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节 琅琊海王(1 / 2)
熊熙来吃出味道了。
他确信浑河萨满不会对他不利,只是在向他示好,通过示好,传达一种强烈的意愿,告诉说:你们的战略都是错的,朝廷和高显最好联起手共同对付东夏,不要把敌人弄错了。浑河萨满也肯定不会站在高显人的立场,设法夺走嗒嗒儿虎,他说得很明白,你朝廷千方百计要带走这个小小的人质,无非想通过人质去控制东夏,战略的出发点还是继续错误地把高显当成了敌人,豢养东夏咬人。
他辟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未来,那么以他看来,嗒嗒儿虎对朝廷没有任何意义,除非朝廷继续错误地坚持下去,因为出于伪装,狄阿鸟自己都能主动送人质,而同样,假如高显王室、高官不出于泄愤的需要,那么带走嗒嗒儿虎也没有意义。
也许他的话很有说服力,让熊熙来拿不出任何理由反驳。
东夏王的野心会越来越大,因为他的才能,他会比任何人都危险,谁也辨驳不了。
但是熊熙来站起来走出去,就立刻冷笑着把这些话抛在风里。
他用不着去辩驳,原因再简单不过。
一个人在失去了一处地盘之后,来告诉夺走他农田的人说:“刚刚你派的那个手下有野心,将来也会抢你的地盘,你还是把农田还给我,咱们两个对付他吧。”你如果是那位夺走人农田的人,会立刻更改自己的初衷,认为你这位手下对你而言不如一个敌人么?你应该和敌人联手,把刚刚还听命于你,与你敌人搏斗的手下干掉吗?
即便你的手下有野心,时而唱反调,将来会威胁到你的安危,可你就不怕你的敌人正是利用你的这种怀疑拆你自己的台吗?
所以,浑河萨满的话再有道理也不能听。
走出来,他就觉得浑河萨满把他当傻瓜了,竟让他什么也不干,归国传播这种两强斗一弱的未来布局。
浑河萨满客气地送他,他也客气地感激。
浑河萨满动情地搂抱他,他也动情地去回报,暗示自己一定不会让对方失望。
然而刚刚分开,浑河萨满就告诉那阿及乃说:“你要去投狄阿鸟就去吧。我老了,活不了几年,就不再把你拴在身边,你以后不用再侍奉我了,去干你想干的事吧。看在你侍奉我多年的份上,我就送你一份礼物,你可以去东夏王那儿去告诉他,他的儿子正在被人掳走,掳走他儿子的人会沿着湟水南下。”
于此同时,熊熙来刚刚走出对方的视线,也独自告诉耿均一人说:“刚刚那萨满给我说了许多,就是想以他一人之力祸乱另外两个国家。他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可他只知其一,不只其二,若是东夏王当真不择手段,我们早就有人质在手了。”
那阿及乃骑上骏马匆匆上路。
熊熙来则领着队伍继续上路。
这时,完虎臣忽然觉得自己晾干的衣物里多处个硬硬的角子,掏出来一看,是块折成四方的羊皮,上面写着:“若求庇佑,要么保住活人,要么送归死人。”
浑河萨满居中三边望着,望着,喃喃说:“我的话一点都没有假,高显可以与朝廷相安,却不会同东夏相安,朝廷可以与高显相安,却不会同东夏相安。”
很快,他又问:“掳子抢妻之仇,你也能客客气气么?”
说完,他回到弟子们面前,眼看天又要下雨,告诉弟子们说:“我很快就要去另外一个地方了,你们把我的羊分分,领回自己家吧,不要再打搅我。”
遣散完弟子,他进到自己的屋子,解开自己的辫子,任其从两耳披下,翻箱倒柜,找到一把弯刀,擦拭几个来回,双手捧上,放到一个干枯的羊头下面,退步下去,跪下说:“长生天在上,弟子给您行礼了。”
他闭上眼睛,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光,骑着快马,抡着锋利的马刀,寒风过耳,顷刻就是黑白凌乱的厮杀……眼前厚重的身体不断从马上落下,一支一支惊鸣的鸣镝,一匹一匹卧倒的马匹,最后一切都呜咽了,只剩下一片尸山血海,分不清敌我。
他记得自己就那样地在里头爬,爬,四周大雪浇灌,是怎么也爬不出这片血污之所,就捧着满是血污的脸呜呜痛哭,这时,一个萨满踏着尸体吟哦,来到他那儿,给他灌了口酒喝,用一个充满魔力的声音告诉说:“若是你厌弃战争,就站起来跟我走。”
他本来认为自己站不起来了,然而却奇异般就站起来了,摇摇摆摆就跟到了后头,一边走,一边走……
这路似乎很短,时光飞逝。
很快,他就喊老师。
老师是那么的亲切,道理是那么的透彻,总是响在人耳边,他告诉说:“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信奉长生天,可他们总是期望从长生天那儿得到力量,剥夺他人的生命,致使战争不断,生灵呜咽。其实,这不是天神的意愿,你可以感受那些天神,他们是让我们保卫这一方的生灵呀。”
浑河萨满睁开眼睛,一滴混浊的眼泪留了下来,他喃喃念叨说:“这一方的生灵需要我来保护么?!”
他喊到:“天神哪,既然你是仁慈的,为什么还要降生盖世的英雄呢?”他问:“哪一个英雄不踏着累累的尸骨成就威名?”他恢复了平静,娓娓地诉说:“那一场惨烈的战争打完,从此湟西大地上多了一个威名远播的英雄——龙百川。我以为这就结束了,这块土地不用再死那么多人,可是……他的人马毁灭了我两个哥哥,好像就是在昨天,可他的后代却于今天坐不稳王座。又得多少人死去呀。”
他悲伤地说:“我不想再等结果,如果失败了,这浑河水迟早一片殷红。如果它发生,您不可避免地看着,您就看着吧,我要到北方去,虽然那儿也有战争,却不是在我的故乡,没有我的弟子和亲人。”
说到这里,他爬了起来,一步步走向羊头,慢慢抓起他的弯刀,背到了身上,顺手准备一些物么,出来牵了一匹骆驼挂一挂,就在雨中上路了。风中响满了他沧桑的谶语:“埋旗鼓,备鞍鞯,星辰斗转八百年,东夏必有王者传。王者圣佑青鬃舞,先阵女直举破鼓,旦涉湟水夕临按出虎,铁骑蜂拥,枪林生白雾……”最后,他的声音淡淡的:“应验啦,蠕蠕党那咒敌至今,终于应验了,可是你们也不要得意太早,他不是党那人,你们是被一个外人奴役,哈哈,看你们忍受到什么时候,看你们能忍受到什么时候。”
那阿及乃抵达湟西,与狄阿鸟只隔了一个晚上。
狄阿鸟还没能抵达辽中对面的险渎,将领们就纷纷接到风声,前往险渎镇聚集。摆在他面前最严峻的形式是:湟中面临着高显水师的切断,王凤仪带回的水师晚了,又不适合内河作战,只能白白在内河入口看着。
但是,河的这岸,却是大获全胜。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浑河萨满的怨语,可东夏的将领们听说大王脱险,就已经在缴获的堆积如山的兵器面前绞尽脑汁,着手恭贺他们的大王,庆祝军事上取得的胜利了。险渎与湟中城遥遥相望,四通八达,在东夏军兵出秦皇岛,夹河北进之后,强夺卢龙塞的东夏人马在博小鹿的带领下有预谋地退往锦郡与图里图利的部分骑兵汇合。
叶赫后继不力,补给断绝,只好领大军北撤。
按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再退往锦郡,因博小鹿先一步固守,攻打不下,只好放弃依靠盘锦的设想,转折北上,退到湟西中部,到了中部又扎不住,而赵过、牛六斤从柳城出兵,声势浩大,叶赫只能再往险渎收缩,希望能打通湟中。
湟中为挽救这支败兵,也倾全力渡河,为湟东的东夏兵最后夺取湟中创造了再有利不过的条件。
湟中并没有决定性的力量,即便是试图挽救湟西败兵,也徒劳无功。
到牛六斤回师自北夹攻,在从南向北逆向倾轧,叶赫又往北跑。
战争已经结束,狄阿鸟来到这儿,离曾经的主战场并不远。
最后,将领们一致通过,将士们押解列队的俘虏漫天遍野站在野战场上,举起兵器高呼“万岁”不止,以此来欢迎他们的大王。
狄阿鸟带了龙妙妙,对俘虏来说无疑会是一场可怕的*,他也就乐于看到。
只是,始终有一丝的阴云不知不觉地朝他笼罩去。他隐隐约约想问自己,我真的打赢了吗?
他根本没有余暇去想,很多战务还等着处理,而嗒嗒儿虎没有跟着一块回来,老太太那儿却派人在这儿等着要,再加上后续部队须打通湟水,支撑湟中,防止高显主力会跟到湟中,己方难以撤退,颇有点国事、家事堆积如山的感觉。
赵过已经防务了布置,让败兵、伤病过河修整。
狄阿鸟从牛六斤那儿抽调修整过的劲旅,以石砲压河,一边接应,一边过河殿后,并紧急约见王凤仪,设法抢夺湟水河道。
就在这样乱杂杂的时候,那阿及乃到了,被人带来,大喊一声:“大王,我是那阿及乃呀,还认得我吗?我有个要紧的事要给你说……”
刚刚一场聚会轰隆就炸了。
将领们打得心顺,这会儿最是意义风发,忽然听说狄阿鸟的嫡亲儿子要被中原使臣掳走,当场就把骄横中孕育的愤怒点着了。
图里图利第一个放话:“他敢?!等我们收拾完战场,立刻拾兵南下。”
他威信第一,第一个摇旗,下头顿时踊跃请战。
因为人人喝点酒,红眼狰狞,要争着领三千兵马作先锋,要朝廷好看,就在底下争得打架。
狄阿鸟一阵心悸,瘫坐在虎皮座上了。
他脑袋轰轰直响,一片空白,其中不光包括对儿子被熊熙来认出来,拿走胁迫的愤怒,最要紧的是想到了一件事:朝廷为什么会要我的儿子。
段晚容可是老太太派来索要嗒嗒儿虎的,丝毫不管他是不是呆若木鸡,冲到他面前大吼:“我看你怎么给老太太交代,老太太最疼嗒嗒儿虎,就怕他哪点不好。我没看到孩子就知道要出事,你还说孩子安全得很?这可好得很,你是想把老太太气死不成?”
那阿及乃看正是时候,告诉说:“他们是要顺湟水南下,坐船回中原。”
场地顿时吵炸了,将领们个个咆哮:“追上他们,杀光再说。”
博小鹿虽然是干弟弟,也是他自家兄弟,眼看当口,需要自己开口做一个叔叔该做的,干脆趟着往外走,想着不管过河,还是直接从这儿出兵,点上几百人,把使团截杀了再说,一边走,一边口口声声跟死拽他的牛六斤说:“阿哥的脸丢大了,子被掳,妻被抢,这样的耻辱要是传出去,不是让草原上人人笑话?”
里头越来越乱,越来越乱。
狄阿鸟只好迸发出全部的气力,大喝一声:“都要干什么?我还没死呢。”
众将静了一静,在底下抢做先锋的也不再相斗。
他们抬起头往上看着,只见狄阿鸟站了起来,慢慢地消去了最后的一丝声响。
狄阿鸟却又纵容他们一样,喃喃开了个头:“我们这可是为中原朝廷才出的兵,战死之数远超五千,刚刚打出一个结果,他们就迫不及待了。”
牛六斤说:“是呀。”
将领们感到愤怒,再次勃发一次请战浪潮,把战争中得到的自信全释放出来。狄阿鸟摆几次手都制止不了,只好再一次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
他看向博小鹿,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截杀使团合适吗?你先等着,不许轻举妄动。”
他一直犹豫到深夜,因为他即不想把儿子送给朝廷,又不想开罪朝廷,毕竟这一战,得到的百姓虽多,可损失也是巨大的,并且并没有按照原来的设想,与高显谋得一个以战求和,再丢失朝廷这个盟友,实在是战略上的一败涂地。
他再一次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一仗,自己没有赢。
就在段晚容为他不吭不响了的反应过来寻他,他避而不见的时候,一匹快马带来一则可怕的消息。
最先接到情报的是张铁头。
他疯狂地冲进来,眼看卫士还在统一说法,上去就是一巴掌,冲进去,在狄阿鸟面前闪了个神,就说:“拓跋出兵一万直逼渔阳,博大鹿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兵都快到渔阳了,他才知道,这又延误了一天多,渔阳那边怕是已经打起来了。”
狄阿鸟不敢相信地望着他,问:“是实情?”紧接着又说:“这是偷袭,不怪博大鹿,只是人马?怕不到一万,这个数目的人,好行军,好隐藏。”
他之前给狄阿孝联系了的,想必狄阿孝也从鬼方向拓跋氏发动进攻,再按照战况的延搁,朝廷驱使自己出兵,张怀玉等一系列朝廷上的将领会默契地阻挠,拓跋巍巍肯定没有大张旗鼓,他又来这么快,兵力也不会太多,顶多万把人,甚至可能只有三到五千人。
不过人不少了,因为渔阳周围除了一千剿匪军,不要说军队,壮男、壮妇都几乎被抽空。
他强打镇定,招呼张铁头坐下,却在想:拓跋巍巍就为掏自己的渔阳一下而来吗?就算掏上了,这也是损人不利己呀。
不对,不大对劲儿。
拓跋巍巍难道想以这样的兵力,这种偷袭灭掉自己个?不太可能,不太可能。
猛然间,他失神大喊:“不好。”
张铁头心说都火烧眉毛了,你现在才知道不好,却还是符合说:“是不好。”
狄阿鸟看向他,断定说:“拓跋巍巍是被人引来的,你们不是说他近来老跟纳兰部人打交道吗?”
这话不是张铁头说的,不过他确实知道一些,就说:“你是说纳兰部的人想趁机插咱们一刀?”
狄阿鸟苦笑:“恐怕不止他一家。”
他站起来说:“我失踪这些天,北面克罗部有没有派人来?”
张铁头说:“这个事儿,你最好问牛六斤,他的人靠北。对了,他提过两次,都是说他怕对方知道你失踪了,就……,所以,都是巧言搪塞了。据说,对方说,他们不见到你,就不让咱们那一万多人回来。”
狄阿鸟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克罗部带了大大小小一帮联军,打仗不出力,又想不让自己在另外一个战场收罗的万把人回来,是要向自己索要好处呢。
这跟拓跋巍巍的到来岂是巧合?
正担心着,外面牛六斤也求见了,狄阿鸟说了句“快请”,让他进来,等他一进来,就看他脸色也不大对劲,连忙问:“怎么了?”牛六斤这就说:“你那个便宜干爹的人马一再下移,就在今天晚上,他们派出一只人马,驻扎到彰武去了,我寻思着他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保存实力,就连忙过来。”
张铁头迅速摊开地图。
狄阿鸟俯身一看,恰恰是自己大军回师的退路之一,往下则又兵摄柳城,就说:“他这是想干什么?”他说:“纳兰部恨我,这理所当然,因为纳兰部跟我争百姓,争牧场,他不过是想要点好处,我还会不舍得?”
牛六斤说:“他该不会想吃掉我们吧?就凭他,崩他的牙。”
狄阿鸟反问:“如果他跟高显秘密议和了呢?”
牛六斤吃了一惊,反问:“他不是与高显连年接仗吗?”
狄阿鸟叹息说:“也许在他看来,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牛六斤使劲咬唇,过了一会儿说:“他派人到我那儿试探多次,会不会高显人想与他议和,透露了你失踪的消息?”
狄阿鸟深深吸了一口寒气,说:“要是这样就解释得通了,他能撑了这么久,才去渔翁得利,与我也父子了一场。这么说来,纳兰部也是知道的,拓跋巍巍拿三、五千兵掏渔阳,无疑是想借给纳兰部一个胆,他们这是群狼困虎呀。”
他猛地一拍额头,说:“我们还欢庆个鸟,四面楚歌了,谁说我们打胜了的?现在朝廷忌惮我们,我们又没能跟高显议和,随后纳兰部从北部出兵,克罗部观望,高显腾出兵力,一路北来,一路夺湟中,再以湟中攻我,渔阳那儿又有拓跋巍巍的人马,日他娘的。”
牛六斤问:“怎么办?”
张铁头从灯下伸头,嘴都顾不得合严实,好像舌头要随时掉出来。
狄阿鸟说:“我们不能轻易引兵救渔阳,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正是我们的兵力充裕,而敌人不知虚实的时候,这才维持着现状,一旦我们稍有异动,就会迫使各方提前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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