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七章 向隅而泣(2 / 2)
柳荫下抱瓮之人愣望道:“你们急着要去找谁?司马炎夫人和羊家一堆女人在那边烧香祭祀呢,沿途戒备森严,闲杂人等肯定过不了桥。不如咱们先吃酒去,慢慢帮你们打听。不过我要先问一下,这趟该由你们请客对吧?”宗麟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咱们也很饥饿,先吃再说。然而我身上没钱了,你们谁有带够?实在没有也无妨,我和你家翁跑过很多单,跟着蚊样家伙四处穿越跑单,从古埃及一路跑到土耳其,在历史上欠帐无算,经验已颇丰富……”
“我们随便吃吃算了,”有乐伸着破扇,正指向岸边的小吃摊,神采秀美之人按住他的手臂,含笑推移,改朝另一边的临山酒楼,神气谦和的说道,“对对,随便找个地方,简单吃点儿,有酒就行。看见没有?那家不错……”
“这叫简单?”我们在雅座面面相觑,信孝瞅着满桌美肴丰筵,手中的茄子不由颤抖起来,咋舌儿道,“我们好像被‘竹林七贤’宰了。他们还装作煞有介事地钓鱼,没想到竟让这帮古人钓我们。难怪有句话说不要替古人担忧,老祖宗们精得很……”
“今儿要开怀大吃,”面容瘦削之人解衣褪衫,袒露干瘪的肚皮,唏嘘不已。“有什么大鱼大肉都整上来罢,难得好好吃一顿。大家千万别客气,不醉不归啊!”
有乐不禁懊恼道:“竟然这样痛宰我们?这家伙真是死有余辜……”长利忙捂住他嘴巴,摇头说道:“没事没事,宗麟大人刚才悄悄说,咱们吃完就跑……”信澄以巾掩嘴,在旁不安道:“只怕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刚才我看见这帮家伙似乎在互使眼色,就看谁跑得快……”
这会儿我哪有心情吃喝,推窗而眺,只见孙八郎在下边的小船旁垂涕道:“我就不上去了,你们赶快吃些便下来罢。高次的伤势很令人担忧,我留在这儿陪着他。”信照和恒兴在桥上被魏兵阻挡,果然无奈折返,路过问道:“不跟着上去先吃点儿垫肚?信包呢?”孙八郎坐在船篷边郁郁寡欢地回答:“他在篷舱里闷头大睡。”穿条纹衫的小子从桥下闻声而出,拿着炸鱼之物张望,信照招呼他过来,先敲脑袋,才说道:“一积,你别在这里炸鱼玩儿。跟我们上楼吃饭,记着先拿几个碗,去盛饭菜端下楼给信包和孙犬殿。顺便勺些羹汤给高次,试试看他喝不喝得下?”
恒兴小声询问:“待会儿谁买单?不先问问他们请客还是我们请?我身上早就没钱了,你们呢?”信照摇了摇头,率先而行。恒兴满脸纳闷,跟随其后,昂然入席。我帮着穿条纹衫的小子盛饭菜端碗欲出,店伙看见了就跑过来,抢着要替我们端几个碗盘,并且小声探询:“你们是哪儿的游客呀?上个月刚有一拨客官,也让‘竹林七贤’拉来这里豪吃海饮过。你们这些外地游客委实慷慨,如此大方请人吃喝,真够舍得!”
我问:“桥头另一边搞什么那样热闹呀,还不给人过……”店伙告知:“求子。你们没听说吗?司马公子的夫人前往那座道观拜山,祭过夭亡的长子之后,渴望再求天赐麟子。唉,谁知道天意如何?司马师生前那样大的权势,却求不来老天给他一个半个儿子,死后便宜了他弟弟。如今司马炎公子也很着急,但这是急得来的吗?”
“简单吃喝之前,先简单介绍一下。”阮籍搁下酒瓮,指着旁边凝目看菜之人,含着牙签引见道,“山涛,字巨源。他旁边面容瘦削的这位就不用多说了吧?嵇康。”
嵇康放开肚皮,接连夹菜就口,与宗麟互相谦让道:“请别客气,吃吃吃……”有乐在旁满脸懊恼而觑,长利悄拍其腿一下,憨笑道:“听说魏武帝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嫁给他,因而他是曹操的曾孙女婿。从三叔公描绘的宗族系谱看来,似乎也算我们的亲戚……”有乐闷声说道:“随便你怎么说,过会儿只要你愿意掏腰包买单就行。”
“中散大夫嵇康,世称‘嵇中散’。”阮籍又转朝另一边,拿箸指点着说,“至于此位神采秀美之人,便是我同僚王浑的儿子王戎,属于世家望族,出身琅玡王氏。其畔那位眉花眼笑之人名叫刘伶,绰号‘醉侯’。角落里坐着烤那条小鱼的眉清目秀少年名唤向秀。正在走进来的这个面白无须的抱琵琶之人是我侄儿阮咸……对了,阿咸呀!你打听到什么没有?”
面白无须之人搁下琵琶,抱瓮饮酒,咕噜噜几口喝光,一拭嘴落座,醉眼乜视片刻,大咧咧的跷脚自挠,说道:“要我打听的胖小孩在杨艳那儿。杨艳弹琴他唱歌,其声甜嗲。我悄寻入内,穿廊过院找了半天,连续飞檐走壁,与邵家那班手下周旋许久,终于从窗后看见他在里面吃鸡腿……”
信照他们没等听完,纷皆离席欲奔,阮籍连忙拉扯道:“要去哪儿?”有乐一边朝信孝和长利使眼色,一边挣衫说道:“你没听见吗?那小胖孩儿是我们家宝贝,从来不通世事,怎能把他丢到陌生地方,任人折腾……”阮籍拉着有乐不放,慢条斯理的说道:“别急别急,且莫着急,先吃了酒再说。还要听你慢慢说给我们解闷,至于那小肥孩儿,并没受谁折腾,他只不过是在杨艳那儿愉快地吃鸡腿。她们都很喜欢小孩儿,不会有事。尤其是司马师第三任夫人羊徽瑜,由于刚婚后不久丈夫就过世,没能让她生下儿女,使她的爱心泛滥,渴望膝下多些小孩,以解慰藉……”
“她不是收养了一个吗?”信孝闻着茄子问道,“史称羊徽瑜聪慧贤德,嫁给司马师后未有子女。以司马师之弟司马昭的次子司马攸为继子。司马师死后,司马攸侍奉羊徽瑜非常孝顺。”
“确是如此,”山涛凝目与宗麟对视,抓袖不放,徐徐拉他回座,口中缓言道,“因司马师无子,所以其弟司马昭将自己的次子司马攸过继给他。司马师病死。年仅十岁的司马攸继承舞阳侯爵位,在另外的宅第侍奉羊徽瑜,以孝顺闻名。但是司马昭心疼如割肉,因为他更舍不得这个儿子。比起留在身边的长子司马炎,已然过继的次子司马攸更受司马昭疼惜,屡找各种借口见他。羊徽瑜有心让他父子多相处,亦让司马攸常去陪伴其父。可她自己毕竟还是孤独啊!”
“她再孤独也不能要我家信雄,”有乐焦虑道,“不然他爸爸一定会穿越过来发神经。你们不知道他爸爸有多不好惹,司马昭他们毕竟还属于正常人,可是信雄的爸爸最难缠的地方在于,他不正常。你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没事没事,我们也都不是正常人。”阮籍按有乐坐下,另手探出,拽信孝回来,长利欲跑不及,亦被拉回就座。王戎放开其袖,只见恒兴按刀欲起,阮咸伸手捺鞘,翻掌沉腕低放,扯他坐下。刘伶眉花眼笑的挽着信照回席,和颜悦色地说道,“倘若羊夫人真要留下谁不让走,你们闯不过泰山羊家那一关的。还好那小孩儿眼下只在杨艳那里,自从其长子司马轨两岁夭折,使她大受打击,常到那座祠观里悼念并顺便祈愿。那边是邵家兄弟守卫的地盘,天还没黑,我们过不去。且先吃酒,让阮嗣宗喝得高兴,自会帮忙搞定。”
有乐难抑烦恼,便趁觥筹交错,转头悄言道:“乘机宰我们一顿,他当然高兴。不信这伙酒鬼真能帮上什么忙,只怕此顿酒要吃到咱们破产,他才开心。还好他们嗜饮如命,不如将其灌醉,然后咱们开溜,连单也不买……”宗麟盯着山涛,两相对视片刻,假借转面要咳,抬手掩遮口边,低哼道:“你别想了,这些都是酒豪来着。咱们的酒量灌不倒他们几个。况且我面前那个山涛不一样,‘八斗方醉’的典故你没听说过?据说山涛饮酒八斗才会醉,司马炎想试他的酒量,一次准备了八斗酒让山涛喝,并在暗地又添一些酒,但山涛饮到八斗就不再喝了。他心里是很有数的,嵇康临死之前,未将自己的一双儿女托付给亲哥哥嵇喜,亦不托付给他敬重的阮籍,也没有交给向秀,而是托付给了山涛,并对自己的儿子嵇绍说:‘山巨源在,你不会成为孤儿了。’嵇康死后,山涛没有辜负嵇康的重托,一直把嵇绍养大成才。山涛和王戎在嵇康被杀害之后,对嵇绍一直都特别的照顾。他们尽到了朋友应尽的道义与责任,使得这个孤弱的孩子,即使失去了父亲,却还拥有他们慈父般的关怀与教导,不再那么无依无靠,这是成语‘嵇绍不孤’的由来。十八年后,嵇绍在山涛的大力举荐下,被晋武帝司马炎‘发诏征之’,后来还成为晋朝的忠臣。嵇绍官至侍中,在‘八王之乱’为保护杨艳后来生下的傻儿子晋惠帝而遇害,晋惠帝司马衷流着泪不让人洗去龙袍上溅沾之血,哭泣道:‘不要洗,此是嵇侍中血!’”
“你看他的眼神,”恒兴侧过脑袋,小声说道,“有多深邃。难怪裴楷说:‘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王戎亦赞叹其如浑金璞玉。山涛早年丧亲,家中贫困。少年时即有器量,卓尔不群。喜好《庄子》、《老子》,常隐居乡里,掩盖自己的志向才能。与名士嵇康、吕安为友,后又遇阮籍,携为竹林之游,几人志趣契合,更成莫逆之交。嵇康后来因得罪司马氏而被治罪,临死前对儿子嵇绍说:‘有巨源在,你就不会孤独无靠了。’山涛四十岁时才入仕途,被州里征辟为河南从事。据说有一次,山涛与石鉴共宿,夜里起来用脚踢一下石鉴,对他说:‘如今是什么时候,你还在睡!知道太傅司马懿称病卧床是何用意吗?’石鉴回答说:‘宰相多次不上朝,给他个尺把长的诏书让他回家就是了,你何必操心呢!’山涛说:‘拙!你不要在乱军的马蹄间来往奔走就行!’于是丢弃官符而去。没过多久,司马懿果然发动高平陵之变,诛灭了曹爽集团,山涛先已溜回家归隐不问世事,因而不受任何纠葛牵连。山涛因属司马懿夫人张春华的亲戚,后来让司马师拉拢出山,与尚书和逌交好,又与钟会、裴秀亲近。因钟、裴二人争权夺利,山涛不偏不倚,二人都从山涛那里得到好处而对他无恨。”
有乐闻言眼睛一亮,忙道:“不如我乘机向他打听钟会在哪里,或许找钟会帮忙将信雄带回来,把握更大一些……”宗麟皱眉说道:“你不要想这些了。此时别乱招惹钟会,他不认识你,搞不好抓你去坐牢。司隶大狱你还没呆够是不是?别忘了那个地方是东汉以来有名的‘巫蛊之狱’,在里面连虫子都能炼成蛊。你看看那个邵悌,他以前经常进出那里,后来变成什么模样了……”
“小点儿声,”王戎从门边转身说道,“外边有司隶的人四处盘查可疑的过往之客。别让他们看见你们这个样子,无谓生出麻烦。最近很多清议之人都被抓进去了,他们不让议论任何事情……”
长利憨问:“我们这个样子,是啥样子?”王戎招呼一个抱捧衣服的伙计进来,蹙眉说道:“你们身上太湿了,刚才嗣宗兄让人回家拿来干净的衣物,且先到屏风后边更换,再返席就座。”我早忍不住了,忙起身道谢,有乐拣着衣衫挑看,问道:“这是道北阮家的,还是道南阮家的?不知其中哪条裤衩是历史上阮咸挂出来晒过的,我要拿此件着名文物回去收藏,以抵消这顿饭钱……”
“饭钱不必担心,”阮咸拣条裤衩儿扔给有乐,醉态可掬的在旁说道,“我叔父刚才已让人去宿卫营预支了薪水,随时送过来。”
“这怎么好意思?”嵇康夹着菜转觑道,“我本想瞅个隙儿跑回家把祖传那支生锈的古剑拿出来磨一下,然后抱去当铺抵押银两……”
有乐和恒兴他们纷道:“对呀,怎好意思让你们买单?不行!我们正打算吃完饭就抢着去付钱,不料竟然被阮步兵抢先买单。你太不够意思了!这怎么可以说得过去呢?来,干一杯。说什么也迟了,先干为敬……”店伙抱酒坛进来,说道:“哪有杯?他们都是拿盆干酒的。”说着又让人端盆进来摆放,有乐见状傻眼:“啊?用这么大个盆,我看在里面洗澡都可以了……”
掌柜的亲自捧钱进来,作状退还,满面堆欢道:“那位姑娘先前已用金叶子结过帐了,你看还剩这样多……咦,她去哪儿了?”我从屏风后面伸头瞅了一下,并没作声。有乐啧然道:“你为什么抢着付帐?也不让我们几个帮着凑一下,钱多是不是?刚才我发现一积从兜里掏出整包压岁钱,信孝那边应该也还有点……”我抿嘴而出,把更换下来的湿衫打包,有乐特别指出:“别忘了那条钟会给的裤衩儿,记住替我收好,连同这些湿衫打包让长利和一积帮忙背着。在我心目中,其纪念意义毫不逊色于阮咸挂出来晒过的那一条历史价值高的短裤……”
“不料到底还是你们抢着买单得手了,”阮籍捧盆敬酒,拉着我们热情劝饮,赞赏道,“尤其是这位姑娘,够豪爽。此前我没说错吧?不会走眼,其不一般。来,我先跟你干一盆醇酿……”
有乐连忙替我挡酒,推来推去的说道:“你别放倒她。万一喝多了,恐怕她要打醉拳。甚至会使出我亲戚犬山铁斋潜逃去她家那边私授的铁掌断水之术,一路砸去,万一砸光司马家的缸就不好收场了……”王戎提指贴唇,待掌柜和伙计皆退出后,从旁低言道:“小点儿声,别让司隶的人在外边探听到什么。诸位外乡的朋友有所不知,我们这样的人在此就像风雨中的残烛,随时湮灭。越来越处境不妙呀!”
信孝闻着茄子,忍不住说道:“放心好了,你们是聪明人,大多数都能熬得过去。座间日后不乏出将入相之辈,而且全都名垂千古,风雅不灭。”信照悄掐道:“不要随口透露太多。”众人无言互觑之余,刘伶依然眉花眼笑不改,抬手向山涛一指,低嘿道:“承蒙贵言。我看他必有望位列公卿,阿戎或许亦能做个将军,甚至不止。大阮小阮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我们几个就悬了,不过也无所谓啦。对酒当歌,浮生畅快。一朝有酒一朝醉,活一天算一天,有酒就行!”
阮咸埋头趴盆自饮,连番咕噜噜作响之余,脸没抬的咕哝道:“我们更担心的是嵇康。名声累人,有些权奸认为嵇康不死,清议不绝。孔融死后士气灰败,又出了个嵇康,让人欣慰地看到世间清流还在。嵇康声称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坚决拒绝出仕。其屡番不受招揽,据悉大将军司马昭闻而怒焉。加上钟会这般奸险小人又在其畔佞言竟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倍增司马昭心生忌恨,这让嵇康处境更加艰险……”
“不是吧?”有乐一听就伸扇打头,啧然道。“钟会身出名门,是钟繇之子,年少得志,十余岁入仕,二十来岁时就已进封为关内侯。嵇康拒绝与其交往,但钟会对年长其两岁的嵇康,却敬佩有加。《世说新语》记载:钟会撰写完《四本论》时,想求嵇康一见,可又怕嵇康看不上,情急之中,竟‘于户外遥掷,便回怠走’。我看他不会这样狠心对待自己偶像,你们这些家伙就会随口乱说,再胡扯我就摁你淹在盆底,然后我跑去你家里,把你那个心爱的鲜卑婢女偷走,从此你就不会有一个着名的儿子阮遥集,我将其母子抢先带回清州,你那个日后私生的儿子就当不成广州刺史,以及吏部尚书……”
山涛凝目说道:“我同钟会有交往,没听其这样刻意说过谁的坏话。不过钟会是女人性情,谁知道当真得罪了他会怎么样?嵇康对陌生人冷淡,也很容易得罪人。尤其是彼此互不了解的那些泛泛之辈,别人不知他其实面冷心热,素为仗义。我觉得钟会看似殷勤热情却又内心脆弱易感,很多方面都跟嵇康相反。你俩实在玩不到一块儿就别跟他玩,依我之言,离他远些为好,尽量不理就是。”有乐恼道:“你别乱教嵇康,搞不好就是这样,反而不妙。他们俩要是早能坐在一起泛泛舟、谈谈风月,我看后来啥事都没有……”
“那也不一定,”王戎摇头说道,“我与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嵇康学彭祖养生,平素以不动声色为修养之道。彭祖的养生之法,康几乎条条做到,但却易犯‘营内而忘外’一忌,不免会受人诬陷,惹来无端祸害。咱们先别说这些了,外边恐怕有人偷听……”
我帮着长利和一积打包衣物,剑匣滑出半截,无意触碰手边,奇凉剔透,猝竟沁寒难当。我缩手而回,瞥见门外有个乌衣青冠之影悄晃急离,长利挨脸到门畔憨望道:“谁在门外溜得这样快?你看他慌慌张张,差点儿撞到那些斗笠低额的披氅走动之人……”
“匆奔而出的那个似是邵家的人。”向秀把烤好的小鱼递给我,坐在门边低声说道,“不知他窥见了什么,却溜这样急。四周皆有司隶的人走动,想是要出大事了。这些低笠遮颜的黑氅骑卫很少在街头公然出现,不知拥挤着围立在那边要干什么秘密勾当?”
我从门缝后悄眸而望,只见一人在黑氅簇拥之间快步走出,旁边许多双凛凛精闪的眼睛在笠沿下惕然扫视四周。由于外面飘起了蒙蒙小雨,伞纷支起,张绽而开,密集地擎在檐外静候,状如乌云朵朵。那人从伞前抬额转觑,笠下露出两个黑眼圈儿。长利憨问:“咦,你有没觉得那个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透着说不出的眼熟……”有乐闻言急奔而出,突然间竟似谁也拉他不住。
霎时我想起曾在哪儿听诵的诗句:“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似并不属于这个年代,而我们又何尝不是?
花落檐前,碎瓣散在雨泥里。伞下那人拾起凋零飘坠肩头的花枝残蕊,微一凝视,轻轻往旁拈指弹开。
一个蓬发垂散的憔悴汉子跪在雨巷哀声大哭,被两边窗内纷纷抛物斥骂,扔了一身东西,还有个茶缸砸在他头上,热汁四撒。他岿然不动,浑若未觉破额流血,伴随雨水沿颊淌落。伞影从他身旁络绎而过,没人停下理睬。黑眼圈家伙披氅穿街过巷,迳直行色匆匆,忽又忍不住,在前边蹙眉悄问:“为什么哭?”
“那是向雄,”有个撑伞的随从冷漠地瞥了一眼街边接连挨踢,犹仍伏地跪哭之影,微哼道,“就会哭,大人别理他。回头再找个借口,又把他扔牢里,省得眼见心烦……”
“没有伤心事,谁会哭成这样?”街边有摆摊老人低叹道,“每逢有人冤屈而死、忠良无辜被害,他就为之悲痛失声。不知今次又为谁悲,你看那汉子哭得多惨痛?如此撕心裂肺地哀声恸泣,难免哭伤自己。我看他活不长久……”
“无非一条丧家之犬,”几个乌衣家伙寻声赶来,从檐下奔出,纷去踢打,踹那憔悴汉子倒地,爬在雨泥里,又打开伞遮人视线,围着他践踩不休,低骂呵斥,“跟谁竟害谁被砍,根本就是个倒霉鬼。还敢乱哭?惊扰了各位路过的大人,连累我们也要跟着倒霉。索性拉起来扭送衙门,先杖责五百再丢进大牢……”
宗麟把盏从窗口眺望,不禁叹道:“汉时淮南王刘安一门鸿烈而轻天下,成为豆腐创始人,自却亡于叛逆,王府八公剑艺精湛,宾客异士云集又有何用?汉朝宗室大臣刘向撰着《说苑·贵德》称:‘今有满堂饮酒者,有一人独索然向隅而泣,则一堂之人皆不乐矣。’”
“谁说的?”乌衣家伙在街头闻声乱望,从伞下愤踢憔悴汉子,口中吆嚷道。“不许再提‘淮南’!那边刚平乱不久,谁若提及,就是有意寻衅,存心附逆。别以为找不到刚才谁说话,你们一个个全都是潜在的罪犯。都怪向雄不好,偏又冒出来哭,乱惹过路的多位大人老爷注意。赶快揪这厮去坐牢,省其挨打还哭得更起劲……”
黑眼圈之人皱眉瞅着憔悴汉子被乌衣家伙扯头发揪衫拽离,其貌威壮,却泪流满面,兀自朝他这边眼水汪汪而望,便忍不住抬手一指,在伞下微哼道:“我记住你。”随即又侧转脑袋,悄问旁人:“再说一次,他叫什么?”撑伞的随从漠望憔悴汉子遭多人拽扯一路挨打而去,冷哂道:“向雄。”
向雄被勒住脖子,扯拔头发一路拖走,在雨泥里又悲声难抑,号嚎大哭。
宗麟湿目微红的叹道:“那些都是蚊蝇一样的存在。我看整条街头,唯有向雄与钟会留在历史上,昔虽匆匆一瞥,犹能驻留余影恒久未消,其他皆属多余。无论是否命里注定,仿佛这一天,街上仅只他们两人,在雨中相遇。”
我看见还有一个多余的人,在雨中徒劳奔跑。有乐追随在那片乌云般迤逶移行的伞影后边,黑眼圈家伙从伞下无意间移眸回望之时,有乐张口欲唤,却被信照从后面跟来掩嘴拽避檐下。
“拉他回来,”宗麟在窗内恼哼道,“赶紧上楼帮忙。我快摁不住这些小奶狗,一个个呲牙咧嘴,作义愤填膺状,急着要跳出去打架。知不知道外边什么环境,便连‘竹林七贤’都缩在这里小声说话、没敢露面,你们几只小跳蚤还想蹦出去,要帮向雄揍人……”
我跑到各个窗口急促张望,惟恐看不到有乐的身影儿。只听旁边发出一声嫩叫,长利抄起板凳,愤欲跳窗而出,穿条纹衫的小子挣扎着亦要追随,宗麟一手抱俩,抢先把他们擒捉,我转头看见宗麟另一边胳膊还勒着信孝和信澄的脖子,手抓恒兴头发,从门口揪扯而回,说道:“休去干扰历史脉络。向雄挨揍,被人欺负,让你们看不过眼是吧?可这是他跟钟会的事情,轮不到你们插手。那些邵家的鹰犬现下所作之恶,将来自有恶果。向雄的弟弟向匡日后如数讨还,让这些恶棍在‘太康盛世’无所容身。那时向雄已然封侯,入朝担任御史中丞,升任侍中,又出任征虏将军,兼掌河南军政。其弟向匡手拥镇抚河西的秦州戍兵,与杜预横跨长江南北的荆州军互为应援,号称关内两路雄师,区区权奸鹰犬之辈招惹他们不起……”
“看到你们这样血气犹存,使我们惭愧呀。”阮咸醉眼迷蒙而望,抱着酒盆怔然忘饮,似自沉痛的说道,“恶势力在这里荼毒人心已久,许多人显然失去了血性,变得麻木不仁。非但任凭邪恶肆虐、黑暗横行,人们越来越无动于衷,甚至竟亦参与作恶而不自知。更甚者还故意使自己变坏,以融入集体作恶的狂欢。这算是个什么样的堕落年代,但愿以后不再有……”
“我看以后还有,”宗麟揪那些小子回来,甩入雅座之间,低哼道。“甚至更加不堪。永远不要低估人性之坏,不论他什么信仰、有无信仰,最坏的东西一直藏在人心里,那是写在骨子里的坏。无药可救,我越来越相信那个小珠子所说是对的。大多数人不值得救赎。淮南王刘安以为一人得道,便能鸡犬升天。磨他的豆腐去吧!”
长利在他腋窝里挣扎着憨问:“你为什么爱提刘安呀?”
“因为他是豆腐的创始人。”宗麟把他夹在腋下,拖回就座,甩膀放到一边,拿起一碗豆腐,搁在长利嘴前,按他埋脸趴在碗里,冷哂道。“刘安做豆腐,在历史上有很多记载。制作豆腐之法,始于淮南王刘安。当时淮南一带盛产优质大豆,这里的山民自古就有用山上珍珠泉水磨出的豆浆作为饮料的习惯,刘安入乡随俗,每天早晨总爱喝上一碗。有一天,刘安端着一碗豆浆,在炉旁看炼丹出神,竟忘了手中端着的豆浆碗,其手一撒,豆浆泼到了炉旁供炼丹的一小块石膏上。不多时,那块石膏不见了,液体的豆浆却变成了一摊白生生、嫩嘟嘟的东西。八公山的修三田大胆地尝了尝,觉得很是美味可口。可惜太少了,能不能再造出一些让大家来尝尝呢,刘安就让人把他没喝完的豆浆连锅一起端来,将石膏碾碎搅拌到豆浆里,又结出了一锅白生生、嫩嘟嘟的东西。刘安连呼:‘离奇、离奇。’你正在吃的这碗就是八公山豆腐,初名‘黎祁’,也就是‘离奇’的谐音。好不好吃?”
长利挣扎道:“我不喜欢吃豆腐……”宗麟低哼道:“为什么?”信孝在旁闻着茄子悄言告诉:“想是因为,据说他老婆常让隔壁村那个卖豆豉的老王吃豆腐。因而信包叫秀吉找人把那个老王悄悄扔下海里去,不过后来有乐声称看见老王竟然游回来了,仍在卖酱料。大概又在堺市那边开一间铺,他做的豆豉很好吃,你有没尝过?”
宗麟郁闷而视,信孝忙转脸,自去移坐一边。宗麟放开长利,提手追卯信孝脑袋,恼哼道:“我像是会吃豆豉的人吗?你们穿越过来遇见竹林七贤在这里,不好好抓紧时机跟他们交流高雅话题,却在旁边胡搞瞎搞,个个口味偏奇险怪。有乐更是混帐,竟撇下竹林七贤,又跑去纠缠钟会……”
长利顾不上揩脸,忙着跟穿条纹衫的小子一起愣看阮籍翻眼玩儿,憨问:“你是怎么做到这样的?”信澄也挨过来催道:“快翻多些白眼给我们看。”阮籍借着酒意翻白眼斜藐,我见其睛全白,亦感惊奇。阮籍觉察我凑近来瞧他,便没再给我一个大白眼,迅即转为青眼,脉脉睨视。
随着又一眨眼,霎显其目如电,精闪投转,我觉得好像要被电到,连忙避开。手忽一紧,阮籍拉腕问道:“走不走?”我不由愕问:“去哪儿?”
阮籍抓腕而起,摇摇晃晃的说道:“去帮你求一支姻缘签,要不要?”我难免感到不好意思:“可是……”
“没有可是,”阮籍离座说道,“你们没留意到席间已少了一人?”
“有乐吗?”长利转到窗边憨望道,“他和信照在外面。”
宗麟摇了摇头,坐在那儿惑觑道:“他说的是嵇康吧?”山涛凝目而视,颔首说道:“嵇康就是这样的人,他先走一步了。”信澄掩面悄挨过来探问:“去哪儿?”阮咸埋头在盆里,咕哝道:“上山,帮你们做事。”刘伶眉花眼笑地在旁点头低叹:“他历来此般作风。行事仗义,却不多言。”
信孝闻着茄子跟在我后边,悄叹一声:“果然便如陈寿的评价:‘谯郡嵇康,尚奇任侠’。可惜刚才来不及提醒他,当心误交损友……”王戎凛视道:“你指我们吗?”
“不是,”信孝忙摇着茄子后退道,“那个‘损友’没在这里。”
“难道是钟会?”向秀在门边烤着手,愤然道。“没错,只能是他。虽然不配,可这小人整天纠缠我们,你看他刚才又出现了,在外面耀武扬威。我就不明白,他还未爬到王经的位子,凭什么便能指挥得动那些司隶精锐玄衣卫……”
“想是洛京又出事了,”王戎不安的琢磨道,“当初王经就不该急着奉召上洛,他母亲劝过,却不听老人言。王经掌控不住司隶那班人马,让人暗使绊子,迟早摔跟头。我听闻整个‘司隶’上上下下有不少被钟大人暗地笼络收买,先已架空了王经。甚至包括禁宫宿卫,八大营的兵到底听谁,阮嗣宗心里清楚。谁是大内精英?有钟会在,其便是洛阳天空唯一巡弋的那只鹰。当下情势很明显,皇帝也成了光杆,他最好不要摊牌,命已操诸于别人之手,一翻牌就完。”
“王经到底还是心向皇帝,”向秀烤着火说,“未必甘心当司马昭弄权的走狗。可他玩不过那些权奸,尤其是钟会。这个人不论在哪边都是‘损友’般的存在,可惜皇上错看了他,那么早就给他封侯……”
“然而我刚才说的‘损友’不是指钟会,”我正想问向秀烤手疼不疼,信孝伸嘴过来悄言道,“其实是看似‘人畜无害’的吕家兄弟,竟然害死了嵇康这个爱打铁的气质美男。据正史所载,吕巽、吕安两兄弟都是嵇康的朋友,但这一对位份贫富悬殊的同父异母兄弟突然间闹出了一场大官司。时任司马昭幕僚的吕巽见弟媳徐氏貌美,乘吕安出外卖菜不在家,指使其妻用酒把弟媳灌醉,将其奸污。事发后,吕安欲诉之于官府。吕巽急忙请嵇康从中调停。嵇康因与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遂应吕巽之请,出面调停,把这件事情按了下来。可是,事后吕巽却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说吕安不孝顺,竟然敢挝母亲之面。有口难辩的吕安唯盼找他心目中最尊贵的朋友嵇康帮忙说话。嵇康拍案而起,写下了《与吕长悌绝交书》,痛骂吕巽一顿。他想通过绝交来表白自身的好恶,更想通过绝交来论证朋友的含义。吕安入狱后,为了说明真相,自然要提及嵇康调停之事,嵇康也因此被投入监狱。由于吕家一地鸡毛,致使嵇康因为这种狗血的事情丢了性命,既让司马昭乘机拿捏住,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便将小案办成大案,杀嵇康而绝清议,威吓竹林清流骇然低头。随着屠刀下一曲广陵散,远去的魏晋风度流为追不回的历史。”
“走,咱们追嵇康去。”阮籍牵我之手,起而欲出,洒然说道,“趁天要黑了,这便前往拜山。会一会泰山羊氏,找回你们所说的肥娃娃,不过我相信这个可爱的小胖孩儿应该不会在杨夫人那里向隅而泣,是不是呀?”
门刚推开,只见外边悄候有一名披斗篷的带刀宿卫,神色不安地拜禀道:“侯爷,我们有人悄已留守在那边。先前看见那个肥小孩儿仍在吃鸡腿,可是此后情势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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