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夜雨打金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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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题:

杯是只普通的陈年木杯,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像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眷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流连。全\本/小\说/网

雪还是多年前那场天涯初雪,握杯的指是寂寞的。而多年前的雪意似乎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寒凉,能把一切冻结成深致久远——像这只不动的握杯的手,还有,友情。

江湖中,还有谁记得这段杯雪之交?

喝下这一杯酒,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

题记

十载披澜唱楚些

长河南北天断绝

不信此心犹耿耿

请看天日昭如揭

回眸顾

久离别

缇骑宁有是非耶

满怀冰玉一杯酒

猛忆初雪旧年节

题记

极浦一别后

江湖怅望多

相忘谁先忘

倾国是故国

揽风如挽袂

执手似初呵

人间但存想

天地永婆娑

楔子

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这一年对于家住江浙闽赣的老百姓来说,还是相对平静的一年。南渡初年的战乱在记忆里已渐渐沉埋下去,恼人的只剩下田租国赋、水旱虫灾,但这些毕竟是软刀子,慢慢割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疼了,正好让这些主子们安乐于上,小人们承顺于下,渐渐倒有些承平时节的太平景象。听说淮北那边的金人这些年也锐气渐挫,不复从前。茫茫江湖,天堑南北,一时之间更多了些趋利竞名之徒,少了些悲歌慷慨之士。人人争相打理的只是自己的有限生涯,区区小命,倒没谁去注意什么立身报国的大计了。

没错,这是个乱世。来日的大难——金人一旦渡江如何?朝廷宫闱内乱如何?君相猜忌日深如何?赋敛不断追加直欲破家如何?……任谁都把握不住一个结果。但正是为此,人们才更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过眼繁华。有如楼外楼中朱妍的歌舞,绝世风华、惊鸿过眼,人人都知道那只不过是一曲光景,任谁也留不到水止云停。但为了那一曲,不知有多少绿衣年少、达官显贵、僧儒名士、山野高人不惜千金竞价,列坐楼头,求的也只不过是那一睹之快——再没有人会去算计,为这一快、破去了光阴多少,又消磨了壮志几何。

这是个虚假太平的年代,是动荡之间的间隙。只有朝廷还在虚饰着国泰民安的盛景,做着四方整肃的美梦。其实陇头陌上,岂能尽是顺民?不信——纵然是村童野老,也多爱听上一段红粉名侠的故事,却不知那些沉郁顿挫、豪荡感激往往正是发生在他们身边……

这天、江苏一境,吴江之上,正漂下一只小小乌篷。吴江本属于太湖支流,水清波缓,但这些年屡遭铁蹄践踏,也曾几度一江流赤。从船上望去,两岸良田,多生衰草,民舍寥落,雨晦天暝。船上人叹了口气,低吟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这句话出自《诗经》,是哀悼国亡势微的意思。船上人看来像是个读书人,身材长大,衣衫简净,虽是个文士装扮,却不见雕虫之气。小船沿着南岸下行,沿途道路很少见人,只因近来消息谣传:多说金兵南下,不日即至,所以一路上商旅乏绝。船上那人不由叹了口气,这样的谣言,一年不知要流传多少次,当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这次的起因却是近来金使又出使到临安催供了——当时南宋与金约为叔侄之国,每年都要供奉大量供品给金国,偏偏这次朝廷中有人略为阻挠,惹得金使发怒,语含要挟,南朝人多是被打怕了的,所以一时闹得风声鹤唳,民不安生。

那客人望向北岸,却见远远有一人一骑缓缓地在田埂上走着——相距得远,又隔着树,那对面沿岸的小路时隐时现,那一人一骑便也是忽隐忽现。看得见时,也只模糊一团,全分不清肩背头脸,那人和坐骑似乎已融为一体。让人颇为奇怪的是那头牲口,像马又不像马,却异常的高。这些天连日阴雨,田间小路想来泥泞异常,人走着也要打滑,却绝没见那牲口颠扑一下,惊动上面的乘客。船行良久,船上客人就这么远远地望着那一人一骑,只觉得这么望去,他们就好像是一团浅浅的墨色,在这江南的细雨里,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陌生与寥落。

船尾是个艄公,这么冷的天还光腿赤脚站着,两眼呆呆地望着江水,说不出的苦寒之状。将近吴江长桥,艄公问:“客官,歇歇吧?”

客人点点头,艄公便停橹向江心舀了水,划到岸边,淘米生火,做起饭来。松柴很湿,烟直窜,呛得那艄公不停地流泪。一会儿停下扇炉,又捧出个小坛子,拈了几块咸鱼,准备煎了好给客人下饭。

这长桥是商旅必经之地,本也是个名胜之处,但因为连年的兵火,如今只剩下三五间瓦舍,十余处土垣,寒门向暮,看了让人伤怀。文士问正在河边淘米的一个妇人:“这一天就没什么客人经过?”

那妇人翻了翻米,打量了他一眼,摇头说道:“从昨天到现在也就只一群北使,还有朝廷的兵护送,打算吃了饭歇歇脚再走。嫌这儿小,到对面村子七里铺去了。”

那文士望向对岸,远远的二里多外是有个小村子,炊烟初上,相距虽远,因这里一带平畴,所以还望得见。却听那妇人叹了口气,接着说:“便留在这儿,又有谁敢招待?上回赵家桥那几户人家不知哪一点不周得罪了通译,被他撺掇着金人把那一家老老小小吊着打打杀杀,又有谁敢管?活在这个时世,真是造孽啊!”

文士不由默然,回头望向长桥,桥是石头砌的,栏杆已有些残破,停舟系缆的桥墩上却笔势,墨迹淋漓,依稀题满了字。从头读来,正是一曲《水调歌头》:

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于今重到何事?愁比水云多。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银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

脍新鲈,斟美酒,起悲歌。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干戈!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无为挽天河。回首望霄汉,双泪坠清波。

词尾没有署名,算是无名氏之作。文士读罢,不禁有一种悲慨由衷而来。联想当今时势,似是自己心中也有所欲言,正待凝思,忽听艄公惊道:“客人,你听!”侧耳听去,却是对面那个小村子七里铺隐隐响起了一片喧噪之声,虽离得远,还是渐次传了过来。先是怒叱恶骂,渐渐的,里面夹杂了一声声哀号,依稀的有“救命、救命”的声音——想是村民惨遭金使欺凌的呼叫,相随的便隐隐有粗野的笑声入耳,像金使的鼓掌声,又像宋兵的奉承声。客人与艄公对望一眼,已知就是适才淘米妇人所说的那群金使在作恶了,不由相顾惨然。

那艄公忽“咦”了一声,只见一路上遥遥能见的那一人一骑这时慢慢走来,正缓缓向那个村子行去。这一去,可不是羊入虎口?艄公人老心慈,忙扯着嗓子叫道:“喂——”却又不敢太高声,怕惊动对岸金人。

离得太远,那人想是听不见,船上二人着急,正待齐声再叫,忽见对面村子红光入眼,还夹杂着黑烟滚滚,竟着起火来!火势转瞬之间已然大盛,这么阴湿的天,想必是有人故意放的。艄公一愣,人都惊呆了。那长身文士一掌拍在船舷上,怒得说不出话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却见对岸那一人一骑非但没有停下来,反忽然加快,卷篷似的,远胜凡马,直向那片小小村落奔去,转眼间没入火中,踪影难见。

船上两人“呀”地一声,正不知那人要怎样,这不是又白白添进一条性命去?——对面村里的惨叫早已停了下来,想来不上一会儿工夫,一村人已死的死,逃的逃,隐隐只有一片笑声入耳,听着让船上的人感觉残忍而耻辱,一时忘了身在何处,是何家国!可接着,那隐约的笑声忽被打断,接着化为怒号,然后不是一声惨叫、而是一声声连成一片的痛呼哀号,夹杂着金人宋兵的咒骂。两人远远地只见对面火光冲天中似有什么一闪一闪,东飞西掷,雷奔电掣。每一停便是一声惨呼传来,尖锐凄厉,远比他们刚才笑的声音更大更刺耳。一个平静的小村竟似变成了边庭沙场,直惊得艄公瑟瑟发抖。那文士也心底骇然,喃喃道:“剑气!剑气!”——这分明是适才那人路见不平,拔剑杀贼呢。人声却只是在火光中挣扎,竟没看见一个人影能逃出村来。隔了良久,最后一声特别长的惨嚎后,除对面火光黯淡,身边江水嘶嘶,十里之内,再无人声。想是飞鸟也惊呆了,树巅草丛,更无一羽之振,一虫之鸣。船上两人侧耳倾听,良久,只听得一串微微的“踢哒踢哒”声传来,却是那头牲口拐出了村口,渐行渐远,慢慢化成了一团看不清的墨色。

呆了半晌,客人哑着嗓子道:“痛快痛快!”回望桥头,那首词墨迹犹新,酣畅淋漓。重头读过,只觉一轮冰月当头砸下,冰凉彻骨;再读一遍,忽又觉一腔热血直冲脸上,忠义奋发。

那客人喃喃道:“罢了,罢了,书生误我!书生误我!”艄公只怕迟延多事,也不待饭熟,便解缆东下。只那客人把一曲《水调》悲歌三道,慷慨不已。

没想岸上有行路的行人认得他是镇江名士沈放字傲之的,当晚住宿时又听得七里铺烧杀之事,私心忖度,以讹传讹,第二天消息便不胫而走,竟说某月某日,沈放单身孤骑,青衫溅血,于吴江长桥北岸七里铺截杀金使二十余人、千夫长一人及护送宋兵若干,散发断剑、秃笔题词、放舟而去。

不日谣传至京师,天子览词默然,一言不发,将那首词传视丞相。秦丞相由此立即派遣缇骑,暗诏严访。一时之间,一曲《水调》,歌起大江南北!

第一章避祸

“临安城外余杭县,余杭县上好登楼。”三娘笑吟吟地说。

酒楼到了宋代,那是分外的丰赡富丽起来。有宋一代,光汴京就有上百座名楼。什么“白矾楼”、“忻乐楼”、“遇仙楼”、“铁屑楼”、“看牛楼”、“清风楼”……各具特色,出产的“玉练槌”、“思堂春”、“雪腴”、“内库流香”种种名酒更是争奇斗胜,有口皆碑。南渡之后,康王赵构秉承乃父习气,更贪安逸游乐。一俟局面安定,那杭州城内的烟雨楼台,飘香舞榭便翻新斗巧地兴盛起来。

好登楼位于余杭地界,是座跨街骑楼。门斗甚大,门口两旁拦着两道亮锃锃的黑漆杈子,用来阻拦路上的闲杂人马。楼下排了三四十席散座儿,楼上则有二十多个阁儿,一律翠绿帘幕,文绘藻井,当街临窗望去,便见远山秀水,端的与众不同。

这时,靠近左首的窗前,正坐了对中年夫妇。男的神情脱略、身材长大,只穿了件灰布长衫。女的却是柳叶弯眉、杏核靓眼,恬静明丽。

众人多有注意那女子的,见她周身打扮也只是一袭半臂、一条蓝裙,荆钗素面,却风致嫣然,语笑如菊。

两人都是三十五六岁年纪。只听那女的笑道:“傲之,你可知道这好登楼上曾有副名联?”

那男人噢了一声,抬眼看向三娘。

这两人正是预先知机避出镇江府的沈放与三娘夫妇。沈放内人名唤三娘——说起他们这段姻缘倒有些离奇,不过那还是十年前的事了。沈放对妻子一向敬重,不由就侧耳听她细说。

只听那三娘说道:“我听说书的相公说过,天下名楼世传共三十有六,临安的‘楼外楼’、洞庭的‘岳阳楼’、金陵的‘五闲楼’、汴京的‘樊楼’、襄阳的‘西楼’、再加上这座‘好登楼’号称为六座楼中之楼。别的楼之所以称为名楼的原因我不知道,但这好登楼的成名却只怕是因为一段掌故。”

沈放又“噢”了一声,他知三娘虽为女流,但见闻极广,自己一向也最喜欢听她讲故事,虽非经传所载,却更加活泼。

只听三娘笑道:“那还是南渡初年,枢密院编修胡铨奉命出行,路过此楼。胡学士那一手好字、一身刚正、一肚学问可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那日歇马于此,正值这酒楼开业不久,掌柜的殷勤奉承得很,准备了好酒好墨,想请他乘兴留题于此。胡学士独饮了两杯,也就应了那掌柜的所请。正在提笔凝思之际,忽听楼下一阵声响,往下望去,门口却来了位龙行虎步、鹰准燕颔的将军。胡学士盯了他两眼,不由大喜,忙命掌柜的快请。那将军一上楼,胡学士便运笔如飞,笔酣墨饱地写了两个大字——‘幸甚’!那将军看看他的字,再看看他这短小精悍的人,便知道他是有名的铁项御史胡铨了。”

顿了一下,三娘笑道:“相公,你猜那将军是谁?”

沈放想了想,胡铨一代名臣,清直刚正,至为权势不容,终于挂冠而去。当时虽满朝金紫,他所青目的将军该不过一、二人而已,便用指蘸酒在桌上写了个“飞”字。他所指的人姓岳名飞字鹏举,曾官至太子少保,可惜后来为奸相秦桧所害,天下闻声皆憾。三娘颔首一笑,接着道:“胡学士见他便忘了写字,两人重新入座,杯酒相邀,纵言天下,极为欢畅。最后临别时,岳将军见那掌柜的愁眉苦脸,似有不足之色,一问之下,方知是嫌留的两个字太少了,不成幅。岳将军看看胡学士写的那两个大字,抚须一笑,提起笔来,也留了两个大字,却是即情即景的一副天然妙对!胡学士看了,不由也哈哈大笑,当下两人分手而去。相公,你猜这岳将军下联该是哪两个字?”

沈放沉吟道:“这何从猜起?幸甚、幸甚——”

三娘微微一笑:“快哉!”

沈放一想,不由抚掌道:“快哉!”

以“幸”对“快”,以“甚”对“哉”,虚实相应,确是一副妙联。两人相顾开怀,俱由此四字怀想起当日楼头文武二人的雅量高概。三娘续道:“掌柜的精明,便把这四个字的对联刻了挂在了楼头,又切题,刚好一副宾主酬答的口气,谁不来看!这好登楼于是便也声名鹊起了。”说罢一叹:“这些年咱们朝廷上真当得住‘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命’这两句的,也真只他二位了,叫人事后摹想,怎不钦敬?”

沈放听她说了这么有趣一段逸事,不由满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问:“那副对联呢?”

胡、岳二人在宋一代俱称书法名家,沈放性耽于此,不由追问。三娘叹了口气:“后来他们二人一个挂冠去国,一个获罪身死,俱不见容于秦丞相。有秦丞相在,这酒楼上又如何挂他二人的字?不是收了,便是烧了。”

沈放脸色便阴沉下来。他这次与三娘逃避他乡,也只为风闻朝廷上君相二人对吴江长桥上所题之词极为不满,暗诏严访。词虽不是他写的,但沈放自知恐难见容于昏君奸相。所谓三人市虎,百口莫辩,何况沈放也不屑于辩解。只有与三娘悄悄离开镇江,潜行避祸。三娘也是见他心绪不好,故意说上一段逸闻来引他高兴,没想最后终不免情怀转恶。

余杭县是临安府的近畿,相距京城不过三四十里,快马的话,一鞭可到。当真天子脚下,与众不同——市井繁庶、人物端丽,五街十巷、榆柳门庭。加上今晨雨霁,市人行客、商旅店铺,都要趁这难得的新晴,街上便更是熙熙攘攘,一片太平景象。

沈放望着窗外,他们老家镇江府虽也是个大镇,但地处边界,这些年兵火不断,如今比起这小小一县来说,倒显得逊色多了。本来宋金疆界该在淮水一带,但朝廷久已放任江北之地,心中只以长江为界,以江防为务,所以镇江府倒成了屯兵重地。

沈家原是镇江旧族,到沈放这一代,虽门第未衰,但毕竟是乱离之后,气象和当日已很有些不同了。好在沈放生性通达,不同于一般腐儒,倒不以门庭衰微为憾。他好读书,但经传之学只通其大概,却于钱谷兵革之类杂务颇为留心。一转念之下,就为这京畿繁华下了一番注脚——朝廷南渡之前,以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的奢侈浪费,一年所征赋税不过六千万贯;没想南渡之后,地方丢了大半,人口流离大半,朝廷一年赋税竟征到八千万贯,足可见搜求之刻了。所谓繁华,也真好比三娘所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罢了。

三娘却在打量这酒楼的规模情势。因为还早,楼上酒座不多,来的人也大多是为消闲破闷而来,桌上点的大多都是小食。靠楼梯口拐弯处的木栏杆前,却正放着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一个瞎老头操着三弦,咿咿呀呀地远远拉着,还有个小姑娘立旁边,俩人正在说书——讲的是《吴越春秋》。三娘移开眼,又向别处看去,只见东首座上坐了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五福团寿的长衫,一只手上指甲极长,正在桌上轻轻叩着。再有一座,似是两个军官,看来像进京办事的,偶然路过,上来喝一杯。还有,就都像些闲杂人物。

三娘微微松了一气——她不能不小心些。沈放生性脱略,又是个书生,一向不注意小节,也从未遇到过什么险恶之事,他好像并没把这次逃亡看得有多严重。三娘却知道,那吴江一词可能引来的祸患到底会有多大,这次逃亡真正的分量又到底有多大。她也知道那些鹰犬追捕的能力。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微微一苦,想:难道十年之后,命运真的要逼着自己又一次重历江湖吗?

这时对面临窗的座上忽有个粗嗓子说道:“要说这些茶民不是傻是什么!造反也就造反罢了,竟然妄言‘扶宋抗金’。奶奶的,他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抗金自是朝廷的事,有他们操的心吗?真别说,这一伙茶匪真的想从黄冈地面渡江北去,看来真是猪油蒙了心了,真想抗金去!被吕副帅一番伏兵打得死的死、逃的逃,光了,到底剩下几十人还是过了江。奶奶的,他连咱们这宋兵都打不过,还说什么抗金?金兵是那么好抗的吗?当年四大元帅打了上十年,最后还不是靠咱们秦丞相谈和的?——抗金?送命吧!”

他这话声音甚大,众人声望去,正是坐在窗边的那一对军官。酒楼茶肆一向就是消息灵通之地,众人早听说这半年来湖北地界出了一位厉害茶匪,名叫王兴,以忠义为号,靠贩茶聚财,啸聚了无数亡命人物,日渐成为朝廷心腹大患。这参将看来就是从湖北巡抚使吕维材帐下出来的,不知进京有何公干。他一开口楼上人便不由侧耳倾听,但他这番话却也说得楼上众人暗暗皱眉——当时宋廷为搜括民脂民膏,法定茶叶专卖,税赋极重,这茶匪的起因便是有一干小民不堪其苦,做了茶贩、偷偷贩运求利,后来出了个领头的王兴,遭到官兵挤压,便聚众造反。

楼上多是朝廷顺民,贪安惧危,听得茶贩造反已遭平定,心里固然松了口气,但听得那人贬低中兴四将,吹捧秦桧,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心中不由都大大不以为然。

那说话的是个参将打扮,容貌粗丑,举止野俗,见不少人留意自己说话,不由更得意起来。因见酒楼上像没有什么出色人物,尽可由着他发挥,不由越是顾盼自豪,大吹大擂。旁边一个裨将也来凑趣捧他,夸他如何亲冒矢石,杀人无算。那参将也自许豪雄,不一会儿,俩人已说得唾沫横飞,意兴甚浓。

却听那参将说道:“大帅这次派我来,秦丞相定会申报皇上,重重有赏。咱们吕大帅这次突出奇兵,斩首一万六千余枚,想当年岳飞大破杨幺洞庭水寨,杀的还不到咱老子这十分之一,那算什么破贼了?吕大帅已得曹御史首肯,一得军功,便可举荐,看来这次升迁有望了。哈哈,兄弟我也不免也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哈哈哈!”

楼上诸人听得他不通文墨,把个成语用得不伦不类,不由都暗暗一笑。旁边却有个老者自言自语道:“斩首一万六千余枚?茶民造反哪有这么多人了?不知又有多少无辜良民枉死于钢刀之下,还死无全尸,割下头来被充当做茶匪好冒功领赏的。”

说话的正是那个穿件五福团寿长衫的老者。他的话楼上人大半也都听到了,那参将怒道:“老……头子,你胡说什么——怎么冒功领赏了,你看见了?”

他本打算喊“老家伙”的,因见那老头身穿一件绸长袍,态度闲雅,像是个隐居的员外,才换了“老头子”这个稍微好听点儿的称呼。他是个偏将,位分不低,但在这京畿地面,也不敢胡来。

那老头子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好言好语地道:“是一万六千枚就是一万六千枚了。只是你这位军爷在这酒楼上可别胡言乱语,冲撞了岳将军。这楼上可是供过岳将军墨宝的。想当年岳将军大破洞庭水寨,是用智取,不是力敌,而且水寨中也尽多忠义之人,岳将军也是为国家情势不得不尔,还收得杨再兴一名猛将,日后小商河一战,名动千古。当时岳将军杀人虽少,却建功极大,把一干叛匪都收归帐下,开到前沿抗金杀敌,保国安民,引上正路,这不比光杀人好多了?杜子美云:‘苟能制强敌,岂在多杀伤’,前人说得好,前人说得好啊!”

那参将听他掉文,答不出话来,想想没意思,喃喃自语道:“好什么?哼,在这酒楼上又如何?老子冲锋陷阵,什么没见过,就算骂上那姓岳的几句,他一个死人,还能咬下老子的鸟来?”

这也算圆场收蓬的话,旁人都不理,没想旁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书生却听了不顺耳,冷冷答道:“咬下你的鸟来?嘿嘿,那倒大可不必,也够脏了,只不过你阁下的脑袋得小心一点儿。”

那参将正一肚子火,见一个穷酸也敢嘲笑他,一拍桌子怒骂道:“老子的鸟就比你个秀才的鸟脏了?老子不是兔子,要那么细皮嫩肉做什么?看你背时发瘟的相,再干净的鸟弯不了弓放不了箭打不下种来还不是一个熊样!”

江南人物大多言语闲丽,意态优雅,听他这么不讲理的胡骂一气,粗鲁不文,楼上人不由都哗然一笑。

那书生气得涨红了脸,冷笑了起来,忿声道:“这位军爷好大的狠劲啊,不知又是仗的谁的威势?曹御史吗?他可够狂呀!就不知比起那缇骑都尉冯小胖子来讲又怎么样?嘿嘿!”

参将一瞪眼,就待发怒,却见那书生一句话说出来,楼上人等都忽然一静,同桌的人便你望我我望你,一齐神色怪异地叽叽喳喳起来,似有什么隐秘异事。那参将也听说过冯小胖子其人,他是京中冯侍郎的儿子,冯侍郎因拜在秦桧门下,权势正炽。他这个百无一用,只知吃喝嫖赌的儿子便也得蒙恩荫列名进了“缇骑三十二尉”,可算是三十二尉中最不成材的一个。

这冯小胖子出了名的有三多三少:跟班多、干爹多、小妈多,眉毛少、胡子少、家教少。他家旧宅就在余杭县,地广千顷,楼高数阙,原是地方一霸,更是有名的“王八癞头贱厮鸟”,人见人怕的一个主儿,可谓地方一害。

那先说话的老者这时又好言好语地循循劝道:“可不是在这酒楼上说话要小心些!两月之前,那冯小胖子也是在这楼头喝酒,年轻人胡闹,带了十几二十个妓女相公,篾片帮闲,吹拉弹唱,胡言乱语,说骂无忌,搅得乌烟瘴气。当时也有人劝,说这楼头供过胡学士和岳将军的墨宝,在这时里说话可要小心些,有避忌的,不好胡来,以免冲撞。那冯小胖子笑道:避忌?常人不避忌我就算他走运了,供过几个字又怎么样?我就算怕他个活将军还怕他个死将军了?当今世上能让我怕的也不过只有‘三怕’而已!

“——那些爱奉承他的人乘机拍马屁,打蛇随棍上,问:原来少爷也有三怕,少爷是哪三怕?叫少爷都怕的,那不成天王老子了?

“冯小胖子一笑,笑道:‘这三怕嘛,只怕不只我,人人都是要怕的了,第一就是金人了,有朝一日,他们一翻脸过了江,大家都身家性命难保,谁敢不怕?连当今圣上都怕。第二就数秦丞相了,他位高权重,这世上又有谁不怕他!皇上都敬他三分呢。第三则是我们袁老大,嘿嘿——这第三个其实我也只怕他一半,但袁老大那一身武功,那一副胆色,真当得上是天下第一,这是被圣上钦许的,叫人不佩服不行。除了这三个,便是我亲娘老子,并上上下下这些零杂碎,我怕他何来?’

“说着得了意,在这窗口端着个翡翠杯子,高声大气地喊道:‘在余杭这地面上,老子怕谁?谁敢杀我?’”

楼上诸人想来也都风闻此事,却不如那老者知道得这么详细,不由都侧耳倾听。那老者呷了口酒继续道:“他那话说得声音太大,那日老朽我就在对面的恒记茶庄里,正尝着掌柜的新到的雨前,也都听到了。”

说着他往外一指,那恒记茶庄就在街斜对个儿,离得颇远,可见冯小胖子当时得意放情之态。

那老者继续道:“当时冯小胖子得意得狠了,竟把这句话连说了三遍,最后一遍刚刚说完,他把酒杯举起——还没来得及喝,刚刚举在喉咙前面的时候,就听有个声音说:‘我敢杀你!’

“楼上人都一惊。那声音不算大,平平淡淡,却仿佛敲金击玉,冷得和冰一样,直刺人耳。一楼上下的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连楼下外面街上也都有人听到。当时这街上楼头在场的只怕不下两百人,楼上人只见人影一晃,似有个黑衣瘦腰的少年人闪了一闪,便马上不见,谁也没看清。事后据酒保说他本是一直趴在桌子上醉酒的,却记不清他的相貌,好像是个俊秀的哥儿。楼上那冯小胖子的几个帮闲都在回骂,向窗口去找那个人,旁人只奇怪冯小胖子这回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没有摔杯回骂,叫打那个冒失鬼个三七二十一的,反而还笑眯眯地喝酒?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发觉不好,只见他一颗头慢慢耷拉下来,然后,杯子里的酒也开始漏,最后才见一串血淅淅沥沥从他喉咙里流了下来,仔细一看,却是喉咙口已被利剑刺穿——那一剑是穿过他手里的翡翠杯子后又刺入咽喉才收回的,杯子上却只留下一个小孔,杯子也没碎。楼上楼下的人只见人影一闪,谁也没看见来人的模样。如果那一剑是人使的,那也当真算鬼斧神工了!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凭你说,见过有人能用一把剑穿透一支翡翠杯而杯不碎的吗?事后连这街上捕快请来的三义镖局的郑师傅都说那绝不是武功——那不是岳将军的英灵是什么?

“最后捕快也曾把看见的人一齐锁住拿问,只听楼下人说,当时隐隐只听到一声冷笑,找不见人,后来城门口有守军说隐隐约约见一头怪模怪样不知是马是骡的牲口驮着个人远远不见了,你说这事是不是透着怪异?”

众人都已听呆了。那老者又喝了一口茶,才又冲着那参将道:“所以小老儿劝你个军爷说话还是小心些。这楼上之事可是半分不假的,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整个余杭县的人都知道,冯侍郎现在还在办丧事呢。”

那参将虽鲁莽,但这类人也最敬畏鬼神,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先前那个书生却犹对他余忿未熄,冷哼一声,付账走了。在楼梯口却顿了下,自言自语道:“京中曹御史结交藩将,好得很啊!好得很啊!”

沈放先听着那老者的话时,便低声向三娘说道:“他说的那牲口倒像我在吴江长桥所见的那个一般。”

三娘微微点头,并不答言,用手拉拉他暗示他不要再说。却听那老者等那书生去远了,才又向那参将道:“你又得罪他做什么,你可知道他是谁?”

参将已知不好,想问又不好意思问,那老者已然说道:“他就是太学生陈左毅,自称是陈东再世,最会聚众闹事的,是清议中的首领。如今在朝廷中也很有些势力了,正要找曹御史下手,你可不正撞到他手里?”

那参将先还嘴硬,听到后来脸色发白,心中懊恼,不敢做声了。

旁边有人轻声道:“别说,现在清议倒有些势力了,也干了点好事。这陈左毅一干人前些日子不是扳倒了左都御史王槐?该,那家伙也坏够了!”

那老者听了不言,半晌停杯叹道:“哼哼,又成得了什么气候了!所议之事不过是负气使性,争的不过是对金是称‘父子’还是称‘叔侄’,可笑啊、可笑……”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便使尽了朝野上下吃奶的劲儿,才不过扳倒一个王槐,老虎头上打了个虱子,可老虎不照样还在?却先一个个自觉安邦定国了一般。你看那陈左毅得势不过两月,先把绸长衫换下了往日的旧布衫了,天下百姓还能指望他们吗?”说完又叹口气,吩咐伙计一声:“计在账上。”起身走了。

沈放听那老者说话大有道理,不由暗暗点头,想依靠这班士人学子,朝政是永无清宁的。那边说书的瞎子却已快把一段《吴越春秋》说完,只听他道:“……且说范蠡见那吴国已破,夫差身死,越王大仇已报,他也见着西施,两人自是彼此欢喜,更不待言。西施说道:‘大夫,想不到你我还有相见之日。’她违心事贼,这些年心中甘苦无数,说罢掩面悲泣,便有要投湖自尽之意。范大夫却忙一把拦住,柔声道:‘西子,我这一生事业已尽,成败功过,且由后世评说,正要与你泛舟五湖,做一生一世的消磨,你如何却要自尽?’

“说着握了西施的手,一个高材谋士,一个绝代佳人,虽心中各有疮口,但俱识得这人间的苦,其余话便也不用多说了。当日范大夫便弃官而走,走前修书一封,寄与宰相文种。信上面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猎狗烹。越王为人刻毒寡恩。长颈鸟喙,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君何不速去?’意思是野兔打完了,就是猎狗该杀的日子了;功高骇主,不如功成身退。那文种还在犹疑,闭门苦思,忽然第三日,越王就叫人送来一把长剑,说道:‘文丞相送我灭吴七策,我只用了其中之三已灭了吴国,剩下四策何用?留在人间只怕也成国家大害,只有请文先生随先王去试行于九泉之下吧。’这分明是逼文种自杀了。文种长叹一声,只说了‘悔不该’三字,便拔剑自刎。可怜一代名臣,终究魂归黄土,哪及得上范蠡的逍遥自在?列位,这范大夫的英资雄才,方略谋算,种种胸襟,怎不让人称羡?所以到了本朝神宗时,王安石丞相每回想起这位范大夫的为人立事,便不由长吟‘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之句不止,以至于泪下。如今这吴江之上有一座三高亭,供着三位高人:范蠡、季鹰、陆龟蒙,为首的便是这范大夫了。”

沈放听他说的虽言语粗陋,倒也不失事略大概,而且范蠡也一向为他所钦慕,不由听了进去。此时不由叹了口气,想越王勾践虽毒,尚能容人到功成之后,而如今这昏君奸相,却终不能容岳将军至痛饮黄龙,叫人怎不扼腕痛恨!

那瞎子继续说他的煞尾,“列位,怎知范大夫这英魂烈魄,到如今千百年后,竟至无处容身了!”

沈放听了一奇,不知又有何惊人之谈?

只听那瞎子说道:“那吴江的三高亭盖于吴地,算是从前吴国所属,没想今日却已变成了‘二高亭’,而非‘三高亭’了——只为前日有位吴中学子曲遇鸿做了一首诗,道‘吴人不解亡国恨,却祠范蠡供大仇’,说范大夫本是吴国的大仇,吴中之人怎可供他?几个吴下书生公议,便将亭中范蠡神位撤去了。”

沈放听得心中冷哂,这班秀才只知翻千余年前老账以充博雅,可惜虽记得夫差之仇,倒忘记眼前的金兵压境。

却听那瞎子又拉了几句胡琴,哑着嗓子说:“可笑这范大夫魂灵既不见容于吴,却更不能见容于越!秦丞相修会稽先贤祠时,列举诸贤,却也把他除名了。——为什么?秦丞相说:只为他临去留言,怨骂君王,竟对文种说什么越王为人长颈鸟喙之类,不是将君王比之于禽兽吗?秦丞相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乃是君臣大义。范蠡枉为人臣,只顾自己区区小命,远走江湖,却陷君王于不仁,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如何配列享先贤呢?所以不许他配享会稽先贤祠——他秦丞相这番苦心,是要后世为臣子者不可不戒。”

他一番冷言冷语,把秦桧沽名做作之态却也描绘了个尽。沈放先还不知这话,听罢不由心中大怒:这是什么歪理?不肯给他昏君奸相鱼肉活剐的就不忠不义了?不由双眉一挑,骂道:“放屁!”

他这二字声音极大,本来无人注意这边。这时座中人不由都一起回过头来,想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骂秦丞相放屁?三娘早知不好,忙一脸小心地赔笑跟沈放说:“相公不情愿,也就算了,我不过白说说。”

众人方知是两口儿吵嘴,那女的说了什么,一言不和,招那男人叱骂了一句。只奇怪他看来也还温文儒雅,怎么这么粗鲁?三娘又可怜怜地对四座歉然一笑,算是为丈夫惊动他人赔礼。各人俱转过头,想:枉他娶了这么温柔的一个妻子。

沈放却已明白:想来这京畿地面上,秦桧必然耳目四布,何况两人正在避祸之时,自己方才是冒失了。他感激地看了三娘一眼,低声笑道:“你这也可以算是陷我于不义了。”

正说着,只闻楼梯间“腾、腾、腾”一阵响,一声声十分沉重。楼上座客不由都讶然回头,望向楼梯口,正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走上楼来,竟然会这般山行岳移的气势。

三娘脸色一凝,忽皱眉道:“这人受了伤。”

沈放一愕:“你怎么知道?”

三娘只轻声道:“我知道的。”

然后侧耳倾听。只见她面上神色越来越惊讶,喃喃自语道:“左轻右重,走‘昆仑疗伤十八式’的‘忘忧步’,那是伤在膈下,动了肝脾了?气息不调、长短不一、胸中必有阻涩,中的该是内家掌力。一步一顿,一顿一提气,想来还有很重的外伤……真真奇怪,这么重的伤,这人怎么还能走得动路,没有躺下?”

沈放越听越奇,素来没听说三娘她精于医理呀,不由也跟着注目楼梯口,看是个什么人上来。

那人却上得很慢,半晌才走上楼来,可让人也着实吃了一惊——好凛凛然的一条汉子!

沈放仔细看去,只见上楼那人中年年纪,面貌苍拙,手脚粗陋,穿着一件褐色布衣,身量不小——照理也不是特别高大,只是一望之下却猛的给人种威势的震撼。只见他面呈淡金,双颊泛青,瞳中见赤,沈放便知三娘说的不错,这人果是受了伤的。

那汉子左胁下还挟了个小童,看身材也只六七岁的模样,相当瘦小,脸孔朝下,看不着脸。那两人俱是一身尘土,似是经过长途奔波。那汉子打量了楼上一眼,一言不发地便向靠板壁的空座行去。一转身,众人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气,有人竟“哦”地叫了出来——只见他背后血迹淋漓,筋肉横糊,竟伤了好大一片,肉都翻卷出来,像是被谁用一只钢爪交错地抓了几道,难为他怎么挺得住?肉与破衣纠结在一起,触目惊心,真不知是如何疼痛呢!便有人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心里都不由猜疑这大汉的来路——不是江洋大盗恐怕也是江湖豪雄。

那汉子刚一坐下,便叫道:“小二。”声音很低,似是中州口音,想来是北方人氏。

那小二见他上楼就已心里打鼓,没奈何地只有蹭上前问:“客官有何吩咐?”

那汉子还是压低着声音道:“赊十五斤烧酒来。”

这一句话他说得很慢,像怕店小二听不懂。

店小二听他一开口说个“赊”字,不由头皮就一阵发麻,他怕的就是这个——这么瘟神爷样的一个人,开口就赊,他如何敢赊给他,又如何敢不赊?

迟疑半晌,那小二低声低气地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店规矩,都是现银交易,不赊给生客。小的眼拙,不认识贵官,客人别怪。”说着便苦了半边脸等着挨骂,或是挨打,生怕那大汉会发起蛮来,盘算怎么脱身。那汉子却不见发怒,半天抬头道:“我生平没有不结的账,赊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牵动身上伤势。一抬头,众人只见到他脸上一双沉郁的眼。英雄落魄——众人不由都想起这四个字来。

那小二胆色一寒,只觉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直压上身来,要不是掌柜的刻薄,他怕真要端上来赊与他,赶快打发他走路好了。

沈放听那汉子口气平和,不是赌凶斗狠之辈,倒更像落拓江湖的奇士。更惊于他如此伤势还要喝酒。只见他人虽受伤,脸上却有一种英雄寥落、郁郁勃勃之气,让人看了不觉精神一振。沈放听那汉子一开口便说出个“赊”字,早已不由在心中暗赞,想以他的威势,若只管先叫上来,喝罢就走,怕这楼上伙计也难拦得住,却一开口就坦言“赊”字,足见他胸怀磊落,不欺黎庶。正思开口为他代付酒账,却又怕唐突奇士,却听三娘已喊道:“小二。”小二忙趁机回头,三娘只淡淡道:“送吧。”

小二还在迟疑,三娘微微一笑:“记我的账。”说完她与那汉子对视了一眼,她眼中含有笑意,那汉子眼中却冰冰冷冷,毫无谢意。小二见有人认账,忙不迭地下去了,不到一刻就把酒送了上来。楼上众人都奇那人如此伤势,如何还敢喝酒?十五斤烧酒,怕不能醉死几人?都要看他如何喝法。却见那汉子挥起一掌,拍去坛子的泥封,凑到鼻下闻了闻,冷笑道:“号称九年陈酿,最多只有七年,看来这好登楼也不过如此。”

说完便不再理那酒坛,却把身边孩子一抱,让他站在条凳上。众人这才看清那孩子:也只七八岁的年纪,小鼻小眼,长相一般,又十分瘦弱,像只褪了毛的小鸡一般。众人都怀疑他是不是被那汉子绑的票。那小孩被那汉子挟了一路,一衣一脸都是尘土,衣衫又破烂,活脱脱一个小叫化。只见他脸色发白,已喘不过气来。那汉子目光转忧,迟疑了一会儿,目光只在那小孩身上和那坛酒之间转来转去,最后似下了决心,伸出一只手掌抚在小孩胸前,用力摩挲了好一阵,小孩身上那细细的肋条似乎都要被他揉断了。那汉子每揉一下自己脸色便又黯淡一分,小孩脸上却红润一分,三娘在一旁低声道:“啊,返照**,这可是最耗精气的呀。”

那汉子的手却越来越快,小孩喉咙中呼呼噜噜,只是呻吟不断,最后那汉子猛地向那小孩背后拍了一掌,吐气开声,这一下甚是用力,看样子真像要把那小孩的肝肺都震出来。

说也奇怪,那孩子却没事儿,众人只听到他“咄”的一声,小孩已“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青绿的痰来,然后搜肠刮肚,不住清咳,咳一阵吐一口。大汉让他伏在自己膝上,只一会儿,地上便是青溜溜一大片痰迹。

众人无不皱眉。那小孩喘了半天才好,肺中污物似已吐尽,脸色才像有了些人气。那汉子难得露出了点笑影,冲他点头一笑道:“六儿,醒过来了,辛苦不辛苦?”

那小孩儿很懂事地说:“六儿不辛苦,伯伯辛苦。”

那汉子一脸温和,说:“六儿,伯伯要给你治伤了,你这伤可不能再拖。治伤可能会很疼,不过你爹爹既然那么英雄,我相信他的小六儿也不会怕疼的。”

那小六儿点点头,接着说:“可是、可是,那老头儿说你只要再动真气就会,就会……”

他记不住下面那个词儿,说不下去。那汉子却只一笑,伸出手,三下两下便把那孩子衣服鞋子剥了下来,脱了个干干净净,露出个又脏又小的身子,光见骨头不见肉。浑身骨节处处处皆有一圈圈的青紫,叫人怵目惊心,竟似受过什么酷刑一般,可只让人想不懂——会有谁对这么一个小小孩童下毒手?

众人不由都看呆了。那小孩用两腿紧紧夹着羞处,有点不好意思,却并不反抗。那汉子转向酒坛,长吸一口气,闭上眼,却把双手伸进酒坛里面,众人大奇——他要了十五斤烧酒难道只是为了洗手吗?却见他浸泡了半刻,三娘已轻声道:“三阳真气?”像是并不确定。只见不到一会儿,那坛子坛口热烟滚滚地冒出热气来,随风飘散,一坛酒竟似煮开了,整个楼头都散布开一股酒气。那汉子这时才缩回双手,一把向小孩身上捏去。小孩呲着牙,咬着嘴唇,忍不住就哼了一声,想来痛极。但他勉力忍着,开始还不见怎样,渐渐五官都皱在一起,虽不敢叫,但身子已开始扭动起来,浑身也冒出腾腾的热气,像是在温泉中洗浴。那汉子偏偏拣他关节四肢上的伤处下手,下手又极重,满楼空气中都传出一股馊味,还夹着腥气。那汉子的大手每一动,背后伤处的血肉便不由一阵翻扭,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胆小的人便不敢看。只见小孩身上酒气渐浓,又由浓转淡,再由淡转浓,那汉子双手反复伸到坛里去浸泡,如此反复多次,汉子脸上金色加重,双眉紧皱,孩子的呻吟声却越来越小,小小脸上露出欢愉来。坛里的酒不上一会儿功夫怕已蒸去半坛,小孩身上的泥垢也已在大汉手下一条条簌簌而落,露出细嫩的皮肉来。孩子的小脸上气色渐渐红润,只听骨节处一声声“喀吧喀吧”直响,也不知是伤势好些了还是人已熏醉了。

三娘这时自顾自喃喃道:“原来不是青城三阳,而是块磊真气。除了那人,还有谁能行此**,那么说,果然是他了?”

沈放一奇:“三娘,这半天、你都在说些什么?他是谁?谁又是他?”

三娘才回过神、微微一笑:“我也是猜的,只觉像从前听人说过的一个奇客。”便不肯多说。

沈放又一愣,他从没想过妻子居然还会有这些江湖见闻。

三娘却又皱眉道:“他如此伤势,还冒险为人疗伤,不怕内伤加剧吗?”因她又是喃喃自语,沈放知她现在还不愿说,也就不再问了。

有那么半顿饭的工夫,那汉子才停住了手。等小孩子身上热气散尽,他方给他穿上衣服。

他自己脸上却气色坏极,像是伤势更重了。背上又有新的创口裂开,鲜血迸流。小二这时送上一大盘馒头,几样色重味咸的北方菜和一碗细火煨的鸭子肉粥,都是三娘在无人留意时特意吩咐送上的。那汉子看都不看送上给自己吃的饭菜一眼,等那小孩喘过口气,只捡那鸭子肉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

只听“咳”的一声,却是那瞎老头子清了清嗓子,在引起大家注意——本来书说完的那一刻便是他叫小孙女来求座客讨赏钱的时候,却偏偏被那汉子上楼岔开了,这时也不好直接要钱,扶着小孙女一座座地走去,问:“客人想点一曲吗?”

哪个有心思听他的,有的给两个小钱,有的理都不理,挥挥手就让他们走开了。走到沈放桌前时,那小姑娘手中的小簸箕里也才只有十几个小钱。那小姑娘眼中已含了泪,含怨地向那汉子处瞟了一眼——都是他,搅得这一上午的书又白说了。只听那老人哑着嗓子说:“客人,点一曲吧。”声音全是哀求之意。

沈放见他祖孙二人身上单寒,这么个秋九月,小姑娘身上还是单薄的花衣花裤。两人操的是山东口音,想来是北方流落来的难民,不由心下惨然,便冲三娘点点头,意思是要三娘打理。

小姑娘也看出这夫妇两人面相很善,似知今天中饭算有着落了,怯怯地问:“客官想听什么?”

三娘说:“你会唱什么?”

沈放愣了下,没想三娘竟真的要那小姑娘唱。

那小姑娘说:“只有一些小曲儿。”

三娘笑道:“那就随便拣你喜欢的唱吧。”

小姑娘想一想,和爷爷说了一声,瞎老头便把胡琴拉起来。琴太旧了,声音有点走调,小姑娘的嗓子却还好,只见她想了想,等胡琴一个过门后,便婉转柔嫩地唱了起来,却是首洛阳旧谣,口音不纯,想是逃难路上学来的:

春去也,

多谢洛城人!

弱柳从风疑举袂,

丛兰露似沾巾,

独坐亦含颦。

词中讲的是洛阳风光,楼上人中也多有江北人氏,想起洛阳那中州旧都,牡丹盛地,紫陌红尘,游踪不断,如今却尽入金人之手,不由一阵低叹。那边那汉子也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姑娘清声玉振,连歌三遍,方才止住。

三娘祖籍江北,闻曲忆旧,有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从包袱里取了几十钱,都给了那小姑娘,小姑娘万福谢了,正要走开,三娘想了想忽又招招手,把那小姑娘叫回来。

小姑娘愣了愣,走回来,只见三娘往她脸上端详了会儿,轻轻摸了下,又摇摇头,说:“我当年也是这般年纪呀!”言下一声轻叹,似是在回想什么伤怀旧事,然后从头发上拔下一根钗来,掠掠那小姑娘的鬓发,柔声问:“你妈妈呢?”

小姑娘摇摇头,三娘便知多半不在了。沉吟了半晌,叹道:“也是个苦命人。”便将才从自己头上拔下的那根木钗插在了小姑娘头上,口中说:“看你的头发乱的,把这个拿给你戴去吧,这钗儿虽不值钱,但还有点用。别、别轻易弄丢了。”

那根木钗看不出是什么木质的,只是用久了,相当光滑。样式也很普通,三娘却似把它极小心般,沈放不由微觉奇怪:一根木钗所值几何?三娘一向都是个爽快脾气,这会儿怎么变得这么里唆的?偏那边那个大汉这时却似有意似无意地向那小姑娘头上瞟了两眼,若有所思。

三娘又慎慎重重地认真嘱咐道:“这钗上面也刻了几句话儿——你认字吗?不认的话,去找那认字的人认了,也学着唱。以后……说不定帮得上你一点儿小忙,可千万别弄丢了。”

那小姑娘万福谢了,方才退开。

眼看那孩子一碗肉粥喝完,那汉子拍拍那孩子的小肩膀,问:“小六儿,累不累?咱们又要赶路了。告诉伯伯,你怕不怕?”

小孩子像已有了些精神,摇摇头,脆声脆气地道:“不怕!”

汉子颔首道:“对,别怕,再有坏人追来了,就看着伯伯杀坏人。今天早上伯伯杀了几个?”

小孩子不由一脸兴奋,伸出四个指头说:“四个。”

他说的是临安口音。

那大汉难得的一笑道:“不错,四个,你能数得清,就说明你真的不怕。”

说着,忽一反手,手臂竟转到背后。那是通州通臂拳的功夫,却只怕通臂拳的掌门何晓勇也没练到他这么屈伸如意的地步。三娘暗暗一叹,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却见他把伤口上粘住的布条一条条撕开来——那血本已干住,粘在布片上,那布片便如同长在身上了一般,他这么一撕料来一定扯心扯肺、疼痛无比。

那汉子却面色不动,依旧和那孩子平常说话,背后早露出一大片伤处,嶙嶙地透着白骨。等碎布都撕掉了,他一手端起坛中余酒,默运玄功,不到一炷香工夫,坛中酒气重又热腾腾地沸腾起来。只见他倒转坛口,把酒从肩头直浇在那片伤口上,“滋”地一声,楼上众人“啊”的惊叫,不由都心底发怵。那汉子的唇角微微一动,三娘知他是要用酒劲烧灼伤口以免溃烂。众人还在惊讶,那人却已抱起孩子,看都不看座中诸人一眼,起身就走。

沈放见他行事奇伟,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敢直说“杀了几人”,可见行的必是慷慨豪雄之事,不由大是倾慕。见他站起,连忙也起身叫道:“仁兄!”

那人不理,依旧朝楼下走去,沈放忙跟上几步。那人忽一转身,回过头来,目中寒光逼人,依旧是一言不发。

沈放便觉心底一寒,却微笑不语,伸手解下自己身上长袍,指指那人伤口,含笑道:“且免骇人耳目。”说着双手递了过去。那汉子看了他手中袍子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再看那袍子一眼,想了一下,才说:“本来不必。”

他顿了一顿,方才接过,横披在身上,也不看合不合身,更不多谢一声,抱着孩子大踏步地去了。

第二章短刀

吃了饭,沈放二人在城里大车行雇了辆骡车,并不多做停留,便吩咐车夫向富春县去。讲定的车价是二两银子。沈放虽是个男人,却不惯于这些琐事,交道反都是三娘出面打理的。两人这次出门本就是为了避祸,所以也就漫无目的。加上三娘虽是一个女子,但生性脱略,带的行李极少,只一个包袱装了两人的换洗衣服,路上更觉浑身轻便。

坐在车上,沈放笑道:“等了半天,你怎么还没开口埋怨我?”

三娘“噢”了一声,知道说的是酒楼上赠袍的事——她已另取出一件蓝绸夹衫与沈放换上了。口中微微一笑道:“你结交这样的崎磊落之士,我怎么会怪你?你也太小看我了。要不是你抢在前面,说不定我倒要先和他结识一番呢。”

沈放听了这话,便轻轻握住三娘的手。城外青山绿水,一路上经过多是良田,麦苗青青,雨后如洗,三娘见沈放高兴,心里也觉轻快,境由心生,越发觉得四周天明水净,似这么青骡便车,夫妇随和,真仿佛人在画中游了。

正行着,忽有一辆车从沈放这辆车后面超过来。那车走得急,一转眼就从沈放坐的车边擦过,那车上的车把式向这边车上望了一眼,扬起鞭子在空中劈了一声脆响。

过了半晌,刚超出的那辆车已走得不见了,却听前方远远处又传来一声鞭响——应该还是那辆车的车夫抽出来的,看来刚过去的那车把式是个好手,离这么远声音还能传过来。那响声特异,给沈放赶车的车夫听了,嘴角似乎就露出一丝笑意——这车夫长了一副老实面孔,可能也是一时兴起,只见他也扬起了手中鞭子,高高抬手,望空中猛地抽去。长长的乌溜溜的鞭梢在空中一连打了三个结,随着车夫手腕用力挥下,就在空中“劈叭叭”清脆脆地一连响了三声,惊起一只飞鸟。骡子都竖起了耳朵,脚步分明加快了起来,三娘的手却在沈放的手中轻轻一抖。沈放不知她为何吃惊,向她脸上看去,只觉她面色有些苍白。

沈放体贴道:“怎么了?”

三娘摇摇头,双眼却盯着那车夫的后背,神色似乎有些冷。沈放见四周无人,便伸手将三娘轻轻搂了一搂。却见三娘侧过脸来,脸上的神气很是特异,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说:“可能有麻烦。”

沈放一愣,刚要问,三娘却摇了摇头,下巴向前面赶车的那车夫后背极轻极轻地点了一点。沈放还在疑惑,却见三娘手已忽伸进包袱里摸了一下,然后收回,像取了件什么东西,袖子盖着,也看不见。

过了一时,前方车辙里有个坑,车子颠得一晃,沈放身子一歪,和三娘碰了一碰,才发觉不知何时她袖中已多了一块冷硬之物。

不一刻车子行到一片密林之中。林中全是松树,这时连沈放也觉出不对来——这里分明不是官道,行人全无,极是荒僻,不知车夫怎么把车赶到了这儿来。

他侧目向三娘望去,一脸疑问,就要开口问那车夫。三娘却拉了拉他衣袖叫他不必,她自己只顾从车厢的旁窗中往外看。猛地听驾车的车夫“吁”了一声,一收缰绳,骡子便“咴”的一声停住了,把两人的身子冲得向前一俯。三娘扯开帘问:“怎么了?”

却见那赶车的车夫朝前面一指,前面的大路上有三五个人打横拦住了。那几人本就已挡在路中间,像生怕沈放的车跑了,还在路上横了一辆车,车头上挂了个小旗,旗子上画了五个轮子,一个朱红,一个墨黑,一个靛青,一个溜紫,最后一个是海蓝色。

沈放一愣:还从没见过大车上挂这么古怪的一个旗的。旗上还绣了四个字,道是:轮行天下。

沈放觉着那车隐隐就是刚才擦身而过的那辆车,旗子却像是才挂上的。

三娘像也一愣,还没及问那几人为什么拦路,却听对方已高声道:“车中可是镇江府沈放沈先生夫妇吗?”

沈放听有人问,不自觉欠身拱手答道:“不错,正是。”

对面那人便面露喜色,向前凑了过来。他手里摆弄着一对铁核桃,只听得被他转得“咯吱吱”的响。三娘却叹了口气——傲之真是江湖阅历全无,一句话就给人家试出来历了。

却见对面那四个人都不像什么好角色。一个极胖,穿一件污灰的白褂子;另一个是扫帚眉,细高挑,却扛着一根白蜡杆儿;剩下两人似是兄弟,都是铁青色的脸,筋骨粗壮,门神似地在那儿站着。四个人个个头戴一顶新毡帽,帽子样式却说不出的古怪。那四人围成个半圆形,把前面去路已完全遮住了。

沈放轻声问三娘:“是打劫吗?”

三娘摇摇头,低声说:“不像。无论如何,傲之,一会儿你一定听我安排。”

沈放一愕,结婚十年,这还是三娘第一次对他说要他听自己安排。心里想:“三娘一向柔顺,怎么今天对自己说话如此决断?”

却见对面中间那人手里拿了一幅画像,正比着自己瞧。三娘见了那幅画便知无法善了了。那人逆着光,透过纸背也隐约能认出画的笔迹,沈放一扫之下,已认出那画中之人正是自己。他精识书画,只看那笔迹,就知这画原是匠人描的,看来还有底稿,且已复制了好多份。稍微认真看了下,沈放认出那笔意依稀是自己镇江好友顾祝言的手笔,心中不由苦笑,暗叹道:朋友——居然是朋友的手笔。

他也没想到朝廷会查访得这么急切。

两人只有下车,却是三娘先开口。只见她先打量了对方一眼,开口道:“几位大哥可是缺钱吗?我夫妇身上虽然所带不多,但诸位要尽管拿去,只要不伤我夫妇性命。”

见对面人沉吟着没说话,三娘便卸下头发上一支乌银点翠的银簪,看看对方,又褪下两只腕上的金镯子,身子轻轻发抖,仿佛十分惧怕。她身子微微向前伏,反把沈放一人遮在后面了。口里这么说着,她像止不住害怕似的反向前面蹭去,她身材本就瘦削,这么一步步轻微颤动更显得娇怯了。

沈放以为她吓傻了,忙伸手向她一拉,竟没抓住,要跟上前,却见她一只手在背后向自己轻轻摇了摇,明明是阻止自己拉她,正不知她是何打算,想起她在车上的话,也只有停住了。

那四人果然目光齐齐盯在那金镯上,那镯子本身并不重,却是镇江府沈家的旧物,做工精细,扭丝镶翠,一望就知能换不少银子。中间那个身材瘦长、长了一对扫帚眉的人不由咽了一口唾沫,使劲咳嗽了一声,像勉强压下心头贪念,干着嗓子说:“不敢。夫人误会了,我们不是劫匪,不要钱,只是来请人的。”

这回三娘脸上一愣,问:“愚夫妇并不认识诸位呀——这请字从何而来?又在这么荒郊野外的,你们主人是谁?有这么请人的吗?”

那汉子一脸恭谨,拱了拱手说:“我们主人就是奉秦老相爷之命叫我们来请沈先生及乃眷到府上一会的,在别处耳目众多,只好在这里恭请了。”

沈放也没料到原来还是为吴江一词的那档子事——逃了这么远,竟然还是没有躲过,想想心下也不由骇然:这姓秦的一人,竟然如此爪牙四布,自己刚刚到了余杭,他怎么就知道了?他自己倒无所畏惧,只是,只是带累三娘了。

却见三娘已改了脸色,发作道:“我们相公到底犯了什么事,值得你们这般画影图形的缉拿!竟然在路上拦关设卡了,当真没有王法吗?——你们几位,是哪个衙门的?”

对面中间那人表面上还是满脸笑容,口中道:“不敢、不敢,夫人就别和我们一般见识了。我们这些跑腿的知道些什么,都不过是赶车吃饭的苦哈哈,也都是奉命行事——还不是从秦丞相那儿接的令,我们也没那个福分,只是我们当家的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了。据说沈放先生前几个月在吴江长桥写过一首什么词,万岁爷都知道了,是秦老相爷想见先生一见,就叫我们这个……这个来请了。”

三娘见对方态度还好,面容转温,点头道:“这还像话。”回头道:“傲之,去是不去?”

沈放随口就道:“不去。”说完之后看看对方四人的架势,已知去与不去早由不得自己了。

三娘却放软口气:“可是你看看,这去不去还由得了咱们自己吗?”

沈放的脸便青了。三娘轻声劝道:“其实去了后,只要相公软软脾气,说不定也不会太糟,毕竟沈家是江左望族,加上相公之才,在朝廷中也是有人知晓的。论人论事,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坏事。只要相公随和些,说不定那秦相爷还会赏识相公的才华,就此青云平步了呢。”

说完,她一脸浅笑地看着沈放。

沈放不由一脸怒色,双眼直瞪着她道:“三娘,连你也不知道我的心!嘿嘿,不过是为了吴江长桥上一首词,也没说什么,他真的就想逼尽天下苍生三缄其口吗?士可杀不可辱。还说是‘请’,叫这么几个车把式来还不是绑架吗?”

三娘又问了一遍:“相公,你真的不想去?”

沈放摇摇头,三娘却似面有喜色,轻声说:“其实有好些事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说着抬头看看对面那四人,又回头望望那车夫,一脸诧异道:“咦,原来你们都喜欢戴这样的毡帽,余杭人都喜欢这样的帽子吗?”

给沈放赶车的那车夫嘀咕了一声,不知在说什么。三娘已走近那拦路的四人,央求道:“四位大哥,我家相公脾气暴,去了也没什么好处,别再气着秦相爷他老人家,你们就放过我们这一马吧。”

她似是也觉得空口白话打动不了人心,说着又褪下两只耳朵上的耳环,在手里掂了掂——那耳环上镶有两颗水钻,品质不俗,加上那镯子与簪子,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分量也就不轻了。

她说着就连那镯子带簪子一起要递给那个长着扫帚眉,似能做主的人。

那四人的目光已被首饰胶住,可是奉的命令想来极严,不敢违拗,口里只说:“不,不……这位娘子,这个我们做不得主。”

三娘右手的点翠乌银簪去势却忽然加快,将到那扫帚眉胸前时一簪就直刺入那人的胸口。那人痛呼一声,三娘却毫不手软,手腕加力,已深入心口。旁边那一对门神似的兄弟还没反应过来,三娘已左手一挥,两杯耳钉化做两枚暗器直向其中一人双眼飞去,她手法极准,离得又近,正中那人双眼。那人哀嚎一声,惨叫倒地,双手伸手去抠眼睛,可是那对耳钉已深入脑髓,他只抖动了两下就猛地一挺死去了。三娘同时右手衣袖一挥,袖中不知有什么锋芒一吐,另一名壮汉就见喉间喷出一蓬鲜血,仰天而倒。最后一个胖子刚想上前,三娘一只金镯已击打在他腕上,那是最柔弱的“关寸”,那胖子手一松,手中铁锁掉下来正砸在自己脚上。他方痛呼之际,三娘已伸袖朝他胸前一按,他胸口就多了个洞,双眼直盯着三娘,“扑通”一声倒下。

这一串动作极快,那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被三娘这么看似柔柔弱弱的女子放倒了,沈放也已被这一串鱼龙变化惊呆了,却见三娘望了望地上四人,重又回沈放身边,轻笑道:“相公,没事吧?——我说有时候,只要咱们不想,别人还是强迫不了咱们的。”

沈放唇角扯了下,想笑,却木住了似的。见三娘说这话时正站在车辕边,背对着骡车,她一出手就杀了四人,但脸上神色似乎依旧紧张。

她背后那给他们赶车的汉子似乎也在她刚才杀人时像沈放一样惊呆了,这时还在簌簌发抖。三娘脸朝着沈放说:“其实,我是……”

她这句话没说完,她和背后的那车夫两人已同时发动。车夫是一支长鞭直往三娘头颈上套来,三娘却并不避,似是背后长了眼睛,适时用左手长指甲向那骡子屁股上狠狠一刺,骡子一惊便向前冲去,那车夫的一鞭就此便也击空了。

但他也端的了得,左手一拍车辕,人已“腾”地飞起,但还是晚了一步,三娘一招占先,岂容他喘息?左手之匕首早已向他刺去。那车夫跃起得快,但左边大腿上还是被三娘刺了一刀。他似绝没想到三娘怎知道他会对她出手,一惊之下,他便退,一落落在大车另一侧,要缓过这一口气再说。三娘却毫不留情,团身一滚,人已从移动的车辕底下滚了过去。那车夫落地时已然不稳,更没想到三娘一个女流之辈动起手来竟有这么一股拼命的狠,当下连退。三娘却偏偏攻他下盘,车夫手中的长鞭又能远不能近,徒然上下挥舞,已威胁不到三娘。他正要弃鞭,三娘已捉住他鞭梢,身子一转,顺势在他脚上一绕,伸手一抖,那车夫就已摔倒。那车夫倒地后去了伤腿的困扰,又丢了鞭子,反似无所顾忌了。他一脚铲地,要绊倒三娘,三娘让开,也一脚铲去——她着的是裙,这么一脚趟去,裙摆在地面一扫,登时扬起一大片灰来,车夫双眼被遮。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动起手来这么毫无避忌的女子,这时他已尽落下风,又不敢闭眼。沈放只见满天的尘土,三娘还在地上一脚脚铲去。自己不由紧张得把两只手紧紧攥住,指甲都抠进了肉里去,双眼拼命要看清,但尘沙越来越大,只见两个人影,全分不清哪是车夫哪是三娘了。

他与三娘结缡十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妻子竟然是个武学高手。忽一刻,场中一切突然静了。满天灰尘中,只隐隐能见一个穿红的身影和一个穿灰的身影胶在了一起,一动不动。沈放一颗心已提到嗓子口,不知三娘胜败如何,有没有伤?那一刻只觉得时间似乎都停止了,半晌才见那灰尘慢慢落下,沈放的心也就慢慢往下坠,那两个人影还是一动不动。良久,尘埃渐少,才见那车夫一手撑地在地上坐着,三娘像一个温柔的情人似地蹲在他身边,衣袖轻柔地、一羽不能加地按在了他胸口。那车夫似一脸不信,却正在慢慢软倒,他内力不错,虽然左边胸口鲜血不断涌出,还是没有立刻断气。三娘一脸悲悯地看着他,轻声道:“不服是不是?自从你甘心刀头舔血那一刻,你早该想到今日了。”

她说的很委婉,似乎说的是对方也是自己。

那车夫喘息着说:“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对你出手?——要不是我大意在前,这一战,咱们还不知谁胜谁负。”

三娘柔声道:“其实、从你挽那个鞭花时我就猜到你是谁了。你犯了江湖大忌,知己不知彼,我却是知己知彼,否则,会真的傻到杀了人后用后背朝着在余杭道上赫赫有名的余杭大车店的‘背后杀人’叶老二?——你的招子太暗了,没认出我是谁,所以你死得不冤。难道我荆三娘会连投到秦丞相手下卖命的‘车船店脚牙’这下五门中的‘一鞭脆响、双轮夺魂’都不知道吗?”

那叶老二忽然眼中一亮,伸手一指她道:“你是……你是……”

似乎认出了三娘是谁。

三娘脸上温柔一扫,完全变成了英飒之气,似乎回忆起了当年的自己,看着他的眼,点头道:“不错,我是。”

叶老二便头一沉,只说了声:“我不冤。”最后一口气再也撑不住,人已整个软倒在地。只听三娘说道:“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人知道你是谁杀死的,也不会有人为你报仇的。”

那叶老二似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口中喷出一口血,头一垂,死掉了。

三娘脸上却似没有什么喜色,等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她回头前用自己一双手给叶老二合上了眼,见到沈放目瞪口呆的样子,轻轻一笑笑了出来。

沈放见她一笑,也松了口气,但也真是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温柔沉静的妻子竟然会武。三娘望向这边,经过这一阵翻滚,她身上已沾了不少草屑松针。她似全不介意,举起匕首迎光照着,看着太阳在匕首上的反光,然后把匕首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串血珠便从刀槽中缓缓滴落。夕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别有一种爱娇无限,似是沉思似是小憩。沈放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口里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三娘不理他的吃惊,抬头笑道:“相公,你还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杀人吧?”

然后又嫣然一笑:“好险、好险,给他们逃走一个咱们就惨了,定会躲不过那脚跟脚的追杀。”

沈放被笑得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自己身边的整个世界都在变了——连自己结发十年的妻子都有这么多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难道,这就是人们所传闻的那个“江湖”?

忽听林子里一片稀落落的掌声,一人慢悠悠地道:“好靓的匕首,好快的身手!”

两人大惊,一齐向林中望去,只听那人笑吟吟地道:“荆三娘风采不减当年啊。”

三娘知对方已认出了自己,忙退至沈放身边。却见树林里斯斯文文地走出一个人,脸上含着笑,三十七八岁年纪,穿了一袭青绸儒衫,衣袂飘飘,温文尔雅,大有出尘之慨。

他冲沈放两人斯斯文文地行了个礼,说道:“老相爷渴见沈先生久矣,特命小弟前来促驾,想来先生不会见责唐突吧?”

天色已晚,一片余光照在这片短松林中。一地尸首,本已十分诡异,却有一个人双眼视若无睹,在这一片尸首之间雍容揖让,真让人有一种恍非人世的感觉。

那人还在笑吟吟地往下说:“真是天缘凑巧,学生正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却在这里叫小弟碰上了——沈兄,咱们这就起程,晋谒秦相爷去如何?”

三娘这时才猛地想起一个人,心中一沉:如果真是他,那就糟了!

她风闻湖州文家“行藏用舍”中有名的三大高手之一“玉竹秀士”文亭阁,暗中身份是相府武库总管。如果是真的,自己只怕敌他不过。他可不比适才“下五门”中那些小喽罗。

三娘这么一念之下,手心就不由一阵阵出汗,再一转念,已明白文亭阁定是得了大车店的信,与他们一路的,却不明白他为何这时方才出来。

文亭阁已看出她心中疑问,笑道:“本来听到大车店叶老二来报,说在好登楼上见着了秦相爷渴见的沈兄,我就命他们赶快来请。后来,最新的探报才传来,听说沈兄夫人竟有点像当年以一把匕首叱艳江湖的荆三娘,小生好奇,加上心知如果真如线报所说,这叶老二兄只怕就要功败垂成了,连忙赶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没有见识到荆三娘将近十年藏而未露的风采,可谓平生一憾。”

然后,他冲三娘微一颔首,便不再理她,又冲沈放道:“沈兄大才,小弟久仰,吴江一词更是万家传唱。未得一面,常引为恨,奈沈兄玉趾一向不临京辅何!今日有缘,即请移驾。”

三娘知道他惯于做假,冷淡道:“我们夫妇草野之民,不惯虚文,只求文先生让开一条路,他日相逢,定有回报。”

文亭阁一笑,像是很瞧不起女人般,还是不理她,依旧冲沈放道:“兄台不给我面子,难道相爷的面子你也不给吗?”

三娘已知道无法善了,索性冷笑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文亭阁文先生也走了相府捷径,做上官了,近来仕途可算顺利?”

她言下一片讥讽。她口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不由一片凛然,文家武功在江南一向大大有名,何况这人还是有数高手中的一位,这一关真不知闯不闯得过了。

文亭阁果然脸色一紧,冲沈放发作道:“先生携眷在临安城外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四五,难道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

不等沈放答言,三娘已一声尖笑道:“王法?亏得秦丞相原来认识这两个字!他惯于荒郊迎客,客到后自然白刃加身了。”

文亭阁这时方看向三娘,口里冷笑道:“荆三娘巾帼英雄,不让须眉,自然可以代沈兄做主。但你让沈兄这么个彬彬君子,谦谦宿儒,难道也一辈子同你餐风宿露,亡命江湖——荆三娘真把当年漂泊江湖的滋味都忘了吗?”

三娘身上轻轻一抖,想起自己年轻时十步杀人,千里避仇,霜晨雪夜,卖艺糊口的事,心底不由一阵灰冷,心道: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傲之,傲之他一向处境平稳,那种日子他过得惯吗?

她不敢向沈放看去,双眼一直盯着文亭阁那秀秀气气的双手。忽觉得自己一只手掌已被沈放握住,耳边听他轻声道:“三娘,你来做主,一蓑烟雨任平生,只要你说的,我跟你走。”眼中不觉就模糊了。

她知文亭阁非到不得已也未见得愿意和自己动手,轻易开罪蓬门中人。便向文亭阁冷冷道:“好,那你先容我问问我家相公,是想和我走还是想和你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难保他没有他自个儿的想法。如果他想随你走,大车店叶老二的命自有我担着,不干他一丝一毫。”

果然文亭阁遥遥颔首,似是也不愿为一个叶老二惹上一个三娘这般的敌手。

三娘拉着沈放退了两步,转头轻声说道:“傲之,咱两人分开走。我先缠住这厮,你骑骡子先走,别等我。你走了之后我再谋脱身,记住,这不算撇下我独自逃命。姓文的这厮武功极高,我全没有胜他的把握。十天之后,咱们在铜陵府外困马集相会,到时你最多等我三天,要是我三天不到,你就先去淮上,到凤阳‘眉楼’找一个和我有同样木钗的姓顾的人,她会接应你的。到了那儿……你就应该是安全的了。”

沈放只说了声:“不……”

三娘已阻住他道:“听话,你在这儿只会拖累我,走得越快我反能越早逃走。”

沈放还想说什么,却见三娘忽然大怒,翻脸道:“你以为是我杀的叶老二你便没事了吗?小人!孬种!你要腼颜屈膝去侍候那姓秦的王八蛋,你就去吧,我一辈子不再认你是我丈夫。咱二人从此一刀两断,相逢陌路,我荆三娘算认错了你这个丈夫!”

她是要旁人以为沈放说“不”是不肯随她走。说着,她就一巴掌把沈放推倒,正滚在泥中,滚的一身又是泥又是水。沈放道:“三娘……”三娘已一刀割下自己一块衣袂,扔给沈放,说道:“咱俩今朝割袍断义。”说着就去割车上套的骡子的绳索。她知文亭阁多疑多虑,自己这一番做作未见得骗得了他,所以一定要快,不给他思虑的机会。

文亭阁果然就在那边看着她怎样表演,却见她抬腿一脚直把沈放向自己踢来。文亭阁性本多疑,不知她夫妇是否真的决裂,忙侧身一让,这时三娘已回身三下两下割断了那骡车辕上骡子身上的套索,一翻身便上了骡背,要从文亭阁身边疾冲而过。

文亭阁犹在怀疑,见沈放被她一脚踢得很重,那浑身泥水也是不假。又见三娘翻身上骡,他奉令找的只是沈放,且也知道荆三娘当年在江湖上的声名,不想惹她多生是非,侧身由她冲过,弯身去扶沈放。这时,三娘已冲出十余步,文亭阁忽听背后三娘一声大喝:“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见你自毁名节!”一回头,便见她从骡背上掷出一柄飞刀来,直向沈放射去。

文亭阁一愕,犹道有假,却见那刀转眼已飞到沈放眼前三寸。他要的是活人,不及多想,忙一掌向刀柄拨去。他手一触刀柄,就知错了,那刀刀刃虽寒光闪闪,却分明只是锡纸制成。他已不及细想,一掌已将那刀柄拍散,只见一股烟雾就散了开来。好个文亭阁,遇乱不惊,情知有毒,左手依旧向沈放扣去,口中立时屏住呼吸,身子往后疾退。

哪知他左手扣了个空,却见三娘已飞出一根软索将沈放拉起,直拽向骡背。她左手并不停,连发三枚飞针把剩余的一头骡子和拉另一辆车的两匹马全部射倒,以防文亭阁再追。间不容发之际,还射了一柄飞刀直奔文亭阁后背。文亭阁只觉背后一凉,他反应极快,忙身子一缩,伸手兜住一棵树,一悠就悠了出去,把那柄飞刀让过,他也借这一悠之力扑向三娘。

三娘手中的飞刀却向他连连射来,文亭阁一一避过。避过后,但觉背上发冷,知道先前那刀还是已将他后衿划破了。虽未伤肌肤,但文亭阁也不由暗呼一声好险,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下更怒。

三娘一打骡身,骡子又向前蹿了一箭之地,但毕竟是一骑双乘,跑得不快。文亭阁眼看追之不及,忽然立定,伸出双指捏住嘴唇,撮唇一啸。他声音才出三娘就知不对,这分明是内家的“以声克敌”之术。文亭阁功力不够,伤人不着,但吓倒这头牲口还是绰绰有余。果然,说时迟,那时快,三娘跨下骡子已然闻声一振,身子就像筛糠一般抖了几抖。

三娘知道文家的“回波啸”是一浪高过一浪,绝不能容他再毁了这匹骡子,那样的话只怕一个人也走不了啦!

她决然地看了沈放一眼,说:“傲之,还是得你先走。”

说完,她双腿一松,左手在沈放肩上一抓,已扯下一片衣襟,就势塞进骡子耳朵里,右手一按鞍身,人已跃身而下,更不停留,人已反攻文亭阁,不容他再出口啸叫。

她用牙将散开的头发咬住,手里一刀险似一刀,全无客气,口中叫道:“傲之,快走。”

文亭阁因要换气,失了先机,被她逼得连连后退,一时无法还手。沈放却并不就走,倒回身来救三娘。那文亭阁身手非凡,三娘如何抽得出手来?见沈放带住骡子在自己身边兜圈子,她一咬牙,更无一语,伸手便向骡子屁股刺了一匕首,叫道:“抓紧。”骡子“咴”的一声,痛得惊了,两条后腿人立了一下,便沿路狂奔而去。

三娘这下才心里一松,知道文亭阁绝对追不上了。文亭阁得空,也就能腾出手还击。他用的是一把扇子,虽未展开,却已封住三娘的一双匕首,他说道:“我这扇子有抽、点、拍、打、刺、削、展、抹……一共十六路,荆三娘,你当真还不识相住手?”

三娘不答,只管狠命厮杀。文亭阁却并不着慌,依旧斯斯文文笑道:“荆三娘,我也真佩服你这舍命救夫的举动。但别以为沈兄他一个人跑得了,你也没想想,真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

三娘闻言一惊,侧目望去,眼看沈放骑着那骡子就要冲出树林,林边树背后忽然一声不吭地转出两个公人,一个抖着铁链,另一个手持铁尺。持铁尺的人一尺就打在那骡子头上。那骡子负痛,惊嘶一声,人立而起,这一下突然,当场就把沈放掀倒在地。那骡子空着鞍瘟头瘟脑地跑开了,沈放却摔得不轻,挣扎几下都没能站起,那两人已慢慢向他身边逼去。

文亭阁这时反缠住三娘,不让她援手。三娘连下杀手,却知以文亭阁武功,自己要救沈放只怕当真无望了。

她也当真果断,忽然收手,一退十步,然后一福到地,软声道:“文先生还请高抬贵手,放过拙夫,我随你回去应命就是了。他只是个迂腐书生,你拿住他又有何益?”

文亭阁只摇摇头。

三娘脸色一变,厉声道:“否则,你今日也未必捉得住我。那时,只要我荆三娘一口气在,在这世上一日,就叫姓秦的奸贼和你湖州文家一日不得安宁!”

文亭阁见已占上风,更不怕她威胁,冷笑一声道:“你还想走?有那么容易?就是走了,只怕‘下五门’中的人你就已纠缠不清。哼哼,还不用我文某出手。一向听闻荆三娘大好手段,原来也有求人的时候?你不必虚声恫吓,我只带了这两个公人来,三娘何妨把他们连我一齐杀了,那不是更加走得太平?”

他想起适才险遭三娘一刀暗算,不由心下愈怒,表面上却装得更加悠悠然,眯着眼,展开那把铁骨扇,细声细气地念绢面上的诗句:“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信感伤?请托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神色间倒像谆谆教诲,循循劝诱一般。

忽听得半空中有人说道:“真的只带了这两个?”

那声音低沉,如沉雷闷鼓一般。林中人齐齐抬首,却见左首一株大松树的枝桠上卧有一人,他一扬手,两枚松果飞出,文亭阁身后两株大树背后就传出两声闷哼,又倒退出两位差人来,人人头上都肿起个大包。那两枚松果去势极奇,竟能绕过松树击中后面的人,足见出手的人手段之高。

文亭阁喝道:“来者何人?”语音未落,树上已有一人如巨石之坠,直向那树下砸来,一下正砸在伸手去擒沈放的一个差人肩上,只听“喀叭”一声,那公人双腿受力不住,登时断了,痛得昏了过去。那落下之人双腿骑上他肩时趁势便向后一仰,一头已碰到另一个差人头上。他的头如铁锤一般,那个公人哪受得起?登时也撞晕了,然后才见他立住身,身高势雄,凛凛然不可犯。三娘这才认出正是自己酒楼上遇见过的那个汉子。

文亭阁脸色一变,双手一拍,身后才退出来的两个公人已与他成三角之势把那来人封住。那汉子哼哈一声,仰首看天,全不在意,双腿立得如渊停岳峙。文亭阁一咬牙,扇面一合,点向他双眼。那人并不理他的招法,抬起一只铁掌,直直便向他胸口印去。文亭阁先觉胸口一空,四周却忽有压力传来,沛然浩荡,无可抵御,极似传闻中号称“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

他便隐约猜知来人是谁,当下不敢硬拼,忙伸手去拨。与那人掌缘才一碰,文亭阁就身形一晃,退后一步。文亭阁目光一狠,那汉子又是一掌击来,文亭阁不敢怠慢,沉腰蹲马,双掌接住,“砰”地一震,这一回他却蹬、蹬、蹬一连退了三大步。那汉子绝不姑息,第三掌又至,文亭阁这时背已靠上一棵大松树。只见他脸色由青转黄,吐气开声,也勉力推出一掌,这一掌相交却是无声无息,半晌,才见文亭阁后背松树一阵摇晃,落下松针如雨。

文亭阁口角噙血,十指肿痛,那汉子看他半晌,冷声道:“接得我三掌,算条汉子了,且放你一马——还不给我走路?”

文亭阁呆了一下,他一生何曾受过此等侮辱?面皮紫涨了好一会儿,才猛可里一跺脚,恨道:“耿苍怀、耿苍怀、你好……你好……”

那个被他称为耿苍怀的人双瞳一缩,冷声道:“你还不走?”

文亭阁脸色一暗,一招手,一脸恨容叫来那两个未受伤的公人,背起地上的伤者,转身退了。

他们将将走远,三娘已过去扶起沈放。只见他颊上颧骨处一片青紫,全身上下都是泥水,另有草屑满头,十分狼狈。

俩人同时看向耿苍怀,正要过去谢谢那恩人,无奈俱是身上乏力。

却见那汉子冲沈放盯了几眼,然后第一次眼中微有笑意地看向三娘,开口道:“布衣未敢忘忧国,你们很好,很好。”说完,抱起树杈上那满面病容的小孩,魁伟的身子一转,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放二人也情知大恩不言谢,要留也留那汉子不住。

好半天两人定过神来。沈放靠在一棵树上,一手拉着三娘的手,一手替她擦去脸上的草屑,低声道:“苦了你了,三娘……”

然后轻声一叹:“只怕从今以后,咱们就得流落江湖了……”

说时,他一脸伤感。

三娘却摇头笑了笑,道:“只要相公不后悔,我苦了什么?”

顿了下又说:“我倒觉得若整日局促在镇江一隅,书斋墨舍,皓首穷经,才是真的有负了相公胸中抱负。相公平日所精研的粮米兵革之学反倒是没了用处。”

随即她脸上忽现出一阵神往,悠然道:“以江湖之大,未必没有一二奇行逸志之辈肯与你我折节下交,那时相公也未必不能一酬素志,小展才略于天下。”

——沈放见她眉间一抹英气,不由也心怀一畅。握着她手,放眼前程。只觉若果能如此,有妻如此,又何必金紫加身,二八罗列?尽足以称慰平生了!

第三章雨驿

江南的雨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来了的。来了以后,便绵绵不绝,眉边发际,萦绕不止。沈放看着三娘骑在花驴上的身影,才知“风鬟雾鬓”四字到底是何含意。那雨一开始只潮潮的,像只闻得着、看不见。渐渐却霪霪不止,有些寒凉,惹人烦乱。好在和三娘在一起,便是秋雨有时也像是春雨了。

他和三娘重新上路时,荆三娘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把那头余杭大车店的青骡卖了,换了一头叫骡和一头小花驴。他两人并骑而行,放心肆志,只觉沿途所经,风光无限。

沈放问过三娘一遍去哪儿,三娘不答。他再问时,三娘方露齿一笑道:“淮上。”

两人一路北去,沈放见三娘行得慢慢的,不由奇怪——就不怕文亭阁追上来吗?

那三娘一笑道:“你不知道文亭阁这个人,外表斯斯文文,心狠手辣;内里却心高气傲,一击不中,耻于再次出手。我不知他在官场中如何逢迎,但在江湖上必还有他自己的规矩。”

沈放奇道:“你把他说得这么厉害,怎么会被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一言不发地赶跑了?”

三娘摇头叹道:“当今世上,气概武功能及得上耿苍怀的,又有几人?能在他面前来去自如、全身而退也就算相当不凡了。”

沈放点点头,想起耿苍怀的默语豪情,不由心中一阵激荡。又想起三娘那日舍命相救自己,更是满怀感激,默默地把三娘看着,半天不说一句话。三娘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在心内温存自己,轻俏一笑,一拍花驴,自己先跑到前面去了。

说来好笑——两人结发十年,虽一向胸怀坦荡,相敬如宾,但心中却绝无似这几日路上的小儿女情态。一番变乱,倒似把两人都变年轻了。三娘对沈放一向敬他重他,却很少如今日这般把他这么又羞涩又温柔地想起;沈放一向也觉得自己算爱重三娘的了,却没似现在这样看着她一搔首一扬眉心里便浮起一种怜惜的感觉,像是心尖真的微微在发颤——这种感觉真的该珍藏一生一世。

晚上两人住了店后,油灯之下,常常好半天都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相互看着。虽然知道从那日刀头舔血之后,彼此就等于缠上了无数的烦恼——大车店的追杀,秦丞相的邀访,今后在这扰扰的江湖中只怕再难得一天的安稳。但只是那么静静地把彼此看着,似乎就已觉得岁月静好,此生安稳了。

这时沈放见三娘已跑到前面,一拍骡子,快步追上,却找不出话,搭讪道:“真没想到,一路上地界你竟这么熟,倒真是个老江湖了。”

三娘回眸一笑道:“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人生两大快事——这前一句已经让给你了,后一句我也就不敢自谦。”

没想这场秋雨越下越大,两人行至铜陵外困马集时,便真的被困住了。困马集只有一家客栈,前后两进。只为前面几条溪流暴涨,加上道路泥泞,众人都怕牲口滑蹄,不敢往前再走,一条窄路便断在了这里。

这条路本不是什么正经官道,只因为近,所以还有人走。客栈本来就小,这么着有三五日,每天都有几个人一边咒骂天气一边住进店里来,烘衣吃饭,倒头闷睡,等着雨停。偏那雨硬是下个不绝。日子过得太闷,这些来住店的客人南北皆有,骂老天爷的话自然也千奇百怪,听来也算长日里的一乐。

沈放等先来的人还有房住,后来的客人只好打地铺了。这天,见雨依旧未停,沈放心下烦闷,向暮时,便向店家借了一双木屐,一把油纸伞,出门野望。离店数十步有一个土丘,沈放就登上那里,极目远眺。只见草色苍黄,雨脚如麻,心里不由忽忽就有了种苍苍暮色起中原的感叹。忽听得一阵马铃儿响,向南边的来路望去,只见有**辆镖车正在道上艰难地走着。一共二十几个趟子手跟在后面,趟在泥地里。车队拉成了长长的一排,赶车的都是老把式,可车轮还是不时陷进烂泥里。好在那二十几个趟子手都十分精壮,是正当年的小伙子,便费劲吃力地把那车子再拔出来。这些小伙儿们家教倒好,虽遇到这么个鬼天气,并没有大声咒骂,只默默使劲——否则像店里的客人一样,这么血气方刚的二十几条嗓子一起吼起来,想来定会十分壮观。

那队镖车距离小店也不过千余步了,可这么短的路程还是有车子接连陷进去了五六次,一辆停下,前后的就都只得停下,每次都留下深深的车辙,足见镖货的沉重。

沈放远远看着他们进了店里。想来他们这条路上是走熟的,和店家们都认识,一到门口,店家就出来招呼个不停。沈放又站了一会儿,见四周景色渐渐模糊,也就趿着木屐往回走了。

才回到店门口,就发现门首的侧柱上不知何时已拴上了头骆驼。那骆驼好瘦,小店门脸本就破烂,那头骆驼被拴在这里,越显得毛色苍黄。

只见它浑身又是泥又是水的,十分肮脏,背上只有个单峰,软耷耷地垂着,也不知多少天没吃饱了,身上也全不见鞍辔。那牲口好高,四腿精瘦,更显得四个蹄子极大。一双眼半垂着,邋遢狼狈。

江南本来绝无此物,只偶尔有关外人骑来,不由人不当个稀奇看。店主的两个孩子就围在门口的雨地里不肯走开,真是“看到骆驼认作是马肿了背”,实在稀奇。

沈放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好奇,绕着它转了两圈,多看了几眼。店里帮佣的是个爱说话的,见他停步,便笑道:“先生也看这个稀奇?真别说,我在这条路上也帮忙了二十几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东西,算长了回见识。这牲口骨架子这么大,一次怕不能驮上好几百斤?”

沈放估量了一下那牲口的身架,怕是那店伙说得不错。

那店伙说着却皱眉道:“那个穿黑衣服的哥儿也不吩咐一声,到底喂什么呢,难道就尽它饿着?只说有酒给它喝两口,可料呢?怎么也算个‘远客’,到底叫我怎么喂?”

沈放无心听他嗦,走进门,看见店家还在应酬着那群保镖的呢,口里正不住地在跟那几个走镖的镖师赔罪:“实在对不住,这雨下的,到今天柴房里都住满了。您看这怎么办?只有委屈几位年轻兄弟在这前屋里先坐一晚上,困了趴在桌上打个盹吧。小人两口儿也不敢睡,且在这儿侍候大伙儿,有什么吩咐可以立马招呼到。这么就腾出了一间屋,可以给秦老爷子和两位镖师歇。——秦老爷子,您看怎么样?委屈您众位了,我说着都不好意思。”

众趟子手都正在洗脸,那店家婆娘招呼得细致,亲手绞手巾递给他们。两个镖师也不多说话,只等那秦老爷子吩咐。那秦老爷子一望是个干瘦的老人,一张脸上皱纹如刀切石刻,满头的花白头发,可精神头十足,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年纪。只听他说:“就这样吧,出门在外还能讲究什么,要讲究,就在家里别出来了。你先弄点儿饭来,再多来点儿牛肉,伙计们也饿了,先吃起来再说。”

店家忙应着——暗想这趟镖居然由秦老爷子亲自出马,可见非同小可。

他是省事的人,也不多问,只暗暗算计起这近五年来还是头一次看这老镖头亲自出马,可见押的镖货之重。这么想着也就自己忙活自己的去了。

那前厅本是个穿堂,秋凉寒重,店家便生了个火塘。火不算旺,难为店家还留有干柴。但柴多少也有些潮了,一屋里便熏得都是松油味。门口挂了个棉布帘子,用做挡寒。正是掌灯时分,众客人无事可做,除了倒头闷睡的,大多都凑在前堂里坐着,自己说话,听人说话,解解闷。

点菜吃饭的占了桌子,不讲究吃喝的都是一条条凳上坐了,或靠墙角,或围着那火塘,随便吃点什么。沈放见三娘也在右边较僻静处占了张桌子,便走过去,笑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桌上已点好了几样菜:一碟干笋、一尾鱼、一块白煮豆腐、一碗五香干丝。在这样的店中,有这几样,也算很不错的东西了。又都是沈放爱吃的,所以沈放一见之下,虽是羁旅之中,心里也不由暖了。

三娘低声笑道:“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江湖多风雨,仔细听人言——这是我师傅当年教给我的江湖口诀。如今咱们既然犯了事,就不能不小心些。屋里闷着也是闷着,不如出来坐坐,一来听听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闻,哪条道能走哪条路不能走,或是又有什么不利传言;二者,也好叫你这个彬彬君子尝尝江湖小酌的味道,看比你那深宅大院、广厦明堂如何?”

沈放知她说笑,当下也就一笑入座,吃了两口菜。忽见火塘边坐着祖孙俩儿,正是前日在酒楼上遇见的那个说书的瞎老头和三娘送她木钗的那个小姑娘。两人身上穿得单薄,又湿透了,正在火堆边瑟瑟地烤着。沈放一奇,当真天涯何处不相逢——他们俩也来了。

三娘叹了口气:“你也认出来了,唉,这些难民也真可怜,大概在余杭又混不下去了,刚才是跟着那队镖车一起进来的。”

说着一指——镖局中有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刚才就是他把那快累坏的老头儿搀进来的。

沈放“哦”了一声,随眼四处望去,却见靠店门口的一张油腻的桌子上正趴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桌上还放了个布包袱,想来,大概就是店小二说的那头骆驼的主人了。他人像是睡着了,脸埋在胳膊里全看不见,只露个侧影,人看上去很瘦,是那种很标挺也很标准的身材。腿上溅了不少泥点,像赶了不短的路。他人虽疲倦,看起来还是有一股精神气儿。装束有些像关外的人,只不知为何要到这江南来。他黑衣的质料也甚奇怪,非麻非葛相当粗硬,放在桌子上的包袱也孤零零的小,让人全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

沈放暗暗有些奇怪:自己站在门口的土丘上那么久,怎么就没看见他进来,也没看到他从哪条路上来?他这么想着就收回眼,心里却无来由的忽然一乱,只觉得那少年身上不知有些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一种兴奋和似曾相识的地方,并由此而来有一缕不安,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沈放不由不自觉地回头望去,只见他黑衣的领子与发际之间正露出一小截淡褐色的脖颈,柔韧坚挺,颜色特异,肤质也极为细腻,叫人一见难忘。那是少年人的脖颈,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坚执与娇嫩。三娘也注意到了,轻轻地说了声:“我也觉得那少年好怪。”

沈放一笑:“看来是关外人,也不知南方这么乱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塞外不是很好吗?你还没看到他那头骆驼,生得好是奇怪……”

正说着,店主走了过来,赔笑请他们把桌子再往边上挪一挪,原来是要给镖局的人腾地儿再安上三张桌子。沈放他们也就让了。一时店内越发人多座少,别的桌上便多有三五处客人杂坐在一起的。沈放夫妇虽衣着平常,却一个彬彬儒雅,一个容貌如花,也就没有什么人挤到他们这张桌子上来。

奇的是那少年那张小桌子上也没人拼台,可能因为他是骑着骆驼来的,来路颇奇怪,叫人也就凑不到他身前。

镖局的几辆马车这时都已赶进后院安顿好了。有四个趟子手专门守在车里面吃喝,其余的人都满满地坐在这前厅里,他们也都饿了,但挺有规矩,不像别的桌上一叠声地催着上东西。

沈放好奇,倒要看看是哪家镖局。他一生很少有机会和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们打交道,这时仔细看去,只见他们桌面上插了杆小镖旗,吃饭时也没忘了这招牌。只见镖旗上面用金线绣了一条金龙,龙有八爪,下面用红线绣了五朵红云,再用黑线挑刺着“临安”两个字。绣工十分精致,可见镖局牌子不小。三娘喃喃道:“临安镖局,临安镖局……那就该是传说当年‘泥马渡康王’时护驾有功,后来皇上钦批的号称‘江南第一镖局’的临安镖局了?掌局的不知还是不是鹰鹤双搏门中的龙老爷子。听说他们这十几年都没出过什么事了——这是批什么货,要这许多人来押?”

沈放知她江湖见闻极丰,笑问道:“怎么,我们的女侠客也要打它的主意?”

三娘“扑哧”一笑:“你是想说女强盗吧?”

说着仔细打量那张桌子。她看起人来和沈放又不同,眼中似是无意,其实把对方人人都已看了个透。嘴里轻轻念着:“啊,一共有三个镖师,那大眼小伙子只怕是刚出师的,还看不出什么来,另两个一个是练铁掌功夫的,一个是五虎断魂刀彭家的。”

沈放知道她是在说给自己听,对三娘不由更是又惊又服。三娘这时悄指着那个花白头发的老者道:“看到没有,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大概姓秦——你以为在秦稳口里抢食是好玩的?这老头子当年江湖时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当真怕只有龙老爷子才有这么大面子,能请得动他做副总镖头。你再借给我几个胆,我也不敢动这趟镖货呢。”

沈放微微笑道:“副总镖头?临安镖局?——这镖局叫临安镖局,倒真是个好名字。唉——临安临安,临时而安。可叹那班达官显贵,当此危亡之秋,不思金兵压境,虎狼在榻,只知雇些镖师护院自保妻子,却不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镖保得再好,又有何用?当真不过是临安临安,苟且偷安罢了!”

他这话说得声音并不大,且中间隔着数座,人声又吵,却见镖局那边已有两个人望过来。一个正是那姓秦的老者,另一个却是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小伙子眼中隐隐透着不高兴,姓秦的老者却神色不露,直盯着沈放看了两眼。沈放一愕,三娘轻声笑道:“知道他们的厉害了吧?”

说着,三娘冲那边点头一笑道:“诸位勿怪,我家相公书生议论,你老师傅恕罪。”

她声音清脆,虽不甚大,但有意说给那边听的,在场的人大多都没听见,那边人却听见了。那为首的老者却再瞧了三娘一眼,欠欠身道:“不敢当,这位先生所说的原都不错,只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为了养活妻子,也是无奈的勾当。”

这一下沈放可是大惊。相隔颇远,沈放却觉得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就像响在自己耳边一样,仿佛就是站在自己这张桌子边上说话。侧目四顾,旁边人似乎都并未听见,心下更觉骇然。却见荆三娘神色不动,只和那老者四目碰了一下,便即分开。那目光交汇之际,似隐隐有剑光石火迸出,连沈放都看出来了。然后他们两人就各自回头,谁也不再理谁。过了一会儿,三娘才轻声“嗤”笑道:“他露这手功夫是给我看的。到底是老江湖,一进门就盯上我了,难道我的脸上有贼字吗?”

沈放不由也一笑,想起三娘气质不俗,就是平常人也会注意到她的。但他生性稳重,虽和三娘夫妇和谐,也不好意思贫嘴薄舌,只一笑就算了。心里也搞不清他们这些江湖门道。

正说着忽听门口帘子“啪”的一掀,大踏步地走进一个人来。好一个壮大的和尚!只见他提着一把铁禅杖,想是走得热了,敞了前襟,身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上下衣服也全被雨水打湿了,紧粘在身上。脸上狮鼻阔口,双眉横拧,偏又穿了件杏黄色的僧袍。那颜色就穿在女孩子们身上也嫌嫩了些,偏被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直披在身上,倒把他衬得越发凶煞。

那和尚一进来就要酒,又冲镖师座上看了一眼,像是有什么不满意,一连恶声地叫店主。等店主的那一会儿工夫,又把那边座上镖师看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十分轻蔑。这时店主才赶了出来。那和尚叫道:“给我拿三斤烧酒三斤牛肉来,不管熟不熟,要快,主要是快。”

店主忙答应了,打量着要给他安插个座儿,随口顺势说:“大师傅要吃饭好说,但要住宿这店中可已满了。”

他看出那和尚不好惹,连忙就把该说的都先说了,省得一会儿那和尚弄脾气,这也是开店人家的乖觉。

没想那和尚却似脾气挺好,并不在意。他又望了镖局中人几眼,才道:“就是有房我也不住,和尚还要看着几个龟孙子呢。”

说着,他嘴里喃喃道:“龟儿子们跑得倒快,老子喝了口酒,差点就赶不上了。嘿嘿,叫和尚我这一阵疾赶。”言下毫不掩饰一腔敌意。

镖局中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神色一怒,似想接话。镖局桌上诸人也齐齐变了脸色。这时却被那姓秦的老者看了他们一眼,便不由都低头按捺住了。

店中人也不由都吃了一惊:难道这和尚竟是强盗?心里又紧张又好奇,正不知就他一个人呢,还只是先来探路的。不过看他这架势,有他一个人麻烦似乎就已够大了。有谨慎的便担上心来,不由得就摸了摸自己在意的行囊。

那和尚见到每桌上都有人,不由心头焦躁,骂道:“老子今天霉运,碰上这瘟雨不说,好容易找个店,连坐的地方都没了?”

忽见门侧暗处有个黑衣服的少年人独占了一桌,正趴在桌边睡着。他不由分说便走上前,嘴里嘀咕着:“这么多人,你凭什么就一个人一张桌?”

说着就已走到,到了也不说话,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真是地动山摇,桌子怕都要拍裂了。拍下去后他才发话道:“你小子凭什么一人独占一张桌子!”

那少年当时就被他这一拍惊醒,茫然抬头。这一露脸,看见的人不由都心中一赞,只见他淡褐色的皮肤上生着削挺的五官,搭配匀称,眉峰挺秀,双颊苍冷,衬着那身黑衣格外齐楚。江南秀丽人物本来多有,但从没见过如这少年般风神的。也不能说他多漂亮,只觉得他的神气更多了分自然。那和尚却看都没看,一伸手就朝他脖子上拨弄去,要他让个空地给自己。

他也不思量自己手劲有多大,那少年人不防之下,身子本轻,一下就被他踉踉跄跄地带出去好几步才站稳。那和尚已经坐下,见他被推成这样,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口里喃喃着:“奶奶的,你怎么这么轻,我也还没使劲儿呢……”说着,就望向那险些被他拨翻的少年。那少年才立住了身子,和尚的神色就呆了下,众人也才看清那少年人。不只那和尚呆,满店中人也都呆了。那少年进店时座上还没什么人,进来后又一直趴在桌上睡觉,所以也没几人看到过他。这时他被和尚一拨正拨到盏油灯下,那灯亮,真把他照了个纤毫毕露。——让人第一眼难忘的是他的身材,削肩猿臂、细腰窄臀,只站在那儿,那脖颈腰眼,便无一处不让人觉得好,仿佛恰到人心里。多有人还没见过这么细生的哥儿,有的便怒目看向那和尚,眼中甚是不满。心想:人家又怎么招你惹你了?一上来就险些给人家一跟头。那和尚也一搔自己头皮,喃喃道:“好俊生的哥儿!奶奶的,和尚又莽撞了。”

众人见他憨态可掬,又觉好笑起来。店家已去找来张小桌子,远远离开那和尚放着,怕惹事,请那少年人坐了。少年人也就把他的包袱拿着,到了那桌上后,又趴在那张桌子上睡着了。

众人一回神,才听有个小姑娘嫩嫩的声音说:“爷爷,就这两个馍馍了,一个是你的,一个是我的。”却是坐在火塘边烤着湿衣裳的那瞎子祖孙俩儿。

小姑娘手里却只有一个馍,左手拿着,右手装着也拿了一个。把左手那馍馍递到她爷爷手里,说:“爷爷,这个小的你吃了吧。”

瞎老头有些疑惑,问:“中午不是只剩下一个了吗,怎么又变成了两个?”

却听那小姑娘笑道:“中午是我数错了,这包袱底儿还藏了一个。”

说着装着自己已咬了一口,还“呸”了一声,说:“爷爷,我这个有点馊了。”众人才知道原来她因干粮不够,只剩下一个馍馍,怕爷爷不肯吃,要哄她爷爷独吃的,不由看得眼中一热。

那瞎老头这才信了,方开始吃自己的,口里犹在说:“小娃儿家,别太挑剔,粮食种得不容易,有吃的就是福了,可不兴吐啊。这是今天的,明天还不知有没有的吃呢。”

众人看那小姑娘虽幼,却如此孝顺,心中不由都暗暗感叹,都在思量着帮她一餐饭。那边和尚也看见了,搔搔自己脑袋,喃喃道:“他奶奶的,他奶奶的。”猛地一拍桌子,叫道:“小二!”跟打雷似的,把那店家吓了一跳,和尚已大声说道:“还不快给那小姑娘爷俩个送几个热乎乎的包子?要肉馅的,再加上几块风干牛肉给他们包了路上去吃,还要两碗热汤,快点!”

店家愣了下,和尚已怒道:“怎么,怕老子不给钱?”店家忙点头下去了。众人先见他相貌丑恶,行动粗鲁,本甚讨厌,没想他却是个好人。小姑娘也没想到有这等好事,她懂事,忙站起来谢了,想来也是有自尊心的,又或者想到了别的什么,眼里悄悄流下泪来。

这时外面的雨越发没紧没慢地下个不停,有好一会儿工夫,才听见又有人牵着马骂咧咧地走到门前。店家忙迎出去系马,只听得外面那人说话声音尖尖的,口气里趾高气扬。一掀帘进来,原来是个三十多岁,尖嘴猴腮,穿一身绸裤褂,官府家人模样打扮的汉子。当真“宰相家人七品官”,只见他神气骄躁,往店里面扫了一遍。如他所料,并没有什么官爷,便露出一脸不屑。

及看到镖局那桌,愣了愣,却似认识,抬手冲那姓秦的老者作揖道:“秦老爷子,您也在呀?”

那边秦老爷子微欠了欠身,答道:“来管家也出来公干?没在家侍候万俟大人?”

那人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什么正经管家,秦老爷子这么叫可能只是为了好听。那”来管家“听了果然一脸喜色,一边跺脚上的泥一边说:“可不是,为了一个老不死的瞎子和一个小不死的丫头,万俟大人吩咐下来,叫我知会各府衙役缉拿,弄得这大雨天也不能清闲。”

他这几下脚跺得很重,泥点有的就溅到附近几个坐矮凳子人的脸上。被溅上的人见他如此气势,也都不敢吭声,只好忍气认倒霉擦了。

姓秦的老者点点头,便不再多话。

——那边那祖孙俩从他一进来就吓得瑟瑟发抖,生怕他看见自己,把身子尽量往小里缩。可就这么大间屋子,两个这么大的人,藏又能藏到哪里去?

那来管家一转身,正看到他俩,当下脸上就一喜,冷笑道:“我说哪儿都找不到你们,两个不知死的奴才——原来你们两个讨饭的躲到这儿来了,叫爷们好寻!乖乖地给我坐着,等我吃了饭跟我走。害得爷们这么大雨天被老爷派出来穷跑,有的发落你们呢!”

那小姑娘握着爷爷的手,泪珠儿早就在眼圈里打转儿,这时忍不住惊吓,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手里的包子牛肉一口都吃不下去,一张小脸吓得发白,眼睛通红,十分可怜。

众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不好开口。那姓秦的老者见那小姑娘可怜,刚想说话,那个“来管家”已觉察,先冲他道:“这是我们大人亲**待下来的事。”

秦姓老者叹了口气,也只有不言语了。

那来管家想来也是饿了,先要鸡要肉地点菜,乱了半天,好半晌才打点清楚。他才拿起筷子,一望那祖孙俩,才猛地想什么,喃喃道:“你个小丫头机灵,上回居然给你跑了,这回我得先防备着点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副极精巧的镣铐,看着重量不过两三斤,却打造得极为细密,只见下面两个大环上面串着条细链,链子连着上面两个小环,是用来上系手下系足的。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这人开口“大人”、闭口“万俟”,想来一定是万俟呙了。他夫妇二人在镇江就已久闻自万俟呙门生吴谨出任大理寺丞以来,就制出许多新鲜刑具,这家人大概就是万俟家的。那刑具也当真新奇得前所未见,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了不忍,本要开口说话,秦老爷子这时却盯了小姑娘头上一眼,冲他摇了摇头。

小伙子一愣,低声急道:“师伯,他们好歹是跟咱们车队来的,也好可怜。那小姑娘又孝顺,你给求个情,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罪?”

姓秦的老头却依旧摇头。

小伙子还待说什么。

那老者一指小姑娘的头,轻声说:“你看她头上。”

小伙子就向那小姑娘头上望去,见除了插了根木钗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呀,疑惑地望向姓秦的老者。秦老爷子却只轻声道:“她是蓬门中人,那木钗是蓬门信物,你放心,自会有人替她出头的。”

小姑娘已吓得连躲直缩,那人还是向她走去。那和尚再也看不过眼,骂道:“狗奴才,你欺负一个小丫头片子算什么?”

那来管家大怒——他如何肯服人的?当下就要回骂,因见这和尚身材壮大,他自己孤身一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色厉内荏道:“你出家人又管个什么闲事?她偷了我们老爷的东西!我带她回去不行吗?”

说着望向秦稳那桌,心定了定,口里要先拉扯上一个帮手,说道:“不信你问问这位秦老爷子,我是从哪儿出来的,还能说假话,冤枉她?”

那小姑娘小小年纪便十分孝顺,刚才众人都看到了,自然不太相信她会偷别人东西。别人还没说话,那小姑娘已哭道:“没有,我没有。”不觉已躲到那和尚背后。

和尚脸上露出一点难得的柔和,问:“小妮子,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别怕,有和尚给你做主。”

那来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说出来,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脚踢过来,他往后一跳,闪过了,却没躲开脸上那巴掌,这巴掌拍得脆生生地可真响,众人心里都不由暗道:“打得好!”那来管家没想到这和尚真敢动手,忙退开两步捂脸伸手指着他骂道:“你个秃驴活腻歪了,连万俟家的事你也敢管!我家老爷门生就是大理寺丞,小心捉你进去枷断你那三百六十根贱骨头。”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和尚当下更怒。当时大理寺可算臭名昭著,无数冤魂屈死在内,连岳少保这样的忠臣都死在那儿。和尚心中大怒,却并不就动手,反坐了下来,叉开双腿,问那小姑娘道:“这狗东西要拿你到底为什么事,你实话说来。”

小姑娘见有人撑腰,渐渐不抖了,便开始说出来。她久惯听爷爷说书,自然也口齿伶俐。那来管家待不让她说,却也不敢上前。只听她道:“前年我们还在老家山东,因为爸爸被人打死了,妈妈又嫁人了,官府要再打死我爷爷,我们就逃出来了。”

旁人问:“为什么要打死你爷爷?”

那小姑娘哭道:“他们说我爷爷是‘八字军’!和我爸爸一样。”

二十年前,八字军在山东冀北一带抗金杀敌,那可是威名赫赫,耸动一时。店中人不由都朝那瞎老头看了一眼,见他现下这般寒窘可怜,原来当年也是一条好汉,心中不免升起些尊敬来。瞎老头子听到“八字军”三字,不觉把腰挺了挺,仿佛也回想起金戈铁马的当年。

小姑娘接着说:“我们先流落到中都,没有饭吃,我和爷爷靠说书唱曲讨些生活,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那天儿,好冷啊……”说着,她身上一抖,像又陷回到了记忆里,足见对当时之事印象之深。

中都地处北国,旁人见她眼下穿得这么单薄,那日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以想像到当时她们祖孙的惨状。

“那天我们又有一天没吃饭了,街上刚下的雪,我和爷爷在酒楼外面转悠,想求人点一曲,好换口热汤喝。我只有一件小花夹布衫还干净。袄子太烂了,我不敢穿,怕客人见了不欢喜,只能穿它了。最可怜的是爷爷了,他原来扎营时落下的老寒腿,肯定比我更冷。我们来到一个大酒楼门口,冲进出的上上下下管家小厮们赔笑啊,笑得脸都僵了,指望他们提携我俩到他们主人面前唱上一曲。等啊等啊天就要黑了,酒楼里挑出一担剩菜杂合,我想和厨子讨一点儿吃,却被他吆喝一声便不敢吭声了。爷爷没说什么,但我看见他瞎眼里流出泪来了。”

店中众人多有苦出身,听得越觉惨切,不由就有些动容,听那小姑娘接着道:“后来,有个带大貉帽子的女真人把我们叫进去了。酒楼里好暖和呀,生着火红火红的炭。我们去的那一间,墙上地上全是毛毯,上面还有花。爷爷看不见,我可全记得呢。席上首几个全是大官,两边坐的都是小官,进去了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几个是咱们宋国的官。我也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可能就是我们听说的南边朝廷的使臣了。里面领头的一个是没有胡子的,长得白胖白胖……”说着怯怯地望了那管家一眼,众人便知和他有关了。“……可能就是万俟大人。那天我已经冻哑了,但生怕唱不好,爷爷又要饿一晚上,一进门就拼命揉喉咙。那天,这个人……”

她一指来管家,“……就站在那面白的宋官儿身边。那一天我唱的是山东的小曲儿,不知怎么就想起家乡的山啊、水啊、春暖花开的时候出去玩啊,真的,我那天唱得好极了,唱得我自己都忘记自己在哪儿了。回过神就见那些人都兴高采烈地鼓掌笑呐,我就知道今晚的饭有着落了。那白脸无须的宋官也在陪着笑。我听那个金官用生硬的汉话说:‘小姑娘唱得好,赏!’底下就有人赏了我一个小银锞子,我好高兴呀。那金官又转脸对那面白无须的宋官说:‘我们已经听过南人小姑娘的唱了。听说南人里面男子也有唱得好的,这瞎老头子不行,听说万俟大人多才多艺,就请你也唱上一曲吧。’他这么一说,底下那些小的金官就又是鼓掌又是笑,说:‘我们皇上当年已经看过你们二帝跳舞了,我们今天就听万俟大人唱歌吧。’我看见别的那些宋官有的咬牙不语,有的低了头涨红了脸,只有那个万俟大人面不改色,他说:‘下官要是唱好了,大人也得赏些什么才好。’那金官笑说:‘好,你唱,唱得好就有赏。’”

店中人本都知道出使金国的使者往往受辱而回,只是再也没想到有人竟厚颜无耻到这般程度,简直比唾面自干还不如。那和尚怒道:“他唱了?”小姑娘点点头:“唱了。”

和尚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骂道:“王八羔子乌龟蛋。”看见那来管家就在旁边,他一闪身,就闪到那来管家身边,一掌抽向他的脸,来管家闪不开,哇的一声,当场一张嘴就吐出三颗被打掉的牙来。他这种人最服狠,这时没人撑腰,干瞪着眼,却也不敢吭声了。

小姑娘接着说:“后来我们就退出来了。再后来,我们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天又老冷,爷爷就带我逃到南边了。日子过得还是苦,但没见金人打汉人了。我们先在余杭呆了一阵儿,可汉人还是要打汉人的呀!我们还是到处受欺负。后来爷爷说:‘走,咱们进京吧。’十多天前我们就到了临安了。临安城好大啊,又漂亮又富贵,没想这一天我们在‘听云居’卖唱,这来管家又领了我们进去,他没认出来我,我可认出他来了。那是一个雅间,里面只有两个老爷在饮酒,还有一个姐姐,是侍候他们的。中间有一个老爷就是那个万俟大人了——他唱歌那天,酒楼灯很亮,我认得他的。他看见我进来,就一愣,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但他装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也怕他知道我认出他来,就不敢说话,爷爷发觉我在抖,便问我:“小英子,你怎么了?”我不敢说。那万俟大人眼盯着我,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说的。这么唱了好几个曲子,万俟大人便叫来管家带我到后面歇着,给我们东西吃。我们就去了后面的一个小房间。”

众人这时已猜知那个万俟大人心怀歹意了,他在临安一向人模人样,怎肯叫那小姑娘把他出使时的丑态说出去?小姑娘说:“我和爷爷在小屋子里等啊等,忽见前面那个姐姐走过来了,她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指着点心说:‘你们多吃一点儿吧。’自己却不走,看着我直叹气,叹得我心里发毛,便悄悄问那姐姐怎么了。她说:‘你们到底怎么得罪了万俟老爷,他刚才送完客回来我偷听到他和来福说,叫把你们两个送进大理寺关起来呢。不一会儿来福就要来了,他现在正打灯笼送万俟老爷回衙,要不了一顿饭工夫就来了’。

“我吓坏了,我和爷爷虽到南面不久,但也听说进了大理寺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的。我说:‘那我们逃吧。’那姐姐说:‘你们往哪儿逃,那是白费力气,怎么翻得出他的手心呢?再说他叫我来,就是要看住你们的。’

“我和爷爷没有话了,只有求那姐姐。那姐姐也只叹气,并不说话。忽然她看了我头上一眼,神色就变了,她指了我头上木钗问:‘这是谁给你的?那上面刻得有字吗?’我点点头。”

众人不由便向她头上望去,她头上果然别着一根平平常常的木钗,都不解那女子忽提此钗是何含意。只听那小姑娘继续道:“那姐姐眼睛就亮了。她说:‘能让我看看吗?’她声音都有些抖。我让她从我头上拔下这根木钗来,只见她摩挲了好一会儿,好像很激动,仔细看上面的字。过了一会儿,好像打定了主意,脸上一片光彩。她本来脸上脂粉太多,我觉得不好看,这时忽又觉得她好看了。只听她轻轻说:‘没看到这紫荆木钗,十年了,整十年了。’然后便轻轻教我念上面的字……”

说着她学着那女子的口音念道:“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座中有识得字的人知是秦韬玉的一首诗名叫《贫女》的,想来被刻在木钗上了,却不知这四句刻在那儿到底又有何含义?沈放看向三娘,却见三娘神色间一片悠远,目中隐隐泛着烛光。

小姑娘道:“那姐姐念完后好像很舒心似的,把屋子里后窗打开,把桌子上的东西搞乱,又跑出去把后面靠街的小院门打开。走回来便让我和爷爷藏在床上。那床上好多丝绸被子,我怕弄脏了,不敢上,她却连鞋都不让我们脱,把被子撂得高高的,她说:‘快点,藏进去,要不来不及了!’我和爷爷忙藏在被垛后面。等我们藏好后,听她一面理着被子一面说:‘明天一大早天不亮后门对街的镖车就要走,你们好好去求求他们带上你们俩。他们人心肠好,说不定就肯了,你们逃不逃得出去就看这一下了。一会儿有什么事都别出声,记住,记住。’然后,她最后吩咐了我一声:‘以后,如果你有幸再见到那个送你钗子的人,就说我们姊妹都好想念她。’说着,我听见外面脚步声响。”

小姑娘一指那来管家:“他就来了!”

她本来很怕这人,这时语音却忽变得尖锐,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三娘脸色微变。那小姑娘指指那管家说:“他,他一进来就逼问姐姐我和爷爷呢。那姐姐说她刚进来,没看见啊。他皱皱眉,看看后窗,又出去看看后院门,喃喃说:‘两个老贱种、小贱种可精得很,又得麻烦老子了。’他本想走了,忽又折了回来,指着那姐姐说:‘一定是你把他们放了!’那姐姐一听声音就变了,说:‘来福、你上次逼我,我没从你,你可不能这么害人啊。’他就嘿嘿一笑:‘你现在再想从我也都来不及了,我和老爷说,不怕我们老爷没有木驴给你骑!’”

众人一听木驴二字神色都一紧,那是古时残害妇女的一种酷刑,简直不是人想出来的。那小姑娘明显不知木驴是什么,接着说:“我见姐姐脸都吓白了,来福还在说:‘那今天你看怎么样啊?’那姐姐想笑,却笑不出来,我知她还是只卖艺的清倌人。只听她忽说道:‘你看,她不就在那儿。’我吓得身上一抖,以为她怕了,指出我们了,却见她是指着门外的。来福一回头,我见那姐姐脸上冲被垛这边笑了下,抓着一把剪子一下就插在自己胸口了,轻声道:‘我死也不会屈污于你这种奴才之手的。’我吓得差点儿没叫出来,咬住被子,那被子肯定都被我咬烂了。我看见那姐姐在地上还在扭啊扭啊,血流了好多好多。他,他往姐姐脸上吐了一口,骂道:‘死娼妇,晦气。’照姐姐身上踢一脚就连忙跑了。我知道那是要踢掉晦气的。”

三娘眼中泪便落了下来,手里拿的筷子也在抖。忽一咬牙,一抬脸,眼中的泪就甩掉了。沈放见她眉目间一抹英煞,寒人心胆地看了那来福背影一眼,便知道无论天上地下,这小人定难逃得荆三娘的一刀索命了。

这段事可真说得人心惊魂悸。那和尚怒得比众人更甚,一起身一巴掌就打在来管家脸上,这一下打得更重,来管家脸上肿起一片,一口又吐出几颗牙来,那和尚怒道:“那姑娘怎么又是婊子了,真的做你娘,你还不配呢!生出那万俟的女人怕才是个纯婊子,不然怎有这样杂种!”众人只觉得他打得解人之恨,连镖局中人心中也暗暗叫好。却听有人忽冷冰冰地道:“金和尚,你好威风啊!”

说话的人坐在角落里,那一桌子一共有六个人,说话的那人话一落地便把外衣脱去,露出里面一身公人服色,是捕快装扮。紧跟着,他后面的四个人也站起来,脱去外衣,同样公人服色。后站起的四人一脱掉罩衣,就一跃过来,分四角把金和尚围住了。先说话那人冷声道:“金和尚,找你可不容易啊!”

金和尚哈哈一声怪笑:“我说哪儿的人在那儿龟缩着!原来是何大捕快啊。你不用说老子犯的哪件事,一句话,姓刘的兔崽子是我宰的。”

何捕快冷笑道:“是汉子,好爽快!”

说着就看向自己适才坐的那张桌上。那张桌子上却还坐着个人,他在屋中还戴着斗笠,笠檐压得极低,加上灯光暗,根本就看不清他的眉眼。三娘不看金和尚,不看何捕快,却盯着他望去,轻声对沈放说:“傲之,这人是个高手。”

沈放一愕,却见那戴斗笠的人听了金和尚的话,忽然插口道:“你宰的?总得有个缘由吧,别逼我出手——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言下似乎给金和尚还留了一步之地。

他说话不疾不徐,仿佛出入过千军万马的气概,连金和尚的气焰也被他压得一挫。但他那话里官味颇重。金和尚哈哈一笑:“缘由?和尚杀人从来没什么缘由,就算有什么缘由也不会对你这般鹰爪孙子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有本事就来拿我,没本事赶快滚蛋。”

那戴斗笠的人便不再多话。何捕快冲他问询似的看了一眼,他沉吟着也没表示。何捕快一咬牙一挥手,那四个手下就一人操着一把单刀逼了上来。

四周人见有事儿早让开了,店中登时腾出一块空地,金和尚凛凛然站在当中。众人这时已都觉得那和尚是条直爽汉子,就是杀了人也未见得便是坏事。但公家人办事,谁敢多口?只求不殃及己身就算万幸了。

何捕快口里冷笑道:“刘刘大帅的侄儿你都敢杀,当真没王法了。金和尚,这回你麻烦可大了——还不拿下!”

他这话一出口,那四个捕快马上出手。他们快,和尚更快,手里铁杖一挥,带动的一个碟子正打在一个差人头上,豪笑道:“老子平生杀的就是这般空心大佬、公子少爷,这是老子天生的脾气。见到他们欺负好人我就有气,杀一个算一个,杀两个少一双。”说时,几人就乒乒乓乓打在一起,只苦了那些杯碗桌椅,被人推来挡去,不一时便稀里哗啦地烂了。

那和尚虽攻不出去,一条禅杖却使得虎虎生风。他这长兵器在屋里有些施展不开。那四个差人却只是以巧击强,缠得他动弹不得。和尚越打越闷气,口里骂得地动山摇,手下却不见功效。见这么缠战不知何时可了,心里定了主意,见有人一刀砍来便不再避,一禅杖打在另一人身上。他胯上虽见了血,但他打中那人只有比他伤得更重,一条腿登时跪下,不能再战。和尚笑道:“痛快痛快,老子最喜欢杀的就是公差。”说着,转眼就占了优势,越发笑骂不绝。

那何捕快一直冷冷地在旁袖手闲观,这时忽然一刀攻出,有如毒蛇吐信,那和尚肩上便见了血。他微微一晃,何捕快早又退了开来冷冷地观战。和尚怒道:“偷袭暗算,又是哪一门子好汉。”

那何捕快冷冷道:“我是捕快,不是好汉;你是强盗,自然更不是好汉。”抓住一个机会,做势又要动,和尚这回却已经防着,连忙封住空门。何捕头却又不动了,那和尚腰上却露了空隙,被人又一刀划破衣衫,险些开膛破肚。

旁人虽不解武艺,也知这么战下去和尚必败无疑。那边桌旁还坐着的那人忽然道:“金和尚,念你是条汉子,赶快丢下兵器,跟我走,免你受辱。”

和尚怒道:“你又在那儿说什么风凉话,跟你去便是受辱,什么免得受辱!和尚爷爷就是战死,也见不得你这么猫哭耗子的假仁假义。”

说时僧袍又破了两条口子,幸未伤着。只见他一脸凶恶,破衣飞舞,不折不扣成了一个癫僧。

那四把刀把和尚缠得紧紧的,何捕快忽又得了个空隙,一刀攻出,他这一刀砍的是和尚左臂,只要得手,怕不卸下一条胳膊来。却忽听一声唿哨,在他出刀之前先有三根扁担架住了那三个差人的三把刀。和尚得空,马上便全力回击,一刀向何捕快来招封去。他的兵刃粗重,硬碰硬时自然有利。何捕快这下没占着便宜,刀上崩了好大一个口子,手腕也震得发麻,几乎再握不住吃饭的家伙。心里大惊,吃了个不小的亏。

只见使那三条扁担的却是老老实实的三个乡下人模样的汉子,都是典型的农人装扮,长相憨厚。何捕快已认出是谁,当下冷笑道:“张仁、张义、张勇,我本想放过你们一马,这可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的。看来你们和这桩案子也有关系。别以为你们仗了‘混江龙’传下的那点武艺就可以在江湖上充字号,官家正拿你们的错处拿不到呢!”

那三人显然是兄弟,老大老二一见就觉十分老实。只老三看着像是个会负气的年轻人,他先开口道:“我们种田的跟你们吃租的本就势不两立,拼着一身剐,今天也不能让你将我们恩人杀了。”

何捕快阴阴一笑:“嗯,恩人?你们和这金和尚当真是一伙的了,就这就足够杀你们的头了——那杀刘公子的显然你们也有份儿了?他可是功臣之后,你们连他都敢杀,也太妄为了!嘿嘿,就算今天我不出手,也会有人出手。”说着向桌旁戴斗笠那人斜斜看了一眼。他知道今天金和尚多了三个臂助,只怕不太好对付了,打算引火烧山。

那人却不说话。

三兄弟中还是最小的那个迈前一步,看看两个兄长说:“大哥二哥,你们还能忍,我是忍不了了。与其被这帮田耗子慢慢啃得皮包骨头,还不如痛痛快快拼一场。”

那和尚便往他肩上一拍,“好!姓张的,和尚虽帮了你们的忙,但一向心里瞧不起你们那被骟过的模样,没想你倒还是条有血性的汉子。”

那年轻人羞涩一笑,朗声道:“今天我就把这段奇案说个清楚,与众人听听。这店中之人俱都与我们无亲无故,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我们就算死了也不会让金大师平白蒙冤,也可将我们这段沉冤昭雪于天下。”

刘本是中兴名将,杀敌立功,有惠于民。众人先听说金和尚杀的是他侄子,不由都觉得这和尚莽撞。听这小伙子这一番话,似乎其中又别有内情。

那小伙子指着他大哥道:“列位,请看,我兄弟三个精精壮壮,种了十五亩薄地,照说该够过日子吧?但国赋三升,小民一斗,我大哥直到三十多岁了,还没成亲,直到今年才攒下钱来娶上一个嫂子。”

众人不解怎么又扯上他的嫂子,这小伙子说话可没那小姑娘伶俐。

“没想我这嫂子没进门前先已给刘公子看上了——我们哪知道,连嫂子她自己怕也不知道,她本是湖州城里一个卖豆腐人家的姑娘——就这么惹下一场大祸。我们旁边还有个富绅,名叫周大有,家里有几十顷地,是一方之霸,十几年来就盯住了我们三兄弟手里那十几亩地,得了我们这块地他的田亩就连成片了。他心里整日算计,因见我们兄弟还有几下子,才没被他生夺了去。”

说着脸上忽现悲容:“哪想,我嫂子进门才三天,我兄弟三个出去下地,回来后见嫂子已被杀了,身上脱得光光的,一颗人头却不见了。我兄弟三个大惊,劝大哥止住哭后,就忙去报官。没想到竟遭受天大的冤情,我们一到官厅就被县令锁住了,拿下大狱,硬说我们是兄弟三人共娶一妻,**不遂,便杀人灭口,定成大罪,当场下了大牢,要将我们弟兄三个秋后开斩。这可不是天大的冤枉!但官法如此,小民奈何?我哥哥怕连累我们,只好单独认了罪,说他是和嫂子一时不和,动起了手,我和二哥俩人并不知情,嫂子是他一人所杀的,县令这才把我们二人放了出去。大哥在牢里,衙门要使费,我们要救他就得使银子。可家里的钱娶嫂子时都花光了,只剩下那块地。周大有是那县令的亲戚,趁火打劫,十两银子就把我们一片好地买去了,我们大哥却依旧放不出来。”

这样大户吞并土地之事,在当时司空见惯,众人也不以为奇。那年轻人指着那和尚道:“要不是这位大师,我兄弟三个还一直蒙在鼓里。那天,我兄弟二人探望完大哥,在回家的路上抱头痛哭。没想这位大师刚好路过,见到我们哭,他就好奇,坐在一边看。我们也没心思理他——生死关头,眼见一奶同胞之兄长就要死于冤狱,怎能不乱了方寸。没想那大师见我们哭个不停,他就恼了,忽然走上前来,开口就骂我们道:‘两个大男人,难道卵子被割了?这么哭哭啼啼,像个什么话!’”

众人见他叙述那和尚脏话,却全无怒容,不由好笑。只听他继续道:“我兄弟当时没心思和他争,也不理他。这大师人虽粗,心却热,一再追问,最后被他问急了,我们便把内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自己坐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我们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半晌工夫,太阳晒得他头上都冒汗了,他还是一动不动。我生下来就真还没见过这么热心的人。他忽然一下跳了起来,大声说:‘不对、不对。’我们问有何不对,他不答,又去想,半晌忽哈哈一笑,说道:‘别急,你们想想看,你们那嫂子是真的死了吗?’。”

“我兄弟也听愣了,我们亲眼见的又怎会错?便问他这话是怎么说?这位大师就问:‘你们大哥当真结婚才只三天吗?’我们点点头。他又问‘那他两口子回回睡觉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是点灯还是不点灯?’这一句话问得我都懵了,想你一个出家人,这又是什么当口?还开这种玩笑,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当下大怒,就要和他厮打。没想他接下来的话大有道理——‘那死尸是不是没了头?又脱光衣服?没有头脸,你兄弟见着又怎知那定是你嫂子?脱了衣服的女人你见过多少?你怎知这一具尸体不是别人的,就是你嫂子?别急,我已断定那人绝不是你嫂子,那真凶如此做作就是要掩人耳目,让众人以为死者就是你嫂子,好弄手脚。否则他把你嫂子杀了还把头砍去干什么?好玩吗?能当夜壶吗?’”

众人听得好笑,但也觉他话虽粗野,却粗中有细,这案子是有可疑。

“这大师想了会儿又问:‘你们和谁有仇?这儿附近这几天有没有谁家走失了女儿?’我兄弟这两天忙着自身之事,哪管其他?我兄弟一向和乡亲都还和睦,只为买田地的事和周大有有些不快,另外隐约听说于老栓在周家做丫头的一个姑娘前些日跑了,当时也没在意。就把这些都和这位大师说了,他又想了一会儿,最后一拍头,说:‘不错,就是这周大有了!’说着一言不发便走了。我们不解,还要追着问,只听这位大师说:‘三日之后,我再来还你们一个明白。’

“过了三天,我们哥俩正在茅棚里坐着,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不知那位大师还来不来?忽见这大师一身是血,手里提个人头摇摇晃晃地来了。他身上背的就是我大哥,手里提的却是周大有的人头。我们都吓呆了,也不敢问。见救出了大哥,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便准备了酒,请大师喝一口,喝完了后便打算逃走。这大师一边喝酒便一边说出了首尾。他说:‘你知道那死的女尸是谁么?’我大哥流下泪:‘是我老婆。’这话却被这位大师一口啐回去了,骂道:‘蠢猪,连自己老婆都不认得,该抓!我已查出了,这死尸就是在周大有家做丫头的于老栓的闺女。她因为打碎个玉斗被周大有打杀了,杀了以后怕人追究,才想出这个恶法,砍下头来剥光衣服,丢在你屋里,却把你老婆掠去。诬陷你杀人夺命,他还可趁机夺你们的地。’

“我们都愣了,问;‘那我嫂子呢?’他哈哈一笑:‘正陪着一个姓刘的少爷快活呢。周大有都招了,你们不知道你嫂子原有些风流,早被姓刘的少爷看上了。周大有不把这人寻给刘少爷,光凭他周大有,这个案子能那么光光溜溜地完结?’”

众人只听得背上出汗,想这周大有实在好毒的阴谋!那张勇又接着道:“这大师不肯受我们三个的叩头,骂我们窝囊没志气,不敢去把嫂子抢回来。他一个人一怒去了,想来就是这么把那刘公子杀了。刘刘大人虽对天下苍生有恩,但杀这刘公子却实在事出有因,不是这位大师的错。”

众人也听得暗暗点头,那和尚却哈哈怪笑道:“说什么对呀错的!向他们讨饶吗?我和尚杀人就是杀人,不管对呀错。你怕他娘的王法,那只是赵老儿一个人的法,网的就是你们这般灰溜溜的小鱼小虾,他哪里管什么天下的苍生百姓?”

说着四下一看,神色睥睨。

沈放见他一直粗鲁不文,这番话却极为深切,越回想越觉入木三分。他看了三娘一眼,只见她脸上也大有知音之感。

旁人只觉这话肆无忌惮,简直是公然造反。何捕快一声冷笑:“金和尚,老实话,你这次赶来到底是应何人之召而来?来意何为?供出来免你一死。”

金和尚哈哈一笑:“我嘛,来就是为这趟镖;何人相召嘛,却说不得,不能说!”

说着,他忽一跳而起,一拳向桌边戴斗笠那人打去,叫道:“老子耍了半天,你小子也下来耍耍,老子这镖银且不劫了,先和你斗斗。”

何捕快脸上喜色一露,似是正中下怀,他就怕金和尚不惹那人!

他一扬手,叫手底下那四个人盯住张家三兄弟,自己负手等着看那人出手。

桌边那人却站也不曾站起,随手一挡就化解了金和尚一招,只还了一招金和尚就被逼得只有自救。再一招,众人看都没看清,金和尚就已连退几步,胸口还一阵起伏。

众人适才都已见到金和尚力大招沉,可不知怎的到了这人手下却全无作用。当真是“棋差一着,缚手缚脚”。金和尚也真是悍不畏死,叫道:“刘老儿帐下周飞索,果然厉害,名不虚传!”说着又挥杖攻上,他已用上看家的本事“疯魔杖”。那人坐在那里,随手拆招,却并不还手,想来是听了先前一番话后心中矛盾,不知到底还该不该拿下这金和尚,拿下后又怎么办。

他是刘帐下爱将,和刘府关系极深,不拿了人回去,实在不好交待;但拿了他回去,又实在于心不忍。他久知那刘公子的为人,仗了乃叔威势,真是无恶不作,众人碍于情面,也不好对刘讲。这时见金和尚不知进退,心下好生为难。终于,他一咬牙,一手格开金和尚攻势,另一手一伸就向金和尚喉间锁去,这是有名的“长白锁喉手”,以掌作势,以腕发力,以指碎喉。那边三娘一扬眉,镖师座中也一阵骚动,都认出这一招的毒辣。

金和尚一惊,料道避不过,神色一横,反哈哈一笑,不退反进,也不理那只手,双掌直向那人胸口击去。他这竟是拼命的打法。那人大惊,身子向后一退,带得杯碗落地,噼里啪啦直响,心下也不由大怒。他那手原本只是想制住和尚,没想这和尚竟这般悍猛,胆敢拼命。他对敌从不曾失去先机,这下大意,为求自保,当下由抓变扣,掌形换成鹤嘴——竟是痛下杀手!

眼见金和尚便要喉骨碎裂,一命归西!张家三兄弟大叫“不可!!”沈放也一欠身。忽见一条人影直冲过来,连头撞向桌边那人胸口。

他这是攻乱之所必救,桌边那人手本已碰到金和尚脖子,无奈中只有反手迎在攻来的手掌上,却用另一手去拍金和尚的头。两人一碰之下都是一震。那出手相救的人便吐出一口血,但身手不停,拉着金和尚一退就是一丈,正落在门口,顺手打掉一名差人的单刀,对张家三兄弟喝道:“走。”

张家三兄弟一愣,他们反应太慢,还犹豫了一下。当此逃生只有一线之机时,如何有时间发愣?却见那援手之人身形已一个趔趄,又吐出一口血,就这么一顿,何捕快已带着四个差人封住了去路。

金和尚虽然脱险,但粗脖子上照样留下一抹紫痕,看去十分骇人。他喘气已有些困难,却冲着桌边那人笑道:“你到底还是站起来了!”竟像十分开心。

桌边那人斗笠已经掀掉,露出一张国字脸,脸上一脸怒色,却气宇轩昂。刚才他虽间不容发击退二人,但胸口也被金和尚扫中,胸中一阵翻腾不止,冷冷道:“没想‘活木头’王兄也来了,几个江洋大盗倒是凑做了一路。”

金和尚望向出手相救那人,神色竟大为和善,道:“王木,你也敌不过这老小子,你这又是何苦?”

那个叫王木的年纪不大,一脸木然,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他抚胸道:“我……既然召你前来,自当生死与共。”

和尚叹道:“看来这镖银是劫不成了,不过,就算咱们死了他们也未见得就送得到地头。只是,只是,你说淮上那人目下如此紧急,咱们却帮不成他,做不成这件大事了。我和尚死了还不值什么,你死了那件大事有谁来做?”

王木道:“有事必有人为——咱们兄弟今天联手,且先看看应付不应付得下来刘老帅当年帐下的长白飞锁周将军和他的大小锁喉一十九手!”

金和尚一点头,说着他两人背心一靠,虽伤势在身,却也杀气迫人,势同熊虎。

屋中气氛一触即发,忽听有人道:“周将军,请听我一言。”

周飞索一回头,却见说话的是两个老头子。那两人也不算太老,都满面风尘,毫不起眼。两人都是一身葛衣麻鞋,一个脸色灰绿、目光黯淡,另一个又十分矮小,一头黄发。他两个坐在人堆里时和旁边诸人像没什么区别,就像滴水入海,全无特异。但一站起来就有了一种气势,叫人不敢小觑。

只见左边那个一抱拳:“老朽杜淮山。”

另一人欠欠身:“小老儿焦泗隐。”

周将军一皱眉,人的名、树的影,知是淮北义军中知名人物,只有也答礼道:“淮泗二老,久仰久仰,不知有何赐教?”

那左边老人叹道:“不敢,不敢。本来小老儿也不该多嘴,凭我们老哥儿俩,也不敢劝周将军如何如何。但这几个后生虽说莽撞了些,倒也义气,难得一身血性。再说那件事上刘公子也原有不是,就这么抓去伏法了也颇为可惜。朝廷原有充军折罪的律令,如果他们情愿,不如就叫他们到淮上去吧,抗金杀敌,死于疆场,对他几人来说,也就自觉死得不屈了;对刘老帅来讲,也算了了这段恩仇。”

那姓周的一皱眉,目光一垂,似在思索——以杜焦二人的面子,他虽不好不看,但刘对他恩情极重,他不至于为这二人一句话便就此袖手。只是那金和尚此事做得虽过但也不能算错,他为此不免沉吟。

却听那两个老者道:“我们也知周将军这么回去难见旧主,咱老哥儿说话也不值什么,但周将军只当看在淮上那人的面子吧。他当初曾与刘老帅签下‘逃死令’,他身边现下也确是缺人,小老儿代他讨下这五人命来,周将军以为如何?——即便刘老将军知道,想来也未见得深责。”

周将军一抬眉:“淮上?”

那老者微微一笑,忽伸出左指在胸前画了个小小的圆圈,然后虚拎到嘴边,一仰首,像是在喝酒。金和尚脸上本大大不服,一见之下竟然狠色忽然褪尽,仿佛立地成佛一般。

杜淮山接着又掏出怀中一张纸——羊皮制就的,想来就是什么“逃死令”,向周将军掷去。

周飞索伸手一接,他先已见了这个手势,又见了那张纸。低了会儿头,忽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好,看他的面子!”

说着,一跺脚,人已出了门外,只听外面一声马嘶,想是直接跃到马背上了。众人未及反应,他已冲雨而去。

第四章金荷

店外的雨越发下得凄凉起来,檐间瓦上,疾徐不定。经过这一阵闹,胆小怕事的早躲回房了,留下的几桌都是胆大的。镖局中人还在,金和尚、王木和张家三弟兄凑在了一处,也许他们本就是约好的;杜焦两个老者依旧在角落里坐着,那穿黑衣的少年还睡着未醒;瞎老头和孙女无处可去,也在火边守着;还有沈放与三娘和几个胆大见过世面的行人。只尴尬了何捕快并来福等六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那里。

三娘低声和沈放说:“那个杜淮山绰号洞明手,焦泗隐江湖上名唤练达剑,是极厉害的一对角色。听说近几年专门在淮上为义军筹措粮草、招兵买马。两人都是老狐狸,洞明练达,一辈子很少和人交手,不能打的仗绝对不打,打的一定不会输。”

沈放微微一点头,三娘又暗指那秦老爷子道:“那临安镖局的总镖头姓秦名稳,绰号稳如泰山,行镖三十年,兵荒马乱,从未失手。盛名之下,绝无虚至,那金和尚几个比起他们那可嫩得多了。

沈放问:“你怎么都知道?”

三娘一笑:“你忘了,我是杀人放火的女强盗?”

店里油灯昏暗,地上的火光照上来,本显得颇为诡异;但映在三娘脸上,只觉语笑嫣然,风情无限。旁人也奇怪这对文士夫妇竟有如此胆色。

那边镖局中的秦老爷子忽抬起脸,侧耳倾听了下,脸色微变。不约而同的,焦杜二人对望一眼后,似也神色讶异。焦泗隐的一只左耳更是忽地支棱起来,屏息静气。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听见外面风雨声中一阵阵马铃传来,攸忽前后,夹杂在风雨里,奔走不止。那绝对不是一匹马,说不上是三十匹还是四十匹好马,蹄声杂乱,不知为何在这雨夜里奔驰。王木的脸色一动,想了下,忽然道:“缇骑?”

金和尚不由脸色紧张,侧耳听了下,点了点头,闷声说:“好像是。”

王木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多?”

张家三兄弟也一脸紧张——金和尚一向胆豪,这时也不由把手伸向禅杖,王木的嘴唇紧紧抿住,便是秦稳一桌,也未见得轻松。

沈放大奇,不知店里为何人人自危。只有何捕快几人面露喜色。半晌那秦稳先舒开了眉,道:“不是朝这边来的。”

那边杜焦二老也点点头,他们两拨人本各不相干,明显为这缇骑的意外出现打破了彼此间的界线。众人听这么说才略略放下心来。却见秦稳转头冲那边杜焦二人一点头,脸上含蓄地略微展容,算是一笑,低声问:“是围杀?”

那两人也面色凝重,沉吟了下,点了点头。

这是几个老江湖根据经验得出的判断,众人自是信服。那三人当下便也不再说话,心底却在想——是什么人物竟值得缇骑校尉出动三四十铁骑雨夜奔袭、倾力围杀?今夜的雨,当真是下得越发荒凉了。

沈放先听说冯小胖子是什么“缇骑三十二尉”中人,以为都是些扈从皇帝的官场纨绔子弟,徒有虚名,也没当回事。这时听那几人口气郑重其事,谈论都不敢太大声。看来缇骑里面定有不少非常人物,甚至绝顶高手,而且组织紧密,否则如何能把这一干三山五岳的人逼得人人自危?

他问三娘道:“缇骑究竟是些什么人?”

三娘脸色也少有的严肃,她想了下,答道:“相公,——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高升老店?”

沈放一点头,他当然记得,十年前他便是在高升老店中与三娘相逢的。当时三娘像害了很重的病,身上还有伤,一个孤身女子病卧于他乡。沈放也是由怜生爱,然后由爱生敬,最后与她得成连理的。

三娘静了一会儿,说:“那时还是缇骑刚刚组建,声势远没有今日之盛,但就是那样也已非同小可。那一次,你遇到我时,我不是在生病,而是受伤。我就是伤在他们手里的——缉查都尉颜杞纲,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厉害啊厉害!他的五步搜魂手,我情愿一辈子再也不碰到。知道我为什么就嫁给你了吗?自从缇骑遍布,江湖上几乎就没有旁人混的份了,特别是闽浙吴赣一带,更是泼水不进。他们组织很严密,也很复杂,其中既有官商子弟,又有招降的江湖巨盗,还有各门派中的高手,更有大理寺来的狱丞。那冯小胖子便代表它的官场势力背景,连他也怕的袁老大,那为首之人的厉害你就可想而知了,那可真叫绝顶高手。天下武林,七门十三派,还没听说有谁敢说是他的对手。他是缇骑三十二尉中的老大,当年不过三十余岁,南渡之前已享盛名的‘一剑三星’就是折在他的手上。从他到缇骑起,军纪整肃,势力大张。有他们在,秦丞相的位子可安稳多了,无论官商军匪,在朝在野,顺者昌、逆者亡。锋镝所指,必杀无赦。”

沈放从没听三娘讲过以前的事,他尊重三娘,也不问。没想三娘今日似要跟自己说起了。

只见三娘想了下,又道:“十年了,我终于又拔出了这根紫荆木钗。”

她的眼光一阵迷离,顿了顿:“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叫荆紫。

“当年这个名字在江浙武林只怕也算小有传闻——小时候,我也就像那个卖唱的小姑娘一样,吃过不少苦。当时正是乱离之中,我跟着一个杂技班到处卖艺走索。但我比她幸运,我遇到了一位老人,他会武。其实我只跟他呆了三个月,他给了我一把匕首,还传了我一套功夫,一篇口诀。教完后他说:‘你资质不差,可惜我不能久留。’然后他问我:‘以后再遇到欺负你们这班姊妹的,你怎么办?’

“我说:‘杀!’他哈哈一笑,说:‘那好,我没教错人。’便走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称女伎,有卖艺的、走绳的、顶竿的、唱曲儿的、刺花绣的……其中弹散乐的张真奴,棋侍诏沈姑姑,射弩的林四九娘,唱杂剧的史慧英,演影戏的黑妈妈也算各有绝技,天下闻名。我与他们交好——别人都说我们是贱女子,瞧不起我们。可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多想开了,不在乎别人瞧不瞧得起。但就算行走风尘,也不能由人欺负。他们富人总是在说‘仁恕’,我荆三娘要行的,却是报复!

“我们一起有几十个姊妹,各行各当都有。也有会两招的,也有一身弱质全无功夫的,但都有一颗人心,一根倔骨。你们男人不时奢谈大义,若见到我们姊妹那时一人有难,旁人赴汤蹈火,舍身相救的样子怕不都要愧死!我姐妹中有人娇啼惨死于堂威之下,有人横刀自刎于淫徒之前——刚才那小姑娘说的你也听到了,我都不知她是谁,是哪一个好姊妹!——这些人中,我杀人犯案最多,众姊妹为卫护我伤死的就有七个。”

三娘苦笑了下:“——所以我那根紫荆木钗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称我们为‘蓬门’,那根木钗便是我的符令,那上面染的不是我一人的命血,是姊妹们的鲜血。当时这紫荆钗令在江南弱女子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步杀人,千里复仇——凡听到不平事,我没有袖手的,哪怕连累更多人丧命。但我们这些人虽苟活于世,也不能由人杀剐,只要义之所在,彼此就在所不惜。”

叹了口气,她理理思绪,又道:“那年,有个姊妹在无锡城外被一伙光棍**致死,官厅拿住他们,只判了充军之罪——因为伤害女伎与杀害良家妇女在人们心中还是有不同的。这且不说它,我一个在无锡的姊妹却听说,那伙光棍一口咬定他们**的时候人已死了,而且身上穿得不整齐,是无锡知府的一个管家把那女人尸体丢在城外的,他们实际只算奸尸。他们这么一说,死刑的罪就被判了充军。

“我听到这回事,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死去的那位姊妹为人清白,守身如玉。当时我的脾气,一刻也坐不住,马上就赶去无锡,打听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请的是左都御史、兵马司的几个官,都是纨绔子弟、无耻之徒。我就猜到可能是怎么回事了。过两天我听说左都御史要回请,我姊妹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装做卖艺走绳的混了进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摆在他家后山的亭子上。几个官儿轻衫小帽地坐着,大概听说我姿色不恶,便只把我一人传了去,先都还人模人样,叫我把绳系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给他们看,我也就演练起来。不一会儿我听见一个官儿低声说:‘这雏儿不错,叫所有闲人都退下去如何,咱们还像那天那样玩她一场。’那左都御史便邪笑起来,叫下人们都下去了,说:‘都到山下去,不管听见什么,杀人救命也好,一个人都不准上来。’我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一定是批禽兽!也冷笑着想:‘正好!’等那些闲人走*光,那几个官就露出丑态来,色迷迷地看着我,问我还有什么绝活儿,一起献上来。我听出他们是在玩儿我呢,便说:‘小女子还会舞匕首。’他们听说一个女子会舞匕首,越觉得开心起来,忙说:‘快、快。’

“我把绳子先一道道拦在亭周,里面的人先还笑,以为我是在给自己结网,不知是自己逃不出去了。我便开始舞匕首,心里想着死去的姐妹,心中激愤,当年教我的师傅曾说那一套招数的极境是‘沉郁顿挫、豪荡感激’。以前我不懂,但那天却似沾着点边儿了。我听那几个官儿鼓着掌笑啊,闹啊,看得垂涎流涕,十分恶心。我舞到最后一式‘罢如江海’时,身子随匕首飞了出去,一刀就刺在亭柱上,直至没柄,那几个人才看得骇然变色。我站在场中问:‘那天奸杀如玉的到底是谁?’他们还要发官威,我抽出匕首先一刀将一个狐假虎威的小人斩了,笑道:‘是谁?’他们这才慌了,要走,又被绳拦住了,要喊,我笑说:‘你们吩咐了的,下面不管听到什么都不敢上来的,就是‘救命’也不行。你们且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份儿?’他们看我好像还和善,一个一个便跪在地上磕头,认了账。我问:‘她那天喊了救命没有?’他们一脸是汗地点头,我的泪便流下来了,然后我就高叫‘救命’,他们一定以为我疯了。我叫一声杀一人,再吹掉匕首上的血。他们可真没刚性,叫也不敢叫,都吓瘫了,只痴想着一声不出缩在一边最后我就能饶过他。看他们那幅狼狈样儿,我真的开心,直到我把最后一人杀了,下面都没人敢上来,因为我一直在高喊‘救命’呀。”

她虽轻声细语地说着,沈放却听得惊心动魄。三娘脸上发红,伸手掠掠鬓发。“这么着还了得,当天我虽全身而退,可不也犯了赵老儿的王法天理了?缇骑三十二尉刚刚建成,把这事当件大案来办,我一个弱女子斗不过他们,伤了,病了,但他们最后也没有找到我——谁想到我这样个魔女夜叉,却还有个风流儒雅的镇江名士肯娶我呢?”

说着她已然双靥含情,笑道:“我这么恶毒狠辣,你知道了一定后悔了吧。”

沈放只觉自己从没这么敬爱过三娘,握着她的手,说:“三娘……”底下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雨总是能加重气氛。夜已深,外面的马铃忽又响起,东西南北,一片零乱。金和尚一拍腿道:“干上了。”只听那一片铃声杂乱,似围住了什么人。忽有一声低呼,便觉铃声一断,墙角的杜淮山一扬眉道:“好重的出手,人死得连喊痛都来不及。”——想来被围的是个高手。

忽听得又一声低呼,又是一次人死马亡,也少了串铃声。

焦泗隐道:“缇骑更狠,人是敌人杀的,马却是他们自己一刀斩死的,宁可杀了马也不肯空出一骑给那人骑着逃走。”

外面是风声雨声马铃声,屋里是烛光火光和人眼中折射的光。几个江湖健者竖耳倾听,偶尔一句评论,十分精当,也动人心魄。忽听得马铃声向东疾追,几人脸色一展道:“向东逃了。”

众人都痛恨缇骑,猜被他们围追的多半是个好人。杜淮山想了一下,忽对焦泗隐道:“你觉得我比他如何?”他指的是被围之人。他们是知交,所以焦泗隐尽可直言,只见焦泗隐摇摇头。杜淮山又问:“你呢?”焦泗隐更是摇头。杜淮山饶有兴味:“咱们老哥俩儿携手呢?”焦泗隐想了一会儿,“差一截,还是差一截。”

杜淮山却似极为高兴:“缇骑这回麻烦大了,有这样的人物和他们干上了,可有他们一阵穷忙的了。”

一语未落,屋里风起灯暗,众人忙抬头。待灯光重亮时,门口却已多了个人。说他是站在那里却也不像——他脸色苍白,是靠在墙上才勉强靠住的,胁下还夹了个小孩。沈放一望,却正是那回吓退文亭阁的汉子耿苍怀。他的伤势显然更重了,身上血被雨水一冲,颜色甚淡,却也更加惨鲜。他喘了两口气才慢慢平复下来,放下小童,一时却说不出话。秦稳已经站起,一抱拳道:“耿大侠。”那汉子摇摇头:“我不是冲镖银来的。”

秦稳就像放了心。店中都是高手,但被这受伤的汉子扫了一眼后,都觉心中一寒。耿苍怀望望店中人物,似是微微放心,抱拳团团一礼道:“兄弟为了这孩子受缇骑追杀,又身受重伤,兄弟一死本不足惜,只可惜了这点故人骨血。外面缇骑铁卫已误认我向东逃了,一时还找不到这里来,所以兄弟想把这孩子留在此地,希望他能躲过一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得哪位肯仗义收容,那是他的造化。兄弟自当引开追骑,不得干连大家。”

他胸怀坦荡,虽遭凶险,此刻有求于人,照样把其中利害一一说清,由人自择,不肯贻人他日之悔。

众人见耿苍怀这等功夫都伤重如此,可见救这孩子不免干连甚大。在座的人一个个都还是有担当的人,但既要顾虑自己,又要顾虑孩子,知道这一诺极重,都自沉吟不下。有一刻工夫,耿苍怀见无人接话,才苦笑道:“由这孩子的命吧!时间无多,只望众位纵难庇护,亦勿加害。”

他虽似雄狮临死,但余威迫人,看了那孩子一眼,摇一摇头,便转身要走。忽听一个英爽利落的女声说:“耿兄好走,孩子我会照看的。”

众人一惊,齐齐回头,见说话的却是个女子,正是荆紫荆三娘。

那汉子冲三娘点一点头,似是很感放心,仰天吸了一口气。忽一出手,点向身后何捕快。何捕快一惊,跟在他后面出手,但怎的打得中他?那汉子另一手就向他手下那四名公差挥去。何捕快跟在他后面出手,眼见他把自己手下那四人都制住了,自己还是没欺到他身前一步。心里愈慌,一扭腰,伸手就出刀,却见耿苍怀一把就把他单刀拿下,接着人也咕咚一声被他制倒在地了。众人方知耿苍怀眼光极准,临去要给三娘扫清道路,以免这几人为患,不由又敬又佩。

眼见那耿苍怀动手之后,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气,想是背上伤重,脸上一痛一变,转身就出门去了。

三娘看了会儿他的背影,才笑吟吟把孩子抱回座上,向沈放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沈放知她说的是收留这孩子的事儿,摇头一笑:“你自己要惹麻烦,偏要推在我身上。”

三娘也一笑。他两人俱知此事凶险,但只觉知音相伴,死亦何妨!此后岁月,只求快意人生——痛快痛快,他日之所痛,未必不是今日之所快。

那小孩十分病弱,早已背过气去。三娘用酒在他鼻子下面熏了好一会儿,又掐他的人中,孩子才醒过来。一见只有沈放和三娘,又在一个陌生的小店,不见了耿苍怀,小孩不由眼中大是惶急。三娘虽没有孩子,却是女人,伸手轻抚小孩的头道:“好孩子,不怕,你耿伯伯出去办事了,把你交给我照看的。”

她本想说耿苍怀“一会儿就回来”,却自己也难知耿苍怀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那孩子心像安了些,他极信任耿伯伯,听说他把自己交给这个女人,便觉对这女人也亲切了些。

三娘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说:“我叫小六儿。”

三娘一笑:“那你家呢?是不是在临安?你爹爹是谁,姓什么?”

这么问是因为听小孩是临安口音。

小孩不答,先是握紧小拳头,过会儿却嘴一瘪,还是哭了出来。好一会儿才说:“我爹爹姓许,他死了。”看他样子,像是爹爹才死不久,才会这么伤心的。

三娘一愕,问:“你爹爹是干什么的?怎么死了?你妈妈呢?”

小孩抽泣道:“我爹爹是明成宫的卫士,那天早上他跟我说:‘小六儿,爹爹这次值班就回不来了,你以后想爹爹不想?’我正要说想,他却说:‘不过,你大概也没有以后了。”

想是他爹爹极疼爱他,他对那天事记得也极清楚:“头一天,我就听见妈妈给爹爹擦了一晚的刀,我不知爹爹要干什么。只是以前妈妈在爹爹出门时,脸上都会笑,这时看着却好像要哭,又强忍着。爹爹说:‘云娘,我对不住你,我原想等两天耿大哥来后把你们娘几个托付给他后再动手,但上面护卫要换防,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

“妈妈说:‘敬和,你尽忠尽义,我不拦你。记住,不要手软,勿以家累。’爹爹那天像特别舍不得走,最后还是一跺脚走了。但爹爹一走妈妈就哭了起来,她给姐姐戴了白花,又自己穿了白衣裳——妈妈那天穿得真好看啊!”

——他是孩童,想起那天情景,不由就加了一句赞叹。

屋中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众人已猜到这孩子父亲是谁。明成宫卫士许敬和刺杀秦桧,事败身死的事,秦桧虽极力遮掩,终究天下皆闻,无人不叹。许敬和在临刑前说:“不是我一人要杀你,是天下万姓都有杀你之心,你纵脱生前之刑,难逃后世之骂。”人人心中都有正义是非,都觉他做的正是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店里众人对这烈士之后不免都心添敬意。

那小孩说:“到中午,妈妈看见外面有些乱,便叫三个姐姐喝汤,那汤里有银耳红枣,甜甜的。我也要喝,妈妈却不让我喝,我就哭,妈妈也哭了,说:‘也许给你喝了,你以后受的罪还少些。但记住,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受罪的,受得苦的人才算好男儿。你耿伯伯最重义气,过两天会来,他知道消息,定会设法救你。——他武功极高,只要他想救你,你就还有一线之机,我许门也就有了一线之机。’”

“——我看见三个姐姐喝了,就一个个接着睡着了,然后妈妈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便也喝了汤,睡着了。”

众人都知小孩儿所谓的睡着只怕就是饮毒自尽。三娘对这许氏娘子更不由心生敬意,摸着小孩儿的头道:“后来你就被关起来了吗?那天我在酒楼上看见你,满身是伤,就是在牢里被他们打的吗?”

想想那日子小孩身上的青瘀,她心里还是不由一阵惨然。

小孩点头道:“是,他们问我爸爸都有些什么朋友,我不说,他们便打我。”

三娘问:“后来是你耿伯伯救你出来的吗?”

小孩点点头:“是的,那天半夜,耿伯伯杀到牢里,对我笑了下,就带着我跑出来了。追兵好多,但他们都跑不过耿伯伯。有个老头子也在追,他跑得却快,耿伯伯一路上杀了好几个他的徒弟,却也伤在他的手里了。耿伯伯也打了他一掌,那老头就不追了,我听耿伯伯冷笑:‘哈,昭然若揭,昭然若揭,后会有期了!’”

他学着耿苍怀当时的声音,丝丝抽着凉气,可见耿苍怀那一战受伤不轻。

屋中一阵死寂,那边杜淮山忽一拍焦泗隐的肩膀,两人对饮一杯。昭然若揭是宫中第一高手,号称天下武学之宗,名叫李若揭。因风传岳飞风波亭之狱他也有份儿,岳飞临终但言“天日昭昭”——就是说给他听的。江湖中人愤其用心如此,便连上他名叫做“昭然若揭”。耿苍怀居然能在他手下夺人而去,足见那一战的激烈。事后千里负孤,直奔至沿江铜陵,一路上还遭缇骑追杀,他这份义气武胆,真不由让人暗竖拇指。

忽听得远处一片叱喝,想是耿苍怀与缇骑又交上了手。声音在西面,风雨渐骤,屋里听不清,姓焦的老者竖着耳朵,半天一拍腿道:“可惜,可惜,伤了两个,但没冲出去!”

众人不由都替耿苍怀担忧。

沈放问:“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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