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节 虚言糊弄(2 / 2)
按照他阿奶的话说就是:你家那个时候还不咋样,可人家短刀都镶宝石,靴子我看过,虽然有点儿旧,可镂的都是金色的小花。就因为这,人都说她身上中原人的臭毛病多,你伯爷还进门吆喝,老大呀,咋不找个膀大腰圆的,能干活能生孩子,这不是人家常说的千金大小姐嘛,养着比养金丝雀还累,到时有你受的,有了孩子,更有你受的。我倒不觉得,人细皮嫩肉,认字知书,也没啥不好,就是出身太高,脾气显得古怪,在你父亲面前动不动撒娇,跟个小孩一样,话软绵绵的,腻得人牙疼,缠人,一天到晚粘着你阿爸,一天到晚,你阿爸去哪,她就跟到哪儿,到处跑吆,与你阿爸一走就是半年,一走半年,要不是我在你家,光你家房子长的草都能养牛,养羊的;可到了外人面前,一脸傲慢,谁也摸不着她的劲儿,惹她生气了,她也不像有些女的,骂骂咧咧,丢人现眼,就冷眼看着你,两只眼,凶也不凶,就是怪糁人。
换而思之,自己家本身是雍部人,母亲又是正室,还会换来某些歧视,更别说一个被掳走的女人。
这个被撇下的娘俩,要么撒了谎,要么极得男人宠爱,孩子这么小就带出来,是被当成家族接班人培养的。
不过,这只是他思及亲生母亲,走了个神,他不会无聊到与穆二虎一起谈论这个问题,也就说:“你也是铁了心?!”
穆二虎说:“官兵去我们那儿抓人,人大部分躲走了,我们是个屯呀,人多,还是有不少人,我一房奶奶说自己年纪大了,谅官兵不敢怎么着她,非要去讲理,结果官兵打她,两边干了起来,两死九伤,这群畜牲,临走点了几座房子,让限期交人。我知道这是姓邓的在逼我们,可交人?!交谁?!交个十几口子咋办?!本来天一黑我就能到这找你,因为这件事爷们在一块儿计较,才磨蹭到现在。”
他说:“我们那儿穷,本来就活不下去了,个个都肯跟官府干,说家里留点年纪大的,年纪轻的都给我走,上山,我本来和李大头说好了,准备扯杆大旗,反正就是这样了,轰轰烈烈干一场。不过,五郎到你这儿,回去说了,只起兵不造反,大伙又商量,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造反能号召人,不造反,干绿林,山上养不下这么多口,也没出息。我给他们说,小相公是带过兵的,有见识,说不让造反,有不造反的道理,你们先不要嚷嚷,我去看看他为啥这么说,回来再决定,这就来了。”
这倒是实情,一般人都这么想,不造反,干绿林,山上养不下这么多口,也没出息,造反,十里八乡一拢,一片后生,拉个千把人,生存不是啥问题,要是再打赢官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成也快,败也不过转瞬,岂不快哉?!
狄阿鸟本觉得穆二虎还可能会有顾忌,毕竟外有强敌,听他这么一说,知道了,造反对他们来说,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他轻轻地说:“穆二虎,你就不怕游牧人有机可乘,看咱自己干上了,趁机又来。”
穆二虎泪眼松稀,怆然道:“小相公,我就知道你有此顾虑,会给我说,外贼在旁,我们是在干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可是你别想说服我,我这是干啥,诺大的一个家,被我卖完了,到头来品品,我打胡人,朝廷不许,恨不把游牧人杀完,却因为保护一双母子被逼迫造反,这岂不是天意?!”
他痛苦地扯着自己胸口的衣裳,嚎啕怒呼:“有人曾经救过一个游牧人,被当恩人看待,有人在他们庄外树上挂了一圈东西,凡是游牧人走在那儿都下马,鞠一躬,绕着走。游牧人来抢杀,那是饿的,可是朝廷,我们要保护的朝廷,这样对待我们,当官的,吃香的喝辣的,做爷爷,我们一个个被饿死,被逼死,让不让人活么?!我穆二虎为了啥?!大伙都是为了啥?!游牧人来了,官府管不管我们,不管,可我们组织反抗,自己给自己挣条命,他们都不许,奶奶个鸟,一群乌龟王八蛋,这样的朝廷,它胜游牧人么?!还不如游牧人。我穆二虎对天发誓,不杀邓北关,我对不起死了的大胆子奶奶,对不起饿死的兄弟姐妹,对不起良心,我就是要造反!”
他一伸头,凑在了狄阿鸟面前,咬牙瞪眼,大声咆哮:“小相公,你呢,你看看你,你一个流犯,咱不说,好好一个妻子被人吭死,窝囊不,有苦说不出,你甘心么?!你要是说一句,一个女人算啥,老子看不起你。我知道官府因为我去抓你,后来又松动了,可我看,那是官府引诱你,让你自己送上门的,就像是引诱我一样,说三天之内,征召兵役,征召方和姓邓的不是一个系统的,可我一去,就被人家按了,我吃了的亏,你还去吃么?!老李哥天一亮,赶着马车把你弟弟和一个丫头送了出来,我刚刚派人,把他们接到我那儿,什么话他们都说了,你这也是无路了的,你给句实话,是爷们,你给句实话。”
狄阿鸟在他咆哮中仰首顿足,声色俱下地说:“话你都说了,你说我能怎样?!血海深仇,我岂敢不报?!不过,妻子刚刚下葬,心中悲痛,总得让我缓口气,再考虑大事吧?!啊?!再说了,我区区一人,与大局无补,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这一会儿来请,二回来拉的,不是强人所难吗?!”
穆二虎一愣,说:“你不跟我们造反,你怎么报仇?!天上还能下刀子,把姓邓的一家老小给下死?!”
他明白了什么,说:“我听五郎说了,你不愿听造反二字,把陈半仙给扣了……”
狄阿鸟打断说:“我说什么,你们会听么,罢了,罢了,我们意见不合,能在一起干么?!你们都是远亲近邻的,我算老几,为啥非来拉我呢?!我就想不明白?!”
穆二虎站起来一敲手,慌不迭地说:“这一摊子,你不来做这个大当家的,我弄不了。小相公,怎么跟你说好呢。”旋即又坐下,缓和说:“那行,我们都听你的,造不造反,不就是名号嘛,其实大伙心里都有数。”
狄阿鸟起身说:“看你说的,这一摊子我就行了么?!别跟我下套儿,官府正准备北伐,集结兵力,你在这时候扯大旗,岂不是被他们顺手围剿了?!不提造反是不提造反,你别跟我下套。”
穆二虎也再次上前,上前按他的手,他便往外走。
穆二虎追到外面,赵过知道该他们俩谈过了,连忙上前,把他拦住,穆二虎一着急,冲到众人面前吼:“快,快,给大当家的跪下,求他给答应。”
众人置若罔闻。
他再三咆哮,颇令大伙为难,这刚一见面,用不着跪着求人吧,一群人就乱吵吵。
狄阿鸟停了一下,转过身来,应着“凭啥让他做大当家”,笑道:“这穆二哥为难人,为难了我,还为难弟兄们。”这么一说,人静了一静。穆二虎却觉得他有真本事,入不入伙,非同小可,自己扑通跪下来,他穆二虎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冲人扑通屈膝,这么一跪,本来还想观望的人,比着也得跪,犹犹豫豫,一个一个蹲身下来。
狄阿鸟连忙上去搀扶。穆二虎便说:“你不答应,我们就跪在这儿不起了。”
一群人乱嘤嗡,显然都是被迫的,连先约三章的条件都没有,狄阿鸟只是搀扶了这个,去搀扶那个,一味推辞。
突然,他感觉身边多了个人来,扭头看了一看,竟然是卓玛依,惊奇道:“你来干什么?!”
卓玛依躲到他背后,扯了扯他衣裳,说:“你阿奶叫你。”
狄阿鸟第一个反应,就是樊英花借故叫自己过去,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忽然明白,这不可能,樊英花和卓玛依不熟,这卓玛依衣裳还有些凌乱,想必是真的,连忙弯腰,向一群人拜两拜,提脚而去。
一路上,一家人都在往老太太那儿赶,想必是老太太清醒了,可她早不清醒,晚不清醒,怎么这个时候清醒了呢?!按说,这里头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她怎么知道身处何地,该叫谁呢?!
他一路走,一路问卓玛依,听她言也听不太清楚,就听她说:“她这两天,精神一直不大好,半夜,呼腾,坐起来,问我,你是谁……”
他一着急,快走几步,前面樊英花也陡然出现,似乎有话要说,他便推了卓玛依一把,自己留了下来。
樊英花指着闹起来的地方,低声问:“阿鸟,你该不是起心与他们一起造反吧。你糊涂了,一群种地的,能成什么事儿,你要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狄阿鸟回头看一眼,叹气说:“他们这不是来请我当大当家,我这也是逼不得已,我走,我不答应他们,走得掉么?!我坚持走,对他们再没有一点儿用,你知道会出什么事儿么?!你派人去看看,来了多少人,是不是要强行劫了众人上山的。”
樊英花大怒,深受握了剑柄,说:“他们敢?!”
狄阿鸟嗤笑一声,去揪她鼻子,说:“我看你糊涂了,这一家老小,你去跟他们翻脸吧。”
樊英花软了下来,埋怨说:“你早该知道他们来,怎么就没想着,避开,躲躲。”
狄阿鸟哼了一声,说:“说你是女人,你就是女人,尽捣后账。”
樊英花想了想,干脆决定说:“谁也别管了,你走,你一个人走,我不信他们还真灭了一群妇孺。”
狄阿鸟没好气地说:“又说胡话。走?!也要从长计议,你放心,我都这样了,不想走?不走,能去哪儿?!跟他们凑头起事,唉呀,你也担心得古怪,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是吗?!不是。哦,阿章也一直要走,这样吧,你去她那儿,找她商量,这边呢,让阿过和那个穆二虎搅腾去。”
樊英花说:“还是先一起去看看你阿奶,听说她本来糊涂了,忽然之间,明白了过来,怕不是什么好事儿?!”
狄阿鸟推了她就走,说:“去,找阿章哈,你们商量大事儿,阿奶这边儿,迟早有你面儿见。”
樊英花见他推得急,心里怪怪的,也挑不出什么明显的不妥处,一边走,一边奇怪,哎,走与不走,让我去找他妻妾商量什么?!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要考虑?!狄阿鸟冲她背影笑了笑,去寻自己阿奶去了。
到了,外头围了一堆人,杨小玲牵着阿狗,坐在他阿奶身边儿,极力为她说明。赵嬷嬷认得阿狗,却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记得她和阿狗他娘还闹过架,面前这个,显然不是阿狗他娘,掐指一算,似乎好些年了,难不成这是阿鸟的又一个孩儿?!她清醒了不假,可这年差,也着实能让一个清醒的人再糊涂,而她对周围的事儿还有点印象,昨一盘算,不对,右一盘算,不对,神色渐渐萎顿。
杨小玲看到了狄阿鸟,起身将阿鸟拉到她身下。
她便用自己颤巍巍的手捧着阿鸟的脸,泪盈盈不知说些什么,最后说:“我大限要到了,长生天要收我呢,让我再看看你。我这恍恍惚惚根在梦里一样,一眨眼,你父亲,叔叔,我看着长大的,就一个个都不在了,我的阿鸟儿呀,你命苦呀。”
狄阿鸟摸摸眼角,流不出眼泪,模样似笑非笑,听她说什么大限将到,安慰说:“你这是好了,什么大限将到?!”
她想起个事儿来,说:“你阿妈给你留了一些东西,你阿爸藏了起来,不让我给你,我都快死了,你阿爸还先走了,我得告诉你,你阿妈给你留的东西,在……”她发觉狄阿鸟有点儿恍惚,轻轻在他脑门上拍一巴掌,说:“我说的是你亲娘。”
这句话对狄阿鸟没有多大的感觉。
那些被别人养大的孩子,一听说自己亲爹亲娘的消息,就乐颠颠,不顾养父养母的感受,千里迢迢跑去看两眼的,有一些,是好奇,有一些,是觉得自己在亲爹亲娘身边会更好一些,有一些,则是对世人编造出的认祖归宗有想法,动不动说得感人涕下,可实际上,却并没有多少感情在里头。
狄阿鸟这会儿听她一说,尤其还说什么,阿爸藏了阿妈给自己留下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阿妈跟人跑了,或者阿妈是带着自己嫁进门的,只求别爆出什么丑闻,搞得自己的老子下不了台,连忙说:“阿奶,你休息,这个事儿咱不急,改天再说不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怎么这个时候,就记着这个。”
赵奶泪盈盈地说:“我一直不是在糊涂着么?梦到你阿妈了,她把我给喊醒了。”
这么一说,想不信都不行,糊涂好些年了,突然就好了,说是自己亲生母亲把她唤起来,让她给自己说什么。
狄阿鸟背脊有点凉了,往黑处张望,看看到底有没有魂魄藏身,最后也只好叹了一口气,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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