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星辰之子(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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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垣外拿着火器之人纷声吆喝:“还想往哪里逃?出来!”叫嚷着,又乱轰一阵。宗麟摸了摸头上分杈的发髻,皱眉摇头说道:“不跑哪成?他们火器厉害,刚才险些轰到我头上,幸好我仗着身法迅捷,堪堪避开迎面的喷射。旁边的残壁都被喷烂了……”
有乐他们正慌乱之间,忽见有个小光头从暗处钻过来,提着一杆幽荧灯火,朝我们悄打手势,招呼道:“这边!”信孝闻着茄子惑望,辨认道:“那是谁来着?似乎透着眼熟……”长利憨问于旁:“是不是拜占廷那小太监苏里曼呀?”
“一看光头的形象就晓得啦,”有乐啧出一声,转脖说道,“最后的太监苏里曼又跑出来亮相了。比起十多年后他抓我脸那时的凶狠形态,还是小时候机敏可爱……”
“任何东西小时候都可爱。”长利憨笑道,“咱们要不要跟着他?”
“要!”有乐一回头,似又吃了惊吓,蹦跳道,“而且要赶紧。因为那张蓬头乱发也遮掩不住的鬼脸刚才又在我后面,正将下巴靠过来,悄悄挨近我肩头……”
“周围越来越暗了,”我拉着信雄,跟在长利后面,一迳摸黑乱走,听见宗麟在前边问了声,“那个谁呢?”
“村姑吗?”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拉扯道,“我拽着她的链,在廊墙这边相向而行呢。”
有乐连忙走避不迭,差点儿踩到我的脚。宗麟揪他过去,皱眉问道:“女王呢?你们别弄丢了伊莎贝拉女王……”长利在黑暗中回答:“丢了吗?刚才我还看见她跟在后面……”
“去你们的!”宗麟恼哼道,“我想起来了,你们的祖先在‘官渡之战’就是这样一迳瞎跑。摸黑弄丢了一半家族的人,后来他们子孙出现在扶桑。就是你们!”
“说得你好像很清醒一样,”信孝闻着茄子笑道,“先前你声称手杖被黑须先生拿走。然而后来怎么又出现在那个叼烟的俄罗斯家伙手上?十几年后你亲眼看见他拿着手杖,并且抢回来,接着又因急切幽会黑衣阿婆之故,搁下手杖放在门外,置之不顾,再次搞丢。大概又过了一百多年,它才再次出现在历史记载中。伊凡雷帝用它来打儿媳,却失手敲死儿子……”
长利憨问:“他为什么打儿媳呀?”信孝转着茄子说道:“当时伊凡四世撑着手杖在宫里乱逛,看见怀孕的儿媳穿着宽松的衣裙出来遛跶,他认为儿媳衣着不得体,横加斥责之下,儿媳试图辩解,疑似发生口角。伊凡四世就暴打她流产,王储伊万赶到,上前想要保护妻子,拉开暴怒之中的伊凡四世,结果被伊凡四世用手杖击中脑袋,头破血流而死。其王朝也因此走进了死胡同……”
宗麟唏嘘道:“伊凡四世的母亲叶莲娜是蒙古金帐汗国大汗的后裔,嫁给了年近五旬仍未有子嗣的瓦西里三世之后,终于生下了继承人,伊凡四世出生时正好电闪雷鸣,因此被称为伊凡雷帝,但他这个名字恐怕更主要来源于后来一次次令人震破胆的大清洗。蒙古人热衷于扩张领土的天性,也由叶莲娜传给了伊凡四世。当时欧洲诸国君主中流行探索神秘学说,比如炼丹术和占星术。伊凡四世在宫中豢养了一些魔术师。他还从英国请来占星术家波美利乌斯,此人擅长制作毒药,伊凡雷帝用这些毒药清除了不听话的达官显贵。波美利乌斯还创立了星象占卜,在莫斯科被称为‘凶恶的占星术家’,人们视其为巫师。伊凡雷帝发现波美利乌斯为瑞典从事密谍勾当,就用烤炉把他活活烤死了。伊凡雷帝并没有停止对占星术的迷恋。据闻有许多拉普兰占星术家被带到莫斯科,按照伊凡雷帝的意愿根据星象为他预言其所发起的征战、政务变更或‘人员调动’。甚而至于,占星术家们还通过国君下象棋预言了他的死亡,而象棋也是伊凡四世的一个爱好。然而他玩得最痴迷的,听说是某种星辰术,其更诡秘神奇,不同于占星……”
“崇信此类星辰术的那些人认为他们祖先来自遥远的星辰。”信孝闻着茄子说道,“我们从哪来,我们将去哪里,类似这样的困惑在所谓‘星辰派’说来另有一套。咱们那边的丹羽家臣提教利经常饶有兴趣地谈论他们的种种异事,并还猜测说星辰术恒久传承的源头大概来于自称‘星辰之子’的古代闪族,而闪族也是西方三大宗教信仰的同一渊源……”
信雄愣问:“为什么我们家的祖先会跑去‘官渡之战’那里呢?”宗麟冷哼道:“因为你们先人跟曹洪、曹仁一族起事,全村人以大举搬家的规模,蜂涌去投奔振臂一呼的曹操。随后你们祖先就顺理成章地出现在‘官渡之战’,从此越走越远,跟我家的祖辈一样背井离乡,以为能逃避战乱,找到乐土,但我们至今仍在战乱之中苦苦挣扎求存。乐土在哪儿?事实是谁也没有找到……”
“哪有什么乐土?”残垣后有人叹道,“我们突厥人一路向西,跋涉了多少岁月,至今想找个安身立业的地方都很难。”
随着一声惊叫,火光忽闪而出,耀得我眼前一阵花晃,只听信孝不安的说道:“女王落到他们手上了!”
有个毛发稀乱的捧碗家伙从藏身之处被赶出来,跌撞而至。长利搀扶住他,四周长铳纷近,逼抵头颈。
“自以为有信仰,却混到走投无路。”披裹麻布的慈祥老者转出垣壁前边,绰握手炮一指,冷哂道,“人间疮痍满目,你们的神在哪里?”
毛发稀乱的捧碗家伙面对信仰的疑问,心情饱受煎熬般的说道:“这不是神的意愿,而是恶魔的诅咒。”
“或许真有恶魔,”慈祥老者披布踏前一步,抬起手上的短铳打他脑袋,随即踩着毛发稀乱的捧碗家伙倒地之躯,面颊微搐的问道,“这个世界被它诅咒了,罪恶肆虐,充满苦难。可是神在哪里?”
毛发稀乱的捧碗家伙面额淌血,喃喃地说道:“在绝境中不放弃希望的人,或许会告诉你有关一个想法和信仰,那就是:如果你不放弃希望并且忠于灵魂和内心,终将看见美丽的彼岸。”
“可是我看不见彼岸的美丽风景,”披裹麻布的慈祥老者微一皱眉,转过铳口指向那模样娇俏小家伙脑袋,语声一沉,面凝杀气的说道,“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
铳响之际,毛发稀乱的捧碗家伙扑身撞开其手,挡在那模样娇俏小家伙前边,肩后似挨一击,震躯掼踣于地。长利伸手欲拉那模样娇俏小家伙过来,旁边的服色各异之人纷纷掏家伙,齐围上前。宗麟袍下起脚,噼哩叭啦,撩翻一圈,荡袂未定,一道剑光撩闪而来,其势迅厉,竟连宗麟似亦没敢直撄其锋,未及拉住那模样娇俏小家伙,先忙晃身退开。移足往旁,忽似顷感颈脊凛紧,瞥见一个披裹粗布之人笼着手在袍布内,如影随形般的移躯悄立身后。
另有一个披裹黑布之人伸剑指着宗麟颈侧,在火把光亮闪耀之间抬面,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我们善于争斗,并且敢于战天斗地,但并不面目狰狞。谁说威严就一定要精气内敛,心中有鬼才害怕。倘若心里没鬼,你们怕什么?”
“谁说怕你们?”信孝摇了摇头,抬在鼻前的茄子忽被削没半截,吃一惊退后,转面悄问,“这个披裹黑布之人出剑快得很,大概只有信照的快刀有望跟他比一比谁更迅速。先前似已会过面,他还报过万儿,名叫什么来着?”
长利探手又要去拉那模样娇俏小家伙,却被披裹黑布之人眼锐如芒的转瞪,手伸半道又缩回来,咋着舌儿说道:“叫什么春吧?”
披裹黑布之人冷哼道:“你们脑筋不好。死之前最好记住,我名叫慕容春树。”我忍不住说道:“怎么会忘记呢?先前在加拉塔街区那边,他差一点儿劈到我了。”披裹黑布之人眼芒锐利的转觑道:“至于劈你,只是顺势而为。易卜拉欣老爷有令在先,无论老百姓还是他主公想要的东西,都不能给。不管是改化革新,或者漂亮女人,这些全都有害。须一并铲除!”
“看什么都看不惯,还是回娘胎里去罢!”有乐摇着头自感好笑,“如此愤世嫉俗,难道你是丑娘们生下的,而且打小就对你不好,缺乏家教和家庭温暖才变成这样偏激?世界天天在变,抱残守缺有什么意思?人们想要的你都不给,人们不想要的你却硬塞。倒行逆施还逼人就范,嘴上说什么为大家好。然而墨子说:上之为政,得下之情则治,不得下之情则乱。”
“还是那句话,出来跑、终要还。”宗麟皱了皱眉,说道,“胜过千言万语,不过你别跟他们扯太多。周围全是耶尼切里禁卫军,以及大老远跑来不知为谁卖命的西域人……”
我瞥看手臂,见无朱痕显现,正自困惑,听到披裹麻布的慈祥老者沉哼道:“美色有毒,越漂亮越甚。赶快杀掉这些祸害人的小妖精,免得给苏丹陛下看见了又生烦扰。”说着抬起袖铳,朝那模样娇俏小家伙头上便欲轰射,同时扬颌,示意披裹黑布之人动手。披裹黑布之人面孔微侧,身后晃出一名披花布的黑巾遮脸汉子,挥刀朝我颈项挥劈。我见势紧急,怎暇稍想,一咬牙:“不管那么多了!”掏出块帕拈起来抛甩而出,引那黑巾遮脸汉子抬眼去瞧,我探手拽那模样娇俏小家伙过来,拉起信雄转身就跑。
只一霎间,先使出记忆里那小僧景虎所教的手法,急趁扬甩茶花布帕扰目的间隙,迅即揪那模样娇俏小家伙到身边。披裹黑布之人撩剑拦截不及,我施展记忆里小僧景虎所授的身法步诀,先已晃出火光刀丛之外。披花布的黑巾遮脸汉子追斫在后,挥刀劈近我脖颈,宗麟抬脚踢桩,撩飞旁边一块柱石,呼的击打黑巾遮脸汉子腰背。我听到身后猝发一声痛呼,黑巾遮脸汉子扑倒在畔,刀锋堪堪擦肩掠落,劈石溅火,将信雄吓一跳。
宗麟不动,他后边那个披裹粗布之人也不动,只垂面悄立,交拢着双手在袍布内。宗麟一动,披裹粗布之人倏然撩刃出手,不料宗麟先已按掌临胸,吐劲一摧,披裹粗布之人脊背撞陷墙垣,展布甩出一大片形状各异的飞刃,纷纷扬扬地激撒开来。宗麟忙推开长利和信孝,眼见势仍避无可避,便揪起他俩,急提在手,腾身旁蹬,踢翻一个绰刀追劈有乐的乌巾裹头之人,借势高纵,翻掠垣后。数名花帽之人急展身形,四下包抄,追去狙截。
有乐拽着信雄跑在我后边,见我转面回望,便催促道:“快跑快跑!趁有宗滴这般高手绊碍他们一时,咱才有机会走脱。不过别失散了,且往斜坡下面溜去,看看能不能和他们到海边会合……”
“能溜去哪儿?”披裹黑布之人一剑忽至我喉前,破雾荡袂现身,沉着脸说道,“普天之下,都将成为我们的势力范围。”
“瓦斯卢伊战役再次受挫之前,他们最爱这样夸夸其谈。”蚊样家伙拉着一个毛发乱糟糟之人在残墙阴影里边躲边叹息道,“从东罗马帝国废墟里继承拜占廷皇帝头衔之后,苏丹穆罕默德二世颁令让臣民称呼自己为宇宙的主宰、永久的主宰、至尊陛下。当时野心勃勃、狂妄自大的奥斯曼苏丹,凭借其拥有的军事力量,宣称他要主宰全人类。在这种野心的驱使下,他对外连续发动了野蛮的侵略战争。苏丹为了满足他侵略者的欲望,显示他征服者的淫威,派遣他的将领苏里曼统率大军进犯罗马尼亚诸公国,却在摩尔多瓦遭到各地涌来抗击的民军击败。奥斯曼帝国军团溃散,主帅仓皇逃窜,许多将领被摩尔多瓦大公生擒,突厥兵伤亡多达十几万,是安卡拉战役以来奥斯曼最大的失败。此后,其雄霸天下、主宰宇宙的迷梦才幡然惊醒了……”
有乐拉着信雄正要避去残墙后边,忽遭服色各异之人涌来围住。随着火把纷耀,披裹麻布的慈祥老者踢翻信雄,踩在脚下,抬着袖袍抵住那模样娇俏小家伙的脑袋,神色倨傲的哂笑道:“你们已是俎上之肉,还有什么话可说?攻下君士坦丁堡后,年仅二十一岁的苏丹陛下即兴当众咏诵了这段波斯诗歌:‘蜘蛛在帝国的宫殿里织下它的丝网,猫头鹰却已在阿弗拉希阿卜的塔上唱完了夜歌。’此前你们目睹了罗马这个千年帝国的覆灭,没有任何东西能救它。世人虔诚拜奉的神在哪里?到头来,我只相信实力。以我们的势力之强,唯神能杀。然而你们的神呢,叫他来杀我试试?”
“真是作死啊,”有乐瞅着震动的砖瓦在脚边阵阵撼然摇晃,不安的转顾道,“他为什么老爱这样说?简直是不作不死,非要一作就作个大死……”
“闭嘴!”有个青盔将领手持长戈,从背后扫他扑跌在地。有乐咧着嘴忍痛转觑,惊愕道,“咦,你怎么还没死?”
“断帅,”披裹麻布的慈祥老者竖耳聆听,面色惊疑的问了一声,“什么动静一阵又一阵,从黑暗中渐震渐近?”
“我也听见了,”信雄发出甜嫩声音,我眼前陷入一团昏黑之际听到他嘀咕道,“周围那些火把为什么全都暗灭啦?”
“神杀世人,通常有三个办法。”服色各异的家伙慌乱地重新点着火把,闻声惑觑,只见有个毛发稀拉的捧碗之影映壁,往阴暗处佝偻而行,喃喃自语般的说道,“其一,小施手段,频繁给世人弄出些难以摆平的疾疫灾祸,让人们应接不暇,以维持物竞天择的自然平衡。其二,使执迷不悟之人疯狂互斗,彼相残杀而致自取灭亡。其三,再不行就直接灭世,推倒重来。就算不能重来也无所谓,毕竟在神的眼里,这一切或许都不算什么。”
有乐闻听水声浇洒的微响,伸头往墙角那边惑望道,“他从哪里捡来一条这么长的水管拿去墙脚浇草?”信雄愣问:“后来他拿的那根水管是不是断掉过?”模样娇俏小家伙低声说道:“断掉的那根是猪肠。我煮它之时,觉得好像是。”
毛发稀拉的捧碗之人在残垣暗处背对着我们,抖擞几下,转身回来,迎面飞戈荡击,啪一下将他打翻,往砖瓦堆里跌没了影。青盔将领绰戈回觑,冷哼道:“装神弄鬼没有用。与其不问苍生问鬼神,不如用一场场实战的淬炼,雁过留影。战争是这个世界上最诚实的,任何谎言都瞒不住。是赢是输,不会因个人意志而改变。我们的崛起,突厥的复兴,任何鬼神也挡不住这般势头!”
随着瓦砾又阵阵震动,迷离夜雾当中似有异声嗡然回萦于耳。但是又望不清什么东西在逼近,服色各异的家伙举着火把照觑四周,似皆别无所见。
我觉得有东西从黑暗中森然围涌渐近,兀自张大眼睛望向火把纷纷退离之处,小珠子冒出来,在耳后低声说道:“快跑!不然就来不及了……”
披裹黑布之人伸剑逼抵我喉前,沉哼一声:“想跑就先过我这关。”我瞥一眼手臂,没等看清朱痕有无显形,周围亮光忽灭。当下无风,不知如何那些火把竟然一齐熄掉。
“越来越近了!”披裹麻布的慈祥老者竖起耳朵,面颊搐然道,“那些嗡嗡的声音响一阵、停一阵,黑暗荒野之中似有许多人齐声诵念什么秘语。每靠近一些,就同诵一句。然后间歇片刻,又齐诵一句,随即又更加逼近几分……有谁听清那些越来越显得气势雄浑宏壮的声音一齐念诵的是何意思?”
“邪恶的年代,”干戈坠落,啪的一响。随着惊霆闪电,青盔将领突然捂耳跪踣于地,痛哼着发出咕哝,含糊不清的念叨着什么,随即肩背抽颤渐剧,嘶声说道,“不承认真神!”
“这句话似是在圣宫陷落之时,”有乐满脸疑惑地探觑道,“有个光头胖子濒死,咯着血跟他诅咒过。似还提及‘死圣’要来了……”
“拜占廷这个千足之虫,莫非果真死而不僵?”披裹麻布的慈祥老者搐颊冷哼道,“然而我从不相信诅咒真的管用。那些嗡吵的杂音就在更逼近之时竟又消失,此刻你们看见什么了?”
“不要看!”万籁俱寂,唯剩一片惊眸。我倏觉有物悄临,异样气息逼近,摧压心头欲裂。小珠子蹦去信雄肩头急催一声,“快跑!”
披裹麻布的慈祥老者转脖之时,躯似一震,踉跄而跌。袖炮砰的轰击,打飞青盔将领的帽缨。
我忽感后边有人拉衫拽着跑开,披裹黑布之人似亦顷觉有异,顾不上追刃撩截我的咽喉,挥剑急劈背后。叮一声响,断剑撒刃散落四周。有一坨血肉模糊的残毁之物飞过来,裹着绽裂碎撒的黑布坠到我跟前。我猝然吃惊,籍借闪电的霎刻亮光投眸欲瞧一眼,拽着我跑的那个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被一声声此起彼落的惨呼和惊叫给吓到,先已拉我避往墙后。有乐随即仓惶而至,与信雄一起掩眼低头,面如土色地挨过来蹲下。小珠子在信雄肩头蹦跳着提醒道:“千万不要看!一看就立刻崩溃而死,跟那些突厥军团的家伙下场同样,毫无机会活命……”
信雄惊吓哽咽道:“为什么看一眼就要死得那样奇惨无比呢?”
“勿视、勿听、勿言。”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提指贴近嘴唇,先嘘一下,随即又忍不住面色发灰的说道,“古老传说中,凡人看见真神是要即刻身心崩溃的。其第一重神威就是‘勿视’,视之必死。一旦遇到此般真神现身,人若走避不及,必须赶紧低头闭眼,尤其不可目光接触。总之能躲就躲得远远的,躲不开便趴身跪伏,无论身边发生什么事,千万别抬头去看它。因为一看就死,绝无侥幸。第二重神威乃是‘勿听’,有些东西连听都不能听它的声音。倘若不幸真的撞到,那就死定了。就算你刺聋了耳朵也是没用的。第三重神威‘勿言’更是提都不能提,割舌变哑也没作用,想都不能想的。其中最厉害的家伙能集三重神威合于一体,至今没谁知道是什么,因为无人敢提,也不会有命言及它是谁。”
“不一定全是神才会这样肃杀凌厉吧?”有乐咋着舌儿说道,“我似乎曾听那谁说,有些很厉害的妖魔鬼怪也能让人一看就死。就像‘中奖’一样,等闲很难中到头奖。但若一撞到正,那就完了!”
信雄哽咽道:“可是我买友闲推荐的那些彩纸从来没中过奖。为什么撞妖会撞上这样大的厉害家伙呢?”信孝的话声传来,在草声簌动之处苦笑道:“就因为没有那般好运,触霉头才会触大的。”有乐闻声转望,忽有所见,嘴为之悸,倒吸了口凉气,眼皮乱跳的说道:“我看这趟真的中‘头奖’了……”
我连忙抬手,要掩他眼睛。
有乐啧了一声,打开遮挡到面前的手,说道:“干什么?我又不是看那边……”
我伸另一只手去掐他腰后。有乐叫了声苦,转头问道:“究竟有多少手在后面用力掐我?”我收回了掐他的那只手,有乐仍然喊疼道:“还在掐……”我拿开模样娇俏小家伙悄拧之手,有乐依旧苦楚的说道:“还有!”我一时瞧不清,就问:“你肩膀左侧后边是谁呀?”
“左是哪边?”有乐转头寻觑,瞅见昏暗中有一张蓬头乱发之脸从肩后悄悄挨近,惨白之靥正要贴近他面颊,有乐吓一跳,蹦身叫嚷道,“真的有鬼!刚才我还看见它在信孝那边,怎竟突然移到我后面了?”
随着草声簌响,信孝颤抖着手拿茄子往这边溜过来,惶然道:“刚才我后边好像有只鬼……”有乐也从藏身之处蹿出,两人撞了个满怀。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摇头说道:“怎么可能到处都有鬼嘛?这里的重点不是闹鬼,而是千万别跑出去撞见真神……”信雄抬手一指,哽咽道:“可是我也看见那只鬼了,就在你后边。”
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啧然道:“节骨眼儿上,闹鬼又算哪一出?鬼并非当下的重头戏,古神才是。怎么会有只鬼跑来抢戏搏出位?”信雄抽泣道:“戏演的哪一出,又不是你说了算。我觉得你只是跑龙套的……”边说边起身,挪去我后面。
“鬼在哪儿?”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转头没瞅见身后有何异样,皱起眉头,回觑道,“谁在别人的人生这场戏里不是跑龙套,难道你还想在我的人生里当主角?从六岁起,各个罗马教皇已然是我的人生过客了,多少红衣主教也只在我的隐修生涯与托钵历练中跑龙套。话说回来……鬼呢,哪有?”
他边说话边转头回来,愣不丁儿跟一张伸近吐舌的脸突然打个照面。
那张脸在黑暗中嘴巴大开,作势要咬鼻子。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似是猝吓一跳,往后急退。信雄见他惊慌缩避的样子仓促狼狈,不禁好笑,揩泪说道:“怕了吧?”
模样娇俏的小家伙哧溜一声收回舌头,在旁捧腹不已,指着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笑道:“胆小鬼!胆小鬼!”
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却不安的望向我肩后,面色有异的说道:“然而我好像也看见了……那个是不是鬼?”有乐他们纷纷惊蹦开去,模样娇俏的小家伙发出“呀”一声大叫,居然不退反迎,扑上前揪发扯链扭打。我转面看见她跳上村姑背梁,正在抓扯头发,忙拉小家伙下来,说道:“别闹,这只是跟你一起穿越过来的村姑而已。先前你那班手下差点儿把她烧死了。”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抓着链子勒紧村姑脖颈,不依不饶的说道:“可我觉得她是异端!”
“未必吧?”我拿开她拽链不放的小手,摇头微笑道,“我看不见得。你别跟那帮偏执的家伙学就是了。”
模样娇俏的小家伙却惕意不减,拿出胸前衣襟内的十字形状银饰,连着项链拈抬在手上,朝那蓬头乱发之影一伸,说道:“瞧!它害怕了。”我见那蓬头乱发之影颤抖而退,蜷缩在草丛里,似是惊吓过甚所致,究因于心不忍,我正要帮那瑟缩可怜的村姑设法卸除笼面的罩环之类物事,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从残垣废壁里伸头瞧见,似感此举不妥,连忙叫唤道:“当心!先前我被咬到手了……”
他旁边又冒出几颗愣望的脑袋,有个破锣般的嗓音说道:“啊?那还不赶快砍手!大家帮着按住他,让我拔出钝刀匆忙磨一下,然后把他那只挨咬过的手及时砍掉,以防万一生变……”磨刀霍霍的声音中,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挣扎道:“又不是被殭尸或吸血鬼咬过,干嘛要剁手?”一个头罩铁锅的家伙按住他说:“还是剁了为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去年或前年我们盗墓的时候,在沙漠地窟一座金字塔里面找到个木乃伊,也就是古代埋藏的干尸。本来以为有宝,哪料从它下面窜出许多蝎子,一些跟我挖墓的伙伴被咬,不及时剁手剁脚,结果很快就毒发身亡。”磨过了刀,破锣般的嗓音嚷道:“什么也别说了,剁他是为他好!”
我听那脸形奇特的小个儿之人呼救,便和有乐一起跑来拉他。模样娇俏的小家伙从裙带后边拔出一根手炮,咔嚓打火,挤上前轰了一发。炮烟弥漫之中,有乐他们纷纷捂耳叫苦:“喷子哪儿来的?怎竟在我们耳边弄出恁大声响,震坏耳朵了……”
便趁一时混乱,我探手拉拽那脸形奇特的小个儿之人过来。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手脚利索地填装弹药,拿细棒儿捣鼓几下,又咔嚓打火,众人纷声叫苦而避,有乐啧然道:“不要再喷了,你这根炮声音太响。闹出这么大动静,搞不好又要把鬼神招惹来……先前老瞎子易卜拉欣一迳在那儿说大话、撂狠话,不停地大放厥词,甚至大言不惭,也不先看看这是什么所在,竟然真把神引出来了。后果是严重的,料必无比惨痛!”
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伸手试图捻灭火绳儿,不顾嗤溜着燃,急要捏熄,神色不安的说道:“古神就在那边诛杀突厥兵和西域人,恐怕距离此处渐已不远,你们别再闹了,赶紧溜走为妙,再迟耽就来不及逃命……”有个铁锅从天而降般坠落,咣的掉在他头上。
我转面瞧见那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晕头转向而倒。有乐他们纷纷抬头乱望夜空,但无所见,只听一个破锣般的嗓音在荒草里嚷道:“盗墓那哥们儿怎么突然飞上天了?你们刚才看见没有,‘啾’一下就飞走,很快没影了……”信雄捡锅愣瞧,耳边轰响如雷,震得其畔之人纷声呼苦。
信雄慌忙把铁锅罩在头上,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拿着犹冒余烟的手炮跌坐在旁。我尚未定神,呼簌一声,夜空有物坠下,掉在跟前血肉模糊,有张嘴在那里艰难翕动地问了一声:“剁手了没?”
破锣般的嗓音在草多之处忙问:“谁看见刚才是什么东西把这哥们儿突然从我身边拽上天去啦?”众皆吃了一惊,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硬起头皮趋近欲加细瞅,忽飒一声,夜空中又有物坠落,啪的掉在草丛里。信孝颤拿茄子转觑道:“又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看上去似乎一只被打伤翅膀的大禽,瞧!它在草丛更茂密那边一扑一蹦……”
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摸出火摺子,匆忙点着,拿起来触亮旁边一个满头秃癞疙瘩之人伸着的干草束儿。有个烂脸汉子抬弩指向草动之处,惕觑道:“那里面有个东西,似乎被小姑娘打中了翅膀,一时急飞不起。要不要凑近去看看?”没等几个举着火把之人小心翼翼地凑近草边,忽簌一响,有团黑影扑窜骤急,将众人跟前那血肉模糊的家伙又拽入草中。
眼见同伴猝遭掳掠而去,那伙破衣烂衫之人登时惊呼怒叫,纷拿弓弩朝草动之处追袭乱射。随着前方有人接连发铳轰击,不知从哪里冒出更多人纷操家伙涌入,有乐张望道:“看来四处躲藏的逃兵不少。虽然他们不肯给易卜拉欣老爷打仗当炮灰,救同伴却很勇敢。”破锣般的嗓音在草丛里叫嚷道:“咱们堵它!我带人往这边包抄去路……”草海里一片喧闹,动静不断。不待我看清有没着落,草丛里倏又骤起大荡,翼影穿掠,簌动频密。一时铳响杂乱,破锣般的嗓音惊叫道:“它又抓走了我身后一个家伙!”
草动倏急,异影忽近。有乐拉我欲避之时,但听有人低吟于畔:“平明寻百鬼,死神夜引弓。”一枝长枪从我肩后伸出,搭在张弦拉满的大弓之上。我转面看见有个满头脓疮的家伙和另外一个破裤之人咬牙撑弓而立,合力挥汗扎桩。随着喀喀绷弦的声响,强弓拉到极致。
有个头罩篓筐的赤身男子拈弦挽弓,在我和信孝他们的愕望中发出几声清吟:“风起青萍之末,陆地飞仙惊鸿。慎终追远溯源,不问前尘了因。”其畔有个光着后股之人昂首挺胸而立,负手于腰后,冷眼觑视草动骤急、异影穿掠的方向,微哼道:“越来越近了。此刻离弦还不是时候,再拉扯一会儿,先别放手。引而不发,待其更近。”
信孝抬着茄子怔看,旁边有一个裹着烂絮被套的家伙拿起小筒子往草动之处拉长而观,不安道:“泥水佬做门,过得自己也过得别人。务求稳当些虽是有够讲究,可是草里面又有个盗墓帮的伙计被抓住了。”
“不急,”光着后股之人昂首说道,“《孙子兵法·计篇》有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真是酷死一条街。”有乐不禁咋舌称奇,“凡是一出场就自称大王啊天子啊什么的都是疯子!这帮家伙却各个不同凡响,而且毫不讲究造型,甚至连服装也省略掉了。”
“没钱就顾不上造型了,只剩下狠。”旁边有个衣不蔽体之人冷哼道,“一文钱难倒多少英雄好汉。这才是真实的江湖。那些大侠一进饭馆就吆喝小二来几斤牛肉几斤好酒吃完后扔下一大锭银子扬长而去的故事只能是故事。睁开眼睛看世间,见到的只是满眼辛酸,没有多少光鲜亮丽、明艳瑰美。真正的闯江湖又能存活一时,其实是叫花子别腰刀——穷凶极恶。”
有乐他们正啧叹间,草动倏急,裹着烂絮被套的家伙拿小筒子在眼前观察到异影骤至,忙道:“是时候了!”信雄出现在弓后,伸手拿掉挽弓之男头罩的篓筐。那伙衣不蔽体之人愕问:“干啥呀你?”信雄摘下篓筐,说道:“他头上有个篓筐遮挡,我怕他看不清东西,就帮他拿下来。”衣不蔽体之人纷声惊呼:“赶快放回他头上!这家伙不戴篓筐从来射不准的。你一摘掉,他就会失去准头。唉呀,要糟……”
没等信雄又把篓筐罩回那人的脑袋上,眼前火光忽暗,草尘激扬,有火把随着飞溅的血花掉落。弦声嗡响,长枪飕射而出,扎穿草丛里奔出的一个青盔之影,去势迅急,一下撞躯带飞,掼出老远。
“射中了没?”有乐连忙抢过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掏出来抬到眼前要观看的小筒子,拿去扫觑远处,随即咋舌难下,说道,“竟然扎穿那个青盔将领肩窝,把他钉到远处一棵树上了。咦,怎么是他从草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却撞在枪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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