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以无情刑有情(2 / 2)
负棘悬尺,岂敢忘“法”?
顾师义是天下最自我、最随心所欲的人,而法家是最规矩、最严格、最威严的学问。
所谓“侠以武犯禁”,“侠”与“禁”,本就难相容。
顾师义轻天下,法却不容挑衅。
豪侠快意恩仇,行事但凭好恶,只求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不快打破头。
法家却要将一切都关到笼中。
代表“法”的公孙不害,和代表“侠”的顾师义,有某种基于“正义”的共存的时刻,但又天生不两立。
或许这就是他们曾为挚友,后来又分道扬镳的原因。
还有联系吗?
当然不会再联系了。
在风吹稻香的一百七十七年前,两个人不打不相识,第一次对饮,大笑酩酊。在山风萧索的九年前,两个人喝了最后一次酒,都未尽兴。此后再未相见。
人间正道是沧桑!
公孙不害的回答,无疑是让吴病已满意的。
他只是点了点头,便往仪门外走。
公孙不害与他错身,也走进了仪门之中。
矩地宫的执掌者和刑人宫的执掌者交换了一个位置,就算是结束了这次聊天。而后各有各的事务,各有各的责任。
但公孙不害却停下脚步,却又开口:“伱怀疑顾师义?”
他没有回头,吴病已也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背对着说话。
吴病已说话如凿石,一字一字的锤砸:“一个极度固执、极度自我的人,如果笃信自己是正确的,那么为了这份‘正确’,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有匪夷所思的、你觉得不可想象不可理喻的,在那种正确之前都不值一提。我想顾师义就是这么一个人。”
公孙不害回过身来,在法家仪门内,望着仪门外:“当初我的老师战死天外,是你写信召我回来。三座刑宫平等分立,无有高低。但我一直都很尊敬你。”
他一开始对吴病已是称“您”的。
但那个“心”字,被吴病已削掉了。
因为刑人宫的执掌者,在涉“法”的一切事务里,不可以掺杂个人的心情。
“你九岁通经典,十三岁能注《法经》。十六岁游学天下,九易荆棘,办案一千三百四十六起,无一件不公。为了探讨侠与法的边际,又化身孙孟,闯下‘豪意’之名,成为唯一一个不曾触犯任何法律的天下豪侠。同代之中,无人及你。前数百年,后数百年,也很难说有哪个法家门徒能跟你比。你能执掌刑人宫,是法理必然。”
吴病已也回过身,与公孙不害面对面:“这不是我或者韩先生说了算,这中间也并不掺杂什么情谊。我写的是公信,不是私信。”
刑是无情之事,人是有情之人。
刑人,就是以无情刑有情。
公孙不害当然不用谁来教他。
但此刻他看着吴病已,还是不自抑的生出几分恼意。
我敬你,如师如父。而你如铁如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不能习惯。
他开口道:“你盯着顾师义,是因为他是天下豪侠的精神领袖,一呼百应,足能撼动天下。还是因为他真的做过什么恶,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做了什么恶,所以我也不认可他做了恶。他当然触犯过不同地方的一些法律,但也都不是什么令人发指的恶行,只是生性自由,不受规束罢了。”吴病已很直接地道:“我盯着他,是因为他并不在乎‘法’。他有乱法的意愿,和乱法的能力。”
“那你也应该这样盯着姜望。”公孙不害说道:“炼魔,修朝闻道天宫,他根本蔑视秩序,对规矩并不敬畏。无论是世人的看法又或刑刀法剑,都不能框住他,他也极度自我,也一再挑战固有的秩序。”
“你说错了,你与姜望同行一路,但你并没有真正认识他。”吴病已毫无波澜地道:“真我姜望和豪侠顾师义,看似相类,都自我肆意,实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顾师义目无法纪,自行其路。而姜望恰恰是个很懂法,很敬法的人。你的《证法天衡》,他倒背如流,薛规的《万世法》,他一开始连名字都不知晓,后来已经可以同卓清如辩论书里的观点——他比你想象的更有认知。”
“有人给他魔功的消息,是希望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修炼魔功,但他炼而不修。他虽炼魔,而置自己于法宫,自戴枷锁,自驾刑刀。他修建朝闻道天宫,是一步一步推动,沟通诸方而后能成行。你认真审视他会发现,他很多看似狂肆的举动,都是在现有的秩序框架里前行。哪怕是震动天下的天京城那一战。”
执掌矩地宫的大宗师,就这样立在高崖,给出了自己关于‘姜望’的最后定义:“他其实很愿意尊重规则,也愿意在规则之下行事,只要规则是公平的。我想他已经懂得了‘秩序’的真义,明白它是一切安宁的基础。”
“或许你很了解姜望吧!”公孙不害摇了摇头:“但你并不了解顾师义。”
“我了不了解他们不重要。”吴病已毫无波澜地道:“我只看事实。”
公孙不害看着这样的他,终于说道:“你现在怀疑顾师义,但归根结底是怀疑我。”
矩地宫执掌者与刑人宫执掌者生疑!
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会动摇法宫,震惊天下。
“你知道我不是针对你。”即便是这么严重的事态,吴病已也面无表情,他丝毫不做掩饰:“本该十拿九稳的行动,却败于一隙之间。燕春回逃走的确有许多的可能,但那些可能性都很小——我平等地怀疑你们每一个人。”
公孙不害道:“合该怀疑!但不是无端猜疑!”
吴病已身如铸铁,就连冠带都不许风来摇动:“在证据出现之前,怀疑只是怀疑。既然你说合该,又何来‘无端’?”
“你的怀疑有两点。”公孙不害抬起手来,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你怀疑我和顾师义还有联系,是我泄露消息给顾师义。这件事我无法自证,因为以我和顾师义的实力,可以绕过任何已知的监察方式联系。”
吴病已淡声道:“你也不必自证,世上没有让人自证清白的道理。”
公孙不害并不理会,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你怀疑是顾师义提前报信,以至于燕春回逃走。老实说,你的怀疑非常牵强,没有任何依据,有先射箭再画靶的嫌疑——这跟顾师义有什么关系?”
“首先,这是我的怀疑之一,不是我的全部怀疑。罗列所有的怀疑,再逐一排除,这也是正常的办案手段。你过于激动了,是觉得我不该怀疑你,还是不希望我怀疑顾师义?你应该知道,你的‘觉得’和‘希望’,对我没有任何影响。这同样不是针对你,你是否执掌刑人宫,是否认识我吴病已,都是如此。”
吴病已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也没必要对公孙不害有什么掩饰,他相信‘法’是可以公开的道理,他的怀疑也完全可以晾晒于阳光之下。
世上没有阴私之真理!
“其次,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顾师义,我知道你也是,你对顾师义的追查力度,甚至是超过我的,你对他难道没有怀疑?他有很多解释不清楚的时候,我相信你比我还要清楚。”
他顿了顿,似是给公孙不害一点缓冲的时间,最后道:“我有我怀疑的理由,但鉴于你在顾师义这个名字之前所表现的不理智,我无法跟你分享。现在我只能说——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存在,姜望,你,顾师义,燕春回,这中间可以存在一条情报线。但在用证据确认这个可能性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对外说。”
山风静了。
仪石也缄然。
在许久的沉默之后,公孙不害开了口:“你觉得顾师义是平等国的人?”
吴病已道:“我没有这样说,我甚至都没有提到平等国,但为什么……”
他看着公孙不害:“你会这样想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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