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移尸(1 / 2)
明朝万历年间(公元1573一1620年),苏州府长洲县有位男子,名叫张国瑞,表字昌伯,娶妻余氏。张家原本也是读书的世家,但从昌伯的父亲起,便不怎么喜欢读书了,开了个布店,成了富翁。传到昌伯时,也继承父业,由于他比父亲更加勤恳,家产又增加了几倍。
一天,张昌伯正坐在店中,见一个人从门前走过,随即又转了回来,站在门口闲看。昌伯正要上去问问,遇到有人来买布,忙了半天,这事便忘了。直到晚上做完生意,将店铺收拾停当,吃了晚饭,清了清账,已是二更时分,这才上床睡觉。
还没有入睡,他就听到门外有些响动,想起来查看,又怕惊动家人,况且门已关好,料来无事。谁知那响声竟然渐渐地到里面来了。昌伯悄悄地爬了起来,藏在门后,只见黑暗中走进一个人来。昌伯一把把他抓住,急忙叫起家人,点灯查问,幸好家中没有丢失一件东西,外面也没有其他小偷。
昌伯仔细一看,那人正是白天在店门外闲看的人,家中所有的人都想收拾这人一顿,倒是昌伯将他们喝住说:“你们不要动手。他又没有偷走我们的东西,打他干什么?”
那人听到这话,知道遇到个好说话的人,连忙跪下说道:“小人家有老母,因无钱赡养,不得已做下这事。念及无知初犯,望先生饶了我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昌伯笑着说:“你既然到了我家,岂有白来的道理。东西虽然没有拿到,给你一两杯酒,冲冲寒气吧!”
于是叫人暖一壶酒,摆出两碟小菜,叫他坐下。
那人不觉有些惭愧起来,更是有些慌张,心中起了疑心,不敢动筷子。
昌伯说:“你放心畅饮,这些都不会是暗算你的东西。我若要暗算你,为何不乘机难为你一番,难道送了你酒食,再来摆布你吗?”
那人知道遇到了真心行善的人,不敢违背他的心意,便喝了起来。
昌伯见他喝得自在,十分高兴,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居住?我看你不像个坏人,怎么不做些生意?”
那人说:“我叫朱恩,住在城中,妻子扶氏,因前些日子与人家打官司失败,家中十分穷困,母亲又重病在床。我没有办法,只得铤而走险。”
张昌伯听罢,取出一些银子,送给朱恩,要他去做生意。朱恩感激涕零,叩头拜谢而去。
朱恩回到家中,见母亲躺在床上,便将自己半夜偷窃失败,又遇到好人的经过,详细说了一番。
朱母叹道:“幸亏你遇到好人了,真是侥幸之极!你若被送往官府,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办啊!你下次不准再去胡作非为了!”
朱恩说:“我也是无奈之极,只做了这一次,从今以后,依着妈妈的便是。”
母子二人又高兴起来。
到了天亮,朱恩买了一副担子,又买了一些祭品,献过财神,与妻子扶氏吃了早饭,便到门口站着,想找点事情做。
忽然天色阴暗,下起雨来。朱恩正要关门,只见有人走到他屋檐下避雨。朱恩有了本钱,一时间又存了个济人的念头,连忙邀请那人进门坐下,替他烘干了湿衣,随意问了问那人的情况。
那人说:“在下姓乐,表字公济,住在胥门街上,专为别人选择合婚的吉利日子。今早从亲戚家回来,不料遇到下雨,倒是打扰了你们,真是不安。”
朱恩也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一番。
乐公济说:“实不瞒你,我原来是代人写状子的,衙门中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近来因为年纪大了,再想想那张状纸上,不知使多少人家倾家荡产,多少性命被害!是个不积德的行当,所以改为现在的行业。在下写的状子与别人不同,只有三言两语,没有不准的。如今就是改了行了,找我写状子的还是不少,我一时不好推辞,只得将就写几张。以后合婚择吉的生意多了起来,我便不再写了。”
朱恩听罢,知道遇到个刀笔高手,不敢怠慢。二人说得投机,朱恩有结交的意思,想日后借他刀笔之力。
这时雨还未停,朱恩便叫妻子扶氏摆出酒菜,留乐公济坐下喝酒。公济见状,脸上便有些不好意思,但肚中实在饥渴,也就没有过于谦让,宾主二人吃了起来。酒足饭饱,公济起身想要辞别,但门外地下泥泞,不便行走,心中正觉为难。
朱恩说:“地下这么湿,怎么好走,等我借把伞来,送你回去吧!”
公济说:“怎么好麻烦你呢?”
朱恩说:“怎么说这些话?我们以后还要往来的,只是不要嫌我贫穷就是了。”
朱恩向邻居借来一双雨鞋,给公济穿了,自已则穿了一双破烂不堪的,送公济回家。
二人在路上说着话,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公济的家中。朱恩看了看,只见公济的家中布置得十分精致,红窗白墙,堂中挂着一幅名人的字画,案上放着几本大明法律和年历通书,摆着笔墨。
朱恩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便起身告别。刚走出门来,看到了公济为人选择吉利日子、代人合婚的招牌,便停住脚说:“小弟忘了一事,未曾相求。”
公济问:“忘了什么事?现在说来,也并不晚。”
朱恩说:“实不相瞒,我目前生活十分艰难,想做些小生意,只是不知明天是不是好日子,烦请你看一看。”
公济将年历通书查了一查,说道:“明天不是上上吉日,还要再等两三天,到了十七日那天,才是个无往不利的好日子。”
朱恩拜谢而去。
过了两天,眼看做生意的时间快要到了,朱恩赶早起来,收拾好担子,准备出门卖些东西。他吩咐扶氏关好门窗,就走出门去。恰好走到张昌伯的门前,只见有人靠在那里。
朱恩心中吃了一惊,想道:“那人必定是个偷东西的贼。但这时天将亮了,怎么这人还在这里?”
随即喝问了两声,仍然不见动静,便壮着胆子去拉那人。忽然他浑身打了个寒颤,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朱恩伸手一拉,只见那人的身体便团团转了起来,他定睛一看,这人却是悬梁自尽的。他伸手摸了摸,已经没有半点气息,不知死了多久了。
朱恩心中十分惊骇,想道:“张公这样的好人家,不知又有什么仇人和他过不去,用这个奸计来害他。”
朱恩想报知张昌伯,又担心惊动邻居;想事不关己地走了过去,却又放心不下恩人,心想:“他既然救了我的难,我怎么不去救他的难呢?让我把这具死尸搬离这里,免得害张家吃官司。”
想到这里,朱恩用砖石垫高了,站上去把尸体解了下来,管他是什么人物,背着便走。走了大约半里地,来到一个桥边,朱恩把尸体放下,又将颈上的绳索解开,捆了块石头在他身上,轻轻地推下水去。然后转身回到恩人的门前,将垫脚的砖石搬开,自己挑着担子做生意去了。
这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还要从张昌伯家对门的一个无赖说起。这无赖名叫刁星,表字德甫,最喜欢无风起浪,惹事生非,诈人钱财。他早就听说张昌伯是个有钱的厚道人,便想得他些好处,只是没有想出妙策。
那天朱恩到张昌伯家行窃时,张家全家大小叫喊起来。当时有个做饭的老妈子,年纪七十多岁了,也出来看热闹。不料冒了些风寒,竟发起病来,两三天便病逝了。昌伯因她没有亲戚,自己为她买棺人葬,又念及她平时勤恳,不忍将她火化,打算把她埋在自己的祖坟空地上,上坟时也好为她烧些纸钱。谁知刁星知道了这事,便打起了主意。
一天,刁星刚出门,便遇到个卖鸡的乡下人,讲好了价钱,便将鸡拿进屋里去了。那人在外面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出来给钱。
直到点灯时分,刁星才走出来,满口赔不是,并殷勤地说道:“你回家已经晚了,不如住在我家,明天早上再回去如何?”
那人说:“你不要取笑,只求将鸡钱给我,我急急赶出城还来得及。”
刁星说:“我已经耽误了你的时间,如不留你住下,心上也过意不去。”
当时也确实天晚了,那人见他说得十分诚恳,便答应住了下来。
刁星见他愿意住下,忙将鸡钱取出来给他。那人心中高兴,又见摆出丰盛酒饭,主人陪他吃着,询问他的情况。
那人说:“我叫虞信之,家里只种了五六亩田,如今缺钱用,只得卖鸡来凑数。”
刁星问:“你如果没有鸡卖时,怎么生活呢?”
他见虞信之烦愁不堪,又说:“我现在有一笔钱财送给你,你愿意要吗?这笔钱财不在我这里取出,多少还要看你的机缘。”
虞信之说:“只是我们乡下的粗人,能干什么事呢?”
刁星说:“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说几句话,钱财就可以到手。”
于是,将张婆子的死因详细说出,并教了他一番应对的语言:“你就自称是张家的亲戚,找到张家大闹一番,我在中间劝说,多少也可以弄得些油水出来。这难道不是白白地得到一笔大财?”
虞信之听了这话,利欲熏心,竟然答应了。
第二天,虞信之依照刁星的安排,走到张家。
昌伯问他的来意,信之说道:“我有个姑姑,一直在贵宅帮工,今天想来看望她一下。”
昌伯怀疑到:“她在我家住了二十多年,从没有见她有亲戚来往,为何刚刚死了,就忽然钻出这亲戚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于是心生一计,便将死去老妈子的年龄和来历,详细地询问虞信之。虞信之一时支吾不清,面带羞愧。张昌伯见了这个情景,知道是个假冒的家伙,便不再理他。张家的家人你一言,我一句,把虞信之抢白了一阵。虞信之见张家不上当,转身便走,想急着回家去了。
谁知刁星正躲在门口观看,见虞信之走了过来,连忙将他叫住,问问缘故。虞信之将情况说了个详细。
刁星说:“你这人真是扶不起,就因为这几句话,就怕他起来?”
又将虞信之拉进屋中,摆出比昨天更加丰盛的酒菜来。
二人吃着酒,刁星笑道:“我如今有一条妙计,你如照办,万无一失。”
信之问:“不知是什么办法?”
刁星说:“你今夜必须死在他的门口,便好说了。”
信之吃了一惊,说道:“先生不要取笑,这事怎么能行?”
刁星说:“我是叫你假死,又不是真死。你今夜走到他的门前,做出自缢的样子,我便出来一边解救你,一边叫来地方保甲,还怕他不给些银钱与你?”
信之乘着酒兴,以为刁星必然会来为他做主,竟然向刁星要了条绳子,直接来到张家门口。这时已经是三更天气,月光明亮,信之找了个挂绳子的地方,把绳子挂上,挽了个圈套,便把脖子套了进去。不到半个时辰,灵魂便向鬼门关报到去了。
刁星哄骗虞信之走后,便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上吊自缢,才关了门,向妻子水氏说了内情。
水氏说:“这计策好是好,只是太难为了卖鸡的人。”
刁星道:“当今之世,如果顾及他人,自己就得不了便宜。我一心要弄弄张家的银子,不料到了今天,才借卖鸡人的性命完成了宿愿。”
于是又准备了明天恐吓对方的话,这才睡下。谁知身体困倦,一觉竟睡到天亮。水氏将他从床上推了起来,他才急忙跑出门去。刁星出门一看,对门张家却是毫无动静,仍然像平时那样热闹,就是左邻右舍,也没有人来向自己说起什么。
刁星心里十分奇怪,惊讶地想道:“怎么张家门前竟然没有一点迹象?难道是张家知道了,早已将尸体藏了?”
只因心怀鬼胎,又不便问别人,只是后悔赔了两顿酒饭。于是,心中更加放不下这事,只希望能打听到张家移尸灭迹的证据。过了几天,张家仍然没有动静,刁星心中纳闷不已。
再说朱恩自从那天开始做些小生意,收入还够过日子,心中对张昌伯十分感激。这天他做完生意,看天色还早,有心想到张家门前观望一下,也想把前些天有关死尸的事告诉昌伯。正走到桥边,见有许多人围着说话,朱恩靠上前去,只见横着一个死尸,正是他前些天弄下水的,已经被人捞上岸了。
朱恩心中有些担心,怕牵连到自己。他走上去仔细一看,更是吃了一惊。原来这死者正是自己姑姑的儿子虞信之。虞信之的父亲叫虞伯勤,祖上本是个乡村中的财主,虞伯勤不善经营,家财已经耗去十分之七。到了信之时,更是十分狼狈。朱恩与表兄原来很是密切,只是两家都衰败后,便疏远了些。
那天清晨,朱恩在慌忙之中并没有看死者的面目,现在见到信之的尸体,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失声痛哭起来。
众人正在细问他的情况,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人来,说道:“请到舍下去,我和你商量一下。”
朱恩回头一看,只见这人三纹横在额上,两眼悬着浮珠,巧舌如簧,笑里藏刀。
那人带朱恩到了家中,说:“小弟姓刁,刚才捞了个死人,找不到死者的亲属,正好遇到你,请你写张单子,报知官府。令表兄的死因,老兄想必知道,你说现在怎么办?小弟好替你出头。”
朱恩说:“前天他家里人来我家问消息,说是出门五六天了,都没有回家,我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谁知却死在这里!”
刁星假装惊讶地说道:“你还不知道?令表兄是被人弄死的。这个凶手,就是对面开店的张昌伯。他凭借有钱人的势利,不知为了什么争吵起来,将令表兄毒打痛骂一顿。现在令表兄忽然身亡,纵然不是他打死的,也推脱不了责任。”
说罢,又道:“看起来不像是淹死的,竟像是上吊自缢的呢。如今你去告了他,那份丧葬费用就有了。这是小弟路见不平,一片热心肠,听任老兄裁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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