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建南都（2 / 2）

这道人的字自成一格，十分绢秀典雅，素纸上有金镯子浅浅的压痕，那是“镇命金环”，我当年送她保命的！如今换了她劝我好自惜福，善加珍摄，却一个字也没提她自己！

我的心却又受了她一击，忽然想到她现在没名没份，性子又野，不知有多少把柄抓在人家手里呢！没了我，那两个儿子又小，慧儿又指不上，可怎么好！若再复了她妃号，再好也是锁着她，就她那性子，能行？……

冬日尾稍的时候，我禁不住思念，又跑去别馆了——然而这回，我和阿云也隔了一扇门——阿云在里面，和她召来的狐朋狗友快活，喝醉了，嘴里唤着慧儿，又不知为甚呜呜咽咽哭了一场，可知她极为幽怨！我呢？我进宫馆的时候，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迎着我，我问了一个宫人，那人说宫馆里的许多下人，都被道人赐钱放归了——道人写个札子贴在宫门上，说自己失势了，不能连累众人，所以就先散了手下——有家的回家，不愿回家的、或是没有家的，都可以留下来，有她一口汤喝便有人家一口饭吃！

我摒去剩下的人，来到定云的门前，然我也没敢拍门，只是背贴着门坐在了墙根，在大风中，我自发间摘下了叶子簪，开了酒葫芦，又吃了一晚的闷酒，大唐国的出路没想出来，而至于我自己的出路，恐怕根本就不存在——酒葫芦里头旧例灌的是药酒，现在我吩咐换了龙脑香。

吃到什么都不记得，我倒在她门前，却不知怎的昏了过去，最后被江为给救了。

我已有好多年没见江为了。自打他上回救了定云，我叫他拜了江文蔚当义父，后来他回了塍玉岛，闭关一阵子，最后，他也不顾自己身体不好，离开了岛上，千里迢迢找到他另一个学诗的师傅陈贶隐居在江西庐山白鹿书院边的一个极美山穴——白鹿洞，在那伴着那老诗人一住就是好几年——陈贶是了不起的诗人，我登基那会，听说他被宋老排挤，仕途无望，竟住在山里，我就心疼了，把这大诗人召到身边，他也写了个诗，劝我别恋酒贪花，功名不在酒色上！我见他诗才超卓，怕送他别的被他笑话，就拿自个儿穿过的衣服送了他三十多件，让他拿着回去了——他也确实不适合做官，就这样他成了文坛名师，广收门徒，却一直住在庐山里——那时江为在江西的分舵里，拜了这位陈先生。后来，江为厌恶门中的明争暗斗，又了然于“王气在周”的天象，就和他师父姚端前后离开了岛子，和他师弟谢小端一起去找他早年拜的这位师傅去了。江为在白鹿洞研习了几年，身体却没有坏下去，小端又每隔数日下山去据点取信，自然也见到了阿云给江为的信——江为看到的信，不是阿云现在写的，而是今年初写的——我被救在榻上，心里却转了念头，原来，她一直在努力联络江为——莫非…到今天她还念着江为？

不是我小气，而是我怀疑！当年钟谟是我挑的，大伙一处吟诗作对，钓鱼吹曲，交情根本是极好的！如今我背时了，钟谟却在暗里铺路，半点也不顾忌我！人情实在靠不住！自打唐镐趁夜来告发钟谟后，我现在见谁都怀疑！但我说服我自己，绝不会怀疑定云——她对我掏了心肝，我再怀疑她，成什么人了？

江为给看了一时，拉了定云转出外间交待了许久——阿云回来时，不知是怕我嫌弃还是怎的，她着意洗了个脸，用了宫粉，穿了深紫宫裙，紫狐裘衣，发上亮紫发带将长发束了，仔细打理了一番，才一下跪在我跟前——当年我特许她向例是不用跪的，如今她却又向我跪了，抬起脸来看了我的样儿，咬着唇拼命挺着，眼泪却一颗颗没有断过——我看着她，实在不忍了，劝她道：“阿云，你没一点儿过错，是朕心情不好，又见你好一阵子没睡过一个整觉，才故意放了你的…咱俩这么多年，朕这点子心思，你看不出来？”

“我自是没过错，这泪，原是为你流的！好话劝不醒要死的鬼！我怕真到了那个时候，我都找不到哭你的地方！……国主！小道实在怎么也料不到，我当年着迷的那人…怎么今天会弄成这样啊……”她动了深情，什么也不顾了，两手隔被把住了我的腿：“快收手吧！命要没了，你舍得？”

“…”我默然一时，凝眸望她：“定云！朕是早晚必得跑了！若大唐国没了，我们李家就完了…可是阿云…我想过了…我舍不得金陵，舍不得皇宫…舍不得凝烟…舍不得你…舍不得儿女…我什么都舍不得…我只有一死，免得做了近二十年皇上，最后还要被人羞辱……”

定云哭得泪如雨下，完全失了过往美态，但我知道，她是真伤心！我对她那么割舍不下，就是为着这个！她根本没当我是国主，只把我当夫君，她是个真正的自己人：“不见得！只要人活着就有指望，死了就完了……既有这么多舍不得，就好死不如赖活着，说不定有一天，周国也倒了呢？”

“周国要是倒了更不好！我朝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结好周国，要是周国一倒，这些岂不全落了空！…我当年听了人家撺掇，非要打东打西，就是为了怕地盘小，实力不济会被欺负啊…想不到，想夺的地没夺到，自家的江山却大半归了别人！我子嗣凋零，江山沦丧，弄到这地步，还不如……”

“国主…不…皇上…皇上，你要听劝…这么多年，下妾的话你从不听，这一次…我求你了…你就听一句吧…你不看别个，只看那周帝…人一死，再好的花花江山他也看不见了…枉自是英雄，也不顶用了……”

“好…朕全听你的…阿云…一朝朕若倒了，你千万莫慌…千万莫要提起宫妃的往事…带上儿子…慧儿也一定要弄回来…你就做个医者，还呆在金陵…两淮之地已不归我有，到哪都不太平，你就收心别去了…千万莫要和我似的去争那虚名…给你的宝贝，自今莫要乱给人了…今后，你和儿子总要平安富足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