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沧海龙吟之二(1 / 2)
风云际会从今始。
晚上,我在那只庞大的木桶里泡了很长时间,居然也没能黑起来。
实在忍不住,不得不问在一旁添水的何太医。
何太医的回答是“妙音大师不让”。
不让?那……?
我笑看看何太医,他居然神色不变:“泡澡可以解乏。所以多泡会儿没有关系。再说,这水里另有中草药,对你很有好处的。”
好处?指头上皱纹都泡出来了,我笑着摇摇头。
扎针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何太医:“皇上……好了没有?”
背上的动作顿了顿:“……好了……吧。”
声音极低极低,如同遥远的天宇里飘渺虚无的星光,微弱的光辉转瞬就会被最轻的风吹熄。
而且,话还说得如此不确定……
“皇上现在……由妙音大师照料。”他似乎猜到我之所想,低低补充一句。
“啊?是因为你……对我透露了皇上情况的缘故?”颇为不安之下,想翻坐起来。
“小心!背上有针。”他连忙制止,“你别多想,不是因为这个。皇上何等英明,哪里……”
我刚要放松,他下一句让我一口气全呛进了气管里。
“哪里不知道面对简侍讲,石头也能开出花来?”
我边咳边取笑:“唉,当初那位不苟言笑的何太医哪儿去了?”
想起他坐在我卧室窗下,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我不禁笑出了声。
何太医微红了脸,却答得一本正经:“哪儿去了?自然是近墨者黑了呗。”
我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我是乌鸦,快让我看看,你这朵石头花开得怎样。嗯嗯,黑,确实够黑!”
何太医终于没忍得住,也压抑着轻声笑了,笑着笑着却叹口气。
“怎么了?”
“……”
“何太医?”
“要是简侍讲能长伴皇上左右,多好。你不知道皇上有多……”
“何太医!”我忙打断了他,想想又怕他尴尬,不自然地加了一句,“你放心,做人臣子的,自然都会在皇上左右。”
他收了针,站在一旁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叹口气,边整理着衣服边低声说:“何太医,你想说的我都明白。只是……”
“只是妙莲小师弟要早点休息了。要不然明天起来,昏头涨脑下,答不出那帮小子的问题,岂不坏了?更重要的是睡不好,就会形容憔悴,形容憔悴就会在仪容关上被人家轰下台,被轰下台岂不是坏了公子简非的声名?最重要的是,他这要是一输,哎呀,莲花寺多了一位得道的少年高僧。阿弥陀佛,莲花寺从此永无宁日——”
哈,妙音师兄。
不过,因为他的到来帮我解了围,所以我也就大人大量,不去计较他这番话了。
何太医却微微变了脸色,收拾好针石,朝我躬了躬,离开了。
看着他略带黯然的背影,我心头的压力更增几分。
妙音细细打量我,越看笑得越开心:“明天当众考问后,你就到这儿来。我们一起来把那帮小子的眼珠子惊掉下来,好不好?算是我替这帮小子烧了几天开水的酬劳了。”
啧啧啧,瞧这顽劣的高僧。
看着他笑眯眯模样,我再烦恼也被他逗笑出声。
“我就知道小师弟也想玩——”他一边说一边把个什么往我嘴里一塞,指风微拂,我口里只留余香。
“喂,你……”
“别担心,是易容丹。明天只要一洗就会恢复本来面目。看着我做什么?不想吃?你总不想黑乎乎地去比试仪容吧?唉,本寺的易容丹全被你用光吃光了,也不谢我一声……”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我忍不住指责:“妙音师兄,你还想骗我?易容丹真的只有十颗?还有你说它配方失传的事……”
他笑得一点也不脸红:“我哪里骗你了?当时路上是只有十颗嘛。至于它的配方,说‘失传’也许是不对,应当说‘无传’。因为,它是我针对同心蛊配制出来的,寺中哪会有现成的?只不过配有几种配法,一想到妙莲小师弟如此人品也会老去,妙音我就痛心疾首,于是忍不住又加了点别的进去……”
我瞪着他,简直无话可说,离开。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他惊讶之声传来:
“咦,妙莲小师弟,你居然不问皇上的同心蛊解得如何吗?”
啊?
对啊。
我一口气咽了又咽,终于可以微笑:“妙音师兄,请问皇上……”
他朝我一合什,真正是宝相庄严:“阿弥陀佛。不可说不可说。”
说完,竟一个纵身,哈哈笑着消失在沉黑的夜中。
留下我一边走一边生气,气着气着也哈哈笑起来。
惊得迎面过来的几个人避开去一丈,走好远他们的议论声传来:
“好像是穆非……”
“……别多事!没看到容珩……?”
“……怕是又从哪儿骗到了好处……”
“……明天……”
回到寝室,烛火光中,阿玉从书中抬起头看看我:“小笨蛋被人欺负了,还笑得那么开心……”
我顿时不自在,忽想起途中那几个的话,不觉心中一暖:“你刚才是怕我被他们……”
他放下书,慢慢踱到我身边:“易容丹果然非同寻常。你身上这清丽无比的气息,妙莲,莲影——”
我心底一凛,忙向后退去。
他一副受伤的样子:“小非,在你心目中,哥哥就是令你觉得可怕的人?”
“不是,哥哥当然不会令人害怕。是你……啊,不是,我也不是怕你。是怕……不,我什么也没怕……”
他已笑出了声。
我自动闭嘴。
心底直朝自己翻白眼,一个回合,就落了他的语言圈套。
“记住,明天你可不能像刚才那样不假思索就回答问题。我不希望你输得稀里糊涂。”
看着他,好半天才明白他的话意,更明白了他隐含的骄傲。
一定是想亲自赢了我,让我输得口服心服无话可说吧?
他是如此胜券在握模样。
一想到两场考试他都高居榜首,心底忽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阿玉,如果最后真是我输了,你……”
面对他漆黑幽深的凝神,想问的话竟被生生堵在了口中。
他突然眼神转深,甚至连呼吸都失了一向的清冷:“小笨蛋再这样傻瞪着我,我……”
看着这样的他,我直觉地想往后退,还没动,清寂的语声就已传来:“睡吧,明天才有精神对付那帮盲从的书生。”
指风之下,我顿时跌进黑暗里去。
是被窗外的一阵喧闹惊醒的。
“快点快点,去晚了占不到好位置……”
“喂喂喂,听我说。你们猜我刚才看到谁了?我看到了明国师、宋大将军……离得那么近!天啊,那种长相、那种风度气质……哎哟!”
“哈哈哈哈,这么宽的路,你还能撞到树上去?好了好了,别揉了——快说,明国师……”
“……”
一路说笑着去了。
只余窗纸上柔和的晨光,昭示着今天是一个晴天。
这样睛好的冬日,原本可以游山;或且山窗闲读。
如有良朋不约而来,围炉烹茶,得一日快谈亦是赏心乐事;
可是……
“小笨蛋发什么呆?当众考问你想迟到?”
我一惊,看了看书桌旁坐得从容闲雅的阿玉,连忙起身。
洗漱了,穿上标志性的青色棉袍,戴上面具,正宗黑炭转眼诞生。
不辨甜咸,匆忙塞了两块软糕,喝了几口水,笑对阿玉:“走吧。今天我一定要赢你!”
他一笑而起。
天极高极蓝,空气清冽,太阳褪了初升时的绯红,纯净金黄的光辉,照得书院里的空气渐渐稀薄,照得周围的温度寸寸升高。
照得那些年轻的容颜,热烈而明亮。
汹涌的人流只朝一个方向。
乐群殿。
一路上,他们看向阿玉的眼神,热情友好崇拜景仰;
看向我……
第一次,我知道原来自己是透明的,空气般的;
那些骤然淡漠的目光穿过我,拐过弯,对视,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笑,上前。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微笑再微笑;
这帮率直而单纯的家伙。
终究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看人看事,只靠自己的眼睛是不行的;论人论事,只从一个角度去作简单判断是不行的;主观臆断盲目跟从是要不得的。
他们会知道世上不只是白与黑;情感不只是爱与恨;会知道……
唉,当他们走了弯路、碰了壁,尝尽人情冷暖、遍历世事浮沉之后,目光还会这么明净、性情还会如此耿直吗?
真希望他们永远如今日,那些看向我的不屑目光背后,是鲜活而饱满的心。
热血奔流,明朗刚健。
“……小笨蛋。”
这声温柔的低叹传来,我忙收敛了心神。
阿玉静静地走在身边,洞察一切的眼中,笑意隐约。
“曾经我很担心,那样清澈的眼神,如何经得起人生的颠簸。如今……”
“如今,简非他就是面对再大的风浪,也能风轻云淡付诸一笑了。”我作赞叹状。
他笑着一捋我的头发:“心跳得十丈远都听得到,还在这儿胡吹大气。快走吧,我倒要看看你如何面对乐群殿里的风浪,他们可是茆足了劲在等着你呢。”
呵,那是。
乐群殿。
站在外面,都能感受到里面膨胀灼热的空气;说话声传来,带着压抑却压抑不了的紧张兴奋。
深吸一口气,迈进。
高阔深广的大殿里,除了前面两排,已经座无虚席。
南面数扇高大的窗扉,阳光潮水般涌进,敞亮醒豁,座中诸生年轻的脸庞,神采飞扬。细看,竟是迎接盛大节日般,人人衣衫光鲜,笑容欢悦生动。
许是看到了我们,里面的说话声慢慢低下去。
突然东南角有人大声笑道:“穆非,听说你上次骗了大将军一件孔雀裘,为什么不穿?这么寒酸,扮可怜来了?”
立刻有人跟上来:“他要穿起来,是什么样子?啊,色彩斑斓的乌鸦……”
哄笑声起。
“啧啧,瞧人家那黑脸上的笑容,好像穿着世上最好的衣服似的……”
无数道目光笑盈盈齐集过来。
我朝他们一揖:“各位学兄……”
学兄们漏了气般一致长“嘘——”
我一笑继续:“安步何须车马,称身不必狐裘。人生贵适意,何必计较身外之物。难道众学兄竟都是以貌取人的浅薄之人吗?”
阿玉微笑起来。
他们全一愣,似乎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哈哈哈,有趣!一句话堵得众人开不了口。声音美妙,话更中听。是哪位小子?”
随着这长声朗笑,一人走了进来。
我只觉眼前一亮。
此人清癯俊爽,衣着简便,神气鹰扬。对着满殿书生略一扫视,瞬间眼神深邃通透,锋芒隐约。
诸生突然变得既兴奋又好奇,有人试着招呼,也有人带着景仰之色在小声议论;
但好多人是神情尴尬,既不屑又不甘地看向我这边。
来人无视诸生的热情,顺着目光先看向阿玉,眼神一顿,又仔细看了一眼,阿玉仪态雍容,朝他略一点头。
这人笑了笑,也略点点头。
转向我。
我笑嘻嘻。
他目光顿了顿,上前拉过我:“兄王元朗。看样子刚才那番话是你说的了?”
哈,王元朗?!
想起他在我试卷上的批语,兴奋之下,不由开起玩笑:“正是。恶童穆非见过元朗兄。”
他重新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眼中诧异之色闪过,笑得十分畅快:“有趣有趣,太有趣了。想不到你如此年少,又这般清新可喜。”
可在场很多人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有人大声提醒:“王前辈,别被他的外表蒙蔽了……这人似乎天生就有骗人的本事。我们这儿很多人都被他骗了……”
霍,我居然有这样的天赋?
阿玉眼中微笑加深。
“是啊,先生你别看他嘴上那样说,其实心眼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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