄陵!大王啊,如果您是齐王,您会怎么想?您还会相信苏秦吗?”

易王越听越是在理,再次深吸一口气。

“再说,”公子疾进一步分析,“苏秦合的是纵。什么叫纵呢?南北为纵。天下列国,拥车万乘者仅有七国。在这七国里,何为纵呢?由南而北,分别是楚、韩、魏、赵、燕五国。东西为横。何为横呢?齐、魏、秦三国。在这三国里,偏偏齐、魏因黄池之战结仇,互不相让,引发连番大战。为解此仇,王兄特使张仪入魏,出任魏相,与齐结交,只伐赵、韩,岂料苏秦前奔后跑,两番赴齐求援。齐王惦念黄池之仇,两番相救,杀死魏国太子并庞涓。魏王气昏头,欲报仇,却又力不胜逮,因为纵亲国皆是他的仇敌,没有人肯去帮他了。魏王无奈,只好求秦人出兵。张仪曾为秦相,也只好舍脸向王兄搬兵。张仪是王兄的妹夫,王兄看在妹妹面上,答应出兵,但这个兵只是出给魏王看的,因为王兄与齐王没有任何仇怨哪。所以,在出兵之前,王兄就密函齐王,演一出戏,既给魏王看,也给天下人看。”

“那……死伤两万人呢?还有辎重尽弃?”

“哪儿来的死伤两万人哪?”公子疾哂笑一声,“大王为什么不派人到实地查验一番而偏听苏秦的一面之辞呢?大王试想,如果王兄真要伐齐,数千里征战,为什么只派出五万人,且连辎重也没有运送呢?大王想想看,五万远征军,没有任何辎重供应人员!远征军的所有供应,一半是魏人给的,一半是就地购买的。既然要做戏,本钱也是要花的。大秦国库,其他不多,金银有的是,因为蜀地有条水,叫金沙水,水中尽是金沙!秦人只需将那金沙捞出来,放到炉子里熔炼,金子就流出来了。秦国有的是金子,泗下有的是粮食。秦军佯败,这要撤退,这些粮食要它何用呢?正好送给齐王一个顺水人情,因为齐人的粮库全让庞涓烧了,这辰光缺的正是粮食!”

“可……秦人为什么一定要战败呢?”

“因为秦人不败,魏王不肯依呀!”公子疾叹道,“唉,大王呀,你试想想,如果你是秦王,魏王求你出兵,你是要打赢呢,还是要打败呢?”

“当然要打赢了!”

“关键是,打赢之后,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易王抓耳挠腮。

“土地吗?太远了,齐王纵是肯给,秦国怎么辖制呢?粮食吗?秦人有的是。金子吗?秦人有的是。人口吗?齐人又懒又馋,还爱讲排场!海盐吗?秦人有的是巴盐。鱼虾吗?运不到秦国就臭了。让齐人认输吗?输赢只是个虚名,我家王兄向来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公子疾逐条分析,“反过来说,如果秦卒没有打赢,魏王脸上就倍儿有面子了!”

“这……”易王不解,“请的援兵却吃败仗,魏王为何脸上反有面子?”

“大王啊,你随便想想,大魏武卒两番败给齐人,连所向无敌的庞涓都战死了,我王能让秦人打胜仗吗?如果秦卒打胜了,就会显出大魏武卒的无能,是不?反过来说,司马将军若是打败了,魏王一看,哇,原来齐人真的好厉害啊,难怪庞将军会……于是也就心服口服了!”

公子疾生拉硬拽出这番大理来,讲得竟也是头头是道。

“唉,”燕易王听进去了,悔之莫及,长叹一声,“这么说来,苏秦果真是个不信之徒,寡人……如果不是王叔,就又上他的当了!”

“王上啊,”公子疾打起亲情牌来,“无论如何,您是王兄的贤婿,臣疾也算是一丝儿假也没有掺和的亲亲王叔。亲亲王叔再犯糊涂,再不更事,总也不能损害贤婿的燕国啊。燕国只有好,只有富强,秦国的公主才能得到安全。秦国公主只有得到安全,才会开心。只有公主开心,只有公主得到安全,公主的阿大才会高兴,公主的王叔才会开心,是不?大王想想,那个齐王仅仅为了一个亲外孙,就不惜大动干戈,兴师动众地伐燕,取燕十城方才罢休。假若子职,还有王兄的掌上明珠,也就是大王的王后,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王兄会是怎样的反应呢?王兄如果动起怒来,即使王叔也不敢去想会有何后果啊,因为王兄是个不顾一切的人。这些年来,大王也都亲眼目睹了。六国合力未曾撼动秦卒分毫,巴、蜀数百年基业,更兼蜀道之难,可秦卒只用十个月,先灭蜀,后灭巴,拓地数千里,得口近百万,蜀粮、巴盐更是王兄的囊中之物啊。”

公子疾的宏篇大论,可谓是软硬兼施,易王听得心服口服,不再辩解一句,拱手应道:“姬苏愚痴,谢王叔指点迷津。姬苏该如何去做,还请王叔指点!”

“大王只须去做一事,废太子哙,立子职!”

“姬苏谨听王叔!”易王转对纪九儿,“召鹿毛寿!”

入夜。

当鹿毛寿将这个惊人的变故一五一十地禀报完毕,子之惊呆了。

子之两手捂脸,两个拇指按在耳后,来回使劲揉搓。

不知搓有多久,子之猛地抬头,声音很轻:“毛寿!”

“主公?”鹿毛寿小声应道。

“干吧。”

“要毛寿怎么干?”

子之起身,走到一个隐秘的角落,不一会儿又走出来,将一只小铜壶递给他。

毛寿接过,端详铜壶。

“不可开塞!”子之警告。

鹿毛寿“嗯”出一声,看向塞子。

是个软塞,塞得很紧。

“毛寿,猜猜壶中何物?”子之问道。

鹿毛寿掂量几下,摇摇,摇头。

“你可晓得,先君是怎么崩天的?”子之问道。

“这……”鹿毛寿迟疑一下,“毛寿不知,只是觉得,先君从孟津的纵亲盟会归来,突然就……”

“就是壶中之物。”子之声音淡淡地给出谜底。

鹿毛寿倒吸一口冷气。

“壶中之物是一种毒气,由东胡一个巫人配制出来,没有名字,也不知是由何物配制,无色,无味,无保留,人一嗅到就没有了。”

鹿毛寿震惊:“主公是说,先君他……”看向铜壶。

“正是。”子之长叹一声,“先君一世英雄,临终却走得不好!”

“谁干的?”鹿毛寿话音出口,旋即就皱眉了,“瞧我,净问些不上套的。”

“你可晓得,先君为何得嗅此气吗?”子之问道。

“毛寿不知。”

“因为先君要废储君,传其位予子哙!”

“明白了。”鹿毛寿握拳,“主公也要让这个弑父者同受此报!”

“正是。”子之淡淡说道。

“毛寿有一事不明。”鹿毛寿盯住子之,“如此隐秘之事,是怎么传出来的?”

“是子哙讲给我的。”

“哦?”

“姬苏弑君之后称王,迟迟不立其夫人田妃为后,而改迎秦女,欲立秦女为后。田妃与姬苏早有嫌隙,姬苏的所有活动均在她的关注之下,姬苏毒杀先君的毒气,田妃也得到一瓶。田妃欲毒杀姬苏,立子哙为王,与子哙谋议时,子哙不仅不肯,还将其母惟一的一瓶毒气揭开塞子,扔进水中。之后的结局你也晓得了,在新王立秦女为王后时,齐人施压,田妃被赐死。”

“唉,”鹿毛寿长叹一声,“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如若不然,燕国就没有这么多的劫!”

“正是。”子之亦叹,“眼下的难题是,燕国不能交在子哙手中,却又不能不交在子哙手中。”

“怎么办,主公?”

“还能怎么办?”子之摊手,做出无奈状,“送走恶王,立子哙!”指铜壶,“你将此壶纳入袖中,设法与恶王独处,悄悄出塞,将铜壶扔到恶王脚下。毒气弥出,易王瞬息气紧,必死无疑,且毫无征兆,肤色如常。”

“可……”鹿毛寿盯住铜壶。

“拔塞之时,”子之将袖中摸出一物,“你将此物捂在鼻上,快步走出。之后,你再返回,收走此瓶,隐去。后面的事,我自有安排!”

“毛寿领命!”鹿毛寿接过捂鼻之物,审之,是一团绒毛,盯住它细审,显然是怕它有所闪失。

“此为解毒之物,是那巫人制此毒气时一并配制的解物!”

鹿毛寿放下心来,将那物体并铜壶小心收好:“主公,何时动手为宜?”

“迟误不得了,就今宵,就这辰光!”子之握拳,“你马上进宫,说有急事密奏恶王。俟觐见时,你就奏报我逃走了。恶王必定震惊,暴怒,你趁恶王发怒时,抛出此物。”起身,“走吧,从今日始,本公要离开此庐了!”

二人快步走出,在夜幕掩饰下直向宫城,在西宫门见到市被。三人议过各种细节,鹿毛寿入宫,市被派出几个心腹武士,换作夜行服,远远随在鹿毛寿身后。

于易王来说,废立既定,事不宜迟。

易王召请老太师并两个王室长辈,使纪九儿宣读完废立诏命,开始陈述废子哙、立子职的缘由并废立典礼等一应事宜。

守值宫人悄悄进来,小声奏报:“王上,鹿毛寿急事禀报!”

“急事儿?”易王怔了下,看向纪九儿,“看看,什么急事儿?”

纪九儿走出,不一时,进来禀道:“出事情了。是大事!”

“什么大事?”易王一惊。

“是特大的事!”

“快,传他进来!”易王急道。

“王上——”鹿毛寿一进门就扑倒于地。

“怎么了?”易王急问。

“子之将军他……”鹿毛寿欲言又止。

“子之?他怎么了?”子之是易王最担心的人,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

“跑了!”

太师与两个长老面面相觑。

易王倒吸一口冷气,看向纪九儿:“他跑哪儿去了?”

纪九儿也是震惊。

诏书已就,明日就要在大朝上颁布,子之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逃了,这是天大的事!

“臣也不知呀,”鹿毛寿一脸惊魂,“不瞒王上,燕国朝野,臣最不放心的就是子之将军,每天晚上都要亲往巡视。就在方才,臣去巡视,喊人不见,仔细查验,方见大街的靠墙处躺着三具尸体,皆是……守望他的人。臣吓坏了,拔剑冲到子之门口,见柴扉与舍门全是开的,舍内空无一人,也无灯光。臣连叫几声,没有见人,返身欲走,却被一物绊倒!”

“什么物?”

“臣也不知,”鹿毛寿从袖中摸出铜壶,“就是此物!”拔出塞子,扔向易王,迅即掏出绒物捂在鼻上,转身就走。

一切发生得太快,易王未及反应,也未及叫喊,只觉一阵气紧,伸手捂在鼻子上,已是迟了。

纪九儿先是傻了,继而反应过来,抬脚就踢铜壶,脚未踢到,人已栽倒。

毒气迅速弥散,老太师及两个王亲长老、在场宫人尽皆中毒,纷纷倒地。

三息过后,宫中一切平静。

鹿毛寿依旧用绒物捂住鼻子,复走进来,见所有人都不再动弹了,这才走到易王跟前,捡起铜壶,见易王案前放着纪九儿拟就的废立诏书,拿起来,塞进衣袖,悄悄走出,掩上殿门,隐在暗夜中。

是夜,子职得立,王后兴奋,早早就用香汤浴过,更将后宫布置一新,洒满香露,只待易王过来,她好侍寝。

王后一直候到二更,易王仍未过来。王后晓得易王在召太师并王亲长老谈论废立的事,也就不急,又候一时,已交三更,王后睡意朦胧,担心易王过来时自己睡熟而失礼,遂使宫正前往前殿探看。

宫正走到前殿,见殿门关着,门外并无一人。

宫正觉得奇怪,上前悄悄推门,开出一道细缝,朝里观望,见正堂的大门虚掩着,有光亮透出,院中却空无一人。

显然,易王仍在。宫正猜出他们仍在议事,就在门外守候。

宫正又守良久,却未听到任何声响。

宫正大奇。

正常情况下,如果易王在此,殿门外面会有两个卫士守值,偏殿也会有几个宫人侍奉茶水。然而此时,殿门外面既无守卫,偏殿里也无灯火与宫人,甚至连个传旨的宫人也没看到,但见一切静寂,人气全无。

宫正纳会儿闷,趋步走到正堂的大门前,又听一时,仍无动静,小声禀道:“王上?”

没有人应答。

宫正提高声音:“王上!”

仍无声音。

宫正急了,推门,打开一道细缝,立时呆了。

殿中,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具尸体。

“天哪!”宫正欲逃,却两腿发软,一步一步挪到殿门外面,并不见一个人影。宫正不敢声张,腿脚这也来了气力,撒腿向后宫飞逃。

听完禀报,已经脱衣在榻的王后,脸色瞬间惨白。

王后晓得,她正在历经一场宫变,且这场宫变是由她的对手发动的。

“娘娘,怎么办?”宫正急道。

“快,快叫王叔!”王后回过神来,对一个贴身宫女悄嘱一句,在宫女的侍奉下抖着身子穿衣,边穿边对宫正道,“传鹿毛寿,不可声张!”

当公子疾急如星火地赶到宫中时,王后并众宫人已经守在内殿门外,谁也没有出声。

公子疾推开门,几步跨到易王跟前,用手挡挡他的鼻孔,已无气息。再试众人,无一存活。

公子疾查看偏殿,除正堂之外,不见一人。

“王叔?”王后带着哭腔。

“诏书呢?”公子疾搜索殿中,没有寻到诏书,急问。

“谁知道呀?”王后应道,“应该是在御史鹿毛寿那儿,听王上说,诏书是他写的,我已传他来了。”

“传宫尉,宫城戒严!”

当值宫尉前去各个城门传旨,来的却只有西门尉市被,因为另外三个宫门的门尉已被市被控制。

走在最前面的是御史鹿毛寿,跟在他身后的是市被与数百甲士。

王后急迎上去,对鹿毛寿道:“鹿大人,快,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鹿毛寿佯作不知。

“王……王上……”王后指向殿门。

鹿毛寿与市被走进堂门,扫一眼,即刻退出。

市被朝众甲士大叫:“听令!”

众甲士一齐看向他。

市被指着王后、所有宫人,包括公子疾:“把他们,全抓起来!”

众甲士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在众宫人的尖叫声中,将在场的人全部抓起。

“鹿毛寿?”王后惊惧,大叫。

“臣在!”鹿毛寿走到双手被执的王后跟前。

“有……有……有人弑……弑王……”王后连话也说不圄囵了。

“是的,娘娘,”鹿毛寿一脸沉静,“在抓到凶手之前,先要委屈娘娘一时!”朝市被,“市将军,将娘娘她们押在娘娘宫中,好生看待,宫城戒严,搜索凶手!”

“得令!”市被挥手,转对众甲士,“将她们押到娘娘宫中,严加看管!”

“鹿大人,”在甲士押走之前,王后扭头,朝鹿毛寿叫道,“王上的诏命,可在你处?”

“诏命?”鹿毛寿佯作不知,“什么诏命?”

“就是大王今天后晌让你拟就的废立诏命,都加过玺印了!”

“废谁,立谁?”鹿毛寿明知故问。

“废太子哙,立公子职呀!”

“回奏娘娘,”鹿毛寿微微拱手,“臣未曾受命,亦未曾拟过这样的诏命!”

“鹿毛寿,你……”王后急了,带着哭腔。

“带走!”鹿毛寿看向市被。

王后又闹又叫,自始至终未出一言的公子疾早已看出猫腻,晓得大势已去,长叹一声,对王后道:“公主,甭与他们费口舌了!”

这一夜,整个蓟城在繁忙中度过,街上到处是跑步声、车马声、招呼声,所有百姓晓得发生事情了,却不知发生何事,无不在忐忑中度过。

及至天明,尘埃已经落定,亲近子之的两万人马分四路驰入城门,太子哙在子之及亲子之的部分大夫的簇拥下走进宫门,王后、公子职及公子疾皆被拘押,公子疾的从人多被抓起,黑雕散隐,后宫及百官之家不知发生何事,无不人心惶惶。

日头初升时,在子之主持下,稀里糊涂的太子哙于燕宫正殿登基即位。子之真也聪明,只字不提易王死因,只对众臣宣称,先王突患重病,于昨夜薨天,依照燕宫旧制,由太子哙即正位。

无论是子之还是子哙,在燕国上下皆有口碑。先王既薨,一切都成过去,众臣也就安心了,依序叩拜新王。

子哙发出的第一道旨令是,定先王谥号为“易”,为先王举办大丧。想想也是,易为变,先王之始及先王之终,真还是充满变数呢。

接后三日,子哙连发几道旨令,拜子之为相,辖制百官并三军,拜鹿毛寿为上卿,任命将军市被为宫尉,并按子之提供的名册重置百官职守,蓟城几家死忠于易王的大户均被抄没。整个变动过程波澜不惊,没有腥风血雨。

三日过后,蓟城解禁,新立百官上朝。燕国百姓皆知子哙仁善,得知是他为王,无不笑逐颜开。子哙随即大赦天下,燕国旧貌换新颜。

在子哙即位的第三天,子之与子哙之间发生了一次重大冲突。

冲突的核心是如何处置王后及公子职。子之认定是秦使、王后谋害先王,改立子职为太子,因而,当以弑君罪悄悄处死王后、子职与秦使。子哙坚决反对。子哙看过现场几人的尸体之后,已晓得他们死于何毒了,而这样的毒只有子之才能搞到,王后与秦使是不可能得到的。

无罪而杀,必遭天谴。

争至最后,子哙以不当燕王相迫,子之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对子哙道:“王上,未来有一天,您终会为今天的仁慈付出代价,从而使燕国陷入绝境!”

子之传令放走王后并子职,流放他们至武阳。至于公子疾,作为秦使,自也放行。

王后一行车马在子之亲信的押送下离开蓟城之后,子哙即使其夫人驾王辇亲赴武阳,恭请太后姬雪回宫,主持燕国宫政。

姬雪却不肯回来,回来的是苏秦。

纵亲六国中,苏秦最不想看到的是燕国内乱。这种情愫深深地置根于苏秦的心底,一半是出自于对姬雪的情感,一半是出自于对老燕公支持他合纵的感恩。当变故发生,袁豹快马加鞭,于中山境内追上来时,苏秦的震惊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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