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砚(2)(2 / 2)
李宁安带着伤去了。处置了尹延范之后,这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差到了极点。
迟些时候,那文小何奉命向我禀告外头世情的时候告诉我说,今日午时观看尹延范行刑的民众把市曹堵得水泄不通,纷纷痛骂尹延范,为杨家人可惜呢!尹大人整个过程中只是怕得直哭,一个字也没有说。我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冷着脸叫他不必再说。小何垂头表气地要走,我却叫住他,想了想,派他先到尹家去传旨,尹府的家人可以替尹公收敛,但不能设祭。尹家人暂不追究罪责,安心过活。
小何去传旨了,我忐忐忑忑熬了一个下午,这晚我哪都没敢去,自己躲进清晖殿里歇了。
好好的一个静夜,我却被恶梦所缠!这人呐,骗尽了国人也骗不了自己的心!我当初叫尹大人将杨氏族人弄到润州,却也没说放到哪里安置!其实我心里早视杨氏为心腹之患,最怕他们勾结周人,最怕周主要立杨家人来推翻我!所以,在先前那场密议中,我答应一路上杨氏的安全皆由尹大人负责,授他便宜之权,其实就是暗示,对于杨家人,尹延范可以为所欲为!可现在呢?
我怀着惊惧,揣着心虚朦胧睡去——梦中见一群孩子并一群男子将我团团围住,我欲待脱身,却毫无办法,忽地好多鲜血喷在我的龙袍上,我只觉一阵血腥扑鼻,却见身边哪里有人,只有累累白骨,我浑身浴血、遍体生寒!举目四望,哪里有宫室、后妃、儿女、兄弟、大臣?只有许多大大小小不知名的土堆荒冢,有几截零落的枯骨伴着扬起的尘沙显露在我的眼前。一钩冷月下,呼呼的风声犹如鬼哭,疾风吹乱我斑白的头发,将那龙吐珠的小冠刮落在地,随即那宝冠也给扬起的黄沙埋住了!我吓得不轻,逆风疾跑,那狂风迷了我的眼,竟无端生了泪意。亮莹莹的泪珠顺着瘦瘦的腮边急落,我心里忽然害怕极了,怯生生放声地对着那些荒坟喊道:“不是朕,不是我!不是我!…朕是不得已,我实在没有办法!”
然而那些荒冢枯骨,化作一个个黑影,一霎时黑压压地朝我涌将过来,其中一个影儿与我撞个满怀,我只觉衣上又沾了什么凉津津的东西,不觉从心底里打了个激灵,也就吓醒了!
二更的梆声由远而近,我努力睁开眼,费力地自龙榻上缓缓坐起身来,却见自己金龙寝衣的前襟上果真有好些血迹,头发也真是乱蓬蓬散着,隔着九龙纱帐跪在我床头的李宁安手里拿了块明黄丝绢,已给团作一团,上头也沾了血渍!我一时怔住了,分不清方才是梦是真?李宁安见我醒了,向我哭道:“皇上,您方才着了梦魇,说着梦话直坐起来,竟还吐了许多血,又重重倒下去,真把小的吓死了!”
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伸出右手来,吃力地隔着纱帐胡乱抓住了宁安浅灰布质中使服的前襟,又顺势死命握了他的手,幽幽泣道:“尹延范是冤死的,朕实在对不起他!他…他好比魏时的成济一样,朕其实知道他是忠臣,我…我是不得已的!杀了杨氏六十多个人…不给个说法,子民不会心服的…我也是没办法…我没办法……”
李宁安劝道:“皇上莫要伤怀,尹大人已处死不可挽回,这事,小的亦难辞其咎……”
我疼惜地抚上他额头那为我所伤的伤口,哑声道:“没你的事儿,你躲远些个!命何莅连夜给朕去尹府传命,将尹大人的家眷迁往抚州,密旨有司,其父母妻儿仍旧按五品官待遇恩养!”
何莅立即就去了。我如此处理了尹延范的家人,心里反倒觉得好受了一点,便又连夜打轿去了云暖楼。
路上我想着,尹延范杀杨让皇遗族被诛的事,一天之内,天下皆知,朝臣只有那没心肝的宋国老一个劲叫好,其它大臣(甚至包括冯正中和常梦锡)都是缄口不言。可宋齐丘老儿越是叫好,我心里就越怨他!当初就是他给我爹出主意,不仅把让皇害死,还把他全族都关起来,逼他们族内通婚、自生自灭,还丧尽天良弄出孩儿冢的事,弄得我李氏理亏不已。如果不是他,我们李家和杨行密大王的后人也不会如此势同水火,今日杨氏六十多口也不致丧命,尹大人更不会那么惨!
朝臣们都知道了,耿定云不用问,也定是知道了!我当年刚刚倾情于她时,就曾对她切切承诺过,此生护着杨家人,可如今尹延范的所为让这句承诺变成了一句笑话!自打宁安报了杨氏族人的死讯,我就一直担心定云会和我决裂——她虽然和杨家人不亲,可杨让皇毕竟是她的生父。我一直以来答应她要保杨家人、要废孩儿冢,可是从来都没有兑现。阿云之前要跑,虽说有别的念头,但却也有这个缘故在内。这一次,她一定对我失望透了,是一定会抛下我的——不…我不能由她走,不能让她带走慧儿、庆儿和信儿!虽说当初阿云登台受封,表面上用的是宋齐丘推荐的名义,可那时,宋齐丘不知道阿云的身世;这么多年下来,朝野关于耿先生的议论从未止息。且现在江山不稳,定云又是杨氏的血脉,她名气又大,且不说仙居观的事和宋齐丘有没有关系,只从几年前那回传的歌谣看起来,宋国老的人恐怕对此知道的一清二楚,说不准暗里早就想对付她了!
然而,当我二更天赶到云暖楼上的时候,楼中灯烛摇曳,所有的灯都点的亮亮堂堂的,云暖楼正厅的白墙上,赫然写着她的话:明烛光辉,察尔真心!水涸云收,花落燕飞。天其何垠,地亦无疆,一别红墙,两宽莫追。
我一见这道人大壁留句,气得拉住了在旁迎着的王玉喜问道:“你!你说,你们娘娘人呢?小皇子呢?!这…这宫里其它宫人呢?!说呀!”
王玉喜道:“皇上息怒!今儿午时,娘娘穿了一身黑衣去送…去看那尹大人行刑,宫门的人都见过您赐的那把御扇,从来不拦她的…她一去没回,遗珍、竹君是陪着她的,两个小皇子是着噙霜带着,现在偏殿歇着呢。慧殿下在太学念书,现也累了,在自己屋里歇呢。只是灯烛还有这字…却不知是何时……”
我一听也顾不上说王玉喜的不是,赶紧去看各处,哪有人影?我急怒之下,痛斥王玉喜道:“你这不长眼的老儿,莫非着意骗朕,也要作死欺君不成?”
王玉喜跪地扣头不已,哭道:“皇上息怒,娘娘听了杨家众人的死讯,伤心不已!她已带走两个小皇子及噙霜等三人。慧殿下在书馆温书,已几天没回了。娘娘还说,等她们几人安走了,立即回来接慧殿下!本来她还要带走老奴,老奴年纪已大,经不起折腾,自愿留下,以后好照顾着慧殿下,并领着其它人给皇上个交待。方才,老奴见圣上您脸色不好,担心圣体违和,实在怕惹您生气,所以才斗胆相欺!求圣上息怒,若您要追问娘娘等人的下落,老奴实在是不知……”
我的心情如一卷名画善卷在烈焰中渐渐焚为灰烬,伤心难言,含泪低叹了一声,摆手示意王玉喜平身,“她是了解朕的。朕不会拿她的人出气的。你且宽心,领着楼里其它宫人内侍,把这儿守好了,耿娘娘,她总要回来的。”
吩咐了老喜子,我在云暖楼痴呆呆坐了两个更次,这才想起要找晖之来问问,刚要叫宁安传他,谁知何莅慌慌张张前来回报了一件惊天之事!
尹延范全家四十多口人于今夜被一伙凶徒全给杀了!
我听了这话,双腿如灌了铅一般,站也站不稳了!我将身子重重靠在宁安身上,拼命挺直了身形,问何莅道:“你到的时候,尹府的人全死了?”
何莅道:“我到的时候,他家府宅着了火,一家子人,没一个活的。我已支会了大理寺萧俨大人,我回的时候,萧大人根据黄页名册,发现他家一干人的尸首,竟还少了一个女子!”
我听了,顾不得那剧疼的胃,抬手擦了额上的冷汗,“走!咱们快出宫上尹府!要是尹延范家人的事弄不清楚,那朕…朕在那道人面前,更是跳进扬子江也洗不清了!赶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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