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节 追觅痕迹(1 / 2)
受胁迫送东夏王的这一路上,马天佑都很配合,腾出所有精力反思。他回想整个过程,这会才清楚东夏王早起了走的心思,之所以念念不走,是在等孩子的消息,自己却丝毫没有想到。这原本是应该想到的,甚至可以公布虚假消息稳住他的,但是自己都没有去布置,也对,他东夏王一直坐在自己的面前,不全是等消息,同时也是让自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多想,多做。
到后来,东夏王早有数了。
他的人马是他的卫队,作为他的卫队要求拱卫自己的国王,理所当然,自己没来去推演,来不及有想法,于是让他们如此接近大营,顷刻间予以控制。他把目光偏移,移到博小鹿身上,很显然,指挥夺取大营的人就是这个极年轻的将领,安排布置,只是在他几次进出之间。
他还记得博小鹿带人控制了一些没有被暗中摸上之后打昏的营兵面前,竟然宣布说:“受马将军的要求,与你们来了一回假战,你们这些人不错,在假战中表现良好,名字我记录下来,回报你们马将军,回去升你们的职。”
如此胆大,如此利用大营将领近在咫尺,众人心理麻痹的空隙,真是难以令人想象。
再看东夏王,心中自有乾坤,却平常处之,所指点王亮之语,推断冷静。
马天佑有一种无力感,分明地相信:东夏锋锐已不可夺。
当然,在马不芳面前,他倒不是真是毫无还手之力,其一,确实是反应不及;其二,在那一瞬间,自己没有分寸,害怕一动手,造成严重后果,于是有点失机;其三,自己潜意识里是同情东夏王的;其四,有一种预感,预感到营帐外有事发生,而自己不知道。
潜意识里的同情当然不是拿朝廷利益开玩笑,偷偷放水,而是自己没有更好的办法,拿不定格杀勿论的主张。
他也不后悔,别说自己,他敢肯定,就是陶坎在旁边,他也难以做到想都不想,就对一个具有未知意义的附庸大王下格杀勿论的决心。
于是,眼看关山飞渡,马蹄轰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化被动为主动,干脆把人情卖给狄阿鸟,往前方一指,告诉说:“转走渔山恐怕不妥。大王如此夜走,不免会令一些朝廷将领慌张失措,从而兵戈相见。这里是一条隐蔽的山路,大王不妨从此斜抄,早日回到北平原。”
狄阿鸟喝了一声,身侧的骑兵连忙鸣角召唤前面的骑士。
马队停下来,前面的开始调头聚拢。
黑夜中峙立的山影隔空掩野,猫头鹰凄厉地惨叫的月夜,一条山*毫不起眼,往马天佑看去,则面色真诚而且期待,狄阿鸟很是犹豫,不免疑惑:“有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你不怕被朝廷治罪?”
马天佑平静地说:“为什么不能告诉你?!朝廷为什么要治我的罪,哦,对……”他叹息说:“孩子下落不明,很是失职,愧对朝廷,也愧对大王。承蒙大王不弃,指点兵法,亏欠太多。”
龙妙妙忍不住打断:“阿鸟。别听他的。”
马天佑则又真诚地说:“朝廷和东夏乃是骨肉相连,确实,小王不知下落,会有将领恐慌,怕大王心存怨恨,回去后做出可怕的决定,以至于想对大王不利,但他们,不代表朝廷。朝廷是上邦,是天朝,即便是与东夏有摩擦和分歧,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失误,怕大王愤恨,就先背信弃义。”
狄阿鸟默然。
博小鹿硬挤进半个马身,凑在狄阿鸟耳朵边问:“阿哥。话是好话。就是……”他目比过去,盯在龙妙妙抽出的半截兵刃上,看起来很是赞成。
马天佑在骑士的包围中下马,取掉头盔,解下将袍。
狄阿鸟看他莫名其妙做这些,没好气地说:“你这是要干什么?”
马天佑憨声说:“这头盔和衣袍,都是我官职,我不要了,此获罪之身望能平息大王之怒,负失职之责。”他叠起衣物,放于地上,跪拜三次,念念道:“末将亏欠朝廷重托。”之后,这就站起来,亮起脖颈,以手刀比划说:“大王。赐我以死吧?”
狄阿鸟大出意外,翻身下马,顾左右而言:“没想到还能见到这样的朝廷将领。”
他挥指马鞭,要求说:“下马,都下马,给我看清了,此人马天佑,告诉我们说,朝廷与东夏骨肉相连。”
龙妙妙虽未被打动,也连忙插上宝剑。
马不芳并非军人,草莽一个,只顾督促:“大王,快走吧。后边说不定追来了。”
马天佑上前下跪。
狄阿鸟连忙扶住说:“马将军,你让我处置,任我处置,对不?”他大声说:“我家嗒嗒儿虎命格贵重,失落丛林,有神鸟护佑,岂知此时是安是危?朝廷有刚勇之臣,要以命抵之,岂可以未可知取人之性命哉?”他拉住马天佑的双臂,双目直视对方双眼,沉声说:“我要你答应我,留着性命,别人说你的不是,你给他争。我也答应你,即便是噩耗,也不会以私人之怨,毁君臣之节。”
博小鹿阴沉着脸,忍不住扯住陆川嘀咕:“我阿哥咋唱戏呢。”
陆川却一把甩开他,笔直地站着,一手握剑,一手拱腰,粗壮的身躯一动不动。
狄阿鸟挽上马天佑说:“天佑兄弟,你的为人我极钦佩,我看得出来,你为了维护朝廷与东夏的关系,担着脑袋,放水来着。要是你不嫌弃,今日我狄阿鸟与你结拜盟誓……”马天佑连声称不敢。他也不强求,只要求参随记录,说:“记下来做为见证,我狄阿鸟在此与马天佑盟,今日之事,错在王亮一人判断敌情失误,不以私人积怨损及与大皇帝的君臣之义。我出长月,大皇帝亦与我盟,杀白马,以山为砾,以河为带,作过两不相负的见证,不敢背信。”
说完,他要参随再写一份,手书签名,递予马天佑说:“君是英雄,不敢作役使之想,挟持你到我东夏出力,但也怕你因而丢了脑袋,就书此信物予你,你可交给那杨雪笙,作为交待。”
说完,他亲手牵来马匹,要马天佑骑上,自己拽着缰绳,在让开的道路上出了马队,之后在马股上赶了一鞭,站着看着马一扬多高地走。
走出了好远,马天佑还从马上回过身来看。
再走,他趴在马背上走的,没入黑夜,留下一声竭力的长嘶。
陆川大踏步走到狄阿鸟身边,沉声说:“主公。这人有胆有识,是一条好汉。您也是好汉。大大的好汉。我这一生,都愿效犬马之劳。”
他哭了,说:“回去之后,小姐若是怪您,我与她说。”
博小鹿气愤地说:“光好汉有什么用?他光棍,老子也光棍,就因为区区几句话,一条不知道到哪的路,就放了。”
狄阿鸟淡淡地说:“你们呀。要有人家的忠勇,渔阳呀,我丝毫不愁。孩子呀,我也不怕他出事。”
他上了马,带着众人从此山阴往前走。
天明的时候,这条路绕着走着,依然能走,而方向,赫然是北平原的方向。
龙妙妙本来在赌气,眼看这条路走通了,忍不住走到狄阿鸟身边,偷偷问他:“你是不是知道这条路能走?”
狄阿鸟看看她,回头看看自己的骑兵们,小声说:“知道。当然知道。那个马天佑呀,他知道我要走,谁都阻挠不了,与其翻脸,不如给我指条跳出冲突的路。”他笑笑,突然一探腰,把龙妙妙掳过来,硬拽坐在自己马前,小声地在她耳朵边说:“别垂头丧气的了,让你精神下,告诉你,我盟誓,结拜,给他写封书信,是安朝廷的心的,不是懑傻,受感动,至于他受不受感动,我不打包票。”
龙妙妙叹气说:“可是孩子呢。你回去怎么给他阿妈交待。”
狄阿鸟冷笑说:“孩子好好的。王三小给我消息,熊熙来失踪三天了。我坐了半夜,就是想听朝廷人说一声,他们没见到熊熙来。”
龙妙妙“啊”了一声,反问:“不是说熊熙来得到了贾凤山的重用吗?”
狄阿鸟笑笑,说:“没错。正因为如此,他该有机会逃走。而且他的家眷都被我接走了,他要逃,能逃哪,敢不带我的孩子逃走?再说了,熊熙来是备州人,将门之后,也是有根阀的,与贾凤山是乡党……你看这土匪气象,我就不信,没有他熊熙来受重用,指手画脚过,而且,王三小呀,他是熊熙来推荐给贾凤山的。”
龙妙妙眼睛急眨:“哦。哦。你说什么?”
狄阿鸟说:“熊熙来被朝廷冤枉了,既然气不过,他敢再落朝廷手里?那贾凤山拿孩子在手里,不就是为了跟朝廷谈判吗?与朝廷谈判完,对他熊熙来有什么好处?他是备州人,都是乡党,无非是先诓住贾凤山,在寻机脱身。不过这个家伙也玩得机密,把王三小都撇了出去。”
他又说:“也对。王三小有异动,贾凤山就会察觉呀。所以,他该瞒着。再推理,熊熙来带着人质跑了,他贾凤山不得一边找一边捂着?他敢露一丝风,土匪们就把他剐了。”
龙妙妙感觉着气息在耳边越钻越痒,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幽幽呼一口气:“希望会是这样。不然回去,即便你打走了渔阳的敌人,你阿妈也不会原谅你。她一吃饭,就给我说嗒嗒儿虎……”
狄阿鸟淡淡地说:“这说明这孩子的运数大,将来的成就大。”
他反过来问:“阿妙。你知道吗?我5岁的时候,被阿妈带到了龟山婆婆那里,从此之后我长大了,也一步一步走来,有我的今天。之前的事,我大多不记得,浑浑噩噩,至那一年,从我想到怎么逃跑开始,我今天都觉得自己的举动不是一个孩子能做到的。但是我不做不行。我就是想跑。我想跑,我就得设法去跑,于是,我一天到晚都想着怎么跑。走着想,吃着饭想,睡着觉想,不停地想……那个时候,大我那么多的龙沙獾还给我计算他生下来几颗牙,好像是上面三个,下面四个,一共是八个。他都还能这么浑,我就已经在计算怎么逃跑了。从此之后,我与你们不一样,我感觉我就是什么事都懂了。从咱们上学说吧,我从来也不肯与你们打架,因为我知道,打架就是在比背后的阿爸,我很用功地学习,因为我认为学习能使我有智慧,如果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可以想到逃跑的办法,我也悉心观察打猎,那是夜宿在外的时候我怕狼,我想,只有我亲手打到了狼,我才不会面对黑夜和狗挤到一起。告诉你,我还为山羊不能骑远路,从此钻研养马。”
突然,马队停住了。
狄阿鸟猛一下意外,问:“怎么回事?”
制止众人前进的博小鹿转回来,禀报说:“阿哥。前面有人打斗的痕迹,有血,有野兽撕碎的尸体……我怕不安全,让几个弟兄去搜索一下前方。”他瞅了龙妙妙一眼,发现龙妙妙脸红着低下头,这就说:“阿哥。你可得娶我们高显的公主。咱再折腾,在人眼里,也是野出身。”
他笑得灿烂:“娶了阿妙公主,您就是高显的王。”
龙妙妙勾了脚尖就踹他,踹出他一句话:“你出身高贵,我阿哥是巴特尔,你们不配谁配?”
狄阿鸟苦笑。
这也难怪,博小鹿自认为是高显雍族,在他眼里、心里,谁都没有高显的公主更高贵。
经过一夜奔波,骑兵们均是又累又困。
他们停下来一心吃干粮,整理一片偏离道路的坪地,周围放上警戒,在里头打一打盹。狄阿鸟鼓励他们,要他们当成是一场训练之后,听完几个搜索附近的骑兵回来报告,自己就带上参随,陆川和几名健牛去看前面的尸体。龙妙妙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可她自小就与狄阿鸟势不两立,很想知道狄阿鸟怎么想的,要干什么,一定要跟着去,就一起去了。
沿着宿营地下去,走上杂草稀疏的石砂坡,一线晨曦在山那边蒸射,眼前璀璨了一下,让人再走下去,到了山阴只觉得眼前突暗,再往前走是一茬子树林,尸体就在树林的边上,石岗的边壤。
这座小小石岗受造化推移,两侧堆满粗糙的黄斑石,相继六个尸体从下往上,依稀呈轴面排列。大概是因为这一带的野兽和秃鹫数量不多,除了两具吃得只剩黑膏骨头,其余的多有扯烂,却还保存着,老远一股腐臭,大量的苍蝇蚊虫嗡嗡直响。几个健牛不免感到恶心,龙妙妙即便是见惯杀伤、战场,看过野兽吃人后的场面,却还是有点想吐。她看着狄阿鸟走上去翻捡骨体,几个健牛不得不紧步跟随,胃里终于一酸,用手堵住。
“这有兵器。”一个健牛说。很快,他往完整的尸体走去,得出结论:“这些人是两拨人搏斗致死。”
狄阿鸟翻捡一番,也往上走去,相比他们的大致一看不同,很是细心,不时还抽抽鼻子,好像对恶臭免疫,直到他抓住一个尸体残留的胳膊,察看尸斑和腐烂程度,龙妙妙再也忍不住了,扭头就喷。紧随其后,参随也喷了,几个健牛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喉咙也一上一下。
陆川只好忍不住提醒:“主公。休看它。”
狄阿鸟反问他:“为什么?”
他向健牛们招手:“我有心教你们辨认。你们都给老子过来看看,谁能告诉我这几具尸体死了多久?”
其中一个健牛说:“起码两天了。”
狄阿鸟温和地问:“依据是什么?”
他讲解说:“这几具尸体只死了九个时辰不到,你们看,肢体僵硬渐缓,但还是有些僵硬。你们再比较几个尸体,其中最上面的一个,身下有匍匐的痕迹,尸体保存最好,应该是昏迷转醒,挣扎了一两个时辰。你们再看他们是什么人?这兵器,其中一把是制式的,其中一把是东夏狭长马刀……再根据衣着,可以判断,这些都是土匪。”
他比划了一簇箭枝的方向,抬手指住东边的岗上,有人在岗上射的,箭术不错,他往对面一个方向指指:“你们再看方向和轨迹,他们为什么只躺在石岗这一侧,看来这两拨人,前面跑的应该是从山坡后绕来到,追兵则从山上截了过来。于是,一个持马刀的马匪站在这里拦截了他们,杀了两个人,自己也死了,给同伴们换来时间之后,一个弓箭手上了石岗,在那里压射,射死两个。顺序为第二的尸体,那是被人一脚蹬下来的,我们可以去看看西边的痕迹,从而判断他们的人数。”
他脸色越来越黑,问:“博小鹿呢。立刻给我找博小鹿过来。”
龙妙妙吃惊地看着狄阿鸟,问:“你看出来什么了,老猎手我见得多了,从来没有你这样能将时间判断这么准确的。你该不是认为……”
她抬头往西看了一眼,估计了一下日子,脱口就说:“熊熙来和嗒嗒儿虎?”
狄阿鸟点了点头。
他不顾稳重,飞快地奔到西边去,龙妙妙也飞奔了去,几名健牛阵脚大乱。
到了西边砾石容易脱落的地方看了一眼,狄阿鸟就肯定地给龙妙妙说:“追上来的人有三十来个。”
龙妙妙问:“你能肯定。”
狄阿鸟又换了个方向,奔过去,说:“可以。而且我断定,熊熙来确实曾从这儿通过。”他指了让看,肯定地给龙妙妙说:“你看,绕过山坡的潮处的脚印,这七、八个人怎么不往西北的方向走,那儿多么平坦。反倒费尽气力,逃上这边的岗子呢?说明他们非是带了妇孺之类的不可,想避入林子,是为了保护妇孺。你想想,李言闻和嗒嗒儿虎俩人在,他们不上岗,直了怎么跑?”
他又说:“准确地说,事情发生在此前7到8个时辰之间,也就是昨天下午那一阵,再有两三个小时就已经天黑了,而天又热,不经折腾。山岗丛林,天一黑就是最好的保护,他们至今应该还在这座岗上的密林里。博小鹿也是刚刚看出来了,但他没读过《洗冤录》之类的断案书文,而尸体也被野兽祸害得厉害,不敢断定就发生在昨天,于是先带几个人上去。”他大喝一声:“陆川,吹角,分出几名弟兄,分两个方向骑马东绕,让其余弟兄们给我搜寻林子,以牛角呼应,震慑匪人。”
陆川大步如飞,猛地跳上一块巨石。
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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