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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牛屎沟的春晖友娣李宝柱扔下手里的土坯锄头,撒丫子往家里跑!

他们身后,是一群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社员:“这仨娃咋了?”

“看了黄老师的报纸就跑了。”

“报纸上写啥?”

“我又不识字儿。”

……

所有人都在议论猜测,那份报纸上到底写了啥,能让这三个牛屎沟最高学历的娃娃激动成这样。话说,他们高中毕业也几个月了,村小学本来正好缺三位代课老师,这放在以前那可是抢破头皮的事儿,可今年大队部给他们做了几次思想工作,三个娃娃都说不去,他们要看书,要复习。

高中都毕业了还看啥书?

有个工作不挺好的吗?

没有城市户口却能享受城市户口的待遇,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事啊!

这三个娃娃一定是脑袋生锈了,尤其老崔家那个春晖,当年考高中能考全县第一名又怎么着?还不是一样的回家种地?还不是一样生锈?

所以说嘛,读书有个屁用!白白花费那么多学费生活费,一家老小勒紧裤腰带供出来的高中生,居然是三个傻子,放着这么好的“工作”不要,还要看书,看书考啥?考大学吗?

这几个月,三个高中生成了牛屎沟的笑柄。所有人看崔家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情,别看他们家保住了家底儿,可有两个傻孙女嘞!一天天的活儿不咋干,就漫山遍野的看书看书还是看书。

真想不明白,都毕业了还有啥好看的!

李宝柱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作为家里的老大,下头几个弟弟妹妹嗷嗷待哺,本来初中毕业那年李家人就不想让他念了,是春晖找到李家磨破了嘴皮子,家里才勉强同意他上高中。好不容易高中毕业能回家帮父母减轻负担的时候,你说你不干活你要看书?

这不讨打呢吗

刚回来那半个月,李家老头儿追着儿子狂揍成为牛屎沟最大的娱乐看点,所有人都说想不到李宝柱居然这么不懂事,这么多年的书白读进狗肚子啦。

然而,更“不懂事”的还在后面,从当天下午开始,三个高中生再也不愿出门干活了,全都跑山上去“呱呱呱”的背书,背得基建工地上的农民们都能鹦鹉学舌几句。19号,原本在供销社站柜台的崔家大闺女春苗,居然也回来看书了!

听说,还是跟辞职回来的!

辞职啊,不是请病假啊!她居然从千千万万人做梦都想去的供销社辞职了,这已经不是不懂事了,是糊涂!是脑袋有坑!

作为母亲,刘惠还是从社员口中知道大女儿辞职的事,她一点儿也不信:“张大婶儿你可别乱说,我家春苗现在站副食品柜台,每天不知要称多少斤饼干出去,忙得不可开交嘞。”

谁不知道整个供销社最受欢迎的就是副食品柜台?这一年多来,刘惠可是挺直了腰杆,说话都中气十足呢。

“咋不可能,我听李宝柱他娘说,你家春苗就是不干啦。”

“就是,听说昨儿就辞职了,你说这好好的铁饭碗咋说不要就不要了呢?这么好的单位可不是闹着玩儿……”

刘惠再也听不见别人说的话,旋风一般跑到工地周边,扯着嗓子吼:“崔春苗你个死丫头你给老娘滚出来!”

母老虎的狮吼功震得百鸟惊飞,枯黄的树叶簌簌的落,知道母亲脾气的春苗自然是不可能出去的,满山林边跑边背书,一日三餐奶奶会给她们送进来,愣是跟刘惠打了三天的游击。

跟刘惠这大字不识几个的女人解释“破釜沉舟”?开玩笑,她能直接打得闺女满地找牙,死丫头谁给你的勇气辞铁饭碗,你经过老娘同意了吗你

直到10月21号,恢复高考的消息开始在所有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出现,刘惠才知道她闺女在干啥。可饶是如此,她也接受不了,上大学又能咋地?她四婶不也是大学生嘛,还不照样来牛屎沟参加劳动……可话又说回来,她四婶之所以能从村小学的代课老师到城里公派教师,再到现在的副校长,原因值得她深思。

她刘惠自诩也是牛屎沟首屈一指的聪明人,为啥黄柔能当上校长,她却还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她跟黄柔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黄柔识字儿,有文化!

有文化就能当上校长,其实她还觉着,上大学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于是,可怜的刘惠同志,就在到底让不让闺女辞职考大学这个问题上纠结摇摆,折磨得她吃不下睡不着,满嘴冒火泡。

当然,崔家人可没心思管她,因为报纸上还说了,考试时间就在四十多天后!他们必须给三个孩子创造最有利的复习环境,盖房子大人们想办法,实在忙不过来花钱请工,坚决不能耽误她们一分钟。

因为,他们已经听过无数遍报纸了,今年招生对象较十年前多了无数倍,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都能参加【1】!这意味着啥?

意味着,今年的竞争对手将是有史以来最多的,根据四婶的初步估计,从十一年前开始的老三届加这十年期间的新三届,至少会有两千万人报名,到时候经过政治审查啥的,能有资格走进考场的,少说也是五百万,而根据今年的高等院校办学条件看,录取名额顶多只有二十五万!

百分之五的概率,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百个人里只有一个人有机会考上。

意味着,如果她们不努力,不比别人多看书的话,今年她们只是五百万分母中的一员,明年她们不止要顶着全家全村人的压力,还得顶着更多人报考的压力,胜算更小。

反倒是今年,相较别人来说,她们早四天知道了消息,早四天做足了准备,胜算更大。

尤其春晖这两年,一见面就给春苗叨叨会恢复高考,春苗也没把书本知识丢下,哪怕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宿舍也要看足四个小时的课本才睡觉。

友娣和春晖是应届毕业,那更了不得,书本知识就跟刻在脑袋瓜里一样嘞!

崔家所有人都很矛盾,一面希望时间快快过,快快到12月那一天,让他们家三朵金花走上全国大舞台比拼一番,一会儿又祈求时间能慢点儿,让她们多看几页书,多做几道题目。

黄柔请市里曾经参加过高考改卷的老师,帮她们找了好几套练习题,虽然原题出现的概率为零,可重在让她们知道十年前的高考怎么考,知道模式也是一种底气。毕竟,停止招生的这十年,老师再也不给她们讲高考的点和模式,许多人几乎是蒙着眼睛走上考场的。

而大河口,跟崔家的如临大敌不一样,胡峻好像压根没把这事当事儿。

幺妹放学路上又遇见穿着一身工人装的胡峻哥哥,他现在已经快有爸爸高啦,可因为从小营养不良,人特别瘦,看起来没爸爸厉害的样子诶……

“胡峻哥哥!”

少年回头,十七岁的他,嘴唇一圈还是干干净净,像个大孩子。“绿真放学了,菲菲呢?”

“菲菲先走啦,她要回去带小弟弟。”崔绿真跑上来,自然的牵住他的手。

胡峻有点不自然的想要抽出来,因为他手上沾了黑漆漆的机油,修机械的时候弄破手套,手上还有两个流血的伤口……而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干净。

崔绿真仿似没有察觉,以熟悉的紧紧的力道牵着他,一蹦一跳的说:“哥哥你怎么还在上班?”

“不上班能干什么?”他有点失落的反问。

“我姐姐们都早没上班啦,在家看书呢!”

胡峻只是低头看自己的工作服,这是厂里机修组专用,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取消上山下乡,可胡雪峰还是给他安排进了机修组,因为这批高效率的德国装备在厂里还没人会修,每次出故障都是胡雪峰用他的三脚猫德语对照着说明书,或者给厂里鸡同鸭讲的沟通,现在儿子毕业,他肯定要将他培养成接班人。

甚至,学会修德国设备,以后就掌握了整条生产线命脉,那是无可替代的工作,要升迁也很快。

胡雪峰再从上面拉他一把,这就是“父子同心,其利断金”的事儿!

崔绿真可是很聪明的小地精,她想了想,拽着胡峻的手问:“哥哥你真要当工人了吗?”

“……”

“哥哥你不是想当警察吗?以前你说过的呀!”

玩过家家被拉来凑数的时候,这位“丈夫”专业户的职业永远都是警察,不是医生老师更不是钢铁工人。

胡峻也想起小时候一起玩的场景了,叹口气,没有谁比他更想挣钱,更想独立,他已经受够了什么都要找父亲开口的制肘,关键是现在妹妹也成了家里的免费保姆,经常被继母支使着带孩子。

他想快点挣钱,带着妹妹离开这个家。

一面是理想的召唤,一面是对金钱和自由的渴望,拉扯着这个十七岁的少年。

“哥哥?”崔绿真生气地跺脚,拽着他的手问。

“嗯?”

崔绿真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哥哥你一定要去当警察哦,不然……不然……”她圆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不然坏人欺负我和菲菲怎么办呀?”

胡峻怔了怔,是啊,他想要给菲菲的就是一个安全舒心的环境,让她不用为吃穿发愁,不用怕坏人欺负,如果他为了挣钱一辈子做个机修工,那他哪来的底气做她的顶梁柱?还有小绿真。

她们就是他的妹妹,他的责任。

胡峻忽然弯下腰,与她平视,“可是如果,当警察挣不到钱呢?”

那可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的大英雄,说实在的,收入可能还赶不上一名四级工人。

崔绿真毫不犹豫的拍胸脯保证:“我有钱鸭!”

“嗯?”

“我,我可以养你鸭。”

胡峻一愣,哈哈大笑,爱怜的捏了捏她的手,“小笨蛋,男人怎么能让你养?”

幺妹眨巴眨巴眼睛,她觉着,胡峻哥哥笑起来好好看呀,长长的眼睛眯成小月牙,高高的鼻子还能看见鼻梁骨上的线条,露出的牙齿又白又大,关键嘴唇一周干干净净,一点儿胡子也不长!

真漂亮呀!

比他大一岁的李宝柱哥哥,一张嘴周围黑漆漆的,跟个大人一样,她才不喜欢呢!

还好,胡峻不知道小丫头心里的想法,不然得一口老血喷出来。可能是多年的营养不良,他跟同龄男孩比起来显得非常“晚熟”,个子是窜上去了,可其他地方却没啥变化,还是个小少年的样子。

唉,男生之间总会有意无意的比较一下,他就属于那种“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高中最后一年已经不怎么喜欢在人多的时候去上厕所了,总觉着会被人比较,现在连彰显男儿气概的胡子也不怎么长,着急啊。

“胡峻哥哥你放心叭,我以后会非常非常有钱哒!”她蹦蹦跳跳跑了,因为她又偷听到爸爸妈妈说话,今年1、4、7、10四个月收到的药物分红已经有两千多啦!

况且吧,盖房子的时候她偷偷去落水洞看过,邱老寿星送她的宝贝还在呢,以后没钱也不怕,卖一只镯子就能换不少钱啦!

甚至,她还可以供胡峻哥哥读书嘞!

于是,从今天开始,胡峻每天带着书去车间,一有空就看书复习,下班回家也尽量在孩子哭声和继母的崩溃声中平心静气的复习,胡雪峰知道他想考公安大学后非常开心,勒令刘珍和菲菲不许吵他。

甚至,为了方便他看书,胡雪峰又买了一套房子,让刘珍带着小儿子搬过去,只留菲菲在这边给胡峻做饭打扫卫生,平时的工作他也大手一挥,让别人帮儿子做了。

他是主管业务生产的副厂长,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其实,他也早该这么做了。刘珍自从怀孕后就这儿疼那儿痒的折腾人,他整天在单位可以躲过一劫,可一双儿女却是躲无可躲的。生下白白胖胖的小儿子,自以为腰杆子挺硬后,刘珍就闹着要再买套房子。

一家五口还有个奶娃娃,再加借着“照顾月子”的名义住下来的刘老太,挤在“小麻雀”里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刚出月子的娃娃神经分外脆弱,关门声重了那么一丢丢,就把他吓得嚎啕大哭,好容易安抚下来,夜里也是要再发惊的。

刘老太教刘珍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房子,要跟继子继女分开吃住。

可胡雪峰也不是傻的,他手里是有钱,却不愿花在这种地方,都给朋友留国外炒股呢。这几年日元一天比一天值钱,甚至大有超过美元地位的趋势,他买的日元外汇储备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一天都是二三百的进账,还真不缺一套房子钱。

刘老太看出来,女婿这是觉着能将就就行,还没被逼到那份上,于是灵机一动给闺女出主意,让她不停的使唤吵闹继子继女,尤其是胡峻那儿,让他没时间看书复习……果然,胡雪峰痛痛快快,在不远处给买了一套。

好巧不巧,这一套房子的前主人,还是菲菲和绿真曾经的学前班老师——卫娜。

自从丢了工作后,卫娜倒是安静了一段时间,前几年学人当倒爷,走南闯北的去,把石兰省的木耳野生菌等山货带到东北去,在厂矿区挣到点钱,又从长白山贩人参回来,在书城挣了好几笔。

听说有了钱又有了家庭地位的卫老师,还在外头找了个姘头,长年累月不回家嘞!

现在,两个儿子也毕业了,公婆也过世了,丈夫把房子一卖,准备友关系调回市里养老去。

这一对,也算是市三纺的风云人物。曾经打架打得全厂皆知的夫妻,现在虽然还没离婚可也已经各奔东西,只是可怜了两个儿子,继续在厂里混日子,重复父母当年的命运。

不,甚至比父母当年还不如。

以前,市三纺是铁饭碗,只要进来就再也不用担心出去,可现在,自从胡雪峰大刀阔斧搞改革后,各部门各条生产线绩效评比成为衡量个人价值的指标,甚至给所有人订了个最低任务线,一个月未完成扣工资,两个月未完成扣工资加全厂通报,三个月未完成就可以考虑主动辞职了。

当然,他的剥削不像资本家那么赤裸裸,他只是会让完不成任务的职工被公开处刑,丧失尊严……哪怕是已经在厂里工作几十年即将退休的老员工。

一开始,包括黄柔陈静在内的人都不相信,毕竟这人虽然不靠谱但他至少是个笑面虎,还没见他跟谁撕破脸皮呢。可谁知前脚刚说不信,后脚这脸就被打得“啪啪”响,转眼厂里就“主动辞职”两个人了!

所有人这才把他的“改革”当回事。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厂子效益的提高是实打实的,这才三个季度,效益就已经快赶上总厂了。效益和工人工资是直接挂钩的,工资高了,怨声载道也就少了,相反,他的呼声在年轻人里还挺高的。

当然,幺妹现在可没时间管这些大人的事儿,她最近开始有烦恼啦。因为静静阿姨的对象又谈崩了,崩的对象还是给他们上体育课的牛老师。

这不,牛老师今儿又给她塞了一袋零嘴,“帮我给你们陈老师带个话,晚上七点让她在厂东门等我。”

牛老师“扔”完东西,屁股后头有恶狗撵似的跑了,让崔绿真想要拒绝都来不及。

她知道小孩不该掺和大人的事,可……这次的是啥零嘴呀?

她“刺溜”一声拉开最新款的书包拉链条,几头是一个红黑色带花纹的塑料包装袋,“麦丽素”三个大字印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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