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要学杀人(中)(2 / 2)
“可以这样认为。”
朱翊钧抬起头来,仍用那种现代人才拥有的柔软目光注视着李氏。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小得意的,大臣和太监对他俯首帖耳、言听计从都没教他有这种得。
他这人就是这点别扭,端着现代人的架子,必得由另一个看得懂的现代人来承认他那架子端得好,他才心里舒坦。
他对李氏的喜欢也由来于此,李氏是在这个时代唯一一个能全然懂得他的善良坦荡、磊落博学,对权力刚直不阿、对历史运筹帷幄的见证者。
朱翊钧此刻甚至还暗含了一种期待,他希望李氏可以接着问下去,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互打机锋。
她问得越细,他就越能全方位地去展现他那惊人的仁德与令人吃惊的知识储备量,也就越是能勾引她。
对,勾引她,勾引也是朱翊钧的审美观念所造成的一大后果。
他觉得能受他本身勾引,而不是受皇权勾引的女人才能让他接受去与她恋爱。
虽然他知道皇帝这个身份能为他带来更多数不清的女人,但是他所受的教育就总让他觉得,女人还是要靠勾引来的才牢靠。
李氏往后退了一步,忽然另辟蹊径道,
“关于历史,我是永远也讲不过你了,你是专业的,我不是,所以我讲不过你,因此我现在不跟你讲历史。”
朱翊钧冲她微笑,他想这是一个好兆头,他们身在历史之中,讲甚么都胜不过讲历史。
李氏继续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通过打破现有制度与历史本身的脉络轨迹,去重新掌控这些历史人物的人生?”
“譬如我们方才讨论的焦竑、徐光启、利玛窦,你为何非要等到历史上的那个节点才能去利用他们呢?你现在是九五至尊,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是能看透所有历史人物人生结局的穿越者,为何非要沿着原有的历史轨迹去做各种决定呢?”
“依我说,把焦竑从这个关键历史时间点上去掉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年前不是还搁置着一件顺天府乡试案没有了结吗?晚明朝堂上的既定成例,辅臣当国者,其子皆不得登第,这不是矫枉过正、违背了科举取士的初衷吗?”
“你只要根据顺天府乡试案借题发挥,另外开辟一条取士渠道,比如说啊,西学取士,同时再宣召传教士入京,作为官方授职的经学博士,那这样一来,徐光启不就不用通过焦竑才能结交到利玛窦了吗?”
朱翊钧慢慢道,
“你觉得……西学取士,能有你说得这么容易?”
李氏道,
“容易不容易,你总得试上一试才能知道,再者说,王锡爵为了他儿子王衡,未必不会赞成……”
朱翊钧接口道,
“就是因为王衡是王锡爵的亲子,王锡爵才肯定不会赞成,换作是你,你会舍得让你的亲生孩子去走一条前人从来没有走过的道路吗?”
李氏脱口即道,
“如果是为了国家,那我当然舍得。”
朱翊钧冲着李氏举起了一根手指,先指指自己,再指指她,
“我觉得我们两个打定主意不要孩子的人,还是别在这种事上代表当真有孩子的父母了,我举个最直观的例子,现代高考里面,除了文化课考生,还有艺术生和美术生罢?”
“如果你在现代能在文化课上考六七百分,你的父母会仅仅因为你在艺术上有天赋,就同意你在高中最后一年转成艺术生或者美术生吗?”
李氏道,
“那这明朝的情况和现代不一样啊,明清两朝对科举考生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年龄歧视,现代高考生顶多复读个两三次,而明朝的科举考生只要愿意,是可以三年三年又三年得一直考下去的,即使是五六十岁考上进士,也能照样获得官职。”
“就算西学取士的改革失败了,王衡还可以再重新回来考八股啊,他在历史上本来就在考中榜眼之后不久,就辞官归乡了,本身就没有多大成就。”
朱翊钧摇头轻笑,
“虽然我们是现代人,但是我们不能慷古人之慨啊,历史上的王衡本来就很有才华,如果他父亲不是王锡爵,他根本就不会被卷入顺天府乡试案中。”
“王锡爵现在屡次上疏,目的也根本不是反对科举中这种矫枉过正的风气,他无非是想替儿子摆脱勾连舞弊的嫌疑而已。”
“倘或这个时候我另外为王衡开设一条新通道,那岂不就是坐实了王衡确实有仗父势吗?王锡爵又岂会答应?恐怕我前脚刚提出这个建议,后脚王锡爵就上疏乞骸了,他得为儿子避嫌啊。”
“话说回来了,如果王锡爵不赞成,你是不是也会劝我说是因为王锡爵觉悟太低,只要将朝中所有反对西学取士的高官全部杀尽,这改革就算是成功了?事儿就不是这么办的嘛。”
李氏回道,
“改革总得有牺牲,总得有那么一部分人要为了多数人而放弃一些既得利益。”
朱翊钧淡淡道,
“今天无视践踏‘这些’少数人的利益,明天就可以无视践踏‘那些’少数人的利益,这弄到最后呢,就是多数人的利益都被无视践踏了,李自成起义之前,就是崇祯皇帝眼中那部分可以被牺牲的少数人。”
李氏沉静道,
“我觉得你就是在偷换概念,你就是在……躲避你不敢杀人这个事实。”
朱翊钧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就见李氏有样学样地也朝他竖起一根手指,先指指自己,又指了指他,
“我觉得你必须要克服这个心理障碍,否则,到了‘万历三大征’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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