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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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夜深人静,人群缓缓离开,灰尘重返大地,一天总算开始了。我要在这个晚上做点儿真心想做的事情,或者不去做任何不想做的事。这时,多年来形同陌路的表弟陈尚龙给我打电话,说他遇到了感情问题,要请教我。这个电话他显然思量已久,措辞特别在意,犹如演说。他强调:“哥哥,你一直在城里,见识多,经历多,文化高,请教你……”我一阵厌恶,想马上把电话挂了。大约五分钟后,表弟说完了,我没能理解他的感情问题在哪里。我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但我和他都觉得这个电话已经足够长,应该挂了。我说:“最近我要回去,到时候我去找你。”
此前,我正在酝酿着给王小柔打一个电话。我和她已经两年多没有联系,不知道能不能联系上。表弟的电话是一个提醒。它提醒我,一个长久没有联系的人突然给你打来电话,你会烦躁不安,心生不满。一个长久没有联系的人,是你在现实里和潜意识中都不打算再相处的人。我打消了和王小柔通电话的念头,我只是非常遗憾,遗憾自己和她真的再也没有联系了,遗憾刚才没有对表弟的态度好一点儿。对他不友善的态度让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从不以混得好坏来左右自己对他人的态度,但刚才对表弟确实是毫无礼貌。电话挂了很久,敷衍了事的情形挥之不去。
我和表弟之间曾经亲密无间,但现在已经没有感情,只是亲情还在。亲情是一个强大的事物,一旦启动,我是招架不住的,只能接电话,说话,客气,聆听,承诺,草草了事。
窗外传来三月里常见的野猫的叫春,像初生婴儿毫不克制的哭声,声声凄厉。晚风吹在身上,带来几分寒意,但还可以忍受,让人觉得这一切都是享受。十一点左右,当我沉浸在夜晚的独处深处时,电话又响了,还是陈尚龙。我深呼吸,接电话。表弟说:“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我也不确定,你不是很着急吧?清明节我肯定回去。”
陈尚龙说:“按理说清明上坟应该提前,不过你最好还是晚一点儿再回来一趟,等四月中旬刀鱼上市,我买一点儿给嫂子和侄女儿尝尝鲜。”和此前一样,这几句话他说得还是很紧张,像背台词一样。我有些迷惑,表弟家条件一般,刀鱼对他们而言是很奢侈的,特别是最近三五年价格疯涨。我嘴上敷衍着表弟,说:“不用客气,太浪费了。”心里在想,他感情遇到了问题,然后要请我吃刀鱼,这说明他的感情问题真的存在,而且很大。我开始后悔没有仔细听他的感情问题,想时光倒流,已然不现实了。
我问陈尚龙:“你刚才说你遇到了感情问题,我听了半天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陈尚龙反问我:“哥哥你刚才到底有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
我承认:“刚才我没有听你说话。”
陈尚龙愣了一下,口气也变得冷冰冰的:“等你回来我当面和你说吧。我本来指望你帮我一个大忙的。哥哥你先休息吧,我挂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那边已经挂掉了。是我的冷漠让他反应激烈。他求人办事,然后挂掉了所求之人的电话,真有勇气。还是因为亲情,他简直勇气倍增。
目前我和老婆分居,她带着不到两岁的女儿搬了出去,住在她父母的老房子里。那是一个破旧无比的小区,房子却大得出奇,那些空间似乎是为灰尘而不是为人准备的。这一反差越发显出她们母女的凄惨。她们搬走的原因是我们在女儿出生之后一直在吵架,发展到摔门、扔东西和动手推搡的地步。冷静之后,我们认为还是应该分开来,否则女儿会目睹我们打闹,甚至会被失手打死。她们搬出去一个月了,岳父岳母对此事算是默认了,没有怪我,偶尔还来帮我收拾一下。而我远在老家的父母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对他们说。
表弟的电话让我有些烦躁,清明回不回去都可以,但他邀请我带上老婆、女儿一同前往,现在这居然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春节后,老同学小牙晋升副处。我们带着复杂的心情反复调侃“处”这个字,不停地说“不就是一个破处级干部嘛”,小牙倒也配合,和老同学们撒娇发嗲。这让我们更加来劲了。小牙前途无量,可供调戏的时间不多。很快,他会因为职务而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小牙偶尔也会和我们一起调戏他的职务和官场之路。有一天他问:“你们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再升一级。”不知哪个混蛋机智地抢答了一句。
“练书法,”小牙淡定地说,“很多中国人都有书法情结和古诗词情结,只是因为时间问题和毅力问题一直搁置。我从任命下来后的第一天开始,就决心练书法。”
大家赞叹起小牙的淡定从容、睿智优雅,有人甚至预言,他会成为一个大书法家,因为官多大,书法就有多好。我觉得此事有些邪恶,书法一瞬间成了一件面目可憎的事,成为无所不能的权力的组成部分。
书法到底是什么我没想清楚,但我当天回家后也开始练毛笔字。我打算从柳公权的《金刚经》写起。某天下班路上,我拐到一家文具店,买了二十支长短软硬各不相同的毛笔,花掉近一千元。这算什么?算是对自己不成器的惩罚,还是如小牙所说以极大的毅力开始实现书法情结?
陈尚龙挂了电话后,我呆头呆脑地沉吟片刻,开始练书法。猛然间我很厌恶《金刚经》,厌恶这些翻译得狗屁不通又被肆意篡改的典籍。想换一本帖子,但没想好。于是我在宣纸上由上往下、由右往左写我所能记得的关于陈尚龙的一切。事实上,除了名字,我对他所知甚少。
陈尚龙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大妹妹,她往下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父亲之上还有一个姐姐。五个子女,两男三女,计划生育之前的标准配置。陈尚龙是我表弟,我分不清堂和表,我一直对他直呼其名,他也一直叫我哥哥,而非表哥。他小我半岁,上学晚我一年。我们从未在同一所学校上过学,因此关于他的读书经历我不甚了解,主观上,我也从未关心过。我离开家到县城读高中后,就和老家的绝大多数亲人、故人断了联系,埋头读书,埋头于自己的若干件事。也许是头埋得太深,人变得渺小和模糊,我逐渐局限于回家只看望父母,任何亲戚都不再走动,别人对我大约也只知道名字和一两句针对现状的描述。从其他人的言谈中我得知,陈尚龙初中之后开始了艰辛历程:首先是考试不顺,无书可读,费了很大的周折并花了很多钱,才上了一所很差的职业学校,然后就业,辗转过若干个城市,在好几个行业打过工。目前他在老家的开发区上班,做保安工作。我对单位的保安很客气,还会毫无必要地点头哈腰。我知道这其中包含傲慢和故作谦卑的成分,换取一点儿自己混得还不错的感觉。陈尚龙是保安,又遇到了感情问题,现在他打电话给已经一年没有见过的表哥,也就是我,求助。这让我有点儿紧张,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我坐在被我涂写得乱七八糟的宣纸前毫无睡意,而空空荡荡的家里突然间有了一种恐怖诡怪的气氛。
十一点半,老婆打电话来。此举意味着和好,但她语气冰冷,我说什么,她都是“嗯”一声,敷衍一下。我忍不住对她说:“你这是给我一个重归于好的机会,好吧,你搭台,我唱戏。”老婆笑了一下,嘟囔了一句:“什么时候不好啦?”这让我很欣慰。再过两个月女儿两周岁,父母说一定要给女儿过生日。如果他们来了一看,儿媳妇和孙女都没了,一定吓坏了。我不担心甚至不在乎和老婆的关系,而是担心其他人的感受。我和老婆的感情没有问题,只是彼此相处存在问题,这是我们的共识。我对感情本身相对淡漠,我坚信人可以没有感情地活一生,或者换一种措辞:人可以在充满感情但是其感情没有具体对象的情形下过完一生。本质而言,人是孤独而且和他人无关的。这一想法我甚至都和老婆说过,足见我们的关系确实不错,只是阶段性脾气不投。
老婆告诉我女儿的情况,说她此时正在四仰八叉地大睡,还咂嘴、说梦话和挥舞着小手。老婆一边看着女儿一边对我说话,犹如她是一个讲解员,给我讲解一件展品的艺术价值。
我问老婆:“周末可不可以一起回老家一趟,上坟。清明节快到了,清明回去会太拥挤,提前两周回去比较好。”我这么一说,上坟一事似乎不容置疑,存疑的只是这个周末就提前去还是等到清明再去。老婆也认为清明假期人太多,应该提前几天去。
老婆挂了电话,家里又恢复了死寂,我感觉老婆只是出差了而已。随后我又拿起手机,翻出刚才打进来的号码,存下,署名陈尚龙。为了防止自己想不起来这人是谁,我又在前面加上“表弟”二字。
眼见着十二点了,该睡觉了。我把笔墨纸砚收拾一番,顺手给小牙发了个短消息:“书法练得怎么样啦?明天中午有没有安排?”
小牙一定还在奋笔疾书。大学时宿舍十一点熄灯,每到十点半,无论我们在打牌还是看电视或者闲扯,小牙必然准时上床,笔直地躺着,犹如僵尸,无论我们做什么他都无动于衷,哪怕打架了他也继续躺着。久而久之,一看到小牙躺了下来,我们就知道距离熄灯还有半小时了。毕业后,小牙告诉我们,他现在十二点半准时上床。他一说,我们眼前就出现一幅情景:他直挺挺地躺着,酝酿着入睡,墙上的钟指向十二点半,前后误差不超过一分钟。我的这个消息他一定能看到。
我不指望小牙回复我,问他有无安排只是客气。但小牙回复我说:“现在能不能出来?我和张无极在1928会所。”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电话随即就打过来了,张无极大声问我:“你鸟人一个人在家是吧?”我说是。“那你马上来吧。我们也刚到,来了再说。”
我不敢开车,打车过去。站在灯火灰暗、深不见底的大厅里,我越发不安,几乎想回去。这时张无极穿着艳丽无比的睡衣冒出来喊我。他喊了一个连我自己都印象模糊的娱乐场所专用名:“胖猴子!”我快步走过去,跟着张无极上楼。这里的程序是先脱光,再盛装,和火化类似。收拾好之后,我跟着张无极来到包间。小牙喝多了,醉醺醺地躺在那里,他沉默的表情和一脸的横肉确实符合他的身份。
“怎么啦?”我问他们两个。张无极关上包间的门,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小牙说:“你别笑了,再笑我就要哭了。”
他如果出事,最大的可能是仕途上的事,难道他要被打入刑部大牢三堂会审,然后被贬到不毛之地?这么多年,小牙摸爬滚打,主要是爬,也不易。
这时我手机上来了一条短消息,是老婆发的,问我到底周六还是周日回去。我直接关了手机。
小牙哀号起来:“啊,啊,我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我完蛋了……”他的语气带着撒娇的成分,混合着从他嘴里喷薄而出的酒臭,让人恶心,但他的痛苦和烦躁一目了然。
“你冷静一下!”张无极命令一句,不容置疑,大龄未婚人士的优势在别人遭遇家庭危机时体现了出来。张无极让小牙继续休息,多吃点儿水果,然后带着我去了另外的包厢。
在包厢里,张无极说,小牙和他老婆之间出了问题,而他老婆是他有这份工作并得以不断晋升的幕后力量,具体而言是他老岳父。我一阵释然,小牙不是路线问题,是后院起火。
“那到底什么问题?”我一问,张无极又一次狂笑,给我们按摩的姑娘明显吓得一哆嗦。
张无极扭动着肥胖的躯体,像登台表演一样,开始讲小牙的事,伴随着睿智的评论和夸张的感慨:小牙在家打飞机时被老婆发现了。老婆愤怒地发现他打飞机的对象是手机,仔细一看,手机里还有一张照片,一个穿着黑色丝袜的长腿姑娘懵懂又风骚地从手机里往外看,而小牙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剧烈地动手折腾自己。本来这是享受,小牙为国为民长期操劳,自我享受一下并不为过,可突然间,老婆的脸和高潮一起出现了,于是两者互相抵消。问题在于,高潮仅仅几秒,而老婆的脸则是实在而又强大的存在。一时间小牙气急败坏,老婆更是气急败坏,他们大吵起来,从晚上十点吵到凌晨六点,然后还是继续吵,一直吵到第二天晚上,六岁的女儿被外婆接走。这下好了,腾空了女儿和感情的家里,非常适合一对结婚十余年的夫妻继续吵架。两个人吵得方寸大乱,精神错乱。小牙承认,手机上的那个女孩儿是他偷拍的,而他打飞机时喊出的名字“王玉”,是一部不知名的电影里一个人物。小牙说他不记得什么时候看过这部电影了,不知道电影叫什么名字,导演是谁,演员叫什么,就是一直记得那个叫王玉的人物,非常可爱。他更加不可能知道那个被偷拍的女孩儿的一切。他去某家酒店赴宴,等电梯时看到并偷拍了一张。不能说小牙对着两个女人打飞机,只能说,他自己都不知道打飞机的对象是谁,这一对象的表象是两个女人形象的组合。小牙本质上是对着他所不熟悉的花花世界打了一次飞机,以排遣机关官场带给他的压抑。小牙强调那姑娘和他无关。
他对老婆咆哮:“如果有关系我搞人就是了,对着照片搞什么?”
他老婆认为,本质上,小牙是对她没有感觉了。既然如此,离婚吧。小牙吓坏了,这直接牵扯到他的前途,在激愤之下,他表示,可以挥刀斩断刚刚为他带来高潮的生殖器。
听到这里我忍无可忍,笑得热泪刷刷地从脸上滚下来。
“挥刀自宫后,小牙就可以对自己老婆有感觉啦?”
张无极说:“可以呀,生理感觉都没有了,只剩下升官发财这个感觉。小牙被老婆踢出家门,找我喝酒,很快就把他的事情给和盘托出了。”
“政治上不够成熟。”张无极总结道。
两个小姑娘也都笑了,她们听懂了发生在小牙身上的一切。不知道此刻她们是否愉快地体会到,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凌晨五点多,我们三个腰杆笔直,从陡峭得有些夸张的会所台阶上往外走,脚下的铁皮被我们踩得嗵嗵作响。我们互相问“怎么样”,答案都是“不错吧”“还行”。沉默一会儿后,我说:“真烦人,老婆搬出去还没回来,不知道怎么把她请回来。”
小牙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问了几句,在提问中,他的语气逐步恢复成领导干部的语气。张无极打岔说,小牙发泄了一个晚上,主要是因为恐惧,我嘛,我是因为热爱。他的话又一次把小牙打回原形,一个有家有口的中年人。
我们决定吃点东西再散,张无极带着我们往巷子深处走去,路过卖煎饼的摊点和扫地的环卫工人,路过污垢深厚的街道和苍白的天空,走进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烧烤店。这个时候人还是很多,密密麻麻的人群围坐在几乎看不见的小桌子周围吃着喝着。
小牙对张无极说:“无极,我今天能不能回家去和我老婆再谈谈?”我忍不住插话说:“小牙,你怎么跟别人咨询情感问题的口气都像是领导发言?”
老板呼啸而来,麻利地把一次性的筷子、杯子和劣质不锈钢碗放到我们眼前,拿着纸和笔问我们吃什么。“二十个生蚝,二十串羊肉串,三份烤韭菜,三串烤青椒,三碗酸辣汤。”张无极熟练地报着。小牙连声说:“够了够了。”张无忌说:“这是早饭,还有六七个小时才吃午饭,你以为是吃夜宵吗?”
我觉得时间有点儿错乱,过去的十来个小时被切割得大小不一。我想起手机关机了,于是打开。没过一会儿,一条条信息涌出来,都是提醒我有未接电话。其中夹杂着几条短消息。电话都是老婆打来的,显然她有急事;再一看短消息,我一阵恐惧,她的急事是——她带着女儿回家了,就在我出门后一小时内。对此她有所解释:“女儿醒了,睡不着,喊爸爸,我简单收拾一下就回来了。你不在家,关机。”
她质问我:“你是出去找相好了,还是找小姐去啦?”
我把所有消息梳理一遍,她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到家的,此前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到家后发了一个消息,然后又打了大约十个电话,最后发了两个短消息,时间是凌晨三点半左右。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小牙的事,但不知道自己的事。
菜和小吃一一端上来,我把老婆的情况说了。张无极满怀歉意地安慰我说:“没事,你就说和我们在一起,手机没电了。实在不行你把小牙的事告诉她,让你老婆给小牙打电话。”小牙也大度地下命令:“到八点你让她给我打电话。”
张无极立刻毛了:“为什么让她给你电话,你应该给她打电话!”
他们说着,电话又响了,是陈尚龙,和我确认这个周末回不回去。连父亲对我清明是否回去都不甚关心,看来,陈尚龙绝对有求于我。这时是清晨六点。三月的清晨不仅寒冷、苍白,清晨时分的真实街景肮脏丑陋、混乱无比。我们三个草草吃完烧烤,用啤酒润润嗓子,作鸟兽散。
七点不到,我回到家,随后就是没完没了的解释。
我对老婆说:“昨晚,多年没有联系的表弟陈尚龙连续打我电话,说是找我有事,一定要见我。我实在不想带他回家,如果你们在家,我可以带他过来,但是你们不在,我绝对不能带他回家,他回去到处说我们分居我就麻烦了。我只能深更半夜出去和他谈心。就在你打电话给我之后没一会儿。”说着,我把手机通话记录翻出来给老婆看。手机证明了昨晚很晚的时候陈尚龙确实打了我两次电话。第二次是十一点,我解释说:“他第二次电话时,已经到了附近了,我让他在新街口地铁站2号出口那家通宵营业的麦当劳等我。”
老婆又问我:“那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件事?”我解释说:“我自己又没有想好。我关机,不是出去干吗,是打算不理陈尚龙的,反正他也找不到我们具体在哪儿。但是我还是慢慢地走过去了,几乎是不由自主的,亲戚找我有事,我想拒绝,但害怕拒绝的后果,陈尚龙背后站着很多人,那可是一支没有边际的队伍哇。我真希望我到了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老婆奇怪地问我:“你怎么会慢慢地走过去呢?以你的性格,不理他就是不理他了呀,你这么冷漠。”
我绷着脸说:“亲情,是亲情让我慢慢走了过去,血浓于水。”
老婆笑笑,基本上相信我真的见表弟去了。
“那他没有走?你们谈了一个晚上?”
“是的,一直谈到凌晨五点多钟,后来他坐第一班地铁回去了。他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后又给我打了个电话,你看,就在……”我停顿一下,“就在六点整,这时他已经上了开往郊县的长途车了”。
“他什么事?”老婆语气非常不满,但是我听得出来她已经相信我确实一个晚上和陈尚龙在一起,她对陈尚龙也逐渐有了一些印象,一小部分是通过回忆,毕竟逢年过节时见过三四次,更多的是通过我的描述。有了印象之后,她同样认为,这个弟弟和我之间形同陌路,如此这般找我,一定是出了大事,可能是家庭对家庭之间的大型事务。
这时,我有了新的苦恼,陈尚龙三个电话都没有说找我什么事。我不知道怎么对老婆说陈尚龙的事。我不可能说,我们聊了一个晚上,难得一见的两兄弟,在市区最繁华的新街口的麦当劳,没完没了地喝着咖啡,周围尽是些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和看不出年龄的服务业的姑娘,然后,我们什么都没有说。
我一狠心,告诉老婆:“陈尚龙找我有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他想离婚,要赔对方十万块钱,他打算跟我借钱。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情和第一件是捆绑的,那就是,如果不借钱就不离婚,而我要负责帮他生一个小孩。”
老婆问我:“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结婚后不能生育,但因为他们夫妻住在他父母这边,老婆来自遥远的西部,因此,舆论一致认为问题在女人身上,只有他本人知道是他自己的问题。他想让我和她老婆生个孩子。我是被证明过的,女儿长势喜人,异常可爱。陈尚龙见过,印象深刻。”
听了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老婆怒斥:“神经病,太过分了!”
2
凭着想象力和胡诌,总算让老婆相信我是和表弟待了一个晚上。但对帮他生孩子这件事,老婆明显不相信,我也不信。
九点多,我到了单位,一边和以往一样在电脑上浏览新闻,一边开了一个窗口,写下自己此时此刻最为烦恼的几件事。首先是陈尚龙找我到底什么事,十二个小时过去了,他居然一句都没有说,这比他说出一件我办不到的事还让我难受。看来他不简单,说一藏十,领导风范;其次是如果陈尚龙找我办的事,和我对老婆说的完全不一致,我又要花工夫去解释了,例如,他不是找我借钱(当然,他绝对不会找我帮他生小孩),而是找我安排或者介绍一份在城里的工作。何况这两者的性质完全不同。
发生在小牙身上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对老婆说,它不仅幽默滑稽,而且直指人心,黑暗无比。这件事几乎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每个听众都会聪明地联想到,当我说“我有个朋友”时,说的就是自己。
老婆打来电话,吞吞吐吐地说:“你表弟真的找你帮忙?”我站起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不无嘲讽地说:“是呀,不然怎么会说一个晚上。他结婚四年了还没有小孩儿。他老婆你见过的,非常朴素的一个人,充满了乡土气息,个子很高……”
老婆打断我的话说:“那就是说,他不能生小孩儿,然后觉得你可以帮忙?”
我说:“应该是的吧!”
说完我有点儿后悔,我应该对老婆说出事实,而不是说出我的猜测。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大致梳理清楚了陈尚龙的事,把各种道听途说和他的实际行为综合起来,我觉得他最大的麻烦就是和生育有关。在农村和新农村,不能生育是最大的罪过,会遭受一切恶毒词汇的形容。在结婚之后和女儿出生之间的三年里,母亲无所不用其极地催促我们要孩子。她使用的手段都局限在言语层面,但是这比动粗还粗暴,例如:
“看到别人家小孩儿出生,发红鸡蛋,我只能躲在家里一个人哭!”
“看到别人抱着小孩儿走在路上,我只能绕着走。”
“人家问我,什么时候抱孙子,我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还要笑嘻嘻的!”
“再不生小孩儿,我们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类似的表述以及更加恶毒和猛烈的措辞,甚至具体行动,陈尚龙应该都遭遇过了。我几乎能确定,他找我,背景就是他不能生育,如果他能生儿育女,就不会找我这个表哥——想到这里我觉得非常荒唐。
老婆说:“如果他要你帮忙,你就帮忙吧,还可以当成调剂呢!”她的语气中不乏哀怨与恶毒。
我的工作是做战略策划,文化、传媒、影视、金融、地产等各个行业都做。因为杂志社的关系,我的策划具备了两层意味,一是有半官方的性质,残存的权威感可以让客户满意;二是后续报道上,我们的杂志就可以解决。找我做战略策划,就等于找到了今后的出路,起码是字面上的出路。当我决定开始工作时,一种虚无缥缈的情绪又涌上来,我所做过的策划,大多数恢宏无比,满眼的空话、大话,乃至屁话,全都没有实现过,但却总是被客户认为不够磅礴。
我给张无极打电话,想约他中午出来吃个饭。小牙的事我意犹未尽,但主要是让他帮我表弟留一份工作,哪怕是保安。张无极手下有两家企业,帮人安排过很多工作。经过不断梳理,我可以确认陈尚龙找我无非三件事:一是借钱,但除了重大突发事件外我不会理他,因为我没钱;二是替他生小孩儿,这虽然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但这件事我恰恰可以应付,实在不行请小牙去,让领导干部的基因广为播撒;三是托我找个工作,离开故土,哪怕只是离开几十公里。这一点可能性极大,我得赶紧去找张无极。
电话打到张无极办公室,接电话的是他的助理Coco。一听是我,Coco说:“张总上午没来,说是昨晚喝多了,晚些来,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来。”她问我,“您要不要先过来等他?”我在电脑里找到Coco的照片,打开来,看着,这样和她说话有点感觉。她长得充满了异域风情,嘴特别大,颧骨特别高,人特别瘦,我不喜欢这样的姑娘,但是偶尔看看还是觉得确实有味道。
Coco又问我一句:“您要不要先过来?”
我想了想,还是去了。
虽然是三月底,但是Coco穿着极其暴露,超短裙加衬衫,外面披一件小小的粉红色西装外套。我坐在沙发上等张无极,让她打个电话。张无极的大嗓门通过Coco的电话传过来,“你陪他,你陪他,我不去了,他现在有麻烦了,他老婆和他分居了,你陪好他。”Coco的脸被张无极酒气十足的话熏得绯红。我看着她,觉得她就是一个奇迹,需要被充分解释的奇迹,她是怎么做到和张无极及其好友、生意伙伴和幕后老板们一一发生关系的呢?事实上,她是张无极的患难之交,这又是一个又长又臭的故事了,跨越了五六年的时光。
去年夏天,她当众号啕大哭,说自己最爱的人一点儿都不喜欢她,甚至不知道她最爱他。这种言情剧风味的表述让我们很抵触,我们懒得猜测她最爱的人是谁,是不是张无极。Coco说完就开始吐。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半裸的女人吐得昏天黑地,被咀嚼过并被胃酸泡过的食物把她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
想到Coco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在自己胸口的情景,我禁不住一阵反胃。我对Coco说:“我有事,先走了。”
她说:“张总让我陪你。”
我说:“我没心情,先走了。”
她微微一笑说:“他不说我也想陪陪你。”
我说:“实在没心情,又在这个鸟地方。”
Coco固执地说:“你没事的话就再等等吧,中午我父母从老家来看我,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就要下火车了,我还有一个小时时间。”
我看看她,点点头。于是,她坐到我身边。我们并排陷在沙发上。沙发表面全是油腻,这让我一阵恶心。我对Coco说:“你父母他们怎么过来?”
Coco朝我这边挤了挤,我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她身上,并且不断往衣服里面钻,几乎要钻到她身体里面去了。我们保持着这种奇怪的姿势,随后,Coco长叹一声。
她开始说父母为什么来,父母情况如何,但说来说去还是说她自己。她有两个无比心疼她的哥哥,小时候无忧无虑,非常幸福。不过家里对他们太宽松了,自己十来岁就跟着两个哥哥喝酒,导致如今她酒量奇大。后来,不幸陡然间就降临了,大哥偷渡出国,至今下落不明,二哥淹没在黑道风云中,身中数刀丧命。那是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等Coco恢复过来,她愕然发现一个事实,即父母只剩下自己这一个女儿了,而且,自己和母亲相差三十八岁,和父亲差三十九岁,自己二十岁不到,父母都已经老了。父母对她最大的希望是能读完职校后找个工作,嫁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安稳过日子。未来女婿能够缓解他们对两个儿子的缅怀。但是,二哥生前的仇人和朋友,都打起了Coco的主意,一个接一个找她。Coco发现,原先哥哥的仇人,对自己倒非常尊重,而对自己特别不尊重的人当中,就有哥哥生前的好友。
她在父母不同意但也无可奈何的情形下,开始外出谋生,第一站是桂林,工作是传销。这形同坐牢,后来,她随同几个人一起挣扎着跑了出来,乘火车辗转各地,到了本市时,基本上山穷水尽,意志消沉,完全听天由命了。她由老同学介绍,进了一家非常高级的桑拿中心接客,第一个客人就是张无极。创业时期的张无极辛苦而无助,沉迷于声色场所。张无极被她的容貌和遭遇打动了,人性发作,风风火火地找了一圈人,像办营业执照那样,迅速将她弄到自己的小公司里。正是那次接客,Coco发现了自己居然也算美艳妖娆,让人觉得有几分混血的感觉。而那天妈咪给她穿着打扮的定位,一直延续至今,小牙每次都调侃她:你怎么穿得像个鸡一样——以往,小牙和我都不知道Coco确实做过一阵小姐,起码是完成了上岗前的培训。
我立刻为小牙以往数次的玩笑向Coco道歉。
和张无极相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外来谋生,张无极是主场;她失业失身而张无极拉了她一把;她一穷二白,张无极好歹是个老板……凡此种种,让她最初的幻想基本破灭了。她的幻想是爱情和家庭。破灭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张无极生意越做越大,顺风顺水,而这一过程导致Coco必须从张无极女人的位置退却到助理的位置。正是因为做了助理,Coco必须以职业姿态示人,做好本职工作,随后她就被少许不良客户或要人盯上了,要发生点儿关系。张无极虽然粗鲁不堪,但心地善良,抵制了很多次,后来实在顶不住了,送上Coco,拿到合同。为此张无极破口大骂,诅咒说,以后谁求我做生意,先把他老婆送给我。这句话和Coco说的什么最爱的男人一点儿不爱她,隐约有种对应关系。
Coco倒想得开,身上坚韧和泼辣的性格开始起作用。她说,如果不是遇到张无极,她现在大概要和几百个男人发生关系,现在难得三五个月和某个人睡一晚又有什么呢!话虽如此,她还是极其在意此事的,往往拼命喝酒,喝醉了任人蹂躏。
我们几个同学和Coco发生关系,就是在她和张无极都为此深深困扰的时候。挑明此事的还是前程远大的小牙,他半真半假地质问:“你舍得把她给不相干的人,舍不得给我们?”张无极闻听此言兽性大发,很亢奋地认可了便宜外人不如便宜兄弟。Coco也不拒绝。于是Coco成了我们几个同学普遍的好友。这几位都是已婚人士,Coco以调剂品的性质存在。她越是无所谓,我们越是愧疚和畏惧,可谁也没有勇气拒绝这个女人。我此刻就在她身上缓缓地抚摸着,犹如抚摸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石。
偶尔,张无极会醒悟似的问我们:“你们不会真的把Coco当成我老婆然后来占我便宜吧?”他问得憨态可掬,让我们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觉得他想得实在太多了。我们谁也没有收留Coco的想法,原因是她跟每个人都那么熟悉。Coco还是张无极的,但越来越不可能与他光明正大相处了,只能耗着,用术语说就是,无固定期劳动合同。张无极还跟我们透露:“Coco其实对你们感觉都不错,真的不错。”
时间过去半个小时,Coco说累了,停下来,小口小口喝水,有点儿发呆。我慢慢地抚摸着她裸露的大腿外侧,看着她的侧面,确实很漂亮。她扭头看看我,突然一下子抱住我,饱含深情地拥抱,脸在我的肩胛骨上越埋越深,似乎想和我黏在一起。
我让她保持着这个温情的姿势,然后轻轻推开她问:“你怎么啦?”
她说,父母这次来是和她摊牌——不回家结婚,父母就和她断绝关系。父母已经奔七十了,实在不想再被希望、失望轮番折磨。她自己也打算回去,这里的事都结束了。我一激灵,这些话理应对张无极说才对,刚才真情流露的拥抱动作,应该对张无极用才对。我被她当成张无极使用了一次。
Coco开车把我送回单位,然后朝火车站开去,我站在路边看着她,感觉她踩油门时有一种决心,一种告别她喜欢但又无能为力的城市生活的决心。Coco的红色轿车很快融入了车流,朝正北开去,我感觉,她会一直开,一直开,开到正北几千公里的老家,然后,她会抛弃Coco这个名字,做回她的程丽英。
有时候我会羡慕离家很远的人,这样有长途跋涉,有路上的风景,有想念,还有所谓有家难回的感受,有终于到家的激动。我什么都没有,我的老家就在郊县,就是陈尚龙如今生活和战斗着的地方,距离我不过五十公里。
老家那里是丘陵地区,靠长江,山山水水,物产丰富,刀鱼黄鳝螃蟹甲鱼野鸡野兔蛇茶叶马兰头菊花脑野芹菜等特产层出不穷。每到时令,父亲都会给我弄一些特产,加上很多原生态的瓜果蔬菜。这成了我大学毕业后尤其是结婚后日常生活的调剂品。对此我一直觉得很愧疚,因为我还是保持着榨取的状态,我能给父母的少之又少。他们倒也豁达,反复跟我强调,只要我健康平安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这是多么高的境界。
二三十年前,父母条件不好,他们强烈希望我能够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大多数身在农村的学生都如此这般地被教育过,督促过,我觉得父母的督促尤为强烈。于是我一路外出读书,实现了他们的愿望。而在此过程中,我和他们本人、他们的家庭渐渐生疏,往往半年左右不回家,回家也只是上午到,下午走,宛如一趟郊游,捎带走若干土产。父母以把他们变成陌生人的方式实现了他们扬眉吐气的愿望。
婚后,尤其是有了女儿之后,我回家的次数非常频繁,一次次让父母大呼小叫地站在路边接着他们的孙女儿,然后在邻里面前嘚瑟不已。看着他们忘乎所以的状态,我觉得我的举措是对的,城郊之间的路越来越好走,开车不过一个小时,我要让自己经常回来,让父母在年近六十时感受到天伦之乐。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这一模式是有问题的,它建立在我们必须分开来的基础上。首先,分开来,然后,走近,充盈亲情,践行孝道。这多么别扭。
我问过离家几千里远的人,比如Coco,对父母及老家有何感受。他们的回答都是“非常好”“想家”“想回去”。这让我觉得,我的问题在于我和父母太近,我应该去更远的地方谋生,客观上,非春节不能回家,这样更纯粹,更符合我之前外出读书的轨迹。但他们也表示,不希望父母过来看自己,这很麻烦。这一点我感同身受,我甚至不能接受表弟在晚上十点钟打过来的持续十五分钟的电话,怎么能接受父母过来和我住十天半个月?
我没有问过陈尚龙这样依然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人,他们有什么想法,是否觉得麻烦,烦躁,放不开手脚,父母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抱怨和指责。看来,我要抓紧去问问陈尚龙,你和你父母住一起有没有矛盾,衣食住行怎么处理,你想不想分家,想不想再出去打工?
陈尚龙,还有其他几个表兄妹,依然留在父母身边,这是我的另一种状态,只要当年若干次的升学考试中的某一次出了问题,我就是陈尚龙,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也可能打电话给城里的亲人求救。
几年前,一个无比庞大的开发区计划开始推行,老家开始拆迁。2007年,家家户户门前被围上了红线,用于测量和计算,新的建筑不允许再建,一砖一瓦都不能添加。年底,拆迁完成。村民被安置到镇上的一个巨大无比的小区里。一直到现在,这个冠名“上林龙凤苑”的小区还在膨胀之中,给人的感觉是它已经有了生命,它的身体和灵魂都在膨胀中,它正在实现自己的愿望。
但直到2009年,分给我们家的房子还没有建好。父亲常常指着轰鸣的工地说:“我们的房子就在那边。”在新房子建成前,他们只能租先前拆迁户的多余的房子。这一住就是两年。两年里,母亲每天都郁闷烦躁。从几百平方米的院子,搬进几十平方米的公寓里,谁都会憋屈。老家的院子在当时当地是一景,除院墙、树木花草、楼房、猪圈、车棚和水泥场等常规配置外,还外挂了两个将近四十平方米的厨房,更为过分的是,院子里有菜地和鱼塘。那是一个关上院门都能实现自给自足、繁衍生息的院子。我大学暑假时,往往两个月都不迈出院门一步,从不觉得无聊和压抑。住进公寓,一切都成云烟了。
母亲不舒服的第二个原因是,她居然租房子住。她反反复复地在我耳边唠叨着:“我居然要租房子住,我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居然租别人的房子住!”
在她看来,租别人的房子,是万般无奈之举,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象征。租别人房子住的人,是日子没有过好的人,是流民,是外来户。在以前的村子里,有一两家外来户,逐渐成了本地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即便如此,母亲和其他人一样,对他们始终抱有抵触和蔑视。人家已经安居乐业,鄙视的原因仅仅是:离开故乡,到了异地,租房子过渡。
不仅房子,母亲对一切租赁都心存抵触,任何事情,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己家的。不知道她的思维到底是停留在大而全的新中国时期,还是停留在家族与家庭解决一切问题的农业社会里,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母亲怀着对新住处的不适应和新身份的不适应度日如年,她一次次鼓励父亲到周边的村子里弄一块地,再复制一个当年的院子。地勉强可以找到,但非常偏远,往往都是在丘陵深处。考虑到安全和生活便利等问题,母亲放弃了。可笑的是,她的放弃和她对公寓的适应是同步的,她渐渐地发现住公寓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她大概体会到广厦万间卧眠七尺的含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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