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时无英雄(2 / 2)
长利不明白的问道:“‘我辈’是指啥?”
“士。”宗麟蹙眉瞥他一眼,说道,“尤其是阮籍那样的高士。后人十分尊重阮籍,苏轼等名人曾经登啸台赋诗,追思其风范。即便他还活着的时候,晋王司马昭亦极器重他。阮籍为母亲服丧期间,在司马昭的宴席上喝酒吃肉。司隶校尉何曾也在座,很看不过眼,便对司马昭说:‘殿下正在以孝治国,而阮籍却在母丧期间出席宴会,喝酒吃肉,应该把他流放到偏远的地方,以正风俗教化。’司马昭叹道:‘嗣宗如此悲伤消沉,你不能分担他的忧愁,为什么还这样说呢?况且服丧时有病,可以喝酒吃肉,这也是符合丧礼的呀!’阮籍依旧在喝酒吃肉,神色自若,并不像有病在身的样子。回家后又跟嵇康一起喝酒弹唱,自得其乐。无论别人说他什么坏话,司马昭皆不以为意。司马昭为了拉拢阮籍,就想和阮籍结为亲家,阮籍为了躲避这门亲事开始每天拼命地喝酒,昼夜酩酊大醉,不醒人事,一连六十日,天天如此,那个奉命前来提亲的人根本就没法向他开口,最后只好如实回禀,司马昭无可奈何地说:‘唉,算了,这个醉鬼,由他去吧!’”
“若论离经叛道,吕安跟阮籍根本没法相比。”面有病容之人挖着鼻孔说,“虽然吕安整天爱跑去跟嵇康他们这辈高雅超脱的名士厮混,可我早就看透他了。他并不超脱,终究也摆脱不掉俗气之念羁绊。其妻徐氏反而比他更不拘礼节,待人热情大方,处事主动。通常自以为有主见的女人更容易惹出艳事,因为她们自以为是。惯于大大咧咧,易遭居心不良之徒所乘,结果不是被奸,就是通奸。以我曾任司隶校尉处理过的诸多风化事情的阅历来看,往往无非如此。反倒是那些生性羞怯的女子,以及没有多少主张之辈更少爱去招是生非。由于她们怕惹事端,稍觉不妥,老早就躲开了。凭着直觉,避之惟恐不及,尽可少出是非。哪似徐凤那样的热情女子,性格好强,过于自信。有酒就去喝。没听过酒后乱性,容易来事么?怎么可以跑去跟其他男人喝酒呢?不去喝不就没事了?即使招待别人,你自己也不一定要饮酒呀。别人劝酒你就饮?这不叫有主见,而是逞强好胜。借着几分醉意,在男人面前不能自抑,也不想自抑。甚至情不自禁的主动挨贴搂摸亲吻,更让某些男人误会其意,理解为她既来勾引,如何拒绝诱惑?就算当时拒绝她,也有拒绝的后果。毕竟招惹了女人没好结果,有些案情便是男子拒却,或者让她事后自感不够爽,惹得女子恼羞成怒,反咬一口。为什么呢?因为那些女子怕事泄让家人责怪,便先告状称遭非礼。有些春心萌动之女缠着路过的英俊胡族骑兵在幽暗处亲热风流,被公差当场捉住,撞破奸情之后,她跟胡族骑兵一起欲溜不及,随即改口称遭侮辱,然而身上毫无强迫就范之痕迹。我处理过很多这类案子,其实男女双方都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获罪和受罪的皆乃活该!”
他见旁人听得发愣,便又抠着鼻孔说道:“以吕安为例。我感觉他其实是爱着妻子,可他老婆却觉得不够,认为他更喜欢跑去找嵇康他们一起厮混,甚至无论多远也要去,不肯经常留下来陪她。香闺寂寞,春情暗动难搔之际,稍给其他男子乘虚来撩,便即与之胡天胡地。吕安他老婆不只一次这样了,她是因被丈夫回来发现奸情,才声称其起初是给丈夫的兄长灌醉而遭迷奸。其实吕安每次跑去寻嵇康他们厮混多日,其妻便在家里不安份。迟早走到那一步,事后又羞悔怨恨,却没怪自己把持不住,反而忿然指责男人不该勾引她失足。这还算好了,我看过一些案子,有的失足妇女事后却埋怨丈夫未在身边陪伴她才出漏子……”
路边一个假装拾柴的乱发家伙闻而唏嘘不已:“当年我离家入读于太学,每隔半年才回一趟,年少的妻子耐不住寂寞,竟溜出去跟一个年届四旬的有妇之夫偷欢私通多日。我回来时她竟拒绝与我见面,跑回娘家不归。我感到莫名其妙,只好去岳丈家求她回来,我父亲也不辞劳苦地为我去求她。此后我才得知她偷腥之事,因为担心被别人透露,怕让我责怪,才跑去躲避我。由于她有过别的男人,好一阵子竟不习惯与我相处亲热。我父亲听信她所言,指责我从前曾对待她不好,妻子才这样出此不轨之行。但是钟大人告诉我,许多类似案例皆已证明,无论我对她怎样,就算对她再好百倍,当我离家出门多时,她仍会难免做出不轨之事。此乃性之所致,人性使然。即便恩爱夫妇之间,亦是人心难测,连她自己亦觉得其心有时变化莫测。而在钟大人处理过的案子当中,便不乏这样的事情。丈夫对其妻极为疼爱,捧为心头宝,尊如天仙,视若女神,一旦有阵子没在她身边,或者让她感到冷落,加上有人适时乘机来撩她,便会出事情。此类事情起因、经过可能不一样,但结果都差不多。后来我跟随钟大人左右,办过不少案子,进入衙门才发现还有些案例,夫妇明明相处很好,却经不起挑撩,无论怎样,都会来事。”
信雄愣问:“什么事呀?”
“丑事,”宗麟瞥他一眼,说道。“吕巽,字长悌,曾任司马昭的长史。他是吕安的异母兄,镇北将军吕昭这位长子曾与嵇康交好,却因这桩丑事,后来造成竹林七贤之一嵇康被杀。着名的《与吕长悌绝交书》便是嵇康写给他的,吕长悌即吕巽,本乃吕安之兄。”
信雄懵问:“究竟是什么事啊?我听了许久,不明白你们在谈论什么事情这样兴致勃勃……”
信孝瞟他一眼,晃着茄子说道:“吕巽看上弟媳美色,灌醉吕安的妻子徐氏,随即迷奸得逞。吕安获知此事,欲将吕巽告到官府然后遣走妻子徐氏。背着丈夫干出不轨之事因而被休,即便遣回娘家,此类丑行亦令娘家人脸面无光。徐氏羞愧难当,自缢而亡。吕安把这事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嵇康。嵇康安抚吕安,为他家的名誉考虑,觉得家丑最好不要外扬。由于嵇康的出面,吕安终于撤诉。谁知吕巽忧心把柄操于人手,遂反诬吕安‘挝母’不孝。司马昭于是将吕安下狱。嵇康与吕巽绝交,写《与吕长悌绝交书》。钟会因为与嵇康有隙,利用这机会中伤,于是司马昭斩首嵇康、吕安二人。”
长利憨问:“不知那边搭起的台子上到底在斩什么东西,就跟杀牛宰羊一样,斩半天还没斩完……”
“斩人。”有乐忙抬扇子遮挡在我转而欲眺的眼前,皱眉说道,“临刑遇快刀,并非谁都能这样走运。倘能一刀痛快死掉,还算不幸中的万幸。最怕是被人故意用不锋利的钝刃剁来剁去,砍好多下还没死就惨了。听说若是得罪有权势的人,刽子手就会故意换钝刃,使被杀的人死得不快,倍感痛苦。有的亲属好友为让被处刑的人少受痛楚,往往筹措钱财暗中献给行刑官和刽子手,求他们帮忙,讨取一刀痛快。然而倘若得罪权奸,私下给行刑者送钱也不好使了,权奸直接判你一个‘凌迟’,一寸寸剁着慢慢死。或者采取腰斩,砍一半让你爬在地上挨痛到死。吕安可能没送钱够,或因他高雅,不屑于送钱。也许他那位在司马昭身边当官的异母兄长吕巽先送了,而且送更多钱给刽子手……”
“办事就是要这样,”路边一个假装拾柴的乱发家伙感叹道,“当初办人不彻底,如今彻底被人办。吕安那时要能先发制人,还有望把他异母兄长吕巽先办了。可惜他听了嵇康那番死要面子的话语,居然忍气吞声撤诉了。吕巽因其母亲与吕安争吵,受其母撺唆,感到不放心,便抢先诬告吕安打骂其母,正逢‘以孝治国’时期,官府提倡孝道,欲抓不孝之典型,严办以儆效尤。这不仅关系到风清气正,恰巧建议严惩的钟士季乃是重孝之人,尤其敬重母亲,出于对母亲身为女辈的无比尊重,他甚至不愿稍动女色之念,以虔诚膜拜的心情,毕生尊敬女人,甚至敬而远之,宁愿不婚娶。”
面有病容之人捡起一个石头扔去打那乱发家伙,忿然道:“不要再提女人,我讨厌听!然而绝非出于不喜女色,世人对我有太多误解,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不了解我的家伙乱说。我决定至死不婚娶,并非由于我厌憎女人,而是因感女人其实有害。当然,除了我老娘以外。她对我很严厉,并且一直说我口臭,腋有狐臭,不可随便跟别人太过亲近……”
“然而你好像没有口臭,”信孝嗅来嗅去,纳闷地说道,“甚至或许也没有狐臭。我们在旁边听你扯了半天,并未闻到任何异味。你妈妈会不会是骗你的?比如,出于某种欲加控制以及操纵的意图,使你从小时候起就只依赖她一人……”
“就算有异味也无所谓,”面有病容之人闻言正忙着张口往掌心呵气自嗅,一个虽然长相标致却满脸阿谀奉迎之色的花袍家伙跑来抱住大腿说,“钟大人也和我一样,是真名士自风流!”
“滚开!”面有病容之人提脚把他踢翻,见仍不能甩脱其手拉扯,便又操琴乱打,鄙视道,“你自命风流,却与别人妻室勾搭成奸。这不叫风流,是下流。”
“太多丑陋面目了,”有乐拉着我转身走开,摇头说道,“我不想再看到这些家伙。宁可又跟宗滴穿越回赤壁那边冒着被火烧的奇险另找琴,至少人家曹操、周郎、孔明他们那个英雄黎明的激情燃烧时代豪气干云,尚能让我感觉痛快……”
“我无意再回赤壁那边。”宗麟负手而行,说道。“曹操营帐内有些侍酒弹唱的胡姬很厉害。疑似早年的‘扑骨族’,亦即丁零人,煞是难缠。听说曹操年轻时跟袁绍、袁术兄弟厮混,爱去胡姬开的酒肆玩耍。不知是不是从前结下的渊源?”
信孝跟来说道:“曹操军队里也有胡骑,据闻不少北方部族的人马在他那边。当然在赤壁大战,这都无用武之地。反而水土不服,病亡者甚至多于战死。”
有乐啧然道:“历史无法改变,人的命运跟性格一样,这都很难改变。没听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至理之言吗?现下回头不迟,还是回去罢。不然把女王弄丢了,没人将葡萄牙人赶过来送礼巴结你,不妙的后果将会连串发生,你那门唬人的看家巨炮‘国崩’也没有了,幸侃一巴掌打烂你那城门,端掉你家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宗麟闻言停步,兀自懊恼之际,长利在旁憨问:“小珠子炫技调出飞虫所摄画面给我们看到的那个大胖家伙会不会是幸侃扮演的呀?我觉得有点像他的样子……”
“幸侃明明在我家作客,”有乐卯之曰,“他怎么可能跑去三国时候扮演司马昭?人们之间互相长得像,各地皆不乏事例。你为什么不说那个自称南天尊的肥婴便是幸侃小时候客串的……”
宗麟没精打采的说道:“不要再提什么肥婴。有点心思就帮我找副琴,咱们便回去。”
两骑快马飞驰而至。一名披赤褐斗篷的乌冠骑者勒缰下马,急趋禀报:“大人,时辰到了!”面有病容之人踢那抱腿家伙跌去树后,转身瞥见周围有些披散长发之人皆以冷眼侧目旁觑,便啧出一声,说道:“看什么看,你们有我努力吗?我一直在努力!为使司马公回心转意,你们不知道我做了多少事情……”
“然而白费功夫,”另一人下马走来,青冠锦氅沾染尘灰,难掩鬓发凌乱之态,趋近叹道,“想必你已料知,无论怎样,司马公不肯松口。连日以来纵有再多人前去跪求陈情,他都没有同意。时辰已到,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我们就该去拜别嵇大夫了。”
“你与阮嗣宗皆在此,”面有病容之人似自郁闷之际,道边有个拾马粪入篓的破衣烂衫之人冷哼着说道,“他是步兵校尉,统领员吏七十三人,上林苑门屯兵精锐七百人。五营校尉的营兵均为劲旅。阮嗣宗身为八校尉之一,领宿卫兵。你是司隶校尉。一向秘密监察京师和周边地方。又率领有由一千二百名精骑组成的武卫队,司隶旗众从来快速反应,号称‘卧虎营’谁不闻名色变?眼看好朋友一个接一个蒙冤死去,卫戍中枢的二位校尉大人难道就这样无计可施?我不相信你们真的束手无策,除非你们眼中只有自己的官位前程,把别的都看得不重要……”
“司隶校尉之职责非同小可,”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巫蛊之狱以来,权势越来越重。昔从汉代起始,在外戚与宦官的斗争中,一方常借重司隶校尉的力量挫败对方,司隶校尉成为朝廷中枢里举足轻重的角色,所以董卓称之为‘雄职’。李傕专权时也自领司隶校尉。曹操在夺取大权后,亲领司隶校尉以自重。曹魏时代,司隶校尉权势进一步扩大。按照级别,司隶校尉排在各部首脑后边,但在朝会的时候,大臣们坐在宫殿的正南门外,这时司隶校尉坐在各部首脑的上首,一个人单坐,比东汉时的‘三独坐’更为显要。蜀汉的张飞、诸葛亮也在他们那边先后担任司隶校尉,可见都知厉害。除监督朝中百官外,还监督京师和地方,监察制约各级官吏尤其是高阶官僚的不法行为,缉捕奸滑之徒。司隶们主要集中在京畿地区,可以快速集结。平时搜罗朝野情报,身份公开但作用隐蔽。其作为京师官员,不仅监控着三辅、三河诸地,而且有独立职权领司州事务,就意味着这支司隶队有相对独立的大后方,在某些保障方面不受京师节制,可以自给自足,亦可作为战时的大本营,在京师哗变时,可以近距离为皇帝提供可靠寓所。司州起着监控京畿要害的作用。”
宗麟说道:“你们留意四周,我们附近便有不少便衣形态的小司隶们在出没。他们平日不怎么显山露水,遇到危机时反应快速。尤其是在除掉梁冀的事件上最为明显。梁冀掌握着全国的兵权,可是并不了解小司隶们的战时作用,所以在铲除梁冀的过程中,这支司隶队突然集合,上演了擒贼先擒王的角色。至于平时他们在忙什么?这点在处理匡衡的过程中,可以看出。中原历史多是记录王侯将相这些大人物,而小司隶们虽然没有具体的描述。但从第二次弹劾匡衡中可见,司隶校尉如果没有得到确切证据是不敢弹劾匡衡的,因为王尊已经是前车之鉴,而得到证据就要有人去搜集,无论是到乐安乡丈量土地,还是在地方官府的土地手续中查找纰漏,肯定有搜集情况者,换句话说就是调查归入官府秘密的隐藏档案。”
长利憨问:“这些校尉领多少石俸禄来着?”有乐卯他脑袋,说道:“你就关心这些……”
“汉武帝始置步兵校尉,秩二千石,后来也没怎么改变。”信孝闻着茄子说道,“曹魏时始行九品官制,步兵校尉属于四品官,统领宿卫兵劲旅。司隶校尉的官秩也是类比二千石左右。论官级低于中二千石的九卿,当然更低于列侯和三公。尽管如此,在公议、朝贺时,对三公仍是‘无敬’,以表示司隶校尉的尊严。尤其是廷议需要发挥司隶校尉‘无所不纠’的作用,所以位次就在九卿之上。东汉时司隶校尉常常劾奏三公等尊官,故为百僚所畏惮。司隶校尉对京师地区的督查也有所加强,京师七郡称为司隶部,成为十三州之一。”
“他们才领二千石呀?”长利憨笑道,“你看信雄眼下都拿好几万石只怕也不止,快要超过十万石了罢?”
我忍不住笑道:“我家信玄公拿几十万石都不止呢,最厉害的时候恐怕要有上百万石了吧?”有乐啧然道:“到时候我哥抢光你们家的,一毫毛都不剩。”小珠子欲言又止,因被面有病容之人抢先嗐出一声,硬生生憋下不说了。
“嗐!你们知道什么呀?”面有病容之人瞥觑道边那个拾马粪入篓的破衣烂衫之人,不无郁闷道,“汉朝的大将军被司隶校尉突然拿下,这样的历史就你晓得,别人不会引以为诫?你们这些路边货色,消息太不灵通了……”
“你该晓得路边这位不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小货色,”青冠锦氅沾染尘灰之人连忙引见道,“阮仲容历任散骑侍郎,其本名阮咸,亦乃‘竹林七贤’之一。父亲阮熙是武都太守,叔父是宫廷宿卫兵首领阮籍。”
“我当然知道他是何人,”面有病容之人低哼道,“在我跟前扮鬼扮马就以为瞒得住身份?那个在水边假装垂钓的披蓑家伙,亦是‘竹林七贤’之一。山涛,字巨源。大将军司马师执掌朝权时,山公与我同在幕内。彼此这么熟,你披件蓑衣就以为我认你不出?还有那个假装推车卖酒的家伙,扮成这样我就认不出你是豫州刺史、建威将军王戎?你也是竹林七贤之一。当年你被大将军司马昭公辟为掾属,便是出于我的意见。司马昭公向我询问人选,我说裴楷清明通达,王戎简要省约,都是合适的人选。此后你的路就顺了……””
又指着树后一个自饮烂醉的蓬头家伙,抬手遥打招呼,冷笑道:“刘伶嗜酒不羁,被称为‘醉侯’,喜好老庄之学,追求自在逍遥、无为而治。其亦属‘竹林七贤’之一,曾在建威将军王戎幕府下任参军。”随即转面寻觑着问道:“还差一个向秀。他躲在哪里?难道是路边那个弯着腰拾荒的老阿婆,是要故意乔扮到我辨认不出来吗?”
“向秀只会陪伴在嵇中散身边,”道旁一个来回假装清扫树叶的蓬发垢面之人转身禀陈,“不会在这里出现。至于那个可疑的老阿婆,我也不知其是谁所乔扮,瞅着太不像了。所有动作都透着一个假字,捡果壳的举止尤其做作。”
老阿婆抬头说道:“可我是真的阿婆……”面有病容之人啧然道:“少来了,我看你最可疑!装作老掉牙就行啦?包括那些摆水果摊的蹊跷之辈,真的小贩哪儿还敢留在我跟前?我不相信你们一个个。你们这些家伙没一个会装的,其实真正会伪装的人是我才对。我只需要扮演自己这一个角色就够难演了,可惜我绝顶高超的演技没人会欣赏。然而便在这场演出的水准即将登峰造极的时候,冒出一个风流女人声称被灌醉失身,吕安家里闹的这桩丑闻连累了我仰慕的人也要跟着去死,红颜果然是祸水,使我方寸大乱。不知哪儿失措疏漏,或许已让司马昭公对我的举动产生不放心的想法,虽然给我出外带兵的兵权,却又在身边安插多人暗加掣肘,尤其令我郁闷的一步棋是,竟然不再让我兼领司隶校尉之权……”
“啊,你不当司隶校尉了?”道边那个拾马粪入篓的破衣烂衫之人闻言不禁错愕道,“那你还能干什么?”
“末将参见镇西将军。”说话间又一骑飞驰而至,有个朱盔骑者翻身下马,拜禀于面有病容之人跟前,低陈道,“都督府再三促请将军动身起程。”
“司马昭派征西将军邓艾、镇西将军钟会攻灭蜀汉。”信孝闻着茄子在我后边低言道,“钟会将要伐蜀,邵悌对司马昭说:‘钟会很难让人放心,不能使他伐蜀。’司马昭笑道:‘取蜀易如反掌,而众人都说不可,只有钟会与我意见一致。灭蜀之后,中原将士人人思归,蜀之遗民尚有恐惧之心,钟会即使作叛逆之想,也不会实现的。’事情最后果如司马昭所料。”
“钟会表面依附司马昭,其实处心积虑推翻司马家族统治。”宗麟叹道,“不惜宁冒天下士人鄙视唾骂,为司马家干了不少坏事,也给司马家族暗地埋下不少钉子。他是个演技高超之人,一步步走到此时,渐操兵权在握。他力主领军伐蜀,用意便在于取蜀之后,进可北伐中原取天下;倘若征战不顺,退可守御于一隅,以三分形势徐图之。”
“钟会五岁时,蒋济便已认为钟会‘非常人也’。”信孝闻着茄子说道,“钟会大力支持司马昭的伐蜀计划,拜镇西将军、都督关中诸军事,主持伐蜀事宜。钟会与邓艾分兵攻打蜀汉,将其灭亡。蜀将姜维假意投降,意图复国。钟会下令禁止将士抢掠,礼贤下士,用以安抚蜀地官吏。又结交蒋斌和蒋显,更与姜维情好欢甚。司马昭以伐蜀之功劳,册封钟会为司徒,位列三公之一,封邑万户侯。刘禅投降邓艾后,敕令坚守剑阁的姜维向钟会投降。钟会问姜维:‘你为什么来迟了?’姜维却神色严正哭着说:‘现来已经是太快了。’钟会对此非常惊讶,更加器重姜维。钟会欲在成都自称益州牧并起兵,他不太相信司马昭安排的魏将,却越发厚待姜维,与姜维‘出则同车,坐则同席’,让姜维继续统领他原本的人马,并增加至五万,准备讨伐司马昭。钟会陷害邓艾,将其捕送出境。欲趁魏国伐蜀诸将为明元皇后发丧之机将其全部杀死,但诸将才到来一半,其密谋就被司马昭安插的卫瓘、胡烈、田续等人获知,抢先在成都发动兵变,姜维和其妻儿、钟会及蜀汉将领张翼、太子刘璿等都被杀害,邓艾也被田续追杀。”
“不会有事的,”面有病容之人在那边树下安慰诸士,说道。“自从淮南之战以来,我从未失策,已远近闻名。司马昭公带着皇帝统帅大军亲征东吴,攻破寿春一役,我出谋划策最多,因此越来越得到司马昭公的宠信。时人都将我比作西汉谋士张良。你们见过张良那样的聪明人会栽跟头吗?”
有乐摇着扇子,不禁转面惑问:“他究竟要干什么呀?”
“没干什么,”面有病容之人捧琴而至,挨近悄言道。“我胸有成竹。只要你们肯将先前施展过的‘神仙术’教几手给我,必能及时救嵇康一命。如果你们不肯教,就等于是你们害死了嵇康。人命关天,这笔帐要算到你们头上才对。回头我就逮捕你们……”
信雄哽咽道:“我是清白的!”面有病容之人冷哼道:“世间有谁真正清白?就连嵇康那般自居清雅之士也不是很清白,他为了名声,教吕安撤诉,让吕安那个醉酒受辱的老婆白死,就是大错。司马昭公亦属看重名声的人,很在意天下人对自己的看法。嵇康和吕安若是果真有够清白,司马昭公未必能下这个决心诛之于市。有的人自以为清白,其实不见得。就像这副琴看上去很完美,却也不是没有微瑕……”
有乐转头说道:“宗滴,你急着找的琴来了。”
面有病容之人忙道:“琴是我的。”
有乐笑问:“借来用用?”
“不能借,”面有病容之人捂住不给。“月光宝琴是我的专用乐器。连我妈妈也不给碰一下,何况别人?除非……”
“然而琴上沾有粪便之类的污垢,送给我都不想要。”宗麟转头就走,“求我也不会碰一指头。”
“我是高雅的!”面有病容之人忙道,“虽然琴脏了些,可我本人仍是出淤泥而不染。至于类似粪便的可疑东西,想是先前痛打那个家伙的时候不小心沾到一些而已。此属身外之物,它并不影响我本身的清雅……”
有乐伸扇指着说道:“你拿琴打那个家伙脑袋而已,他头上有屎吗?我看根本就是你的……”面有病容之人啧然道:“污蔑是吧?回头先抓你去用刑,至少拿七八袋米压在你身上一整晚,然后我们再探讨‘神仙术’还好不好使……”
说着,摘下有乐的帽子,放在手臂上拍了一掌,压瘪之后搁回有乐脑袋,随即意味深含的投眼而觑。有乐忙拉着信雄躲到我后边,不安道:“宗滴,咱们赶快穿越回去罢,这里太危险了。”
宗麟负手而行,头没回的说道:“真正的好琴,在嵇康那里。”
“生不逢时,”嵇康盘腿而坐,披衣说道。“活着比死还难受。”
“奉茶。”侍坐在旁的一名秀气之士含泪吩咐,有童呈递杯盏。嵇康接过茶碗,呷了一口,似知谁在背后,面不稍转,端然道,“你又来抢琴?”
宗麟掴开拦阻之人,投目探询道:“借我用用?”侍坐在旁的那位秀气之士含泪垂眉,微喟道:“你来迟了。”
“一曲已毕。”嵇康神色如常。看了看太阳的影子,叹息道,“从前袁孝尼曾跟我学习《广陵散》,我每每吝惜而固守不教授他,《广陵散》现在要失传了。”
宗麟闻言愕然,面有病容之人跟在他后边探头探脑,眼见刀斧手就位,不禁失色道:“来不及啦?没想到司马昭公每一步棋皆比我快,糟了……”甲士欲冲宗麟围去,见到面有病容之人在畔,便没敢靠近,纷皆向后挪步退开。
“不糟。”嵇康移眸而过,望向台边垂泪不已的一个面容悲苦之人,温言道,“哥,别哭。莫忘了你叫嵇喜,记得你从前最爱喜笑颜开,容易满足。要保持这份难得的喜气。”
台下一片涕泣之声。不知哪儿飘来古韵悠荡,竹林无风自摇,叶涛如潮,漫山遍野皆似浮沉浪涌。
嵇康仰聆,寂寂出神。
信孝在我耳后低言道:“据传《广陵散》并非嵇康独作,而是嵇康游玩洛西时,为一古人所赠。”
宗麟不知何时悄返台下,在我旁边嗟然道:“隐士王烈昔有感叹:‘嵇康志趣不同寻常却总是怀才不遇,这是命啊!’此日,嵇康从容就戮,时年四十岁。海内士人无不痛惜,司马昭不久后便意识到错误,但追悔莫及。”
我拭目转身,信孝闻着茄子摇头说道:“想不到我们有机会旁观了这一场景。当年司马昭听信钟会的谮言,杀害嵇康、吕安,不久感到后悔。遂更加重用山涛、王戎他们这些‘竹林派’名士。后人以为这帮隐士只不过是混不好的失意之辈,他们属于人生的失败者,不符合后世有关‘成功’的定义。这样想就错了,若仅以做官而论,竹林七贤的官位不比别人低。其中不乏出将入相的人物,例如山涛历任西晋王朝的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左仆射等职,晚年位列朝廷三公,升为司徒,以老病归家去世,享年七十九。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初为豫州刺史、建威将军,参与晋灭吴之战。此后历任吏部尚书、太子太傅、中书令、尚书左仆射等职。继而升任司徒,位列三公。他认为天下将乱,于是不理世事,以山水游玩为乐。经历一番乱象过后,又被起用为尚书令,再迁司徒。”
“台边那个含泪凝眸的秀气之士是谁?”听闻有乐探问,信孝痴然而望道,“向秀,字子期,竹林七贤之一。雅好读书,与嵇康、吕安等人相善,隐居不仕。嵇康、吕安被司马昭害死后,向秀回乡下仍躲不过,被其郡推举到洛阳,受司马昭接见,两人相对唏嘘不已。此后官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
“向秀少年时即以文章俊秀闻名乡里,在乡间讲学时为山涛所知。山涛听向秀所讲高妙玄远,见解超凡,二人遂成忘年之交。”宗麟说道,“在山涛的接引之下,结识嵇康与阮籍,同为‘竹林之游’。向秀好读书,与嵇康、吕安等人友善,但不善喝酒。街坊们经常看到二人在嵇康家门前的柳树下打铁自娱,嵇康掌锤,向秀鼓风,配合默契、旁若无人地自得其乐,同时也为了‘以自赡给’,补贴一点家用。向秀还经常去吕安家帮他侍弄菜园子,三人可谓意趣投合。向秀助嵇康打铁时,亲眼见证了钟会被嵇康奚落。这件事情成了嵇康被杀的源头。向秀目睹了后来发生的一切,这些事也影响了他以后的人生道路。经历过嵇康、吕安被司马昭害死的大悲大痛,向秀在惆怅和迷茫中大彻大悟,心境更加趋于淡泊宁静。在嵇康、吕安遇害后,向秀曾西行经过他们旧日的居所,在日暮时听到邻人嘹亮悲摧的笛声,追思往昔一起游玩宴乐的情谊,怀念嵇康、吕安不受拘束的才情,写下了千古名篇《思旧赋》。”
出来后,向秀将一卷旧稿捧去面带病容之人跟前,无语而揖,拜别便走。面带病容之人展卷见是昔日他悄悄投进嵇家院落的《四本论》,似自怔然。翻到书稿中有修改过的字辞,不禁感哽。
我们走到竹林之荫,听闻有人在清泉那边叫唤道:“阮嗣宗不行了!”
宗麟叹道:“阮籍去世,也就是在他迫于无奈,大醉中给司马昭写了《劝进表》之后的一二个月。作为‘正始之音’的代言人物,其作品中流露出甚为浓厚的仙隐思想,如《大人先生传》。但是却无轻松闲适,飘然轻举的内容,而是充满苦闷,哀伤和孤独的情怀,这是由当时的形势所迫。”
嵇康死时,四十岁。钟会亦殁于四十岁。
司马昭九锡加封,又向篡位欺近一步,阮籍辞世于凛冬来临之际。嵇康被杀不过一年,钟会死于兵变。
钟会死后不久,司马昭身体每况愈下。
钟会叛乱身亡的次年,司马昭病逝,时年五十五岁。
那一夜,送走冒死替钟会收尸的向雄之后,司马昭悲从中来。宫人纷问:“何故悲痛?”其曰:“莫名。”
“向雄是出名的哭丧能手,”有乐见我望着路边那个号泣之人,便悄言告知。“他经常勇敢地为罪人收尸。”
彭城太守王经获罪处死,向雄为他哭丧而哀感市人。后因得罪上司,以小小过失入狱,钟会把向雄从监狱里招出任用。日后钟会被戮,暴尸在外,无人收殓下葬,向雄迎丧并安葬了他。司马昭得知后召见向雄,并责备:“以前王经去世,你在东市哭他,我不问罪。现在钟会叛逆,你又收殓安葬,我如果再宽容你。王法何在?”
向雄哭着说:“从前先王掩埋处刑之人的骨骼尸体,仁德润泽朽骨,当时难道先占卜功过然后才安葬吗?钟会以叛逆罪被杀,无人殡殓,我料理丧葬事宜。收葬他在道义上没有过错。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立身于违背生死常理的时代呢?殿下把他的枯骨弃在荒野,作为将来仁人贤士抨击的口实,不也太可惜了吗?”
司马昭没再责怪,与他交谈并饮宴后才让他回去。其后升为河南尹,赐爵关内侯。不久,向雄愤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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