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章|?逃楚聘庄周奔梁?我丧我魏王迷道(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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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秋果?”惠王盯住她。

“是。”秋果低下头去,声音微微打战。

“抬起头来。”

秋果的头非但没能抬起来,反倒埋得更低了。

秦王看一眼公子华,起身,走到秋果前面,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秋果全身颤抖,两眼紧闭。

“睁开眼。”

秋果睁开两道细缝,两朵红晕宛若熟透的山果。

“哈哈哈哈,”秦王笑出数声,“好一个青涩女子!”敛住笑,倾身,“秋果,进雕台多久了?”

“不到三年。”

“听说你还在乐坊里待了几个月?”

“六个月。”

“禀王上,”公子华夸道,“秋果肯吃苦,肯练习,琴棋诸艺皆有精进,至于种桑养蚕,烹调女红,乃自幼习得,在雕台又有长进,已于一年前由雏晋升为枭,在大梁试翅一年,可以单飞了!”

“好好好,”秦王微微笑道,“秋果,寡人召你来,是想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秋果点头。

“听说你救下一个名叫苏秦的人,可有此事?”

秋果点头。

“听说你的阿大将你许嫁苏秦,可有此事?”

秋果点头。

“听说苏秦答应三年后来娶你,可有此事?”

秋果点头。

“如果寡人送你前去与苏秦完婚,你可愿意?”

秋果叩首,声音打战:“黑枭秋果??谨听大王吩咐!”

“金雕听旨,”秦王转对公子华,“晋升秋果为鹫,晋其父秦大川为官大夫,在咸阳城赐府一座,举家搬进咸阳居住,食粟米一百石,免三世赋役!”

“金雕领旨!”公子华叩首,转对秋果,“秋果,谢大王恩赐。”

“黑鹫谢我王恩赐!”秋果叩首。

“不过,”秦王转过话锋,“寡人要你记住一句话。”

“黑鹫候旨!”

“你,秦秋果,生是秦国的人,死是秦国的鬼!”

秦王一字一顿,声音威严、阴冷,尤其是最后一个“鬼”字,让秋果毛发悚然,不寒而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记住了吗?”秦王加重一问。

“记??记住了!”

“重复一遍!”

“黑鹫秦秋果,生是秦国的人,死是秦国的鬼!”

惠施憋屈多年,好不容易得到吐舌之人,自是珍惜每一寸光阴,天天揪住庄周论短辩长。

惠施原就不是讲究的人,又因庄周的到来恢复了天性,不消几日,竟就与他一般邋遢了。因朝务在身,惠施不能远游,只能是一得空就扯他到后花园里较真。

因天气渐暖,二人论得兴起,晚上竟也不回,就在花园里一棵合抱粗的梧桐树下席地而卧。家宰怕有阴邪袭入,待二人睡熟,吩咐仆女为他们搭上被子。

次日晨起,二人从日出辩到日中,惠施七绕八拐,辩题始终不离名、实。实即事物,名即对事物的称谓,此所谓“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是先有名还是先有实,名实是必须相合还是可以不合,自春秋以来,不少学者争吵不休,到惠施这里达到极致,围绕名、实的“同与异”折腾出一系列花样,庄周被他弯来绕去,绕得头大,所幸总有解脱,一会儿是这个到访,一会儿是那个登门,一切好像是提前安排好似的,每到关键辰光,家宰就会到场,在惠施耳边嘀咕几句,气得惠施吹胡瞪眼,终不免出声长叹,皱眉起身,留下庄周悠然自得地倚在梧桐树的枝丫间呼呼酣睡。

中午过后约一个时辰,通常是惠施的午休辰光,朝臣无不晓得。自忖再无打扰,惠施振起精神,将庄周从树上扯下来。

庄周似也睡足睡美了,到旁边树丛里放完水,美美地连伸几个懒腰,待回到树下,惠施已先占据了梧桐树这个有利地势,正背倚树干,一腿压在另一腿上,不无惬意地眯起两眼。

庄周只好将就,走向斜对面的草垫子。

“前年春日,”惠施微微睁眼,拿眼角瞟一下庄周,不待他坐定,再开论题,“魏王赐在下一颗大瓠之种,”指指旁边一个土堆,“就被在下随手种在那处地方。及至秋日,此种结出一瓠,就挂在那根大枝子上,”指指树上一个大枝,啧啧几声,“好一个大瓠,可容物五石哪。然而,待在下摘其下来,却犯难了。瓠剖之可为瓢,然而,若以此瓢舀水,其坚度不够,无法举起。在下左思右想,觉得此物实在无用,只好将它砸了。”说着不无夸张地连连摇头,“唉,枉费在下一番苦心矣。”

“哈哈哈哈,”庄周这也坐定了,见惠施把话题从实、名转移到了体、用,顿时放松许多,长笑几声,应道,“怕是相国只会用小,拙于用大吧?”

“此话怎讲?”

“在下听闻,一个宋人有祖传偏方,专治冬日手裂,世代以浣洗为业。有客闻之,以百金求其偏方。宋人喜而从之,客得偏方,前赴吴地,被吴王重用为将。客选择冬日最寒冷时伐越,大败越人于水上,被裂地封侯。同一偏方,有人因之裂地封侯,光宗耀祖,有人因之世代浣洗,得百金而喜。相国有五石之瓠,为何不将其拴在腰里,畅游于江湖呢?”

“这??”惠施两只小眼睛眨巴几下,又开新题,“在下有棵大樗,其粗无比,然而,树干弯曲,疙瘩缠身,树枝扭折,不中规矩,无数匠人路过,无人睬它一眼。唉,在下拿它??”长叹一声,摇头,“派个什么用场呢?”

“唉!”庄子亦出一声长叹,将头摇得比他还要夸张。

“在下是为此树叹,庄兄却又为何而叹呢?”

“为相国大人而叹哪!”

“哦?”

“见过狸和鼪吗?它们屈身而伏,以待猎物,但有鼠至,遂东跳西蹿,不避高下,然而,一旦误中机关,却也只有候死于陷阱网罟之中。再看蛮牛,用以耕耘拖曳,力大无穷,用以捕鼠,却徒唤奈何。天地万物,皆有其性,皆有其所不能,亦皆有其所能,相国大人何愁此树无用呢?为何不栖身树下,拥其浓荫,得享自在呢?”

“呵呵呵,谢庄兄为此树寻到一用,”惠施乐了,将两条搭起的腿交换一下,“照庄兄所言,万物皆有所长,亦皆有所短,敢问心之为物,其短何在,其长又何在?”

“你呀,”庄周咂吧几下嘴皮子,“辩归辩,怎能乱搅浑水呢?”

“敢问庄兄,在下何处搅浑水了?”

“心不为物,心为物之用。”

“是吗?”惠施故作不知,“请庄兄赐教,心为何物之用?”

“性。性这个字,从心从生,生心为性。性为心之体,心为性之用,是谓心性。”

“受教,受教,”惠施拍几下巴掌,“在下可以效譬吗?”

“譬吧。”

“譬如水波。”惠施眨巴几下眼睛,目光狡黠,“若以庄兄所言,波当从水从皮,水皮为波,波为水之体,水为波之用,是谓水波。”

庄周先是一怔,继而挠挠头皮,沉思良久,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你又搅浑水了,体、用颠倒矣。”

“何处颠倒了?”

“心性非水波。就水波而言,波由水起,水动波生。波不离水,水不离波,水为波之体,波为水之用。”

“是呀,在下所言,依的正是庄兄之理。心从性起,性动心生,性不离心,心不离性。心为性之体,性为心之用。呵呵呵,别是庄兄自己搞颠倒了吧?”

“这??”庄周让他又搅蒙了,一时语塞,又是一番沉思,方才恍悟,手指惠施,“谬也,谬也。物类不同,此譬不妥。”

“万物皆同,此处为何不同呢?再说,医之道,心藏神,神通灵,灵通性,心为神居,自亦为性灵所居。心既为性灵所居,在下为何不能用水波作譬呢?”

惠施东拉西扯,终让庄周寻到破绽,击掌笑道:“好好好,总算晓得相国大人是如何辩论、如何取胜的了。你这用的是偷天换日之术!”

“偷天换日?”该到惠施怔了。

“医之道,心藏神,神通灵,灵却并不通性。反之,灵为性所生,性为体,灵为用。灵通神,神通心,性者,生心之体也,心、神、灵三者,皆为性之用。哈哈哈哈,相国大人,你还有何说?”

惠施挠会儿头皮,欲再强辩,一阵脚步声急,家宰再次趋至。

惠施不悦,拉下脸皮,未及斥责,家宰已趋至跟前,小声禀道:“主公,是殿下来了,已在堂中恭候。”

听到殿下驾到,惠施再无话说,只好冲庄周苦笑一下,起身离去,足足过有大半个时辰,方才返回,见庄周已经占据梧桐树,倚在树干上迷离两眼,只好在庄周坐过的草垫子上坐下,脸上写满郁闷。

“相国大人,”庄周却似没有看见,学起惠施,将搭起的两腿换过来,不知多久没洗的脚丫子臭烘烘地直伸过来,在惠施的眼皮底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观你心不藏神,魂不守舍,别是想不出抗辩谬辞,生出情绪来了?”

“唉!”惠施长叹一声,摆手,“罢了,罢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今日休战。”

“嘿!”庄周却来劲了,忽地坐直,“在下这这这??刚到兴头上,你却挂起免战牌来,”连连摇头,“不成,不成!”

“在下告饶了!”惠施拱手,做出可怜状。

“告饶可以,只是??总该有个所以然吧!你讲讲,所为何事?”

“为魏王。”

“魏王怎么了?”

惠施遂将函谷伐秦及魏惠王一病不起、数月不朝诸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所务所扰,尽是这些琐碎,哪似庄兄终日逍遥啊!”

“哈哈哈哈!”庄周详细问过魏王病情,长笑数声,“什么茶饭不思?你这大王完全是吃饱了撑出来的病,交给在下,管保他立马下榻,活蹦乱跳!”

“啥?”惠施眼睛大睁,直看过来,“庄兄所言,可是当真?”

“算了,算了!”庄周眼睛闭合,摆手,“还是睡我的觉,做我的梦去。什么王不王的,与庄周毫无关系!”说罢,复将身子倚在树干上,三息之间,竟就响起鼾声。

惠施似是想到什么,忽地站起,连屁股上的草末子也没拍去,急慌慌地蹽起两腿,“嘚嘚嘚”直奔前院。

魏惠王的病较前更重了,心神疏懒,茶饭不思,莫说是书,即使歌舞管弦,也没心情欣赏,外人更是一个也不想见。

眼见魏王数十日不离卧榻,说话有气无力,毗人急了,请来多名御医,均没诊出毛病,只胡乱开些补药。毗人害怕有啥长短,只好禀报太子申。

太子申正在为朝事苦恼。

魏惠王乾纲独断已成习惯,太子申晓得自己只是名义上主政,小事尚可决断,遇到大事,则必须向父王请旨。偏巧的是,这些日来,朝中小事不见,大事却是不断:先是庞涓在函谷又起战火,奏请加兵;继而春荒加剧,多地已现灾情,朱威奏请开仓放粮,解燃眉之急;再是白虎使赵归来,奏明赵、秦并无暗通,军中传言为秦人离间;再是斥候报说,秦国来使,使臣乃秦国首位相辅张仪,来意不明;等等。

诸事皆关紧要,太子申拿捏不定,正要进宫请旨定夺,这又得到毗人告急,真正是急火攻心,无奈之下,方才亲自上门,就诸事求教惠施,把惠施搞得心烦意乱。

然而,庄周的信口所言一下子触发了惠施的灵感。惠施赶到前院,备车驰至王宫,扯殿下一道去御书房探望惠王。

惠王果真就如霜打的茄子,从里到外全蔫了,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面前摆着各式山珍海味,还有几种羹汤,全都放凉了。

惠王二目紧闭,一动不动,对殿下、惠施的拜见没有任何反应。

“王上,”毗人在惠王耳边小声禀道,“殿下和惠相国觐见来了。”

惠王依旧没动。

太子申望一眼惠施,目露忧色。

“王上,”惠施声音很轻,“惠施这来辞行了。”

听到“辞行”二字,惠王打个惊战,头扭过来,眼皮一下子睁开,眨也不眨地直盯惠施。

惠施再拜。

“你??”惠王指向惠施的手颤动着,“辞行?”

“正是,王上。臣这是辞行来了。”

惠王惊怔,挣扎几下,想坐起来。毗人过去扶他,连扶几次,都没能坐直。

惠王呼呼直喘,以胳膊肘斜撑身子,二目炯然出光,直射惠施:“快讲,爱卿何往?”

“春天来了,有个怪人约臣郊游踏青。”

见惠施讲出的只是郊游踏青,惠王一颗悬起来的心扑通落下,长舒一口气,庞大的身躯同时沉落,重重地砸在木榻上,眼皮复合。

气氛略僵片刻,惠王似又想起什么,眼又睁开,盯住惠施:“什么怪人?”

“一个目中无人的人。”

“目中无人?”惠王眨下眼睛,“那??可有物否?”

“没有。”

“那他一定是个盲人。”

“不是。”惠施摇头,“非但不是,反倒长双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观秋毫。”

“什么?”惠王哂笑,“千里之外,可观秋毫?这不可能,寡人连鼻子也不信!”

“王上,天下之大,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此人何在?”

“就在臣的府中。”

“有请他来,”惠王略略一顿,来劲了,“寡人倒想看看,此人长双什么奇眼!”

“臣领旨。”

惠施告退,匆匆回府,一把扯起庄周,一脸苦相:“庄兄呀,在下??大祸临头了!”

“大祸临头?”庄周奇道,“什么大祸?”

“欺君之罪!”

“哦?”

“说起此罪,还与庄兄有关呢。”

“哦?”

“在下甚想与庄兄遨游春日,方才觐见王上,向王上告假,王上问在下何起此念,在下只好讲出庄兄,王上追问庄兄。也是这些日来与庄兄辩得糊涂了,在下信口吹牛,说庄兄如何有能耐,尤其是长了一双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观秋毫。王上兴起,当即旨令庄兄觐见,在下??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庄周拍拍衣裳,指他笑道,“相国大人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让在下前去诊治你的主子吗?走吧,甭费口舌了!”

二人回到客堂。细审几眼庄周的一身破烂行头,惠施摇了几下头,让家宰拿出新衣裳,却被庄周一把掼在地上,甩手出门。

“这这这??”惠施急了,拿起衣裳紧追上来,“庄兄,入不得宫门呢。”

“入不得就不入嘛,”庄周扭头又向后花园走去,“我还不想进去呢。”

“好好好。”惠施奈何他不得,只好将衣裳扔给家宰,扯庄周登车,直驰王宫。

见与惠施同行,宫卫并未拦阻。

二人一溜顺当地走到御书园,毗人禀报,惠王依旧侧躺于榻,旨令觐见。惠施率先趋入,拜毕,在旁边席位上坐定,却迟迟不见庄子进门。

惠王急了,再次传旨:“宣宋人庄周!”

毗人朗声传宣:“王上有旨,宣宋人庄周觐见!”

庄周依旧不进。

毗人略略一忖,走到门外,见庄周仍在那儿悠然赏景,便拱手:“先生,王上有请。”

庄子回过神,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东瞅西看。

毗人瞥见,眉头微皱。臣见君,按照礼仪是要趋入的,也就是小碎步快走,目不斜视,以示尊重,此人却如出入自家庭院一般。

然而,这是惠施的客人,又是王上召请,毗人不好多讲什么,只得趋步紧跟。

庄周走进院落,在毗人指引下直入正门。进门槛后,庄周却顿住脚步,就地站定,二目直视惠王,既不近前,也不跪拜。

惠王自然也在盯住他看。

候有一时,见庄周仍如钉子一般竖在那儿,惠王示意,毗人再去召请。庄周非但没有趋前,反倒就地坐下了。

殿堂高阔,庄周站在几丈开外,惠王久卧病榻,眼力不济了,只是约略看到庄周一身褴褛,一头垢发,胡子也似从未剪过,一双破草鞋更是不堪,比当年随巢子的还要破烂。关键是他露在外面的几根脚指头,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有洗过。随巢子虽然寒酸,满身补丁,却是上下整洁,而眼前此人,竟如他在街上所见乞丐一般无二。

然而,此人竟是惠相国门下贵宾,且拥有千里之视,这??

强大的反差让惠王长吸一口气,二目聚光,直射过来。

二人对视。

良久,惠王收回目光,微微点头:“果是高士。听惠爱卿所言,高士目力无人可及,能于千里之外分辨毫发,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庄周天生神目。”

“太好了。”惠王精神大振,忽地坐起,“请高士这就帮寡人看看,赵语那厮在做何事?”

“赵语?”庄周略略一怔,显然不知此人。

“就是赵侯。他在邯郸。”

“邯郸离此不足千里,庄周不能视。”

“那??熊商呢?就是楚王。”

“楚王在郢,已出千里之外,庄周亦不能视。”

“秦王嬴驷呢?他在咸阳。”

“过千里矣。”

“田因齐呢?”魏惠王抓耳挠腮一时,一拍巴掌,“就是齐王!据寡人所知,临淄离此刚好千里。”

“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足千里。”

“你??”魏王大怔,手指庄周,“九百九十九里九,岂不就是千里吗?”

“回大王的话,九百九十九里九,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是千里。”

“那??你所视何处?”

“庄周所视,刚好是千里之数,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亦不成。”

“你这??岂不是狡辩吗?”惠王“呼呼”喘会儿粗气,嘟哝一声,不悦地看向惠施,见惠施二目紧闭,似已睡去。

“庄周非狡辩,大王可使人丈量千里之数,在刚好千里之处放置毫毛,一试即知。”

这是根本无法完成的试验,惠王显然气馁了,心里却又不甘,盯住庄周又看一阵,“哈哈哈哈”爆出长笑。

惠施睁眼,急看过去。

“庄高士,”惠王指向庄周的一身破烂服饰,“寡人问你,你既生此神通,又何以混得这般潦倒呢?”

“哈哈哈哈!”庄周笑得更响,更长。

“高士因何而笑?是寡人所言不确吗?”

“不是不确,是大谬特谬矣。”庄周抖抖衣袖,“庄周这是贫穷呀,怎么能说是潦倒呢?胸有大欲而不得展,满腹道德而无力践行,这样的人才叫潦倒。庄周既无大欲可展,也无道德可去践行,怎么会是潦倒呢?至于衣裳破烂,履底洞穿,只是因为贫穷。庄周因何贫穷呢?是生不逢时,处境不利。大王可曾见过猿猴吗?在崇山峻岭,在悬崖峭壁,它们攀缘于高大的林木之间,往来穿梭,逍遥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逢蒙再世,也奈何它们不得。然而,一旦步入荆棘丛中,它们只能谨小慎微,怵惧而过了。何以如此呢?非其筋骨不柔了,实乃处势不便,难逞其能啊!生在这昏君乱臣当道之世,庄周就如那荆棘丛中的猿猴,想不贫穷,怎么可能呢?”

“昏君乱臣”四字,犹如当头棒喝,惠王一下子被打蒙了,待醒过神来,欲发作,想想不妥,毕竟是自己挑起话题,讽人潦倒,欲忍下,却又不甘,一双老眼珠子滴溜溜急旋几圈,缓缓击掌:“高士果是好言辞啊,来来来,近前来,让寡人好好瞧瞧你!”

“庄周就在此处,大王欲瞧草民,可近前来。”

“咦?”惠王两眼大瞪,紧盯庄周。

“庄先生,”毗人看不下去了,打圆场道,“君臣之礼,该先生拜见才是!”

“非也,非也,”庄周连连摇头,“大王为魏主,庄周为宋民,庄周赴魏,是来访友,非来拜君。惠相国乃庄周之友,携周至此,亦为访友,何来君臣之说呢?”

庄子这般解说,倒也成立,视为朋友,也算是亲近,惠王的脸色略略柔和,见毗人仍要争执,冲他摆下手,朝庄周拱手:“好好好,不论君臣了,就论年齿吧。寡人六十有三,想必稍稍年长高士几许,能得高士近前几步否?”

“按照周礼,尊卑礼让当以辈分,非以年齿分。你我既为友人,当以同辈相待,大王何以自尊若是呢?”

“寡人??”惠王支吾一下,这又寻到说辞,“好好好,我们不论年齿,不以辈分,总也该论个宾主吧?你来探望寡人,寡人为主,你当为宾。这宾主之礼??”

“敢问大王,是否一向在榻上礼宾呢?”

“这??”惠王语塞一时,出声长叹,“唉,非寡人礼节不到,实乃寡人病魔缠身,已数十日没下此榻了。”

“哈哈哈哈!”庄周爆出几声长笑,手指惠王,“大王谬矣!庄周观大王体康身健,何来病重之说?”

“这这这??”惠王急了,指着旁边几案上的羹汤,“高士总该看到了吧?寡人若是体康身健,摆来诸多汤药何用?”又分别指头,指心,指四肢,“不瞒客人,这些日来,寡人头疼,心疼,四肢犯软,寝无眠,食无味,看遍疾医,没个治呀。唉??”重重摇头,“寡人真正是动不得哟!”

“非也,非也,”庄周亦摇头,“大王身体没病,是心病了。”

“非也,非也,”惠王连连辩白,“寡人是身病了,动不得矣!”又手捂膝盖,继而是肚子,继而这儿指指,那儿按按,“哎哟,哎哟,这身子老朽不堪,从上到下无处不痛,痛死寡人矣!”

“大王是否经常说谎呢?”庄周紧盯他问。

“什么?”惠王全然忘了方才的病痛,“你说寡人说谎?君无戏言,你可问问满朝文武,你可问问惠爱卿,寡人何曾说过谎了?”

“不瞒大王,庄周神目,不但能视千里,还能透视肉体。方才庄周已经透视大王,观大王身体无病,只有心病,大王硬说身体有病,岂不是说谎了吗?”

庄周此言一出,不仅是惠王,即使毗人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地侧身对他,显然怕这个神人一眼看出自己的裆中尴尬。

“这??”惠王被挤到墙角,“既如此说,敢问高士,寡人之心可有医治?”

“是病自然有医。”

“敬请高士为寡人诊治!”惠王拱手。

“诊治不难,但大王必须应允庄周一事。”

“敢问何事?”

“在诊治之时,大王须听庄周吩咐。”

“这是自然。你为寡人诊治,当是医者,寡人有疾,当是患者,天底之下,哪有患者不听医者之理?”

“庄周这就诊治了,大王听好。”庄周坐正身子,两眼闭起,口中喃喃有词,就如楚地巫人在行巫事一般。

房间空气凝滞,于瞬间形成一个庄严气场。

惠王、毗人皆被这个气场震慑了。

有顷,庄周陡然出声:“请下榻,站于榻前!”

惠王如鬼使神差一般,出溜下病榻,站在榻前。

“大王向前走,走向庄周这里,先迈左腿,听令,左右左??左右左??”

几声口令叫过,惠王已到跟前,随着一声“停步”,在庄周前面稳身站定。

庄周指向面前的砖地:“坐!”

惠王何曾有过这般体验,如受魔咒,全然忘记地下之脏、之硬、之凉,“扑通”一声,竟在砖地上依言坐定,看得毗人两眼大睁,却出声不得。

庄周微微睁眼,朝惠王笑笑:“大王之病已好一半,至于另一半,大王还想治否?”

“敢问高士,另一半如何诊治?”惠王这也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竟然从榻上走到这儿,连连抱拳。

“须靠大王自己。”

“靠寡人自己?”惠王一怔,“寡人愚痴,请高士破解!”

“要想根治,得长寿之身,大王必须忘记一事。”

“得长寿之身?”惠王心里“扑通”一响,两眼发亮,射出欲光,倾身问道,“敢问高士,寡人须忘何事,方可得长寿之身?”

“须忘自己是个寡人。”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表情惶惑,“寡人怎能忘记自己是个寡人呢?”

“大王方才不是已经忘记了吗?”庄周反问。

“是哩!”看到自己这般走下病榻,走完这几丈,且与一个乞丐般邋遢的人坐在又脏又硬的砖块地上竟然浑然不觉,惠王这也笑了。

“昔年庄周游历楚地,在郢遇到南郭先生,觉得他是世上第一奇人。”

“第一奇人?”

“正是。大王可想听闻此人奇在何处吗?”

“寡人??”惠王急又改口,拱手,“不不不,魏罃愿闻!”

“此人长相与常人迥异,两耳垂肩,头上三目皆如铜铃,鼻如鹰钩,额前有独刺,长约尺许,望之若犀角,但硬而不刺,锋而不利??”庄周顿住,眼睛闭起。

“真乃天人也!”惠王惊叹不已,脱口赞道。

“非天人也。”庄周就如追忆往事,缓缓言道,“庄周前往拜见,初时被此人奇相异貌惊骇,定睛视他,却见他凭几而坐,仰天而嘘,形如枯木,就如这般。”

庄周现场复演南郭先生怪状,因表演过于逼真,看得惠王两眼大睁,心弦绷得越发紧了。

“庄周恭候良久,先生却不理不睬,无视无见。庄周急了,开口问他:‘凭几之人,状可若枯木,心难道亦如死灰了吗?’”

“南郭先生如何作答?”

“先生恍然归来,以独角对我,坦然应道:‘问得好呀!今日我丧我,你可知晓?’”

“我丧我?”惠王惊问,“此言何意?”

“先生应道:‘先说这个我吧。我是谁呢?谁又是我呢?如果没有你,没有他,何来这个我呢?天下万物,相反相成,没有彼就没有此,没有你就没有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是因为冥冥之中的道吗?道又是何物呢?请看这个我吧。我为何物呢?我是数以百计的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除此之外,我还余下什么呢?难道是心吗?好吧,就是心了。心上有我,我思我在。我就是心,心就是我。然而,在这些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中,我的这个心是该亲近所有呢,还是该偏好某一些呢?若是偏好某一些,我的这个心又该疏远另外的哪一些呢?如果我的这个心既能偏爱它们,又能疏远它们,它们与心的这个我又是什么关联呢?是臣属吗?若是臣属,何为君、何为臣呢?我若为君,它们为何并不完全听从我呢?我若为臣,它们为何并不完全役使我呢?它们彼此之间又是何种关联呢?是彼此平行、互生互克呢,还是互为君臣呢?如果互为君臣,它们之中,何者为君、何者为臣呢?一旦承受精气,成就形体,直到精气耗尽,有哪一个我能够忘掉其所认定的这个我呢?人生漫漫,这个我无时无刻不在与人斗,与物争,惹是生非,战斗不已,岂不悲夫?终身劳役,成功又在何处?归宿又在何处?终身劳役而不知归宿何处,这样的我岂不哀哉?这样的我即使不死,又有何益呢?心我相依,我为心生,当我的这个躯体衰竭时,我的这个心也必随之而去。心若去了,这个所谓的我又在何处呢?人生一世,难道尽皆这般茫然、这般无解吗?抑或是只有我一个人茫然、一个人无解呢??’”

庄周以南郭先生口吻,或自问自答,或以问作答,步步递进,问问惊心,势若长虹贯日,声若天外滚雷,惠王完全被笼罩在不可挣脱的气场下,目瞪口呆,如闻神谕。

就在惠王倾身以听、翘首以待时,庄周忽然起身,连声招呼也没打,径自出门离去。

事发陡然,初时,惠王以为他是出恭,久未见回,方使毗人探视,竟是不见踪影。毗人询问宫人,说是他已朝宫门方向去了。

惠王傻了,急叫惠施寻人。

“王上,”惠施这才睁眼,拱手奏道,“庄周自在惯了,天地任我行,来去无所拘,他这一去不返,想必是把话说完了。”

惠王又怔片刻,长吸一口气,精气神与此前迥然两异,忽地站起,大步走到庭院中,优哉游哉地晃荡几个来回,招手吩咐毗人:“去膳坊寻点吃的。寡人??不不不,”指自己,语气利索,“就是这个我,尚未丧我,它饿了!”

毗人喜不自禁,应一声诺,屁颠屁颠地一溜烟儿小跑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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