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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学章的办事效率很高,嘴里才说问问老刘,第二天一早就上老刘家去了。十点多给带回一个好消息,下周三在县供销社会议室举行统一招工考试,凡年满十八周岁的参加过下乡插队或回村劳动的未解决工作问题的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参加。

不限户口,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消息明天就要放出去了,崔建军赶紧骑上自行车,赶回家告诉春苗。

十九岁的春苗已经是大姑娘了,两根粗黑油亮的辫子甩在肩头,刚从猪圈里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柄粪瓢。

“啥?三叔说啥考试?”

崔建军抹抹额头的汗,“县供销社下周三招工考试,你顾叔叔让我转告你,赶紧看书。”

崔老太从厨房伸出头来,最先反应过来,“那赶紧的,猪粪别铲了,让你爷来,你赶紧看书去。”

这多一个人工作,对整个家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知道!

崔老头从屋后阴沟里转出来,难以置信的问:“不限户口吗?”

“对嘞,学章说的,千真万确。”

崔老头搓了搓手,那可真是不敢想的好事啊!他没读过几年书,工作是靠朝鲜战场上拼命拼来的,好容易到孙女这一辈上,出了三个高中生,扬眉吐气一回,春苗要能考上个工作,老崔家祖坟都能冒青烟。

“赶紧看书去,猪粪我来铲。”自从去年退休回家后,老爷子体格不如年轻时,又受过伤,干不了太多体力活,但家事里里外外都让他承包了。

他退休,他的工作机会就让老二崔建党顶替上,为这事,老大和老二家可闹了好大一场矛盾。所以,顾学章主动提出帮春苗落实工作,其实也是在平衡大房。

一般来说,一个家庭里能顶替父母参加工作的都是老大,可放崔家这儿,居然让老二去了,你说崔建国和刘惠能服气?谁不知道参加工作就是铁饭碗?谁不知道领工资好?可这机会愣是让二房给抢了,刘惠哭闹了两天,见回天乏术,才不情不愿的死心。

当时分家就说好的,谁顶替老爷子工作以后谁给老人养老,对于老两口来说,这不止是挑一个出去工作的儿子,还是找一个以后能让他们安心养老的儿子。所以,综合能力、孝心、儿媳明理程度各方面,他们肯定愿意找一个能舒心过日子的。

刘惠还敢哭着闹为啥不挑大房,就老大那啥事都拿不了主意,她啥都要掺一脚的德行,找他们养老?怕不是三天不到头就得活活被气死,他们还想多活两年呢。

所以,听说闺女能参加招工考试,刘惠只觉峰回路转人生看见了希望,咬着牙一定要让她争口气,好好让爷爷奶奶和二房的看看,她男人虽然没了工作机会,可她闺女,是要去县供销社站柜台的!

饭不用她做,猪不用她喂,晚上还专门把煤油灯加满放她床头。

春苗被春晖催促着,本来也没放下书本知识,每天至少还花三四个小时学习,跟在高中比起来,花的时间倒是更多了。刘惠催刘惠的,她就跟没这回事似的,该喂猪还是喂猪,晚上也不挑灯夜战,该睡就睡。

这可把刘惠气疯了,她的面子可都全靠她了啊,这死丫头她咋一点儿也不着急?

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揪着耳朵骂她,可春苗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她打骂的女孩了,她没揪到不说,还让小彩鱼和友娣一通说教,让她别啥都不懂啥都要掺和,有本事让她自个儿念书自个儿考去!

你说,这说的是人话吗?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闺女该说的话吗?刘惠差点被她们气死。

别人家的闺女都是小棉袄,就她生这三个,随时跟大耳刮子扇脸上似的,贴心?她们只跟婆婆和她四婶贴!

刘惠坐在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啊,骂啊,她咋就这么命苦,养下这三个要命的冤家啊!

崔家没一个鸟她的,大家该干啥干啥,村里人从门口路过也都是捂着嘴偷笑,谁心里不骂一声活该?

春苗去参加考试后,黄柔和幺妹也挂着这事,听说两天就能出成绩,不知道姐姐能不能考上。对门的胡家依然门庭若市,胡雪峰带着价值上百万人民币的德国先进设备,直接空降第五车间组,发誓要将技术改革进行到底,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刘珍在娘家听说丈夫回来了,还想拿架子,心道他不来接自个儿,她就不回去。

再加刘老太一直在耳边叨叨,她好端端的黄花大闺女嫁给胡雪峰这带娃鳏夫真是委屈了,居然结婚几个月就跑国外去,把她闺女一个人留在厂里,这就是没把她放心上。不趁这次拿捏住他,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欺负她呢!

所以,她愈发打定主意,不亲自上门来接她求她回去,她刘珍是不会回去的。

胡雪峰正在车间调试新设备,忙得茶饭不思脚不沾地,压根没想起他这位小娇妻。她等啊等,等到他都回来一个星期了,还是没来接人。

莫非,他狗男人在外头有野女人了?看上那些洋女人了?一个正常男人,哪里忍得了三年不见自个儿老婆?这还不得憋坏?或者他在外头已经吃饱了!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刘珍再也坐不住,收拾好行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回家去了。

胡雪峰下班回家,发现多了个女人才想起来自己出国前是结过婚的,倒也没说啥,只是可怜刘珍的小宇宙里已经刀光剑影儿女情仇的演了这么久,谁知人压根就是没想起她!

当然,这样“没心没肺”的胡雪峰,自然也不会追究她这三年躲在娘家对一对儿女有失照管的事。因为这,刘珍倒是松了口气。

借此,胡峻给自己要来一辆暂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给妹妹要到一个新书包两套新衣服……毕竟,作为市三纺的新星,这点钱他还是有的。

不仅如此,三年期间他从未往家里寄过一分钱,他那么多按照西德当地生活水平领取的津贴,在外面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兑换成美元日元,学着德国人炒股,翻了几个倍的赚,回国前又给全兑换成人民币,他现在手里的钱,给孩子过点好日子那是分分钟的事。

于是,没几天,胡家兄妹俩焕然一新,全身新衣服新鞋子不说,还有人专门给他们做饭,不用再自个儿摸索着夹缝求生。

这是黄柔也没想到的,偶尔夜深人静时,她也会好奇的问丈夫:“外头的钱就这么好挣?”

顾三现在管着全市的油气供应,去过省城开会,也听说了外头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现状,欧洲发达国家也并非舆论宣传的“水深火热”。说实在的,要有机会,他还挺想出去瞅一眼,长长见识的。

“算了,别想那么多,赶紧办正事要紧。”他一下翻起来,将老婆压在身下,意乱情迷的说。

黄柔知道他的意思,愧疚的搂着他的脖子,“再等两年,等绿真上初中……”

“我知道。”

夫妻两个倒是计划好的,等幺妹上初中再要个娃,可家里人不知道啊!这不,大中午的,顾老太又来了,带着一篮圆溜溜的硬壳东西和一只养了三年的乌骨老母鸡。

幺妹放学回家,发现厨房里已经飘出香喷喷的鸡汤味,忙问:“奶奶给带啥好东西来呀?”

顾老太满意的摸了摸她脑袋,“乌鸡炖牡蛎,潜阳滋阴的,你妈他们吃了最好。”

幺妹不太懂具体意思,只是指着一篮椭圆形的表面凹凸不平的东西问:“这就是牡蛎吗?”

石兰省属于内陆省份,自身并不产牡蛎,倒是与之相邻的另一个南亚小国家产,只是不知道老太太哪来的关系和资源给搞到这样的好东西。

她踩在小板凳上,揭开锅盖往里看,想盛一点“牡蛎”起来看看到底长啥样,勺子刚抬起来,就把顾老太吓得大惊小怪。

“小姑奶奶你干啥呢,这可是好东西,别浪费呀。”

“我就看一眼。”幺妹委屈的说。

顾老太这才发现自己激动过头了,放缓语气,“哦哦,那你看一下就行,这稀罕玩意儿我也是求了老多人才搞到的,家里那两口我都只给分了三分之一,大头在这儿呢。”

顾老二和陈丽华,结婚快四年了,肚皮依然没动静,你说她能不急?跟陈丽华她都不知吵过多少次架了!好话歹话说尽,中药西药也没少吃,求神拜佛也没缺席,可她愣是没动静,她真是急都要急死了。

关键是,就连城里这对最省心的,也三年没个动静,她急得嘴角天天挂火泡,一看见别人家的孙子孙女就眼睛冒光心里发苦,想抱孙子都把她想疯了!尤其现在老三这么出息,调到物资局去,在村里谁不称呼她一声“顾婶子”?

可她腰杆直不起来啊,没有孙子她就跟低人一等似的。

正想着,卫生间的门开了,幺妹这才发现里头还有另一位老奶奶,头上包着一块很奇怪的头巾,浑浊的眼珠子四处乱瞟。

“四娘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孙女。”

老奶奶噔噔踩着小脚,细细的打量幺妹,上上下下,还捏了捏她嫩豆腐似的脸颊,“嗯,是个有福气的。”

不知道为什么,幺妹不喜欢她这样的打量和“评估”,打声招呼就进房间自个儿玩儿了。可耳朵还是不受控制的竖起来,听着外头两个老太太的对话。

“可惜是个姓崔的,怕养不熟。”

顾奶奶反驳:“也不能这么说,姓啥那是结婚前就说好的,可感情怎么样还是看以后的培养,老三对她不薄,我看丫头也是个有良心的,老三喝点酒她就不让他开车呢,小嘴巴叨叨的念……”

“害,大侄女这就是你没见过世面了,这叫啥有良心?喝点酒开车咋啦?真有良心,那就该好酒好菜的给老三孝敬。”

幺妹心头来气,喝酒后血液内酒精含量过高会引起心悸、意识不清、幻觉等症状,不适合开车的呀,这“四娘婆”她到底懂不懂呀?

哼!

还好,顾老太似乎也不赞成她的说法,没接茬。

“对了,我听说老三是不是给崔家那头的大丫头,安排工作了?还是在供销社?”

顾老太轻咳一声,“没没没,他现在物资局,管不了供销社的事,那是统一招工,谁都能去的,能不能考上得看个人。”

“可我听说就是他安排进去的嘞!”

顾老太虽然也听村里人这么说,尤其是刘惠都亲口说的,可她知道不能给儿子惹麻烦,啥叫他“安排进去”的?他人都早调走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儿子以权谋私呢!

遂一口咬定不是。

可这位“四娘婆”却不肯放过这话题,继续说:“你说这老三是咋想的,自家亲兄弟不照顾,好事全给了那三杆子打不着的‘侄女’,老二在家面朝黄土背朝天他就跟没看见似的?”

这可戳中顾老太心事了,她一开始也没想过让老三帮老二找工作,可现在眼看着春苗都……村里不老少人问她呢,她这心里真不是滋味。

别人都以为春苗这样的“侄女”都能捞到好处,那老二这样的亲兄弟更不知道得捞到多少,说不定能捞到个官儿当当呢!

顾老太一连否认,可其他人谁信啊?

她真是有苦说不出。

但顾老太这人,刚强惯了,她心里真有想法也不可能当着外人面,尤其是四娘婆的面说出来,家丑不可外扬啊!

正说着,黄柔回来了。

“妈来了?肚子饿了吧,我这就做饭。”可厨房却飘出一股独特的香味,有鸡汤香,还有股浓烈的腥臭气,像鱼又不是鱼。

“老三不回来吃中饭是吧?那别忙活了。”

“嗯,他在单位食堂吃,妈想吃啥,我这就去买。”

顾老太连忙说不用,有啥吃啥就行了,别花这个钱,可她身旁的四娘婆,却咂吧咂吧嘴,“有猪头肉不?我听说你们城里的猪头肉可好吃嘞。”

黄柔一愣,这才发现阳台上转出来个老太太,似曾相识。

“这位婶子是……”她这几年不经常回村,很多人都陌生了。

“啥婶子不婶子的,你该叫我声四娘婆。”

黄柔怔了怔,在大河口土话里,“四娘婆”可不是什么亲戚,而是专指某些有特殊“能耐”的农村妇女,譬如看神弄鬼啥的,男的叫“先生”,女的叫“四娘婆”。

好端端的,婆婆把这样的人叫来家里干啥?

但她还是控制住心头不喜,把幺妹叫出来,给她两块钱,“去熟食店称两块钱的猪头肉来。”

因为拿不准她们到底要干啥,黄柔也懒得招呼,只随便热了昨晚的剩菜,打几个馒头来,就着猪头肉和那锅浓稠的不知道是啥的汤吃一顿。

“阿柔多喝两碗,这是乌鸡牡蛎汤,大补的。”炖得熟透后,香倒是挺香的。

幺妹眼巴巴看着,咽了口口水,只要是没吃过的,那就是好吃的。

她下意识把碗伸过去,也想要。

可四娘婆忽然在她手上“啪”的打了一下,“没规没矩。”

所有人都被这响亮的“啪”声给惊呆了,包括幺妹自己,她想不到在自个儿家里吃饭居然让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奶奶给打了!说实话,长这么大她基本没挨过打!

更何况她皮肤娇嫩,那一下是用了力的,手背立马就多了一道通红的印子,也不知道是疼还是委屈,她立马红了眼圈。

黄柔只觉胸口气得生疼,“啪”一声扔下碗筷,“干啥呢?孩子好好的吃饭你打她干啥?”

顾老太也愣了,责备的看向老太婆,“打孩子干啥?”

四娘婆不以为,继续夹了块猪头肉,大快朵颐,嘴里含糊不清的说:“我们可是说好的。”

顾老太一梗,“可也没说要打孩子啊。”

黄柔看她们这副模样,明显是有什么背地里商量好的事,顿时更气了,“来我家蹭吃蹭喝不算,还打我闺女!”起身一把扯住桌布就要往上掀。

两个老太太被吓一跳,“这多大点事你就要掀桌子?”

顾老太一开始还是愧疚的,幺妹虽不是亲生的,可也是自个儿眼前看着长大的,可对四娘婆有再大的意见,事后再说都行,这当面发作啊让她这婆婆的脸往哪儿搁?

要知道,四娘婆是她花了二十个鸡蛋五斤香油请来的,得罪了她,她的东西打水漂不说,万一让她怀恨在心往菩萨娘娘跟前告嘴怎么办?

菩萨娘娘发起火来,那可不得了嘞!

黄柔是文化人,也不可能真掀,只不过吓唬她们罢了,“我闺女在我自个儿家里想吃啥是她的自由,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那句“外人”咬得死死的,两个老婆子面上臊得慌。

她现在是副校长,三年的领导生涯倒是锻炼出一股气势,也不用恶狠狠,眼光锐利的往四娘婆身上一放,就吓得她放下碗筷。

“妈你别忘了自己可是妇女主任,我不知道你找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家干啥,可咱们国家现在可是破除封建迷信讲究科学的,要是让人知道……你让别人怎么看学章?他今后工作还怎么开展?”

顾老太心头大惊,这才想起这茬,堂堂国家干部,怎么能带头搞封建迷信?她吓得双手发抖,赶紧推着四娘婆,“快走快走,出去可不许说来过我儿子家,不然我……”

“诶等等,我们说好的,我来给你儿媳妇看看,为啥这么多年不怀孩子,我可是在菩萨跟前……哎哟!你推我干啥,我自个儿有腿。”

两个老太太嘟嘟囔囔,吵吵闹闹下楼了。可黄柔还恨不得往四娘婆屁股上狠狠踹一脚,她闺女凭啥在自个儿家里还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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