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纵亲军六军六心?苦情人两情两愿(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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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在府中连待三日,易王没有召见。

第四日适逢大朝,苏秦以外相身份上朝,引来百官注目。打眼望去,满朝尽是陌生面孔,文武多是易王的宠信,文公一朝赋闲在家的太师赫然在列,站在文臣班首。

易王迟到三刻上朝,且上朝后只处理一宗朝务:迎聘秦国公主。苏秦从朝臣奏报中得知,秦国送亲车马已经过赵入燕,再有三日就到蓟城,送亲特使为上大夫公子疾。

眼见木已成舟,苏秦知道再谏已是多余。再说,函谷大战在即,苏秦一没闲心与公子疾在蓟城斗口,二有姬雪武阳之约,一刻也不愿在蓟城多待,遂以纵亲事务繁忙为由,向易王辞行。

易王假意挽留几句,便顺水推舟地准奏。

苏秦急如星火地赶到武阳,在褚敏府中落席,屁股尚未坐热,春梅就到了,要他即刻觐见太后。

春梅并没有带苏秦前往离宫,而是带他来到武阳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春梅推开一道院门。院中不见一人,春梅止住飞刀邹,引苏秦走进客堂,又反身回至院门处,将门顺手关上,与飞刀邹守在门外。

厅堂里,姬雪一身麻服,坐于主位,静如一尊神像。

苏秦站在门内,身似树桩,心却狂跳不止。

姬雪也是。

一女一男,一坐一站,不知过有多久,谁也没动,甚至可以彼此感知对方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打破沉寂的是姬雪,声音微微发颤:“苏子,您要一直站着吗?”

苏秦回过神,趋前两步,跪叩:“臣苏秦叩见太后。”

“免礼。”姬雪轻应一声,指向对面席位,“苏子请坐,看茶。”

“谢太后。”苏秦再拜后落座。

面前几案上早已摆好茶盏。苏秦端茶在手,眼睛却在姬雪身上。

短短两年未见,姬雪瘦了,面色苍白,憔悴不少。

“是茉莉花茶。”姬雪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柔。

“是吗?”苏秦的心思不在茶上,但还是轻啜一口。

姬雪苦笑一下,端起茶具,轻啜一口,情绪平稳下来。

苏秦知道,姬雪这么急切地召他过来,断然不是让他品茶的。

苏秦放下茶盏,直入正题:“太后,一切都已过去,可臣观太后忧色依旧,可为何事?”

姬雪将蓟宫惊变由头至尾细述一遍,只将易王威逼、欲行不伦之事略去,末了泣道:“臣妾薄命,阴差阳错嫁入燕室。燕室远离中原,臣妾孤苦无依,本想偏安燕地,过几日安生日子,了此残生,不想竟是一事紧连一事,事事催逼,叫臣妾??”说不下去了,以袖抹泪。

见姬雪一口一个“臣妾”,苏秦就如在胸中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心全让它踹碎了,掩袖泣道:“是秦无能,让公主受苦了!”

“是臣妾命苦,与苏子何干?”姬雪抹去泪水,抬头,盯住苏秦,“苏子,臣妾事小,燕国事大。臣妾急召你来,是有大事相托。”

“公主请讲。”

“先君在时,早已察觉姬苏心术不正,有意传位于哙儿,可惜迟了,让姬苏抢先。事已至此,臣妾力孤,还请苏子帮忙。”

“谨听公主吩咐。”

“姬苏人性泯灭,人伦早丧,前逼兄,后弑父,如何能承大业?臣妾以为,可借子之、褚敏之力,召集先君旧臣,由臣妾出面,诏告先君遗愿,传檄天下,废姬苏,立公子哙,重整燕室。”

“先君可有遗诏?”苏秦问道。

姬雪摇头。

“如果没有遗诏,此事就不可为!”

“可这??”姬雪大怔,“先君对臣妾多次讲过,说得明明白白,此番紧急回来,为的正是这事儿!”

“就眼下而言,”苏秦解释,“说殿下弑君,尚无足够证据。先君近侍失踪,迄今仍是谜团,我们可以质疑,不可用据。殿下名分早定,燕国无人不知。先君薨天,殿下承袭,也是正统,篡位之说难以成立。先君虽有废殿下、隔代传位之愿,惜无遗诏。没有遗诏,我们就会师出无名,燕人不知就里,何以心服?再说,殿下谋位之心早生,早就在培植势力。今日羽翼已成,朝堂之上皆是他的亲信,更有先君胞弟老太师坐镇。燕室老族多唯太师马首是瞻,殿下既已得他助力,根基已稳。先君重臣或免或贬,能借用者不过是子之和褚敏二位将军。即使他们二人,仅凭公主口谕,也未必会出力。这些都是外话,最棘手的还是公子哙。公子哙宅心仁厚,甚得先君遗风。如果是他人篡位,他或可应命。谋位者是其生父,叫他如何选择?”

苏秦这席话就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姬雪身子后仰,脸上血色全无,两眼闭起,两行泪水悄然滚下。

是的,这些日来,占据她心的只此一事,就是如何实现先君遗愿,废姬苏,立子哙,为燕室扶立仁君。心事太重,她就障了智慧,不曾想得这么远,这么细。

“公主?”苏秦不知就里,被她的表情吓坏了,跪叩,“公主??”

“苏子,”不知过有多久,姬雪缓缓睁眼,摸出手绢拭泪,表情也恬淡多了,“你走吧,我??有点儿累了。”

苏秦难受得想哭,本想再解释几句,迟疑一下,又止住了,代之而出的是“臣??告??退??”三个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的模糊字音。

苏秦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苏秦退到院中,厅内却传出姬雪的声音,非常轻柔:“苏子,明日黄昏之后,可有闲暇?”

“有!”苏秦脱口而出。

传出的声音更柔了:“明日旁生霸,是为佳时。臣妾欲请苏子赏月,可否?”

旁生霸是周人对月望日的叫法。月望这日月相正圆,是赏月佳时。

苏秦听出姬雪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责怪,始知她非但未生误解,反而是真正理解了他,内中一阵激动,颤声应道:“唯听公主。”

见过姬雪,苏秦又回到褚敏府中。二人就先君陵墓的修筑及离宫安全、供奉等国事议论一时,苏秦辞别,回到馆驿。

路上,苏秦见飞刀邹时不时地从袖中摸出一物,置于鼻下嗅赏,笑道:“邹兄得到什么宝贝了,在下可否一赏?”

飞刀邹递过一物。

苏秦学他一样放到鼻下,一股奇香袭来,幽幽袅袅,清淡而纯正。

“好香囊!”苏秦赞道,“邹兄何处得之?”

“梅姑娘方才送的。”飞刀邹一脸天真,“咦,主公,你说,梅姑娘为何送我这个?”

苏秦没有回答,反问:“邹兄,你觉得梅姑娘这人如何?”

“是好人。”

“喜欢她吗?”

“喜欢。”

“呵呵呵,”苏秦笑道,“喜欢就好。”递还香囊,“此物贵重,邹兄当好生保管,莫要辜负梅姑娘一片心意。”

“只是,”飞刀邹面现惶惑,“在下不曾为梅姑娘做过什么,姑娘却送在下如此厚礼,叫在下??”

“邹兄若是过意不去,何不回赠一物?”苏秦点拨道。

“不瞒主公,在下也是这么想的。可遍观左右,在下并无贵重物事,不知以何物相赠?”

“敢问邹兄,你最最不舍的可有何物?”

飞刀邹轻轻摇头:“在下并无不舍之物。”

“那??”苏秦换个角度,“生死关头,邹兄若是尚存一念,能说出否?”

“主公。”

“在下听着呢,说吧!”

“说过了呀,就是主公。只要主公安在,在下死可瞑目矣。”

望着这位素昧平生却数年如一日不顾生死地守护自己的忠勇义士,一股莫名的感激,在苏秦心头升腾。

“邹兄!”苏秦在心底深处轻叫一声,一手重重地搭在飞刀邹肩上。

翌日,旁生霸之夜。

黄昏过后,玉兔起于东天,在薄如丝帛的块状白云间穿行。

离宫后花园的露台上,朔风裹寒,吹冷台前一池清水,水中明月被拉成条条亮带,随波逐散。

偌大的露台上,除苏秦、姬雪主仆之外,再无他人。姬雪与昨日大是不同,虽说素服淡妆依旧,但已换作丝缎,不再是麻服,精、气、神更是判若两人。发型也有变化,不再是燕国先君夫人高高耸起的发髻,而是在洛阳王宫及笄之后的公主发髻,略有散漫,天真无拘。

苏秦可以觉出,她的忧虑一扫而空。借着朗朗的月光,他甚至观察到她脸上溢出的喜色和嘴角上挂着的浅笑。一旦卸去为老燕公复仇的巨大压力,姬雪就没有什么再可忌惮的了,何况离宫偏僻,又紧邻燕公高陵,若无重大祭事,少有人来。

苏秦感觉得出来,这个月圆之夜是属于他的,一切设计皆是为他。苏秦内心充满感动,嗓眼里如同塞了什么,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是实实地卡着,生出一阵奇痒,一直痒下去,痒进心田里。

“苏子,”姬雪甜甜一笑,“臣妾多时未曾摸琴了,今儿风清月洁,臣妾想为苏子弹奏一曲,以飨视听。”

苏秦的嗓眼里依然卡着,无法出声,便拱手打了一个揖。

“梅儿,摆琴。”

春梅移过一张长几摆于姬雪前面,又从旁边抱出一琴,置于几上。

“梅儿,今日风寒月高,姐姐独弹也是无趣。何不取出你的瑟来,你我姐妹共为苏子协奏一曲,岂不更妙?”

春梅原本不通音律,只是在随嫁燕宫之后,才从公主学艺。姬雪爱琴,就让她鼓瑟。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余年下来,春梅竟也鼓得一手好瑟。主仆二人时常琴瑟和鸣,打发漫漫岁月。

然而,在这样一个晚上,在苏秦与飞刀邹两个男人跟前,公主不仅与她姐妹相称,且又邀她琴瑟和鸣,这是春梅做梦也不曾想过的。

春梅既惊且乱,嗫嚅道:“公主,奴??奴??奴婢手贱,岂??岂敢??”

“梅儿,”姬雪不无感慨,“记住,在我心中,你早不是奴婢,是妹妹。在洛阳时,你原本跟随妹妹,是妹妹舍不得离别,才让你陪我。你是代妹妹来的,你就是我妹妹。梅儿,去吧,拿出你的瑟来,今对明月,我们姐妹为苏子合奏一曲。苏子精于音律,堪为知音,你我琴瑟和鸣,正可请他指教。”

姬雪这番话发自肺腑,出自真情。

春梅涕泪交流,跪地泣道:“公主??”

苏秦感动,拱手:“在下能闻梅姑娘雅奏,幸甚!”眉头一动,转对飞刀邹,“邹兄,来,你我兄弟共赏公主姐妹雅奏,岂不快哉。”

“呵呵呵,”飞刀邹不无腼腆地搓搓手,“在下耳拙,只怕糟蹋了雅曲。”话音落处,人已过来,在苏秦身边坐下。

春梅瞟他一眼,脸色绯红,幸好在这月光下面,还算有些掩饰。事已至此,她不好再推辞,便再次移来一张长几,取下一瑟,款款坐下,如姬雪一般开始调弦。

不消一时,诸弦调好。

春梅、姬雪相视点头,同时起奏。

初节起奏,二人轻挑慢弹,琴瑟和合,音响远悠,如凉风过坡,秋雁掠空。至第二节,琴瑟各自为调,琴唱瑟和,错落有致,如鸟儿问答,天地氤氲。紧接着,琴音清漫,瑟声低吟,两相和合,琴瑟协鸣,如群鸟起于蒲苇,劲风漫过山林。接下几节,瑟之钩挑杂以琴之绰注,粗放犷达,苍凉磊落,如惊鸿斜飞,骤雨突袭,间或二音高拔,或如九天闷雷,或如风暴过谷,或如铁石撞击,或如惊涛拍岩。陡然间,琴瑟再和,指缓弦颤,音响曼妙,余音袅袅,恍如雪后初晴,凉风拂面,清冽之气沁人肺腑。

苏秦是知乐之人。琴瑟一起,他就微闭双目,倾耳以听。初时尚在算计二人指法,细品调门,不久即是耳中有音,心中无指。再后音指皆无,只觉自己身心俱浮,飘飘荡荡,如飞绢随风浮沉。最后竟是心身俱无,如痴如梦,于恍惚之中,猛听铮铮数声,琴瑟皆息,万籁俱寂。

苏秦陡然醒觉,击掌惊道:“好个琴瑟和合,天下绝弹矣!”

“谢苏子高评。”姬雪拱手作谢。

春梅似是仍旧沉浸在音乐里,手虽不动,人却在那儿发痴。

显然,她完全沉进音乐中了。

“敢问公主,此曲何名,如此精妙?”

“没有曲名。是臣妾面对漫漫长夜、寒月冷风自创出来的。苏子若是要名,就叫它‘苍月寒雪’吧!”姬雪的声音微微颤抖。

苏秦凄然无语。燕地高寒,长夜漫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中多少凄苦,多少辛酸,以公主柔弱之躯,断然不是一曲《苍月寒雪》所能言尽的。

许久,苏秦的喉眼里挤出一个声音:“公主,你??受苦了!”

“苏子??”许是过于激动,许是不胜露台冷寒,许是苏秦一言道破她这首曲子的万千委屈,姬雪但觉一阵眩晕,身子软瘫,歪倒在凤头琴上。

“公主!”苏秦震惊,再顾不上其他,飞身跃起,箭步跨到姬雪身边,将她扶起,跪下,声泪俱下,“公主,你??怎么了?”

姬雪微微睁眼,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苏子,抱我!”

苏秦抱住她。

姬雪指向寝处。

苏秦抱她进房。

炭火兴旺,暖气袭人。

苏秦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榻上,盖上锦被。

姬雪的纤手紧紧握住苏秦,声音颤抖:“苏子,天冷月寒,今宵??能不能不回去?”

是夜,苏秦没有回去。

苏秦与姬雪宛如两架干透的柴堆,在这个朔风瑟瑟的寒季,终于遇到火星,熊熊燃烧了。

六国纵军依从主帅庞涓军令,分路开往崤塞。

崤塞位于洛阳以西,河水南岸,东起于渑池,西止于曲沃,长约百里,山高谷深,道路曲折,可与函谷道比险。二者的不同是,崤塞较宽,最窄处也有十余丈许,便于行军运输,函谷道较窄,部分谷道仅宽丈许,易守难攻。

庞涓的部署是,魏、韩、赵三军主力屯于崤塞之西的陕与曲沃,直对函谷关,算作一线。燕、齐、楚主力屯于崤塞之东的渑池一带,算作二线,与一线隔崤塞遥相呼应。但这只是临时屯守,进攻时所有部署重新打乱,如何调动唯帅令是从。

陕与曲沃是两个重邑,位于崤塞与函谷之间,北临河水,三面环山,是块易守难攻的不规则盆地,方圆数十里,春秋时属于北虢国,陕叫焦城,曲沃叫桑田。由于此处沟通两大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此时仍旧为魏国领地。

这一带一马平川,只有些许土冈,是再理想不过的沙场,尤其利于战车驰骋。庞涓将前锋设于曲沃,并在函谷关外设置三道防线,把中军帅帐扎于陕城之外的一道土冈上,城邑辟为粮草重地和战地救护场所,重兵把守。

北风裹挟阵阵寒气,席卷起纵亲各军的杂色旌旗。

与这股肃杀的寒意相反,纵亲军士气高涨,尤其是连绵不绝的魏军营帐内,杀气腾腾。各营在演练时发出的冲杀声、金戈搏击声遥相呼应,时断时续。

中军帅帐外气氛森严,甲盔戟士分立两侧。

帐内,两个参将及几个军尉肃然侍立,目不旁视。主帅庞涓端坐于一张巨大的帅案后面,两眼迷离,两耳竖起,神情专注,显然在倾听什么,右手指节时不时地敲在前面的帅案上。

远处传来车马声。

马蹄声止,魏军副将张猛跳下战车,匆匆走进帐中,正欲禀报,见庞涓那般陶醉,忙又止住,轻手轻脚地小步趋进,在帅案前数步处站定。

庞涓却似没有察觉,仍在专注倾听。

张猛竖起耳朵,但周围声音嘈杂,有口令声,有马嘶声,有脚步声,有金戈声,有鸟叫声,还有风裹旌旗的哗啦声,他实在辨不出主帅在听什么,且听得如此起劲。

又候一时,见庞涓仍旧沉醉于那声音里,张猛轻咳一声,小声禀道:“主帅??”

“嘘,”庞涓摆手,“你听!”手指再次合节拍地敲打帅案。

跟着他的节拍,张猛渐渐听到一个缥缈的声音。声音来自很远的营盘,尽管雄浑,但终归敌不过附近的噪音,若不细听,真就埋没了。

是金石鼓乐声和兵士们的歌声。显然,有两支队伍在轮流唱着同一首歌,像在比赛。歌曰:“渡河梁兮渡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

张猛笑了:“主帅是在听歌?”

“呵呵呵,”庞涓回过神来,“王上与楚、齐、韩三王在虎牢关上合唱的就是它。这阵儿听唱,韵味十足啊!”

张猛迟疑一下:“主帅莫不是让各营各寨皆唱此歌,激励士气吧?”

“哈哈哈,真还让你说准了!”庞涓大笑几声,转头吩咐侍立一侧的参将,“传我帅令,从即日起,纵军各营皆唱此歌,半月之后比赛,哪个营寨唱得好,唱得响,本帅就封哪个营寨为破敌先锋!”

参将应命而出。

张猛吃一大惊:“主帅,这??”

张猛想说的是,以唱歌是否响亮来挑选破敌先锋,这也未免太荒诞无稽了,但终究未说出口。

“呵呵呵,不说这个吧。”庞涓换过语气,指着前侧席位,“张将军,请坐。观你气色,像是有急事,这就说来。”

见他转换话题,张猛只好抱拳禀道:“末将是来请战的,将士们等不及了!”

“别是你张将军等不及了吧?”庞涓反问。

“这??”张猛被他道破,嗫嚅道,“主帅,时不我待了!纵军数十万待命已有月余,再不决战,影响士气不说,只怕??”

“怕什么?”

“别的不说,单是粮草就是大忌。大军挤在这崤塞里,又是冬季,崤塞只此一条道,我们既行军又运粮,越急越是不济。再说,这天气??”

“来来来,”庞涓的表情兴奋起来,扬手道,“你就说说这天气!”

“大雪节已过,冬至将临,行将入九。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万一天寒地冻,大雪封道,莫说是攻打函谷关??”张猛不想再说下去。

庞涓却是神采飞扬,情不自禁地爆出一声长笑。

张猛让他笑愣了,呆望他。

庞涓止住长笑,朗声问道:“张将军熟知此地,在下甚想知道,此地何时才能如你所说的天寒地冻、大雪封道?”

“说不准呢。交九后,只要西北风连刮两天,整个山川就会冻住。”

“呵呵呵,”庞涓笑得合不拢口,连连点头,“说得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哪!”转对帐外,“来人!”

一军尉应声而入。

“备上两只木桶,盛满水置于帐外,俟其结冰,晨昏各查看一次,记下冰层厚度,随时报我!”

那军尉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张猛一脸疑惑地望着庞涓。

“张将军,”庞涓笑道,“你还有何事?”

“末将??末将想??”

“你想知道究竟是哪一日伐秦吧?好,请随我来。”庞涓扯张猛走出帐外,见那军尉正在朝两只木桶注水,指着它们,“就在它们被完全冻实那日。”

燕军大帐里,燕将子之端坐于案前,盯住案上的调兵虎符。虎符一侧摆着燕宫新主的诏书,说齐人欲袭燕,要他即刻撤兵,回防河间。

文公薨天,殿下登基,南面称孤,迎娶秦妇,齐燕交恶,诏命回防??六国会盟后,前后不足两月,燕宫即闹出接二连三的惊天变局,任他有多少智谋也难以筹算。合纵是文公一力主张的未来大政,新主不顾纵亲誓约,如此行事,更让他进退维谷。不退,王命难违。退,如何向纵亲国交代?燕国今后又将何以取信于天下?

子之正自为难,公子哙逃至,一边啼泣,一边将宫中之事细述一遍,包括母亲如何向齐求助,如何被父王赐死及太后如何请殉等,只将父王毒杀先君一事刻意隐瞒。

子之忖思良久,沉声问道:“贤侄,你我相交多年,算是知音了。末将有话求问贤侄,望贤侄据实以告。”

“将军请讲。”

“末将说句大逆之言,是与不是,贤侄姑妄听之。末将观察殿下多年,知他胸襟褊狭,既不能谋远,亦不善明断,品行德望不及先君万一。若是不出末将所料,燕宫由他执掌,必生祸乱,燕国也将大难临头。”

“将军可有良谋?”

“贤侄品行可追先君。能救燕国者,非贤侄莫属。”

公子哙大睁两眼。

“贤侄若有救燕之心,末将愿意肝脑涂地,助贤侄扶大厦于将倾。殿下执意迎娶秦妇已经触怒纵亲列国,内有太后,外有末将,更借纵亲列国,尤其是你外公之力,此事必成,贤侄但请放心。”

“不可!”公子哙摇头,“将军大义,姬哙心领。不过,此事断不可为。父王已就大位,是为燕主。我等身为臣子,万不可生此逆心!”

“贤侄,机不可失啊!”子之再劝。

“我意已决,将军不必再言,”公子哙再度摇头,“燕国本已多难,不能再乱下去。父王既已即位,也已诏告天下,我等自当鼎力辅佐,尽人臣之道。再说,将军既为哙之知交,亦当知哙。哙无意大位,只要燕国平安无祸,臣民安居乐业,于愿足矣!”

“唉,”子之长叹一声,“贤侄既已意决,末将也就无话可说了。”朝外叫道,“来人,传令三军,连夜准备,明日凌晨拔营退兵!”

庞涓是辰时接到燕国军报的。

庞涓匆匆扫过,递给张猛。

张猛看毕,倒吸一口冷气,急问传信军尉:“子之将军何在?”

军尉应道:“据探马所报,由于军情紧急,燕军连夜拔营,子之将军随大军回撤了。”

伐秦在即,纵亲首倡国之一不战先退,且事先不作任何禀报,只在大军撤走后送来一封不痛不痒的军报,无论如何都不可小觑。

张猛将军报递还庞涓,半是自语:“六国纵军尚未开战,一军自去,于士气不利。再说,天下既已纵亲,有谁能在此时突袭燕国呢?”

庞涓略一思忖,出口道:“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袭击燕人的必是齐人。”

“齐人?”张猛大怔。

“先君薨天,新君即位,是强敌侵袭的最佳时机。燕国北为胡人,南为齐、赵和中山,赵、燕首倡纵亲,中山及胡人之力不足以撼动燕国,不敢妄动。足以扰燕且逼迫燕国新君撤回子之将军的只能是齐人。”

“六国纵亲初成,盟约墨迹未干,齐人不至于??”

“什么纵亲?”庞涓从鼻孔里哼道,“苏秦那呆子一厢情愿之事,岂能当真?别的不说,单说这纵亲列国皆发大军讨秦,你道真为纵亲?为的是他们自个儿!三晋与楚人,哪个不是秦人仇雠?只有齐人和燕人与秦无碍,你看,这就来事了吧。老燕公尸骨未寒,新燕公就与秦人结亲,为的是什么?制齐人。齐人南对强楚,西面三晋,都是硬骨头,不好啃。只有燕国可以欺负。平素有楚和三晋掣肘,齐人尚有顾忌。这阵子,天下目光皆集函谷,楚、秦、三晋无力他顾,子之将军又不在朝,如此用兵良机,老齐王岂能错失?”

张猛忧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齐、燕真的开战,走的就不单是燕人,齐人也必撤军。齐人撤军,赵人也或不安。还有楚人和韩人,这??”

“你说得是。”庞涓微微点头,“不过,此番伐秦,在下原就不曾指靠燕、齐,只要他们不在背后扰乱就是。楚与三晋皆为秦仇,他们方是在下所倚。秦人屡次扬言伐韩宜阳,韩人自不待言。秦人罗织内奸,差点袭占晋阳,赵人记恨此仇,也是用心。此番会盟,虎牢关四王相会,未曾邀请赵侯,但赵侯仍旧不计此嫌,派军三万,使李将军为主将。就冲这一点,赵人当没说的。在下放心不下的只有楚人,尤其是昭阳那厮,虽有能耐,却精于算计个人得失,当不得大用。此番伐秦,楚营最佳主将当是屈匄,依楚王能耐,竟然派他来了,确实令人费解。好在此人利欲熏心,在下已经送他一块肥肉,想他不会不出力。”

“将军所言甚是,此番伐秦,楚人利益的确最大,唾手而得商於谷地、汉中诸邑不说,我们还要白白送他陉山诸邑。那可是我们血拼出来的!”

“哼,”庞涓冷笑一声,“即使在下白送给他,也怕他的胃口难以消化呢!”陡然想起什么,“说起此事,张将军,烦请你这就走一趟楚营,看看他的云车造好没。带上十桶酒,慰劳一下那些工匠。要是一切如那厮所言,这些云车当是不错,日后必能用得上。”

“末将遵命。”

楚营大帐设在渑池西南十几里外的一道冈坡上,背坡临水,位置绝佳。

昭阳兴致勃勃地引领张猛来到后山,走至一片空旷处。这是楚军的临时军工坊,数十名工匠正在热火朝天地赶制云车。

一行数人走到一架行将完工的云车前。那云车足有数丈高,大小如房屋,四周包裹犀甲、铜皮,刀戈锋镝皆伤不得。箭孔多达数十个,还有几个可随意开合的门与平梯,一旦靠近城墙,即可放下平梯,直夺对方墙垛。

工坊令迎上。张猛详细问过制作情况,工坊令逐一禀明,招呼众人当场演示。云车果是灵敏,只需数人推动,前后左右皆可行动,灵便自如。

张猛眉开眼笑,不无赞叹地转对昭阳道:“呵呵呵,有此妙物,函谷关何愁不破?”

“呵呵呵,”昭阳捋须笑道,“张将军满意即可。不瞒将军,在下费心数年琢磨此物,专为攻关陷垒之用。莫说函谷关仅高三丈,即使再高两丈,也必拜伏于它的脚下。”

“将军智谋过人,在下叹服!”张猛恭维一句,指着尚未完工的云车,“敢问将军,这些云车何日可用?”

“在下全力赶制五辆,旬日之内,当可完工。请将军禀明主帅,何日攻关,楚人请打头阵!”

“呵呵呵,”张猛拱手应道,“将军放心,有此妙物在,破秦头功,无人敢与将军争锋!”

“谢将军成全!”

几辆云车就为楚军争下如许面子,昭阳大是得意。

送别张猛,昭阳哼着小曲儿回到大帐,意外看到帐中候着二人。一是家宰邢才,哈腰迎候;另一是陈轸,反缚双手,埋头跪地。

昭阳不问即知,是陈轸跑到郢都搬来邢才了。

昭阳冷冷扫视陈轸一眼,转对邢才:“你不在府里守着,来这儿做什么?”

“回禀主公,”邢才应道,“陈大人再三恳请,小人支应不过,只得陪他来了。”

“我还以为是谁跪在此地呢,原来是陈上卿呀,”昭阳冷冷一笑,转向陈轸,揶揄道,“来就来了,绑缚两手却是为何?”

“听闻大人兴兵伐秦,军费短缺,在下此来,或可为大人筹措些许军资,以济所需。”

“你?筹措军资?”昭阳怔了。

“是这样,”陈轸侃侃应道,“在楚之日,大人对在下关怀备至。大人恩德,在下无以为报。在下并无多余钱财,思来想去,唯有贱躯尚有所值。在下自缚至此,是想以此贱躯捐赠大人,望大人笑纳,成全在下诚意。”

“哈哈哈哈,”昭阳手指陈轸,“就你这身肥肉?能值几何?”说毕,又是几声长笑。

“五百金。”

“啥?”昭阳敛住笑,“你身上何处贵重,竟值五百金?”

“这个。”陈轸两手被缚,只好晃晃脑袋,“摇来晃去的这件东西。”

“哼!”昭阳冷笑一声,“此物砍它还得费刀子,怎么就值五百金了?”

“大人有所不知,”陈轸摇头,“在下这颗脑袋,在大人这儿或不值钱,但在另一个人眼里,至少可值五百金。”

听出话中有音,昭阳情不自禁地走近一步:“谁?”

“庞涓!”

“哈哈哈哈,”昭阳恍然大悟,爆出长笑,“是了,是了。若是此说,此物当值五百金。听说庞将军先考灵前至今仍在为它空着地方呢。”说着,走到近前,拍拍陈轸的头皮,“说吧,陈上卿,就本公所知,你这人一向重财惜身,怎么这辰光慷慨起来了?”

“人固有一死,陈轸能为大人捐躯,死得其所。”

“嘿嘿,”昭阳阴笑两声,“这话听起来假。不过,”牙齿咬得咯咯响,“过去的旧账是要算算,你这儿还欠我先妣一条命呢。来人!”

帐外冲进两个卫士,一左一右立在陈轸旁边。

“将这厮拖出去,将双肩之上的那个东西斩了!”

两个卫士扭住陈轸,正要拖出,邢才轻咳一声:“主公?”

昭阳摆手,卫士放下陈轸。

邢才走到昭阳身边,悄语:“上卿此来,是有大事禀报主公。”

昭阳转对卫士:“松绑。”

卫士为陈轸松绑后,退出帐外。

昭阳在主席位上坐下,指客席朝陈轸努嘴:“陈上卿,坐!”

陈轸拱手谢过,席坐下来。

邢才斟上茶水,候立于侧。

“陈上卿,又有何事禀报?”

“大人,”陈轸不慌不忙地啜口茶水,放下茶杯,拱手,“罪人此来,是奉秦公旨意,奉送大人一份功劳。”

“哼!”昭阳一震几案,“不过三个月,我六军铁蹄就将踏平秦川,只怕嬴驷那厮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如何还敢妄称秦公?”

“呵呵呵,”陈轸轻笑数声,“庞涓一厢情愿之词,大人竟也信了?”

“本公深信不疑。”

“看来,大人是真的不知秦人了。”陈轸微微抱拳,“且不说山河之险,即使真刀实枪比拼,鹿死谁手也难预料,何况??”

“何况什么?”

“这个??罪人就不说了。罪人只问大人一句话:大人凭什么踏平秦川?”

“凭我五十万大军。”昭阳不假思索,脱口将数字夸大十万。

“莫说是五十万,纵使再加五十万,大人也未必如愿。”

“你??”昭阳呼吸加重,将端起的茶杯重重砸在几上,茶水四溅,“且说因由!”

“六国六军。”陈轸一字一顿。

昭阳心里一震,直盯陈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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