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日本会灭亡吗?(2 / 2)
何妨到此诸边来。
她双手捧起井上成美的头,轻轻在他的前额吻了一下。然后。她利落地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她激动地说:“井上成美公子,你今天怎么能丢开你的书本,从你那日思夜梦的战争中来到我身边呢?”
是啊!当一个人的精力倾注到一个焦点上的时候,周围的世界都暂时消退了。一旦焦点消失,他会觉得世界又大又美,但是这个世界是平平凡凡的世界。
赖子温柔极了。井上成美简直心花怒放……
他们俩久久浸在爱河之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球还在死板地自转和公转。由于这种旋转,盟国的战争机器坚决地转过一个个齿牙,正在缓慢而无情地把日本搅成血肉的糊浆。无论是军阀,是老妣,是恋人。都无法幸免,因为是日本首先把这部机器开动起来的。
院外有人敲门。老管家五十岚去开门。来人同五十岚谈了很久,语气很强硬,因为隔着几堵墙,井上成美和赖子都听不清楚。
来人终于走了。五十岚轻声走到门门,老管家心很细,从不贸然推门而入。他快六十岁了,一直在井上成美府上当管家。他轻声叫着“先生、先生”,一边把一封信样的东西从门下边塞进来。井上成美听到五十岚长叹一口气;渐渐走远了。
赖子显得有些慌乱。她固然满心盼望少爷的举动,但事到临头,却迷迷糊糊。井上成美到底是军人,立刻穿上衣服,拾起那封信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他把那信交给赖子。赖子草草扫了一眼,惊叫出声,紧紧抱住了井上成美:
“他们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
那封信是神田区的派出所和警视厅联合签发的,通知井上成美在两日内前往报到。因为中华飞机可能在近日再次空袭东京,所有的预备役军人、平民百姓都要参加义务消防队和紧急抢险队。信上还通知,各家都要挖防空洞,所有白色的建筑物必须自己漆上迷彩,否则以通敌罪论处。
就连他这个曾经在日本陆军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也接到了此项通知。
连单臂的残废军人也要参加消防队和抢险队,看来,赖子说的市场萧条,处于严酷的战时配给环境是真实的了。井上成美从温柔之乡回到现实。然而,这个现实同一天以前的现实不一样,他又理解了更深一层的哲理和爱的力量,这种认识是无法逆转的,他心中有股坚实感。
他苦笑着对赖子说:“既然让我去,我就去报到吧。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明天就去。希望你也陪我出去走走。”
“啊!您的话我一直当成自己的使命,让咱们一起去吧。我真幸福。”
第二天一大早,井上成美就起来了。他心理的惯性依然把自已当成是一个军人。早起床,做操,习剑。冷水浴,读书。自从心里有了赖子以后,他的血液中仿佛注入了一股激素,格外精神。
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他翻开了这一页日历,有股异样的感情。他爱赖子吗?他也说不清。赖子是深深地爱他的。在许多个月里。她衣不解带地伺候他,细细想来,她的一言一行都溶入了自己的感情。他俩门第相差太悬殊,结婚是难以思议的。然而爱情非要导致结婚吗?赖子敬爱的三公主,不也是带着被毁灭的爱情削发为尼了吗?也许有一天,日本会有一种欧美式的宪法。有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的那种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他们俩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道上,向行人投以幸福的微笑。他俩隐隐感到:这个僵硬的神的帝国已经裹上尸布,躺在棺材里了!
赖子尽力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件棣棠花的罩衫,这还是井上成美伯爵作为奖励送给她的,内衣的颜色是紫藤碎花。她一打扮,竟显出不俗的美艳。他俩走在街上。颇有些行人向赖子侧目。阳光灿烂,天气晴和,赖子在晴天艳阳下更显得象一枝夏水仙花。
派出所里坐了一位退役的旧军官,他一只眼睛瞎了,警察服里面穿着帝国陆军的军服。他一下子就认出井上成美来:“啊,井上大佐,这么些日子不见啦,还认识我吗?我是原三十八师团的三好贞吉大佐呀。”
又是第十七军的旧人员。第十七军虽然全部被困死在所罗门群岛和拉包尔,国内也还有许多残废军人。凄楚的命运把他们联系起来,三好大佐总算是个熟人吧。
三好很快帮井上成美办完登记的手续。他说:“井上君。我从花名册上看到您的时候,也吃了一惊。第十七军活下来的人不多了,往后咱们互相关照吧。”他忽然小声说:“您如果有困难,空袭和训练不来也可以,我给上司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多多保重。啊,这位是您太大吗?好漂亮啊!”
井上成美含糊其问地应了两句,然后同赖子走到大街上。三好贞吉送了很长一段路,并且给了他一本如何防空灭火的小册子。“多加小心啦,井上君,支那人的环球霸王空袭东京好几趟了。虽然最近没再次投下炸弹,我估计它们在校对航空地图并拍照片,真正的空袭就要来了。神田是闹市区,如果您家的防空洞还没挖好,我叫几个人去帮忙。”
到底是十七军的同人,就是不一样。井上成美心里热呼呼的。他看出三好的腿脚不大灵便,就把他劝回去了,并且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赖子心里高兴,脸上乐开了花。她开始讲自己亲眼见到的环球霸王。现在,人们一见面总提到它,它真是一只不祥的恶鸟。
“井上成美公子,我真想不到有那样大的飞机呢!”赖子有意引起他的注意。“十一月一日那天,星期三。我挎着篮子上街去买点儿日用杂品。其实,商店里除了有点儿毛刷、脸盆之外,什么都缺货,我想买的蜡烛也脱销好几个月了。唤,井上成美公子,您方才不是同那个什么三好贞吉先生很熟吗?他兴许能搞到点儿紧缺东西。当然,老爷有许多朋友会给我们帮忙,可我总不愿麻烦老爷。”
“噢,说到哪儿去啦。大约下午四点,我走到日本桥附近,突然听到空袭警报声,吓人极了。虽然几个月来常有空袭警报,声音的长短调子也同这回不一样。我听到许多妇女尖叫,我也几乎叫出声来。
我听到引擎的声音。自从中华轰炸机第一次来了之后,我也跟着您学会辨别叫们日本飞机的种类。我听出来是咱们的战斗机在起飞,一会儿,从木更津方向飞来两架大飞机。它们真大呀!飞得高级了,日本战斗机在那个高度象一粒红豆,而环球霸王却象一只银色的大乌。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飞机,顶日本的轰炸机十架那么大。所有的人啥也不干了都伸长脖子望着天空。一共是两架环球霸王。咱们的高射炮纷纷开火,因为它们飞得太高。炮弹够不着它。咱们的战斗机向它们进攻,费了不少劲,也没打下一架来。环球霸王飞得很悠闲,仿佛在空中观看富士山和东京的景致。我旁边一位教师模样的老年人说:环球霸王像是来东京上空散步呢!”
井上成美想了想,说:“它们应该是从中华本土过来的。这款轰炸机,可以冲中华本土任何一个机场起飞,来轰炸我们。快一年了,这些魔鬼还是阴魂不散。”
赖子说:“是啊!一年多了,就最近这几个月生活恢复了一点,以前地面上连个活人都没有。”
“可怕的时候还没到呢。”井上成美脸色严肃。他在拉包尔知道挨轰炸的滋味。新不列颠不过是一隅荒岛。而东京却是日本政治、经济、文化、金融和产业的中心。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晚了。父亲井上成美康成伯爵亲自在门口等他。十一月底,东京郊区已经是深秋了,父亲穿着单薄的衣衫在秋风中久久站立,怀着爱子的柔情,令人酸楚。一见井上成美和赖子归来,喜出望外。问候一番,高兴地把他俩迎进门去。
一进庭院,井上成美吃了一惊。美丽精致的日本式庭院完全改观了:名贵的花木被连根掘起,随意弃置一边,假山石被推倒,在翻出的大堆新土中露出半个脑袋。几位五、六十岁的老人正吃力地从地沟中用锨往外撩土,年迈的五十岚提着灯笼为他们照明。灯笼的上半部蒙着黑布。只有底部透出微光。一箱箱的古玩墨宝散乱地丢在小径旁,连盖也来不及钉上。井上成美苦笑着对赖子说,
“真象是在拉包尔的前线哪!华人把战争打到家门口来了。”
月夜明如昼,没有空袭警报。一切都还来得及。
赖子帮着五十岚他们忙着挖坑埋贵重东西去了。井上成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于里,屋里乱七八糟活象个垃圾堆。多年不动的家藏古书一堆堆散乱地码放在地板上,平时父亲连动也不许动的善本和字画都打开了,主人的慌乱可以想见。
按理说,内弘这唯一的儿于应该帮伯爵整理典籍、装箱入土。光埋藏古玩和字画就有许多的专门书籍谈及,如此匆忙下地非腐烂不可。家中乱成一窝蜂,内弘的母亲患肺结核过世两年了。全部房产土地都将出他一个人来继承。他却没有投入紧张的转移工作。独自一人,静心内省,想悟出什么道理来。禅宗的玄妙也许尽在于此吧。
井上成美的面前有一对青铜铎。铜铎高四十厘米,青绿的铜锈下隐隐显出飞禽走兽家畜的图案。铜铎是日本最珍贵的文物,它的珍稀之处。在于它是日本特有的文物,而古代日本文化的渊源中国,却没有这种象编钟似的铜器。井上成美家的铜铎是从静冈发掘出来的,相传是公元二世纪古邪马台国某部落联盟的茶具。因为铜铎为日本所特有,欧美博物馆争相收藏。面对这一对稀世的国宝,井上成美浮想联翩。
尽管神武天皇在两干六百年前就奠定了日本民族的历史,然而真正有编年史记载的,却是八世纪以后的事。在元正天皇养老四年修成史书《日本书纪》之前,日本列岛上的上百个部落处于史学家说的“大倭阙史时代”。
一大群野蛮的以渔猎为生的岛国部落,文化上比中华落后了两千年。当中华已经广泛使用铁器,有了完整的政治、经济、军事组织和哲学思想的时候,日本人却连文字都还没有。
看到古代中华和其他文明古国那灿烂悠久精湛深邃的文明,日本人实在感到羞愧。井上成美看了父亲收藏的一幅中华宋代董源的名画《潇湘图》就算它是幅仿制品,但那种朦胧、高远、寂寥、宁静、雄浑.淡漠的夺人气韵,简直让人拜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奋起学习就是了,干脆拿来就是了。从文字、宗教、政治统治、美学、儒家的哲理,到各种冶炼、纺织技术和税收制度,一股脑儿从中华搬来。这种大规模的文化引进在世界上也是史无前例的。日本人的学习精神确实值得自豪。文化革新给日本民族注入了沸腾的血液。然后。日本人就自满了,感到不那么赤身果体了,甚至想到老师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儿,到车臣秀吉时代就兴兵打起老师来了。
十六世纪中叶葡萄牙勇敢而贪婪的船长们,给日本带来了基督教和枪炮。然而并未能冲击日本的文化。日本还需要时间来吸收中华的文化。在自己的根基上把它发展得尽善尽美。
于是,日本文化在德川时代的一种内省式的环境里产生了,发展了。音乐、美术、文学、手工艺品、哲理、宗教全都日本化了。日本民族成了一个聪明的有主见的大孩子,能够承受另一次更大的文化和技术的冲击了。
西方也开始奋起。自从古希腊古罗马文明之后,欧洲经过了一千年的封建长夜,一度有声有色的古老民族们都昏昏沉睡。休养自己在罗马帝国末期的连年征战中耗尽的民族精神去了。
井上成美看着父亲收集的一幅荷兰画家拉斯达尔的《云开日出》——当然是赝品——不禁产生了一股激情。在中世纪落后了的西方养足了气力之后,一飞冲天,用火山利岩浆般的激情来开拓文明的历程。绘画、诗歌、文学、技术、科学、经济学、和伟大的人文主义思想宛如春风吹拂,一夜之间,焕出青枝绿叶。
西方拼命地发现,发明。发掘,发展,疯魔胜地变幻,资本主义穷尽了人类**的每一个角落,也把自己的带着血腥的“文明”,伸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伸到了自以为是的日本。
一八五三年。佩里准将率领美国四艘战舰组成的舰队,强迫日本政府在江户湾签定城下之盟。日本人突然发现:一般强劲的新的文明台风,已经在西方兴起,并且越吹越盛。被日本贵族视为“不耻”的一小撮“兰学”者们,原来代表了时代的方向。
整个世界颠倒了。日本又用更大的狂热向西方学习。一千年前什么都是“中华的好”,现在换成了什么都是“西洋的好”。这种学习的认真劲儿,就是以效法西欧著称的彼得大帝,也会叹为观止吧。一个东方的彼得一世——明治天皇,彻底发动了他的岛国,在政治、经济、文化、军事方面。全盘欧化,进行变法改革。
没有多久,日本又洋洋自得起来,自以为长大了,成功地把西方文明嫁接到自己的根子上。它早已不把中华放在眼里。用力一摇。果然朽败不堪。它又动起了打洋老师的念头,先教训了俄国,实在没啥了不起。
接着又打中华、英国、荷兰,才发现自己的素质远非自我意识的那么好,西方也远非想象中的那么软弱。这回终于被揍得鼻青脸肿,是否会亡国灭种还未可知。
日本果真会灭亡吗?
井上成美苦苦思索。自从神武天皇以来,外族入侵者从未征服过日本列岛,没有任何历史前鉴可借。他深深的感到苦痛。
明治以来的七十六年中,日本人在亚洲四处侵略,攻陷城池,杀人抢掠,与亚洲各国结下了血海深仇,甚至华人也叫喊着实行“最严厉的报复”。整个日本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堡垒吗?起码军阀们是这样想的。“一亿国民玉碎”。他们把以前殖民地的人也包括进去了。
只要日本民族还在,总还是有希望的。日本人并不是生活在一群幸运的海岛上,火山、地震、海啸、洪水、台风,频频袭击着日本人,他们都挺过来了。那么,人世间的灾难也会熬过来吧。伟大的民族是不会死亡的。
而日本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吗?历史上不是有许多自称“伟大”的显赫一时的民族都陆续消亡了吗?
井上成美盯着墙角和地板上的铜铎和各种名贵的北方青瓷、蟠龙香炉、珍贵的石印本的《古事记》、《伊势物语》和《竹取物语》、名家大师的浮世绘、北斋和狩野的风景画、宗达手绘的屏风、任生狂言的假面具,能击奏雅乐的古典乐器,赖子手插的一瓶菊花翘立在一个紫檀木雕的花架上……这表面上看起来散乱而不着边际的东西突然构成了一种信念,使井上成美豁然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它们代表了日本特有的文化和艺术,而一个文化艺术灿烂的民族就必然是不朽的,那么它也就是伟大的民族。任何民族都有兴有衰,吞并过其他民族也被别的民族入侵,各种文化互相影响,不断同化和出新,真正的民族文化决不是几个军阀发动的战争可以抹杀和取代的,军团主义是一时的现象。而文化和艺术是民族之魂。有了这个魂,民族就有了生命。
井上成美站起来,走向那对青铜铎,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尘土,用一个大锦盒把它们包装起来,象包着一个熟睡的婴孩。赖子使他懂得了生活,艺术品使他获得了精神上的支柱。他要努力去做那些有益的必须抓紧的工作。
战争最残酷的阶段即将到来,环球霸王已经发出了信号。他要赶快,赶快!
日本会象不死鸟一样从灰烬中获得新生的。但那烈火使它哀叫,使它痛苦,使它哭泣,使它绝望。
“让那火烧得快点儿吧!”井上成美的心灵发出一阵悲切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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