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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门口看了一眼,见没人进来,才小声道:“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问不该问,如果妹子不想说,就当我啥也没问,成不?”
“元珍姐这是干啥,怎么一点儿也不爽快。”
高元珍又特意看了一眼崔老太,“妹子手里有多钱?能不能借我一点儿?”她生怕崔老太听见,压在嗓子里说的。
虽然这老太太看着挺和气爽朗的,可终究是婆婆,阿柔的私房怎么能让她知道?
谁知道,黄柔还没说话,幺妹这只小插话精就说:“我妈妈没钱了哟,只有一点点钱给我做饭吃,都没钱买包子吃啦。”
高元珍被她弄了个大红脸,如果真连孩子包子都吃不上,她开这口可真是不合时宜啊。她赶紧搓了搓手,“那,那是我唐突了,妹子别见外,当我放屁啊。”
她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红票子,“来乖侄女,姨妈给你买包子吃,别嫌少啊,明年给你个大红包。”
幺妹看着妈妈,又看看钱,现在的她知道这是一块钱,能买许许多多好吃的啦!她现在可是“负债累累”的小地精,很想要钱呢。
“姐快收起来,自家姐妹,不兴这个的。”黄柔把她的手推回去,又怕不小心推到她肚子,只好轻轻的握住她苍老的满是老茧的手,“姐别把她惯坏,听她瞎说呢。”
虽然不能像前段时间一样天天有肉包子吃,可一日四餐从没少过一顿,每天早上还有一杯麦乳精一个水煮蛋外加三枚果脯呢,干部家庭也不一定能吃这么好。
小丫头,她就是馋,还想耍点小聪明,怕她把钱借出去,她就没零花钱了呗。
五岁的孩子啊,也有她自个儿的小心思咯!
高元珍却不肯收,硬把钱塞幺妹棉袄的小兜兜里,紧紧按住小兜兜的开口,假装生气道:“你要不收才是跟我见外。”
黄柔没法,只能给闺女使眼色,同意她收。心想明年高元珍的孩子生了,她就加倍的给回去,要多多给点儿!
得了巨款的崔绿真,那真是笑得合不拢嘴,背着手在屋里当场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就差在脸上写“我有钱啦”四个大字,一会儿问妈妈她能不能买冰棍儿,一会儿问能不能请菲菲吃个包子,一会儿又问哪天回公社,她迫不及待要买麻叶酥吃啦。
一个麻叶酥一角钱,一块钱能买十个嘞!十个麻叶酥她舔吧舔吧的吃,能吃好久好久啦。
摇头晃脑,六亲不认,从今儿开始,她崔绿真也是小款姐啦!
两个大人看得忍俊不禁。
“对了,姐还没说要钱干啥?”黄柔虽然没钱,可她还是关心高元珍的。
“不就刚才那罐头作坊嘛,今年收成好,可罐头还是亏本了,队上打算把厂子承包出去,每年只用二百块的承包费,赚了亏了都是个人承担。”她搓搓手,难为情道:“不满妹子说,做罐头我不会,可满银说他舅妈做采购,认识市第一罐头厂的老工人,到时候能请老工人教我,手把手……我不怕苦,不怕累。”
这倒是,不然怎么可能在这种年代单凭一己之力盖起一栋大房子?
单这份吃苦耐劳的勇气和毅力,世上就没几个男人配得上她!
“我爹娘刚解放那几年就是种橘子的,我们家的橘子啊,又大又黄,甜滋滋的,水又多……那几年只要一提‘高家橘子林’,整个大河口乃至红星县,就没人不知道。”高元珍带着一种怀念的神情,向窗外眺望。
“我有幸,也跟着学过几年,不敢说有我爹娘那样的本事,可种出比其他人好的橘子,却不难。”
幺妹“啪啪啪”的鼓起掌来,“姨妈好棒棒!”能种出这么好吃的橘子,可真了不起呀!
唉,她都五岁了,还不会种呢。
小地精鼓着嘴巴,有点点气馁,又有点点期待,“姨妈你种橘子的时候,能教教我吗?我也要给我妈妈种许许多多的橘子,做许许多多的橘子罐头。”
黄柔恨铁不成钢,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去去去,到底谁喜欢吃橘子罐头啊?”那玩意儿她可爱不起来。
幺妹害羞的吐吐舌头,“是我爱吃呀,妈妈爱吃鱼头,鸭头,还有白菜帮子。”
高元珍一愣,细细的问:“怎么你妈妈爱吃这些东西?”
“因为我妈妈每次都不吃肉,都是先吃这些,她说她喜欢吃。”小地精也不是真正的啥也不懂的五岁孩子,她挠了挠后脑勺,“嗯,可我觉得这些一点儿也不好吃呀。”
黄柔红着脸,“姐别听她瞎说,我有吃肉呢。”
小地精是只较真的地精,她双手叉腰,“妈妈我没说谎。”
高元珍一听就明白了,一把将幺妹抱上炕,让她窝在自己怀里,小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所有当爸爸妈妈的人都会说他们喜欢吃鱼头鸭头白菜帮子,可是呀,你都知道不好吃的东西,他们会不知道吗?”
幺妹点点头,对哦,妈妈又不是笨蛋。
“那是因为,他们舍不得吃好的,把不好吃的挑走,剩下好吃的不就都给你了吗?”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哦,我懂啦,那我以后也要说我就喜欢吃鱼头鸭头白菜帮子,把好肉让给我妈妈吃。”
黄柔抹了抹眼睛,“姐别跟她罗嗦,她才这么小大,懂个啥。”
一天尽知道吃。
幺妹看看她,又看看外面的奶奶,又想起叔叔胸前的伤口,似乎是一瞬间长大了似的,一板一眼的说:“妈妈你别哭,以后我会好好报答你,好好听你的话,像三伯一样,挣了工资交给你哟……还有叔叔。”
两个大人破涕为笑,要不怎么说小棉袄呢?这哄人的话是一道一道的,眼睛不眨就能说出口。
言归正传,高元珍能搞到做罐头和种橘子的技术,正巧承包费也不贵,才两百块……被王满银一鼓动,她就想把罐头作坊承包下来。
两百块,确实不贵,黄柔现在就能借她。可问题是生产队怕承包人反悔,说最低承包年限五年,费用须一次性付清……这一千块,她就拿不出。
更何况接手过来还得看里头的设备,旧的坏的都得换,说不定还得请工人帮忙,这机器一旦开动起来,那就得不停的往里投钱……承包费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呐!
可高元珍这样的气性,这样的能耐,要让她一辈子在家种地,那又太屈才了。从长远来看,孩子多个有钱有能力的姨妈,黄柔就是哪天突然撒手人寰,她也能放心不是?
高元珍对幺妹的喜爱,那是比真金还真的!
对,真金!
她想起河洞里的一百来只金镯子,琢磨一会儿,忽然道:“姐要多少?给我个数。”
高元珍不疑有它,以为她就是随口一问,也难得遇到这么能让她掏心掏肺的人,遂说道:“满银跟我估计了一下,少说得这个数。”
她伸出三根手指头。
“原想着跟我几个堂哥借点儿,每家两百块,我手里也还有点,满银借我五百,我再向生产队借一千五,可……”她难为情,说不下去了。
像她这么好强的人,开口求人真是非常罕见的事。当年盖房子都没跟堂哥们张过口,原想着怎么说也是同宗同族的,两百块应该不成问题,谁知去了四家,只有一家愿意借她,还只有一百。
大家各有各的理由,她也能理解。
毕竟这么多年不来往了,她忽然开口借钱,除非至亲,不然谁会借?更何况,他们各有各的家庭,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确实为难人。
而她们村生产队,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子,不止有罐头厂,还有一个编织工坊,村里妇女专门编织中国结、手链等小东西,小工艺品,虽然手工费不高,可积少成多,每天都有进项。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则自个儿组建了一个施工队,农闲时节专门往市里给人盖房子……这些进项除了分一部分给出力的人以外,剩下的就存在队上,作为公共财产。
以后要能包产到户了,那就按人头均分。
村里有生大病的,拿不出彩礼钱娶不起媳妇儿的,盖不起房子的,遇上天灾人祸的,都能向生产队举债,反正就住一个村,也不怕他们跑路。
她原以为自己也能借到一笔,可谁知她上次在劳教大会上闹得太僵太难看,队上领导们都嫌她把“家丑”往外扬,心里记恨着呢,有钱也不借!
高元珍苦笑,“我原以为,自己痛快就行,现在看来满银说的没错,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也是有道理的。”
黄柔拍拍她肩膀,可她要是那等会瞻前顾后长袖善舞的,自己也不可能跟她成为姐妹了。
黄柔给她打气,“姐别愁,我有几个朋友,条件还不错,只是不知道他们手里有现钱没,先帮你问问,年后给你答复怎么样?”
“真,真的?”高元珍激动坏了,但又怕她为了帮她苦了自己和孩子,忙道:“要是人家不同意就算了,也别为难人,我再想想办法,凑不到三千,那就先把承包费凑出来,以后再一点一点添补,哪里破补哪里。”
黄柔故意问:“你还能从哪儿想办法?满银哥那五百块还不一定能拿得出呢。”
不是她小看人,就王满银那张走哪儿喝哪儿的嘴,别人吹捧怂恿几句,他就乖乖给人当冤大头宰了!卖包的抽成早让他造光了吧。
高元珍想到这茬,也是深深地叹口气。只能依黄柔,让她去问问朋友,到时候会给他们利息。
没一会儿,王满银就把黄鼠狼的皮给完完整整的剖下来了,清洗干净后扒在墙上,用钉子钉上,晒干就能缝褂子了。至于肉……虽然他有点眼馋,可毕竟是死了一天的东西了,幺妹又叫着“不能吃野味”“不能吃野味”,复读机似的,他只好忍痛给埋了。
活生生的肉啊,就这么……
可谁让是他救命恩人说的呢?啥“保护动物”“种群灭绝”的他不懂,他只知道听幺妹的。
难得阿柔有这么好的姐妹来往,崔老太比谁都高兴,亲自提出一尾腊鱼,半只腊鸡,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们。
吃饱喝足,幺妹拉着姨妈的手,亲自把他们送到村口,大力的挥舞她的小手手:“姨妈再见,以后姨妈要常来玩儿哟!”
这一次的她,小胸膛挺得高高哒,又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啦!因为她崔绿真呀,也有妈妈那边的亲戚来往啦!
因为怀孕,也不敢让她坐颠簸的自行车,王满银就推着车,车上装了几斤崔家送的土豆红薯萝卜并半只腊鸡,慢悠悠的陪着她回家。
“哟,这是你家哪儿的亲戚?”有好事的老太太问。
“我姨妈呀,怀小弟弟的姨妈。”
“哪个姨妈?北京来的?可我看着不像啊……”
幺妹摇头,“李家沟的姨妈,他们家有栋大房子,特别漂亮。”
有去看过劳教大会的,就小声提醒两句,“不就是李家沟那母老虎吗?”
“我姨妈才不是母老虎!”小地精双手叉腰,好气哦。
顾老太出来,当面给那女人啐了一口:“呸!毛主席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谁是母老虎?那你也是女的,你咋不叫自己老母猪?还有你,咋不叫自己老母狗?”
顾老太敢这么当面喷她们,不止是因为她爱说公道话,儿子又争气,更因为啊,她是牛屎沟生产队的妇女主任!年前刚选上的!
几人被她啐得哑口无言,可不是嘛。大家都女人,说人“母”,难道她们就公了?
“呸!不就是欺负我家孩子嘴巴没你们毒嘛,以后谁再说人家,我跟谁急!”
其他人:“??”你们家孩子?人家明明叫崔绿真,不叫顾绿真好吗?
可顾三和黄柔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喷又喷不过妇女主任,只好悻悻的回家了。
大年初二,不找晦气。
“奶奶你好厉害呀!”幺妹看向顾老太的双眼都在冒小星星了哟,她也想学奶奶这么厉害的骂人术。
顾老太揉揉她脑袋,“赶紧回家去,我可不敢教你骂人。”不然老三还不怪死她?人家这孩子娘教得好,以后是要做城里人的,不能跟她学村里泼妇这一套。
想想,真是酸溜溜的呢。
老三这小子,还没结婚,胳膊肘都快拐到天边去了。
当天晚上,刘惠带回个消息,她妹刘珍答应了,明儿一早就把女婿带来崔家,她让婆婆赶紧杀只鸡,好款待这位即将出国飞黄腾达的亲戚。
崔老太心里不乐意,阿柔的姐姐来都按着她的手不让杀鸡,只吃点腊肉,这刘珍的女婿……对不起,虽然没见过,可她对刘珍那尖酸货印象深刻,实在不想大费周章。
“家里哪还有多余的鸡能杀?你要有钱就去买一只来,我负责杀。”
刘惠张了张嘴,因为友娣去了北京,这次回去她也算扬眉吐气了。才夸下海口要款待他们,明儿要是只吃点腊味,她这面儿往哪儿搁呀?
咬咬牙,当场跑村里买鸡去。
反正她兜里有钱!
林巧针和黄柔对视一眼,憋着笑呢。没看出来,大嫂这次还挺大方?平时大家子人吃饭,她可是不会补点啥的。
二嫂回娘家总能带点腊肉来补贴伙食,林巧针也会拿钱给黄柔请她买点卤肉熟食的回来让大家打打牙祭,唯独大嫂这铁公鸡,一毛不拔!
然而,她们还是高估刘惠了。
这女人去村里转悠一圈,人家的活鸡一只就得两块多钱呢,她能舍得?转着转着,转到张爱国家去,看见他家墙上挂着的腊鸡,心一动,就给买了一只回来,才一块钱。
那腊鸡啊,可是年前,友娣上北京那天就死的鸡啦,让黄鼠狼给咬死,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风吹日晒,挂得都黑漆漆硬邦邦了……妯娌几个目瞪狗呆。
居然还能有这种操作!
得,跟刘珍不愧是姐妹俩。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想,明儿啊,有热闹可看咯!
谁知,第二天,鸡也煮熟了,菜也洗好切好能下锅了,那刘珍一家子愣是没来。崔家老小饿着肚子,等啊等,等到幺妹都快饿哭了,崔老太拍板:“吃!”
管这姑奶奶,爱来不来呢!
难怪张爱国能一块钱卖给她呢,那腊鸡是真硬,小火慢炖了五六个小时,骨头都炖碎了,肉还是又硬又柴,幺妹的小牙齿被塞得不行,才吃了两块她就摇头。
春晖和春芽也吃不下去,太咸了,因为怕坏,张家给抹了不老少盐巴,能齁死个人嘞!
刘惠原本还想风光一回,看吧,姐也是有钱的,也能请一家子打牙祭的……可连吃两顿,也没吃去三分之一,她这面子是真没处搁了!心里把张爱国两口子骂个狗血淋头,又恨小妹放她鸽子。
要不是为了款待他们,她能买鸡?
能上张爱国的贼当?
能浪费这一块钱?
还能得不了一句好?
当然,就算她再怎么骂,胡雪峰也听不到了,因为他年初二一早就接到通知,让他初四的出发。
让人激动的,浑身干劲满满的,让他翻身做主的西德呀,他就要插上翅膀飞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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