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云分关路(1 / 2)
人事安可恒,奄忽令我伤。
时间缓缓向前,每一天我都在提防,担心。
有时中夜回首,才发现以往的幸福竟是建立在浮沙上的城堡,每一次潮来,都有可能将它卷得无影无踪。
日日夜夜,我小心地护着它,绝望地守护。
我那么清醒地知道,也许就在这一刻,也许在下一瞬间,那些纯净而透明的时光,就会湮没在岁月的烟尘里,片片飞散,再也寻不到。
南书房中,尹文平,仍然少语。只有在意识到我的注视时,会现出不自在,如坐了针毡般。
阿玉,却一如既往地沉静而雍容。
他看向我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沉,一天比一天光芒更盛,却也一天比一天温柔。
可是他却什么也不说。
他不说话,我就无法开口问。
他是这样聪明。
站在朝殿外,才发现,原来我身边居然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
不知道朝殿中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暗算那个专注于朝政的人。
不由后悔当初不去朝殿的决定,如果我在,会不会比现在好?
这日散值后,我竟不想回家。
犹豫一番,来到兰轩。
四下里打量,发现一段时间不来,这茶室又装修过了,焕然一新。
陶掌柜见到我,力邀我到兰轩后园里坐坐。
推辞不过,我在他那个算得清幽的园中坐下。
陶掌柜问我何以一段时间不来了。
我笑道:“怕你那茶博士烫我。”
他哈哈笑起来:“小余对我说过这事。不过,也怪不得他,任是谁见了简状元,都会心神不宁。”
我不由暗中苦笑。
陶掌柜看看我,突然不自在起来,期期艾艾,又不开口。
我笑问:“陶掌柜,你打什么哑谜呢?”
他搓搓手,红涨了脸:“小可有个不请之情……能否请简状元给鄙店写个招牌?”
我笑起来,说:“可以。举手之劳而已。”
陶掌柜大喜,着人取了纸笔,我缓笔写下:兰轩。
陶掌柜看着纸上的字,兴奋得两眼发光:“简状元也许不知,城中糖人苏现在整天忙不过来,说到底,全是沾了简状元的光啊。他摊头那个简状元模样的糖人,不知多少人想出高价买,苏老头都不肯。”
我一笑,辞了他,来到听松阁。
刚坐定,就听到隔壁有说话声:“放心说话吧,刚刚我们不是去看过?听松阁里面没人。”
竟是董以仁。
小余上来倒茶,我做个噤声的手势,接过壶,压低了声音吩咐他别说我在这儿。
他点点头,飞快看我一眼,轻轻离开。
我关上门。
“董给事中,你说皇上如今在朝殿,隔三差五地编排明国师究竟是为什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虽是极力压低声线,听上去仍是有些尖利。
隔三差五地编排?
董以仁“哼”地一声,却说:“这个,我们做臣子的,不好枉猜圣意。”
那个尖利的声音:“想当初明国师何等风光,朝殿上一站,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能揭中事情的要害,言辞简短准确,使人无可置疑,当真叫光彩夺目。圣上对他又十分信任和尊重,你说,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唉——”
我心底也是一声长叹。
董以仁说:“今天,我看着明国师被指责,心中真是十分难过,忍不住为他说辩解了几句,竟挨了圣上一顿猛批。我还从来没见过圣上发这么大的火。”
“我到听说这事,与……有关,你想想啊,你可是我们昊昂的第一个状元,也没见皇上下来亲迎过。”
与谁有关?那个没有说出的名字,不听也知道是谁。
竟终是因为我。
全是因为我。
董以仁叹口气:“别人的事,我不管。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明国师失意落魄的样子。你有没有注意今天散朝时,那些平时围着他的人的嘴脸?竟是个个面露嘲笑、幸灾乐祸。唉,可惜我帮不上他的忙,要是能够,什么事我也愿意为他做的。”
他声音中的激愤、诚挚与忧郁,听入我的耳中,竟是如此刺心。
放眼朝中,现在,我应当是惟一可以为他做些什么的人吧?
可我为他做了什么?
茶,倒在杯中,竟是一口也喝不下。
他们的话,还在继续,在我,却是半句也听不得。
放了杯子,下楼。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西风一吹,阵阵寒冷。
可是,体内却有一团火在焚烧,我只觉得中心如沸。
来到宫门口,却又犹豫。
这一步迈出,就是水阔天遥。
可是不迈,又将如何?
如果我,是他的情之所钟,却又是他最大的顾虑与牵绊,这样的相守,又有何意味?
如今,新政推进,半年不到竟已成效初显,这当中他倾注了多少心血,要他舍弃了,内心一定是不甘的吧?
带着这样的失落,纵使五湖归隐、云山寄啸……,还有多少快乐可言?
弃了这些儿女情长,他还有他所执着痴迷的昊昂未来;他满腹才华才有施展的舞台,他终将还是人人景仰的明大国师;是被信赖依仗的帝王师。
去吧,简非,反正你从来都只是一个人。
以前时,以后也将是。
那些快乐的光阴本就是借来的,如今已经到期。
再舍不得,又如何?
天渐渐黑下来,再拖延,宫中就要下钥。
一咬牙,我走进去。
兴庆宫。
深秋晴明的夜,透着一种奇异的冰蓝与深邃莽苍。
独立殿外,如处旷远洪荒,只觉无限孤寂。
“简非,你果然还是来了。”清清冷冷的声音,竟是说不出的落寞。
我一怔,抬头。
长长的台阶尽头,一人当风而立,素衫如水,瘦削挺拔,正是阿玉。
他一步一步走下来,仪态尊容端方。
随着他的渐渐接近,我心中只沸腾着一个声音:离开吧,转身离开吧。
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没有后退。
我站着,站得笔直。
在他到我面前时,我终于能够微笑。
微笑着面对。
月光下,他看着我,竟似一愣,随即也笑起来。
“恩荣宴上,你拒绝我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你竟有如此风骨。现在也是,这样的笑容,才配得上这样的容颜。”他清清凉凉的指尖抚上我的眉眼,低沉的声音,迷茫的味道。
“怎么?皇上要与我站这儿讨论美丑?”我语带嘲讽。
“这些天,我天天都在等。等你来,又怕你会来。如今,你竟真的来了。”他竟似听不出我的挑衅。
冷洌低沉的声音,无限清寂。
“如你所愿,我来了。这下你该称心。”我微笑,语气平淡。
“不,我很失望。”他面容沉静,清冷的声音,无波无澜。
什么?
他笑起来,笑得苍凉空洞。
“你并不明白,对不,简非?我早就知道的,可竟还是忍不住要出手试探。”他看着我,低声说,到最后,竟似自言自语。
我看着他,原本充溢于心的怨恨,竟一点点消散,最后变成一声叹息。
他一听,双眼刹那间明亮一片。
我不禁后退一步。
他微微一笑:“怎么,你刚才的勇气呢?别怕,我不会碰你。但是既然来了,就别想再离开。”
这样决绝的话,他却说得如此温柔。
我也笑:“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离开。这下,你可以放心了。不必再对他……”
月光下,他脸色一白,伸手按住我的嘴唇。
他说:“累了吧,咸安宫……”
我打断他的话:“做戏,做足了,那才像。我留在兴庆宫。这样,……他才会相信。”
这话说出,心中竟似重锤一击,刹那间的疼痛令眼前一黑,竟不住身子一晃。
他眼底一片沉暗,伸手将我一抱,进殿。
将我送进后面的温泉,就离开了。
浸进水中;擦干自己;换上衣服;走上那张硕大无朋的紫檀大床。
我是如此镇定从容。
将身体蜷起来,转向床里,居然也睡着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