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一三、尘缘(1 / 1)
沈若复看了他一阵,道:“师弟,过了便过了罢。我比你早几年上山,世间之事,大同小异。你上灵山,是因你是诛魔弟子,我上灵山却是救了我一条命。”韩一鸣从未听说过他的从前过往,这时听他说起,便认真听下去。沈若复道:“我幼年多病,说与你听,或许你不相信,只要这世间有的病,没有我没染上过的。包括天花,但奇怪的是,每回,我都能在命悬一线的时候,好起来。但好起来后,又飞快得别的病。真是三日不生病,我在家的父母,都要去烧高香了。许多郎中都说,等到我十岁之后,就会好起来。结果,我十岁之后,依然如故,家里天天药石不断。并且十岁之后,越来越凶险。每月,我都会大病一回。不论什么病,一定要病到沉疴,近乎于要死了,才会有起色。在我十六岁时,来了一个游方道士,他给我算过一卦,算出我只能活到十八岁。十八岁那天,不论怎么样都会死去。我父母自然求而又求,求他救我一命。他说命是天定,没法子为我改。父母都很难过,而我,却一点儿也不难过。成年累月的病着,我厌倦得不得了。活着就是吃药,缠绵病榻,年纪轻轻,倒要让年迈的父母为我操心,我真觉得生不如死。”
沈若复看上去并不强壮,但韩一鸣也不曾料到他从前那般的孱弱。沈若复又道:“师弟,我从未与同年伙伴们一同在外玩耍过,只因就是寻常的玩耍,也能让我过后大病一场。别人天真浪漫的时刻,我要么就听着母亲的哭泣,要么就听着父亲的叹息。这种时候,我就尤其痛恨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活那么久,为什么病不再沉重点,一下就过去了,让我解脱,也让父母解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书。我家里父母都不识许多字,倒是给我请过个先生,启了蒙,学会了书字。学会之后,我一直看书。即使我足不出户,也病得死去活来,许多病都很怪,别人只得一回,终生不会再患,而我却患了一回又一回,简直没完没了。每每我以为我就要解脱了,却死不了,又回活转回来。真真是折磨。所以为何你总觉得我聪明,我看了那么多书,不能出门,不多思多想,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撑下来。师弟,你不会懂的,家里有这么一个病人,是很折磨人的。走路要轻,说话要轻,有什么事都不在我面前说,凡事都背着我,吃的跟别人也不一样,简直弱的,风都吹得倒。有时照照镜子,都觉得像看见了鬼。我活着都是多余的。同年的伙伴,那是想都不要想,人人都怕我,就怕一个不留神,我就死在他们面前了。甚而就是看到我,都要闪开,宛若我已经停尸在床。我心里太明白了,不能怪别人,但我的委屈,又向哪里去说?”
他停了一停,道:“我十七岁的时候,遇上了三师叔。三师叔打我家门前过,看到了我,一个行将就木的少年,才十七岁,我就要拄着杖才能行走,大热天,人人嚷热,我穿着棉衣,捂得严严实实,还要担心会不会着凉。三师叔算了算我的八字就告诉我的父母,说我命犯天煞,乃是来历劫的,最多还能活半年。我的父母早就知晓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早就哭干眼泪了,除了叹气,再没别的法子。三师叔就说他能救我,但要带我到灵山,问我的父母可舍得。到了这一步,舍不得也是舍得了。三师叔说十年之后,我还能回去看我的父母,我看父母分明是不信的,但是死马当活马医,答应了三师叔带我走。当时我并不知我真的能活下来,听得有人能带我走,让我不死在家里,要死也死远点。脱离那个牢笼,我已感恩戴德。执意就跟着三师叔上了灵山。”
韩一鸣向来不问同门的往事,这时听沈若复说起他的前尘,颇为同情,也不出声,就静静听着。沈若复道:“在灵山脚下,我与别的师兄不同,我轻易便找到了上山的路,就那么走上来了。一路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美景,让我真觉得死也值了。师弟,我那快十八年的岁月,就没怎么走出过门,都在院里,常常是连屋门都不出。灵山本已美不胜收,我又没见过什么景致,一见之下,觉得人生于愿已足。我平日连多走几步都要拄上棍子,那天,就这么慢慢走到了翠薇堂。当然我走了很久,很累,从未走过那么多路,在路边坐下歇了很几十回。上山之后,师父也没怎么教我所谓的修行,我就是到百知书屋找了许多书来看,还有了罡锐宝剑。十八岁的生辰很快便到了,我没死,就这么活过了十八岁。后来,三师叔才告诉我,他一看到我,就知道我是没有尘缘的人,在尘世的日子不会长久。真如那位游方道士所言,我如在尘世,十八岁一定会死。而我上了灵山,断了尘缘,我就活下来了。二十岁生辰那天,我请师父带我回了一趟家。我的父母看到我还活着,自然是开心的,而我更开心,因我看到我有了一个弟弟。父母膝下并不荒凉,我就更能放心留在灵山了。后来师父对我说,这才叫尘缘已了。或许我就是注定要离开那个家的,我父母看到我还活着,自然是开心的。我看到他们开怀了,我也就放心了。只要我活着,在哪儿又有什么要紧呢?我要是真的死了,那才是我父母的苦难。”
说到这里,沈若复笑道:“师弟,让你听这些废话了。我从未与别人讲过,在灵山,我是越来越强壮,活得越来越鲜活。”韩一鸣叹了口气:“师兄,原来你是这样来到灵山的。尘缘,我的尘缘在上灵山时便断了,我也是多余活下来的,我是白樱师叔救下来的。我……”忽然胸口发烫,不知什么,贴着他的胸口,烫了起来,便是同时,他的脚上也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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