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节 近交远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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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就有诸侯不能擅离封地的礼制。狄阿鸟这个在理藩司打完瞌睡已经走马受封的王爷也清楚。就算他不清楚,身边也会有人提醒,所以,他具了个过境拜会的请辞,要礼在先行在后。

杨雪笙一定程度上没说错,人家就是走个过场,过境已经是势在必行,只是杨雪笙却不知道,狄阿鸟并不是铁了心硬来,而是肯定这个申请会获得批准。

渔阳那边把朝廷的使者料理了,朝廷揣摩不透东夏意图,正是当面冷笑,背后藏刀,以防不测的时候,东夏王过境,岂不是把自己送到面前?

情况一不对劲,谁说不能抓了他做人质?

允许过境的准信到了东夏,狄阿鸟已经就收割作完全面动员,不仅北平原,屯牙外,东夏人也纷涌入关,可以说整个东夏未涉战争的人马牲畜全部都加入进来。

收粮是一,粮食的分配则是更大问题。

一地的庄稼,几乎都是公粮,只好实行全部上缴再分配的原则,除军烈属,每个家庭都是根据耕种多少,收麦多少给予提取,这一收,驴骡马匹奔波缴纳,已经开始把北平原的镇城围个水泄不通。

堵车误工。

对于交叉路口,便像军营一样设起信号兵,红三角旗摆,某个方向的人人狗狗便不再通行,绿三角旗一摆,则重新放行。

便是这使者一路行走,便不免见到少儿在羊耷拉骨上架秸秆。

狄阿鸟拿到了准许,心里已是有数。

他安排出时间拜见过熊熙来的母亲,着手挑选三、五十骑,带上龙妙妙,陆川,马不芳,与博小鹿一起前往野狐岭,先去拜见博小鹿等人口述,极有可能是自己田师的老人,然后再候机而动。

博小鹿一直现场关注野狐岭上的土匪。

他不停派人混往土匪,也一直在与陶坎交涉,照会他不能逼土匪过甚,对情况非常了解。阿鸟也从而知道一些嗒嗒儿虎那里的情况。

情况并不像杨雪笙得来的那么简单。

目前野狐岭上的马匪、土匪分为三派。

一派是原本是散落在备州各地的小股土匪。

卢九勾结辛氏,对他们做出过邀请,而备州气象渐新,他们在平原地带,人口稍稠密的地方已不好扎根,就先后不约而同地转向野狐岭。

一派是卢九残部,卢九盘踞多年,势力根深蒂固,岂是轻易可灭。

野狐岭大寨被攻破,卢九知道大势已去,逃往塞外,可他的部下并没有被铲除殆尽,而当地与他牵扯很深的豪绅也怕官府追究,有的自知必遭灭门,干脆进山汇合土匪,一起占山。

第三派则是自湟西、东夏流窜过来的马匪。

野狐岭虽然山脉相连,东西纵横,西接燕行山,容易藏身,但官兵不依不挠,土匪们不苦大反苦小。

第二派土匪中不乏读过书的人,于是,几下牵头,抛尽媚眼,把避免兵灾,躲避东夏军队的第三派拉进山来,只等官兵稍一示弱,便盘踞一二城镇,长长气候,内可接受招安,外可投敌。

这三派自然不是一个团体,恩怨勾连,情形复杂,完全是被一名黑白通吃的大亨贾凤山通过各种手段协调在一起的。他怎么有这个能力,博小鹿也说不清楚,只是知道这个贾凤山的人头,官府已经悬赏三千两官银,而这些土匪的指挥权,已经由贾凤山出面,让自己人王三小担任。

这些其实本不是狄阿鸟要重视的,他关心的仅是自己的孩子嗒嗒儿虎,可嗒嗒儿虎的安危偏偏与这个乱局有关。

土匪们从博小鹿那儿得到大量的金银、许诺,都知道这个孩子不简单,必要时可以当成救命稻草捞。

尤其是北方的马匪,不少人都猜出来了,与他们交涉的都是东夏兵,说不准这个孩子就是东夏王的儿子。

东夏王放出风声,要马匪投降他,可也说过期不候,到时马匪的头子统统处死,这些马匪的头目就都怕根本不是过期不过期的事,自己投降去会被杀头,这才纷纷南下的,此时有东夏要的人在,还乡归东夏的心思极重。

这个贾凤山确实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

他判断王三小军事素质过硬,就邀请了土匪头目定下个军事指挥,为了控制王三小和北方马队,则把嗒嗒儿虎牢牢控制在手里。这样一来,对付官兵的军事行动,失误较少,而东夏混去的人虽然能够发挥作用,却对嗒嗒儿虎鞭长莫及。

面对这种局面,硬攻毫无疑义,这也是狄阿鸟只挑选三五十骑的原因所在,真正的问题在于朝廷官兵。

朝廷官兵与土匪们妥协,他们肯定会放回嗒嗒儿虎。

朝廷官兵不硬攻,他们肯定不会伤害嗒嗒儿虎。

朝廷官兵硬要剿匪,肯定会让土匪们鱼死网破。

狄阿鸟倒是理解博小鹿为什么至今毫无进展,一路默无声响地抖缰策马。龙妙妙一直为此事内疚,追在身边说:“阿鸟。都怪我任性,害你把孩子丢了。不过你也别担心,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就一言难尽了,毕竟当时龙妙妙有自己的立场。

狄阿鸟苦笑摇了摇头,说:“你有自己的立场,不必为了这个自责。”

交相类比片刻,他忽而勒缰立马,等龙妙妙在一旁停住,扭脸问:“阿妙。你还记得田师吗?心里可曾怨恨他?”

田老先生可算是整个高显的启蒙人物,然而他在高显数十年,立场一直站在中原朝廷一方。

到高显参战,田老先生通风报信,好多受他影响的青少年心中的丰碑几乎全都塌陷了。

他们纷纷记得的是那个爱护他们,严厉刚毅的长辈的往事,尤不能对比这种背叛,就像子女对父母的怨恨。

龙妙妙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正像你说的,这是立场。我不恨他,我恨他儿子。”

狄阿鸟不敢相信地笑了,问:“谁?”

龙妙妙咬牙切齿地说:“田文骏这个畜牲。以阿师的高风亮节,怎么把他养了出来?阿师自始自终都不是我阿爸的部下,他心在朝廷,功求社稷,大义大节,只是迫于无奈,他心里还是念念不忘我们高显的。可那田文骏呢,就是个小人,他接受了我阿爸这个主人,见势不妙却又背主求荣,致使我阿爸客死他乡,从此高显一落不振。”

她看着表情古怪的狄阿鸟,要求说:“阿鸟,你将来一定要替我杀了他。”

狄阿鸟调转马头,给陆川做了个手势,要他阻拦住众人,不要跟到近前,而自己则给龙妙妙说:“大猫。你来。”

他们走上一个僻静的土坡。

狄阿鸟也是着意证实田文骏到底是哪路的家数,抬头半晌,这才说:“大猫。你不知道呀?”

龙妙妙奇怪说:“知道什么?”

狄阿鸟往背后看了一眼,小声说:“你阿爸没死。不,没有死在中原,而是……”能告诉龙妙妙吗?他在心底盘桓半晌,还是决定不向龙妙妙隐瞒,轻轻地说:“阿妙。通天巫就是舅舅,临去前他召见了我。”

龙妙妙石雕一样怔住,娇柔的面庞上血管接连跳动。紧接着,她难以接受地问:“真的?那他为什么不见我姐妹俩,却要见你?”

狄阿鸟叹息说:“也许是不想让你们知道他的悲哀吧。我是个男的,又不是他亲生儿子,他更容易面对我一点。”

龙妙妙听不懂,抖颤着问:“你说什么?”

狄阿鸟说:“他是病死的,一种极不光彩的病。你现在肯定还难以接受,总之,他没有客死中原,死的都是替身。我在中原见到他时,就觉得奇怪,他开始大蓄胡须,因为处在战争中,我也只是觉得行伍困苦,使得他胡须茂密,全是青茬。后来再想想,这样才能让他使用替身。”

他淡淡地说:“阿妙你看,当今靖康皇帝用替身麻痹别人,紧接着,你阿爸接连几次用到替身。你说,这之间有没有内在的关系?”

他问:“秦纲为什么出现在旧都,是谁去联络他的?”

紧接着,他又问:“你阿爸战败,又是谁出卖他的?这是个惊天的秘密,两者之间必有关联。”

他看着龙妙妙,凝视了一会儿,自行说了下去:“秦纲敢犯险或者敢拿替身出来,怎么不被人识破呢?要知道他可以选择不露面,派个人就行了,却亲自露了面,或者说一开始就让替身露面,不怕人识破,肯定是在敌人内部有人,而且是很重要的人。只有这样,他才放心不被识破,对不对阿妙?所以,整件事,只是在麻痹我二叔而已。”

他痴痴地说:“这个人,我觉得就是田文骏。这个时候,形势还一片大好,他难道就背叛你阿爸了?不是,这是连环计,就是让田文骏救当今皇帝的命,计定天下来赢得当今皇帝的信任和重视。后来战败,因为他的特殊功劳,背叛者必杀被背叛者的铁律,皇帝自然又把处置你阿爸的重任交给他。”

“他根本没有背叛你阿爸,你阿爸自然能顺利归国。”

龙妙妙还陷在震惊中,因为在她心里,阿爸已非近期去世,倒是没有过多的悲痛了,只是回忆说:“在我阿叔那,倒是有朝廷的人通着信儿。而且,这信一到,我阿叔就会异常重视,与丞相整日说话,还不让外人知道内容。”她问:“这只是你的推断吧?”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确实是我的推断,但并不只是推断。如果让别人来演绎,我姑且一笑,不会想这么多。不过舅舅……”他笑了,说:“古今中外第一奸雄,能这么安排不是没可能。”

他带着缅怀说:“舅舅为人,一个‘狡’字难以尽诉。但我还是觉得称呼他奸雄恰当,奸诈一词,岂是小人之贼,乃洞彻先机,安排尽出人意。恐怕这最后,更会出于你的意料,且不知你信否。临去前,他将高显托付于我,令我在合适的时候取之。”

他慢慢吞吞地说:“也许说出了这一句话,站在你的角度,前面尽不可信了。不过,我不去瞒你,此事,这世上还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你阿叔,一个是丞相。至于龙摆尾,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龙妙妙没有质疑,只是带着埋怨问:“为什么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才告诉我这些?”

狄阿鸟叹息说:“为什么别人都不告诉你?这就是为什么我‘才’告诉你。为什么现在又告诉你,是因为我想带着你去见一个人,通过他们的描述,极有可能是田师,我怕你心有余怨,才决定告诉你。田师在我心里像个圣人一样,你知道吗?靖康纷传,他在家持鞭牧羊,以怀念汝父。”

龙妙妙眼泪扑簌簌落下,不好知道是情伤父亲,还是怜惜老师。

狄阿鸟说:“我们走吧,到了田师跟前,我也想把真相告诉他,免得他愧疚终生,郁郁而去。”

再上路的时候,狄阿鸟分明看到龙妙妙倔强地眨了眨眼睛,飞快地擦了一下鼻子,霎那间,毫不见做作的无邪童年好像还是昨日。

他这个年龄,更远更长的路铺在眼前,没功夫回忆往事、追忆童年,偶尔一瞬间出现在心头的浮想,往往更能触动心弦。

这个童年的伙伴,动人的女子,自己该怎么对她才不叫辜负?回想起田师,田师的期望,父亲的期望,自己的愿望,经历的事事在头脑中前后交错,一股一股,一浪一浪,更使得他脸上多出几分冷峻与严肃。

一路上经过大片的草场,与龙妙妙指指点点,只见每隔许多里添些栅栏,偶尔多段小庄园,些许的牲畜。

这肥沃的土地本来是农耕之所,却都成了荒地和牧场,即便杨雪笙有意抑制,也全然无用。牧场再不好,总胜过荒地。京城炒马团热钱遍地,达官贵人在官爵上钻营失败,就是流行养马,马贵,不但贵,而且不少人都预测,无论帝国是否能够中兴,天下不靖,远仇未报,而步兵改骑兵的军事革新又不可阻挡,家族拥有武装力量和马匹的多少将成为家族兴盛与否的关键。

更何况备州涌入了大量的游牧人。

马匪是牧人,除了马匪还是牧人。

狄阿鸟去过陈州,那里人口杂处,畜牧发达,而走在备州,竟恍然有一种错觉,这备州更甚,屯牙坏废,建在一座座山岗上的长墙崩坏,无人修葺,再一缺民,有意以胡民填之,什么雍夷之别,什么农牧,全混了。

混了不说,这几经折腾,已经民不成村,治权不明,丁口普查困难,赋税丁壮难以收拾,他杨雪笙就是有经天纬地之能,又能怎么样?

他杨雪笙不像自己,他不是一个人说了算,要顾及方方面面,众人与他,哪怕只是九品官,那也仅是同僚。

他能更改官体?敢编屯入里?

除非他学其它的州郡,掠赋,见户拉丁,不然不依赖朝廷其它地方调拨钱粮,不依赖其余州的丁壮,备州和泥捏的没有区别。

他忍不住在心里垂涎:“这备州沃野也太他阿妈的广阔了,而一旦有了胡气,彪悍味重了,肯定能在自己手里有个大的变样,到时全是雄兵猛将,只要得到,确实有雄视天下,虎窥中原的资本。”

便是这样,他心里慢慢窃喜,好像是邻里之间,看到对方地种得不好,一片荒芜,迟早要卖地卖漂亮女儿给自己一样,这心情也越加转好。

几个北方边镇,本来应该是与北方贸易的中转站,也具有一定的军事意义,却都半荒废着,稀疏驻几个兵,将木头钉成架子验过所和关防,而市面上收税的都是野路子,往往是一个穿锦衣的彪悍带着几个穿破烂甲坎的人走在街两边收税。

萧条倒不算萧条,同样车涌马载,相互挤簇,但就是没有那种雍族聚居的味道,不是一个个胆怯的人低着头来去,就是一个个面目不善的人头发披散,浑身脏污,拉拽牲口,交换盐铁器物。

他心中越看越觉得是宝地。

龙妙妙却大失所望,在其中一个镇上停留打算歇脚时,她便叹气说:“原来口里是这样的呀。”

博小鹿都觉得丢人,替狄阿鸟解释说:“小地方,城里不一样。”

狄阿鸟笑笑,轻声招呼自己的文参:“咱们缺工匠,也缺读书的呀,记下来,回头责问下,有没有到这些地方寻访过。”

龙妙妙听到了,扑哧就笑。

问她,她不说,神秘地用马鞭往四周指。

再问,她才幽默了狄阿鸟一回:“你是不是觉着这里的人都还穿着衣裳?”

马不芳没听懂,贸贸然上来就插话:“不让他们穿衣裳呀?你让大王不让他们穿衣裳?一街光屁股的大老爷们……那有啥看得?”

文参听懂了,笑着说:“公主殿下是觉得这儿已经够落后的了,再被大王梳理一遍,把读书人和工匠弄走,更是愚蛮。”

博小鹿看众人都向看怪物一样看着狄阿鸟,代为解释说:“这坏境,那是委屈读书人,委屈工匠,你们大王觉得他们在这地方住着痛苦,迟早会搬迁,搬迁到别处,不如搬迁到我们那儿。”

他指着一个举着鞭子打人催缴税的锦衣大汉,申明说:“大王不算,他在这照样能称王,你们几个?谁愿意在这儿被人奴役……街上有娘们吗?看看,你家有娘们孩子,你敢让他们上街?梳理一遍,咱这是救助羸弱,懂不懂?一群粗人,没有一点正义感。”

龙妙妙尽管和博小鹿接触不久,也知道博小鹿是什么货色,听他谴责众人没有正义感,肚子都笑疼了。

众人想想也是,这样的环境下,读书人和羸弱的工匠尽挨欺负,是机会呀。

狄阿鸟不会跟人一起起哄,只是应承龙妙妙淡淡附和一笑,要求说:“小鹿,别废话了,给弟兄们安排顿饭。”

博小鹿想他心里挂念嗒嗒儿虎,无法舒展心态,也一声叹息,就带个弟兄寻地方吃饭,寻了半天,硬找不到能装得下马队的行市空地,也找不着那么大的饭馆,最后,还是带着大伙从镇上撤出来,在镇子外边扎个营,自己煮营灶。

狄阿鸟也觉得怪不适应的,这个镇子不算小,连个像样的客栈,饭铺都没有,就斟酌着问随参,陆川:“你们看,这求边塞连个住宿打尖的地方都没有,我有个提议,咱们铺他一路的客栈行不行?大客栈,大饭铺,公道实惠,免得都是荒村黑店的,商人难以往北走,影响咱们的贸易。”

大伙其实都是武夫,难以寻味,但一听大王说得这么明白,刹那间就是都觉得好,立刻凑了过来,一气鼓掌。

参随跟着走,思虑说:“这地都荒着,随便一圈就是一大片,咱可以用营房的办法,大通铺大笼馒头,大锅饭供走夫,上等房,雅间好酒好肉招待客商。”

狄阿鸟微微点头,带头鼓掌,等大伙又一致鼓它一气,简短下令:“用饭。”

过了这个镇子,已经不远了,博小鹿带着路,绕过小河,眼看一片庄园,提鞭指向前方。狄阿鸟尤记得投石问路,跟博小鹿说:“博小鹿,阿妙,你们走前面,田文骏对我定有戒心,说不准怕朝廷怪罪,闭门不见,先不要说我来了,先进去再说……”他回头看了一眼,慢了下去,走在最后。

眼看陆川也往后摸,就往前指指,要求说:“去保护大猫。要是我判断错了,大猫有危险。”

到了庄园,果然有武装力量。

既然有武装力量,提防得就厉害,一看是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马队兵刃俱全,弓盾紧贴马腹,显然带着森然的纪律和钢硬的丘八姿,停在庄外要进庄园,顿时敲钟警戒,不时有弓箭手出现高处,鸟瞰压制,分出一人飞奔,去通知庄园的重要人物。博小鹿身经百战,自然知道这是正常的反应。他受过交待,默契地吆喝:“不长眼?让田文骏赶快来见,就说隔海的故人。”

狄阿鸟且观察着庄园,发现它被建成堡垒模样,庄园外侧有一道外墙,虽然并不太高,却是石根打底的土垣,外侧以方盾为垛,几个小型的箭楼凸出,正庄门处竟然重叠出一座瓮城,虽然小,却用青砖包体,往庄园深处望,还能看得到伸出庄园城墙,更高的望楼,再观察庄园外,有一道正修的水渠,结合这庄园的模样,岂不是将引刚刚绕过的那条小河,打算建成护城河?

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自己父亲和自己老师偶然的评价:“虽是读书,却入了武途。”自觉自己阿爸也算一代名将,说田文骏入了武道,自然是称赞对方的军事能力,虽然有虚假世故的可能,但田文骏自己的父亲也这么评价过,那还会假么?这分明是个翻云覆雨的人杰,如今天下的格局,谁说不是此人与龙青云舅舅一起谋划构造的。

假使龙青云舅舅不是意外生病,病得不能见光,思想产生了重大变化,高显肯定经营湟西,取东下,接着鲸吞备州,也许为了不至于刺激朝廷太甚,暂时不侵占备州全境,但也要往南触伸到霸郡,魏博稍南的山关线。

可惜的是龙青云舅舅病了,这病不但消磨了他的雄心,而且让他一腔愁云,他难道不去想,即使自己处在龙青潭的背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轮椅上的幼弟又怎么掌控?高显越是雄霸天下,越是难办,一旦自己不在了,连儿子都没有,谁来支撑整个国家?他肯定是想了,想得透彻,于是干脆积蓄国力,整顿内政,修建城墙,宫廷,只求偏安一隅,保佑子孙平安,龙氏常青。

从这个角度上讲,不但田文骏没有背叛他,反倒是他背叛了田文骏。

君臣之间约定的,臣去办了,君却意志消磨,再无称雄之心。

这是大略上的,有的人只能站在高处计安天下,虽为武途,却不能直接掌兵,可看看田文骏修的庄园,布的庄丁,分明可以肯定,这是全能型的帅才,有王佐之能。

若龙青云还在,田文骏自然可以回归高显,只需龙青云大摆宴席,告诉说:“田君为我立了汗马功劳。”

偏偏龙青云不在了。

高显他怎么回?

高显回不去,核心几个人自然还不愿意让他为朝廷出真力,还要大材小用让他做间谍,他要是不听,高显可以公布自己的证据,证明他是己方的间谍,到时朝廷自然会杀他满门。

在靖康带着,他不停替高显办事,身份自然有暴露的危险,又怎么长期立足?天下之大,已无此人安身之所了。狄阿鸟心里怜惜田文骏的君叛臣无依,一时涌起招揽之心,暗道:“若以龙妙妙为石,证实了他的身份,我自然要把他拉到东夏,到时高显触手可及,我东夏再不是国小君微。”

想念老师不假,但撬走他一家也在所不惜。

在狄阿鸟出于振才难得的内心耸动中,田文骏登上庄园的城楼了。他正当壮年,既没有继承田老先生的欣瘦,也不见大腹便便,体魄厚实,衣襟得体,站在城墙上,遥遥能见得几分名士风采。

狄阿鸟自言自语一样给参随说:“真才难得呀。有的才俊,得一人可安天下。”

参随酸溜溜地说:“末下自觉谢丞,吴班巨参,赵过、牛六斤将军都是这样的人,大王何来感慨?”

也许是吧,都还太嫩呀。

像牛六斤,毕竟年轻,经了风雨却未见沧海;像吴班,有奇谋却难当一面;自己总不能把全部的谋划都交给谢先令,把他给累死?总不把全部的战事都交给赵过,让他东挡西杀?何况他该完婚了,和自己阿妹的婚事不能再拖了,自己阿妹的年龄是还算小,可赵过不小了。

说话间,龙妙妙自己入戏了,用硬脆的嗓音喊道:“田文骏,看看我是谁?”

果然,城楼上的田文骏陷入了震惊,尾随盯梢的狄阿鸟自觉都看到他身子僵硬了一下,飞速下楼。

紧接着,庄门被绞了上去,田文骏走了出来,虽然还是不动生色,却脚步却飘忽不定,他到了龙妙妙马前,一把抓住了缰绳,脱口问道:“你是?怎么会来的?快走,快走呀。”

龙妙妙却是自然入戏,讶然问:“我们有事,为什么要走?”

田文骏只当为高显办事,不是莽撞之举,立刻一挥衣袖,招呼说:“赶快进庄园。”他把马缰交给一个黑脸大汉,自己侧站着督促骑士们往庄园里走。狄阿鸟走在最后,瞄了他一眼,给了个微笑。

田文骏怎么都觉得眼熟,歪了脑袋犯嘀咕,心说:“这个人谁呀,看着眼熟,气度也不凡,莫不是二公主新招的驸马?”

进了庄园,龙妙妙就露馅了,下了马回顾等狄阿鸟上前,田文骏陪同着,只想把她接进密室。同时,他心里又想:二公主自幼刻苦好学,莫非王爷有意更换王储,把我的身份告诉她了?让我过过眼?甚至要让我走到明处,回高显?回高显……他不自觉叹了一口气,自忖王爷怎么给高显交待。

龙妙妙却不肯随他的意,闪进内室,直到狄阿鸟走到跟前。

这也对。

要是驸马的话,应该的。

田文骏心里这么想着,狄阿鸟已经走到跟前。他盯住田文骏抱了抱拳,问:“田兄不认得了?不久前还有人拿您的手书给我……我看着有邀请我来的意思,就来了。没想到田兄对我反倒没了印象,竟认不出来。”

田文骏糊涂了。

假使狄阿鸟不是跟龙妙妙一起来,别说自己见过,眼熟得厉害,就是凭借这顶光头,他也认得出来。

这会,他几乎把自己见过的高显权贵家的孩子历数了一遍。

狄阿鸟已经拉上了他的胳膊,反客为主往里走,边走边要求:“老师身体还好?快引我去见。”

他这一亲热,田文骏更纳闷,也不好意思问,只是说:“老爷子?你也跟老爷子读书的,对对,见见老爷子也好。”

他用手引着,转眼间见到一个少年,侧站着,给龙妙妙作了一揖。

那个黑大个带着龙妙妙走,小声说:“殿下,这是田家的大公子。”狄阿鸟耳朵尖,再加上看着是,横两步就扯上了,拉了就走。这少年却认得,犹豫着,震撼着,惊叫出声:“阿鸟。你是阿鸟。”

田文骏心里“咯噔”一声。

他知道是谁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就明白了,龙妙妙不是从高显来,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狄阿鸟这是投石问路。

身份暴露了。

怎么办?

这二公主就不对,自己也是的,怎么就不多想想?说不认识也好呀。不过在外人看来,他仅是站住了,还在不动生色,谁知道他心里却杀心阵阵:是不是引诱东夏王入内,不管二公主怎么想怎么说,把他逮起来杀了,为高显剪灭一个巨大的威胁。但这他只是在脑海里闪了一闪。

东夏王勇武过人不说,紧跟其后的陆川,博小鹿,一看就不好应付。马不芳和参随自然不起眼,一看就是文人,可以忽略,但陆川显然是杀人如麻的悍将,至于博小鹿,那也裹了一股杀气。

他东夏王左挽自己,右抓自己儿子,诱杀他怎么诱杀?

也许是得让他见自己的父亲,也只有这样,他才会去想,他要是揭破自己的身份,让自己满门掉头,天下人会不会笑他欺师灭祖。他擅长掌握人的弱点,辛大公子就是明证,临死也不清楚这都是他的陷阱,此刻,就是赌狄阿鸟虽然心狠手辣,但还是更好名。他安心了不少,边走边小声说假话:“我一看就认了出来,阿鸟现在威震天下,是我父亲的骄傲呀。只是,你要提防朝廷,我听说朝廷和东夏的关系愈发不融洽,是不是真的?小心同室操戈,让外人渔翁得利。”

狄阿鸟想不到他这一会儿功夫就醒悟到隐藏身份没用,站到高显的角度上说话,却不知道他是刚刚认出自己就已经做了这番反应,就一边走着一边敷衍:“是呀。只是高显即不讲亲情,又老想吞并我,我念朝廷资助扶持之情,为朝廷打了一仗,仗越打代价越大,朝廷反而不管了。他们要是不管我的损失,我也就扣湟西不还,你给我说说看,我拿一半的湟西与高显重归旧好怎么样?也让高显看了,我不是可灭就灭的,也就够了,毕竟是亲戚,就把朝廷的湟西给瓜分了。”田文骏一愣,心说:“这湟西名义上确实是朝廷的。东夏王不愧是东夏王,老辣严密,这分明就不像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能说得出来的话。”他收起心思,“也是”,“也是”应承了两声,继而含糊说:“阿鸟呀。我也算是你的师兄,你有今天我也高兴,尤其觉得幸庆,你还知道哪亲哪疏。”

他又说:“这朝廷你要看透,实在是刻薄寡恩,你恐怕不知道吧,陶坎正在训练一支新军,手段严峻,怕是要对付你呀。”

陶坎训练新兵,狄阿鸟也知道。他在备州放了人,时时摸着消息,也想从田文骏这儿知道他的看法和评价,却因为没有摸实田文骏的心态,不想去说交浅言深的话,就停住不说,只话家常。

田老先生住得还真不近,几乎就在庄园的最后面,这个年龄,大热天的,竟然还不在,据说下地去了。他那院另住着个老太太,正在纳鞋底,里屋炕上睡个小女孩,听着声音醒了,爬起来溜到门边,见来了好些生人,想跑到做活的老婆子身边,又不敢,也就含着手指,怯生生冲田家老大喊了一声“哥”。田文骏瞪了她一眼,她立刻咧开娇嫩的双唇哭开了。她一哭,就把狄阿鸟的目光吸引了。

狄阿鸟偏偏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家里嗒嗒儿虎他们都不与自家娘亲,反倒跟着他跑。他就带着责怪的口气说:“孩子还小,怕生人,师兄咋还吓她?”

说着,已经到跟前,一把拤了起来。

小丫儿虽然有畏惧父亲的原因,但主要还是人生,被狄阿鸟一抄,抱在怀里,“哇”一声哭得更大声。

狄阿鸟却也不需要招呼,在客厅的一侧寻了把椅子坐到了上头。

田文骏一边招呼龙妙妙坐,一边打发儿子出去,说是让他找“爷爷”,实际上是尽快赶他远离。狄阿鸟且当不知道,看着怀里的孩子给龙妙妙说:“这孩子真怕生,看我们家蜜蜂,不管谁在跟前,她都拍着两只小手让抱。”

田文骏也宝贝自己孩子,虽然严厉,却见不得她在外人的怀里哭,想说,你是大王,你家孩子会怕你的手下?倒也没说,反倒平铺直叙,絮叨自家老爷子的日常小事,实际上,心里暗自计较。

那个叫黑泰的大汉也跟了过来,一动不动站在他身后。

狄阿鸟把注意力放到孩子身上,问:“叔跟你说,不想让叔抱行,你想让谁抱?告诉叔,叔就把你给他。”

小丫头几歇眼泪,立刻不哭了,在屋里望了一遭,随着博小鹿一瞪,就用手指她父亲。

狄阿鸟抬头看向田文骏,笑着说:“看,还是要她老子。”

他站起来,伸开双臂递孩子过去。

田文骏只好接住。

这在外人看来,他俩都是在叙话家常,但田文骏却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一阵,自己带着戒心,说些家常缓和着,拖延着,给自己的思考腾出时间,而狄阿鸟却是如此随意,把亲情演绎得自己都觉得他是自家亲戚。

他也就不自觉叹了一口气,把孩子转交给黑泰,等他把孩子放到外边,才说:“狄阿鸟。有着我父亲这层关系,我也就不跟你客套,你这一次来,怕不只是看我们家老爷子那么简单吧。要是有什么话给我说,你就让他们回避一下——”

他一句话就把狄阿鸟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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