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红?风
1
那天,来自荒野的狂风在整座城市里呼啸了一晚。这种炎热干燥的圣安娜风从四周环绕的群山中一路吹来,狂野地撩起你的秀发,伴随着皮肤吹裂处传来的刺痛感,让你整个人的神经也跟着紧绷起来。这样的夜晚,总要闹出乱子,酒会派对才能草草收场,那些年轻娇美的妻子们都像是要举起锋利的刀子,架到自己丈夫的脖子上来回摩挲一番。这样的晚上还总是充满“惊喜”,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甚至可以在鸡尾酒酒吧里点到一大杯啤酒喝。
在我所住公寓对面一家装修奢华的新开张鸡尾酒酒吧里,我就办到了这事。这家酒吧已经营业一周有余了,然而一直生意惨淡。吧台后面站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侍应,看上去拘谨有礼,我猜他这辈子还没有喝过酒。
酒吧里除了我还有一位顾客。他背对着门,坐在吧里的矮凳上自饮自酌。他面前整齐地堆着一摞硬币,看上去一共有两美元的样子。他手中端着一小杯黑麦威士忌,一边喝着一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坐在酒吧的另一边,举起手中的啤酒杯说道:“兄弟,你就是替他们驱散乌云的好心人。实至名归!”
“我们才刚刚开张。”年轻侍应接嘴道,“我们要一步步巩固生意。你之前就光顾过我们这里是吗,先生?”
“嗯,对呀。”
“住在这附近?”
“我就住在街对面的本格伦德公寓里。”我回道,“我叫菲利普·马洛。”
“很高兴认识你,先生。我叫卢·佩崔勒。”他倾身从那个擦得发亮的黑色吧台上靠过来凑近我,问道:“那边那家伙你认识吗?”
“不认识。”
“都喝到这份儿上了,他早该回家去啦。我应该帮他叫辆计程车送他回家。他像灌水一样喝酒,快把下周的量都喝上了。”
“这样的夜晚,总是让人心生寂寥。”我说道。
“他这样对身体不好。”小伙子说着,对我皱了皱眉。
“再来一杯!”醉汉突然头也不抬地大吼一声。他把手移到吧台上打了个响指,好避免震落桌面上的那摞硬币。
小伙子看着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还应该给他酒吗?”
“肚子长在他身上,我可管不着。”
年轻侍应只好再给他倒了杯黑麦威士忌。我猜他一定在吧台后面偷偷给酒里注了水,因为他端着酒杯出来时一脸愧疚,像是不小心踢了自己老祖母一脚似的。醉汉对此毫无察觉,他从面前那摞硬币中抽出几枚硬币,小心翼翼的程度不亚于外科医生给病人做脑部肿瘤手术。
小伙子回到吧台对我说:“首先,我不喜欢酒鬼。其次,我不喜欢见到他们在这里喝得不省人事的样子。最后,请自行参照第一条。”
“华纳兄弟电影公司没有用上你刚才说的那番话真是可惜。”我打趣道。
“那确实。”
话音刚落,酒吧迎来了另外一名客人。伴随着一阵尖利的急刹声,一辆车子在酒吧外停了下来。店门打开,一个家伙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他扶着门把手,一双凹陷闪亮的黑眼睛警惕地环顾了酒吧一圈。他衣着得体,皮肤黝黑,一张窄脸,衬托上紧致丰满的嘴唇,颇是英俊。他身着一身黑西装,白色方手巾从口袋露出一角,像个腼腆的小姑娘一样。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是冷酷,但表情略带一丝紧张。我想大概是因为那股突来的热风吧。我感觉自己也被这股热风所影响了,只是我这个人本来看上去就没有冷酷感。
他望了望醉汉的背影。他正喝得酩酊大醉,跟自己的一个空酒杯在玩障碍物游戏。那个新进来的客人接着转头看看我,再扫视了一遍店里另一边的一长排空位置,终于走了进来。经过正喃喃自语、喝得东倒西歪的醉汉身边,对吧台侍应说道:“兄弟,有见过一个高个子的漂亮女子吗?棕色头发,一身蓝色绉纱真丝裙子,外搭女士敞式印花短夹克,戴着一顶缀有天鹅绒的宽檐草帽。”他的声音尖细,听着很刺耳。
“抱歉先生,没见过。我们这里没有来过这样的顾客。”小伙子回道。
“不管怎样,多谢你了。我要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麻烦快点,可以吗?”
年轻侍应将酒飞快倒上递给他,他付了钱,将酒一饮而尽,接着动身向外面走去。走了三四步,他突然停下,与醉汉面面相觑。醉汉咧嘴一笑,只见一道模糊的影子闪过,手中顿时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手枪,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将枪支稳稳地握在手中,一扫之前的醉汉模样。比起他现在沉静严肃的样子,我倒更像个喝醉酒的人了。皮肤黝黑的高大男子相当冷静地伫立着,他将头向后微微仰起,接着仍然静静地立在原地。
一辆汽车在外面飞驰而过。醉汉手中举着的是一把22毫米口径的自动式手枪,枪身前头还配有一个巨大的瞄准器。随着几声枪响,枪身上冒出一缕微不可见的白烟。
“永别了,沃尔道。”醉汉说道。
接着他将枪头转向我和吧台侍应。
那个皮肤黝黑的家伙中枪后像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才倒地身亡。他先是向后踉跄一步,用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臂在空气中无谓地挥动了一下,然后又向后踉跄了一步,头上的帽子先掉落地面,最后才面朝下一个倒栽葱狠狠摔倒在地。直到倒地后,他死去这个事实仿佛才尘埃落定,之前造成的一切声嚣躁动随之烟消云散。
醉汉马上身手敏捷地将桌面上的硬币一把装进口袋,整个人朝着门口的方向从凳子上滑下来,把枪架在身上,侧着身子往前走。我身上没有带枪,我没料到下楼买杯啤酒都会遇上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小伙子则躲在吧台后纹丝不动,大气都不敢出。
醉汉双眼紧盯我们,先用肩膀撞门试探了一下,接着便将它大力朝后一推。一股狂风顿时从门口刮了进来,把中枪倒地男子的头发吹起。醉汉望了他一眼说道:“可怜的沃尔道,我敢打赌我还把他鼻子弄流血了。”
门在他走出去后合上,我立马冲到门边——我老是反应慢人一拍。但幸好这次并不碍事。车子在外面传来发动的轰隆声,当我冲到人行道时,它那束红色的汽车尾灯正好打到隔壁的街角。我将汽车车牌号认真记下,就像记下自己第一次中了一百万的号码一样。
街上依旧车水马龙,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杀手刚刚逃离了案发现场。风继续猛烈地刮着,一支22毫米口径的自动式手枪扣动扳机时发出的咔嗒声,在呼呼的风声中听起来不过像一阵关门声罢了。我转身走回酒吧里。
那位年轻侍应仍然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他把手搁在吧台上,身体微微前倾,低头盯着倒地男子的背部。男子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弯下身子,把手放在他的颈动脉上测量脉搏。他再也不会动了——永远。
年轻侍应的脸慢慢涨红成像牛排的颜色,表情也变得异常冷酷。他的双眼迸发出与其说是震惊,倒更像是愤怒的眼神。
我点燃一根香烟,朝着天花板慢慢吐出一口烟雾,接着扔下一句话:“去报警。”
“他可能还有气呢。”小伙子说道。
“他用的可是22毫米口径的自动式手枪,这种枪百发百中。电话在哪儿?”
“店里没有安装电话。我装修店铺已经花光了所有预算。天啊,我可以为自己花的那800美元装修费讨个公道,朝他脸上来一脚吗?”
“这家店是你自己开的?”
“在没有发生这件事之前还是。”
他将身上的白色外衣和围裙一把拉下,绕过吧台走到外面。“我现在就把店门锁上。”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他走到门边,将门关上,然后从外面不停旋动门把手直到推动门闩锁上。我蹲下身子,将沃尔道的尸体翻了过来。我并不能一下子在他身上找到枪孔,仔细查看后才发现。他的西装外套上有两个极小的枪孔,就位于心脏的正上方。衬衫上还沾染了一些血迹。
那个醉汉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杀手。
警车要大约八分钟后才能抵达这里。此时,那个叫卢·佩崔勒的年轻小伙子又走回到吧台里面。他再次穿上那件白外套,将柜台里的钱数了数,然后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接着拿起一本小本子在上面涂涂写写。
我坐在另一边吧台的边上默默抽烟。一边看着躺在地上的沃尔道脸色渐渐变成一种死人特有的苍白,一边思索:那个死者提到的穿着印花外套的女子是谁?为什么沃尔道把车子停在外面时不关上引擎?为什么他看起来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那个醉汉是故意等待他还是恰巧出现在这里?
巡警们满头大汗地赶到这里。他们的体形看上去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其中一个警察的帽子戴得东倒西歪的,还在下面插了一朵花。当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尸体时,他将帽子上的花拔下,俯身查探沃尔道的脉搏。
“似乎已经没救了。”说着,他将尸体稍微朝正面翻了一下。“噢,对,我找到枪孔了,手法真是绝了。你们两个看到凶手了吗?”
我回答看到了。小伙子则继续躲在吧台后面默不作声。我还告诉警察凶手逃走时似乎开着沃尔道的车。
警察一把抽出沃尔道身上的钱包,将整个钱包快速翻查了一遍,然后低语道:“死者身上携有大量现金,但不见驾驶证的踪影。”说着将钱包扔到一边。“好了,我们没有碰他,看到了吗?我们只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他那辆凭空消失的车子。”
“鬼才信你没有碰过他。”卢·佩崔勒说道。
警察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好吧,朋友,我们确实碰过他。”
小伙子拿起一个高脚玻璃杯开始认真地擦拭起来。后面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擦拭它。
接着,一辆重案组警车鸣着警笛飞速驶进酒吧外的停车场停下。从车上下来两名警官、一名摄影师和一名化验师,他们一同走进屋里。两个警官我都素未谋面,就算在侦探这个行业混得再久,也还是不可能把一座大城市里的人认识完。
其中一名警官是个看上去和蔼文静的矮个子男人,脸上总是笑意盈盈的,有着一头黑卷发和温和机灵的眼睛。另一位则是个结实健硕的大块头,长颌骨,鼻子上青筋暴起,眼睛澄澈明亮。他像是个会酗酒的酒鬼,整个人看上去很有气势,但有点盛气凌人。他将我一路逼到酒吧的最里面朝墙站着,另外一名警官则将小伙子叫到跟前盘问情况。摄影师和化验师也开始进行拍照和指纹采集。
一名法医也走了进来,但因为酒吧内没有电话可以让他呼叫殡葬车,所以尸体暂时没法运回警局做进一步解剖,为此他极为恼火。
矮个子警官掏空了沃尔道的口袋,将他钱包内的东西通通倒到铺在桌面的那张大方巾里。我看到他倒出的物品有现金、钥匙、香烟、一条小手巾,然后就没有其他的了。
大块头警官一把将我推回吧台中间的位置。“把你钱包交出来。”他说道,“我是哥白尼克中尉警官。”
我将钱包递给他。他打开迅速看了一遍里面的东西后,把钱包扔回给我,然后掏出身上的本子将资料登记下来。
“菲利普·马洛?哈,是名私家侦探。你在这里是被委托了什么案子吗?”
“只是来喝一杯。”我说道,“我就住在街对面的本格伦德公寓内。”
“和这个小伙子很熟吗?”
“这家店开张以来我第一次到这里。”
“你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可疑之处?”
“没有。”
“觉不觉得这个小伙子对整件事的经过交代得太少了?你不用回答,把事情经过详细告诉我就好。”
我将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整整说了三次。第一次让他对整件事有个大致了解,第二次将细节给他细细道来,第三次则是让他检查我是不是提前把对话背得滚瓜烂熟糊弄他。他最后说道:“你提到的那些硬币令我很感兴趣。并且你说凶手能准确叫出死者的名字,却根本不能确定他会到这里来。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沃尔道并不确定他寻找的那名女子有没有来过这里,凶手当然也不能确定沃尔道会不会进来。”
“这件事真是令人捉摸不透。”我说道。
他仔细观察着我,我一本正经地看回去。“听起来像是宗积怨后的报复性案件,对吗?不像是经过周密计划的样子。逃走的方式也像是偶然为之。在这座城市里,一个人离开时不把车门锁上还是很少见的。再加上凶手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杀人,我可真猜不透。”
“我也不喜欢当目击证人。”我回道,“又不会有什么报酬。”
他咧嘴笑笑,露出的牙齿上烟渍斑斑。“凶手当时真的喝醉了吗?”
“你是指开枪杀人的时候?我可不那么认为。”
“我也是这么想的。接下来的工作没什么复杂的,我们只要找到开枪的家伙,把他带到警局里录口供就可以了。这里到处都是他的指纹。沃尔道之前一定就认识凶手,但今晚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见他。他应该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走进这家酒吧询问一名女子的下落。那名女子大概是跟他有约,但却失去了联络。这种刮着狂风的炎热夜晚,会毁掉一个女人出门化好的精致妆容的。她一定是平时等人时会习惯性走进店里,所以凶手才能预料到沃尔道会出现,干净利落地给他两发子弹后就迅速逃离现场,压根儿没有在乎你们两个的存在。整件事就是这么简单。”
“是的。”我说。
“这么简单就能结案真是没有意思。”他说。
他将头上的帽子一把扯下,把压在帽下那头乱蓬蓬的金发打松,接着用手抵住额头,露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接着,他拿出一方手巾,分别擦了擦自己那张长长的马脸和脖子后面还有手背。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梳子,他开始梳理起头发来,但梳理后的头发看起来更糟了。最后,他再次把帽子戴回头上。
“只是我有个地方想不通。”我说道。
“是吗?哪里?”
“沃尔道进来询问女子的下落时,能说出她的穿着。我想他今晚一定有跟她见过面。”
“那又怎样?也许是他去了趟洗手间回去后,发现女子不见了。也许她改变主意自己离开了。”
“你说得有道理。”我说道,“但那不是我疑惑的地方。我疑惑的是为什么沃尔道描述那名女子穿着的时候用词那么精准,这不是一般男人可以做到的。他当时形容的原话是‘一身蓝色绉纱真丝裙子,外搭女士敞式印花短夹克’。我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女士敞式短夹克,还有我可能会说蓝色裙子,或者更好一些,说出蓝色真丝裙子,但我绝不可能想得到‘蓝色绉纱真丝裙子’。”
过了一会儿,两个手提篮子的男人走了进来。卢·佩崔勒还在一边擦拭他手中的玻璃杯,一边跟矮个子警官交谈。
我们两个一起被带到了警局总部。
卢·佩崔勒被盘问背景资料时,整个人显得很淡定。他的父亲在卡特拉卡斯塔县的安提俄克附近有一个葡萄园农场,他给了卢1000美元让他去创业谋生。于是卢便花费了其中800美元租店装潢,开了这家鸡尾酒酒吧。
他们随后便让他离开,并叫他将酒吧停止营业,直到他们不需要再到现场采集指纹为止。他跟警察们握手道别,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他觉得凶杀案可能反而会给店里的生意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因为大家看到报纸后会对这个事情产生兴趣,这样就会到他的店里来,坐下喝一杯,好听他亲口讲讲事情发生的经过。
“这个小伙子真是个乐天派。”待他离开后,哥白尼克说道,“比我们强多了。”
“可怜的沃尔道。”我说道,“指纹采集顺利吗?”
“采集到的指纹有点模糊。”哥白尼克说道,“但我们会找到一个完整清晰的扫描上电脑,然后今晚就跟华盛顿这里的指纹库进行匹配。如果匹配不成功的话,就要麻烦你在这里待上一天到楼下看那些铁框肖像图找出凶手了。”
我分别跟他和他的拍档依巴拉握了握手,然后离开了。他们到目前为止仍然无法确定那名叫沃尔道的死者的身份,他口袋里也没有任何可以提供证明的东西。
2
大约晚上9点的时候,我终于回到家里楼下那条熟悉的街道。在进本格伦德公寓之前,我来回扫视了街上好几遍。酒吧在街道的另一侧,店里一片漆黑,原先聚集看热闹的人群都散去了,只剩下一两个人依旧好奇地东张西望,用鼻子抵着店门玻璃希望看清楚里面的情况。人们只看到法医和殡葬车来了,但大多数并不了解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街角药店里玩弹球游戏的那帮小伙子倒是对事情经过一清二楚。他们除了不知道怎样好好找份工作外,其他什么都知道。
狂风依旧在整座城市里呼啸,酷热干燥,将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屑卷起老高,打到墙上。
我走进公寓的大厅,乘电梯上四楼。电梯门打开,我走了出去,见到一个高个子女人正站在外面等电梯。
她一头棕色波浪卷发,戴着一顶缀有天鹅绒饰带的宽檐草帽,上面挂着个松松垮垮的蝴蝶结。一双湛蓝大眼睛,睫毛几乎要长到下巴那儿去了。她穿着一条看上去是绉纱丝质布料的裙子,款式简单但剪裁得体,外搭一件女士敞式印花短夹克。
“你身上穿的是一件女士敞式短夹克吗?”我问道。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像是面前有一层挡道的蜘蛛网,她努力要挥开似的。
“是的。你介意让开一下吗?我赶时间,想……”
我没有让开,反而用身体将电梯门挡住不让她进去。我俩望着对方面面相觑,然后她的脸上慢慢泛起了红晕。
“出门最好不要穿成这样子。”我说道。
“为什么?你怎么敢……”
电梯发出“叮”的响声,然后再次下降。我不知道她想要说些什么。她的声音不是那种在酒吧里常听到尖利刺耳的声音,而是软糯温细,像春天滋润万物的细雨。
“我不是调戏你。”我说道,“你陷进麻烦里了。如果他们乘电梯来到这层楼的话,你就只有一丁点时间赶去楼下大厅了。先把帽子和夹克脱下来,手脚快些!”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张化了淡妆的脸变得惨白了些。
“警察现在到处找你,就因为你穿着的这身衣服。给我点时间让我向你慢慢道来。”我向她说道。
她快速转了转头,看向身后的走廊。就凭她回眸的样子,我完全不能怪她这种虚张声势吓唬我的行为。
“你真是莫名其妙。不管你是谁,我是住在这里31楼的勒洛伊女士,我能确保……”
“那你来错楼层了。”我说道,“这里可是四楼。”话音刚落,电梯已经在楼下停住,从升降间里传来电梯门“哐当”打开的声音。
“到楼下去!”我冲她厉声吼道,“快!”
她迅速摘下帽子,脱去身上的印花外套。我捧着它们,然后卷成一团夹在腋下。挽着她的手肘,我带她一个转身,朝楼下大厅走去。
“我住在42号房,就在你房间对面的楼上。你有选择相不相信我的权利。我再强调一次,我不是想调戏你。”
她快速伸手理了理头发,像一只精心梳理羽毛的小鸟。那动作没有个十年八年一般人学不会。
“去我房间。”她说。接着把包用手臂挽着,快步走到楼下大厅。电梯在楼下停着,等它停下时她也跟着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身面对着我。
“楼梯在电梯口后面。”我轻声提醒。
“我在这里没有房间。”她说道。
“我也认为你没有。”
“他们正在到处找我吗?”
“是的。但在明天之前他们还不至于为了找你,把整个街区翻个底朝天。况且只有确认沃尔道的身份后他们才会开始这么干。”
她一脸疑惑地盯着我:“沃尔道?”
“噢,老天,你不认识沃尔道?”我说。
她缓缓地摇摇头。又听到电梯开始关门下降的声音了。她那双湛蓝的眼睛开始流露出越来越深的恐惧,像一阵湖面泛起的涟漪。
“不认识。”她屏住呼吸道,“请你快带我离开这里。”
我们马上到我房间门口了。我一把将钥匙插进锁孔中,转动门锁把门打开,然后向内推开了门。我走进房间将灯点亮,她一阵风似的经过我身边,飘了进去。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味。
我关上了门,将帽子扔在房间的椅子上。她一进门就径直走到我平时用来下棋的一张小牌桌边,上面摆着一盘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残局。进屋将门锁上后,她整个人马上平静了下来。
“看来你是名棋手。”她警惕地说道。听起来就像正在观赏蚀刻版画一样,我倒希望真是如此。
我们两个都静静站着,认真聆听远处电梯门传来的哐当声,然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走到了走廊的另一边。
我露齿笑笑,但是因为紧张的缘故,不是心情愉悦。接着我走到厨房里,想要翻找出两个玻璃杯,这才意识到自己腋下还夹着她脱下来的帽子和夹克短外套。我走到壁床后的衣帽间,将它们通通塞进一个抽屉里,然后回到厨房,往拿出的两个高脚杯里倒上苏格兰威士忌。
当我端着酒杯回到房间时,她的手里正握着一把枪。那是一支把手上镶有珍珠的自动式小手枪。她把枪指着我,眼睛里满是惊恐。
我双手各拿着一杯酒,停下脚步说道:“这股热风大概害你神志不清了。我是一名私家侦探,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她脸色变得惨白,朝我轻轻点了点头。我慢慢向她走近,将酒杯放到她脚侧,然后后退,将自己那杯也放在地上。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我从身上掏出一张崭新的名片。她坐下了,左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右手举着枪。我把名片轻轻放到她的酒杯旁,然后在自己那杯旁坐下。
“永远不要让任何一名男子靠你那么近。”我说道,“除非你是真心实意。还有记得拿着枪时将保险栓拴上。”
她把目光投向地面,整个人战栗不已,然后将手枪放回包内。接着将酒杯举起,一口气喝掉一半,然后用力放下酒杯,终于把名片拿了起来。
“一般人过来我可不会给他们这种酒喝。”我说道,“这酒可价格不菲。”
她噘了噘嘴。“我猜你想要钱。”
“啊?”
她一声不吭,手再次放在包上。
“不要忘记拴上保险栓。”我说。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我继续道:“我刚才提到那个叫作沃尔道的家伙大约有5英尺11英寸高,身材瘦小、皮肤黝黑,拥有一双亮晶晶的棕色眼睛,薄嘴唇,鼻子细挺。身穿黑色西服套装,口袋上还露出一方白手帕,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你能想到是谁吗?”
她再次举起酒杯。“他就是你刚才提到叫沃尔道的人啊。”她说道,“嗯,他到底怎么了?”她的声音现在变得尖利起来。
“呃,事情很有意思。楼下街道过去对面有一家新开的鸡尾酒酒吧——不如你说说你今晚一晚上在什么地方?”
“大多数时间在车上坐着。”她冷酷地说道。
“你在这里的时候没有留意到街道对面有过一阵骚乱吗?”
她的眼神想极力否认,但失败了。她张嘴说道:“我听到那边的骚乱了,还看到有警察和闪着红光的警灯。我想那里大概有人受伤了。”
“是有个人受了伤,就是我们刚才提到叫沃尔道的家伙。他去酒吧打听你的下落,向我们形容了你的样貌和穿着,结果后来被射杀了。”
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表情也变得呆滞。嘴唇开始发抖,一直抖个不停。
“我当时在案发现场。”我说道,“正在和经营酒吧的年轻小伙子聊天。那里只有我和他,再加上一个坐在小矮凳上的醉汉。那个醉汉在那里一直自顾自地喝酒,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沃尔道走了进来,向我们打听你的下落,我们说没有见过,他便要转身离开。”
我停了下来,啜饮着手中的酒,一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我喜欢注意她的反应,望着她的眼睛令我目眩神迷。
“正要离开的时候,那个之前表现得对一切漠不关心的醉汉忽然叫出他的名字,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手枪,朝他身上来了两发子弹。”说着我用手打了两个响指,“像这样,然后就死了。”
她对我刚才所说的一切置若罔闻,面对着我大笑起来。“这么说是我的丈夫雇你来监视我的咯。”她说道,“我就知道整件事只不过是场表演。你和你口中所指的沃尔道。”
我愣住了,呆呆地盯着她。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容易嫉妒。”说着她打了个响指,“不管怎样,连司机都不满的话嫉妒心未免也太强了。嫉妒斯坦还算情有可原,但连约瑟夫·克茨斯都……”
我整个人如坠雾中,摸不着北。“女士,我想我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叫斯坦或是约瑟夫·克茨斯的人。可以麻烦你给我好好解释一番吗,我甚至不知道你有司机,住在这附近的人都不雇司机。至于你的丈夫,对,我们的确有时会有像这样子的丈夫上门委托,但并不常见。”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手一直搁在包包附近,一双湛蓝眼睛里闪烁着微光。
“你真不会撒谎,马洛先生。不,是实在太差劲了。我知道你是名私家侦探,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你设套骗我到你的公寓这里来,如果这里确实是你的公寓的话。我想这里更可能是某个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出卖的烂人的公寓吧。你不过想要恐吓我,好勒索我一笔,也好向我丈夫勒索一笔。说吧。”她屏住呼吸道,“你想要多少钱?”
我将手中的空杯放到一边,靠回身子说道:“请原谅我必须要抽一根烟,我现在整个人都神经紧张。”
我打火点烟,她使劲盯着我,脸上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好像就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她都不会怕一样。“这么说来,约瑟夫·克茨斯是他的名字。”我说,“那个在鸡尾酒酒吧里被凶手叫沃尔道的男子。”
她笑了笑,露出有点鄙夷的样子,但仍旧不失风度。“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你想要多少钱?”
“你为什么要跟约瑟夫·克茨斯见面?”
“我要去买回他从我这里偷走的一个东西。那个东西价值不菲,同时对我来说弥足珍贵。大约值15000美元。是我曾经深爱的男人留给我的遗物。他已经死了!就死在那里!他死了!死在一架失事爆炸的飞机里!去吧,你尽管去告诉我的丈夫这件事,你这个卑鄙无耻的鼠辈!”
“我既不卑鄙可耻,也不是你说的什么鼠辈。”
“不用狡辩了,你就是那种卑鄙可耻之人。你大可放心大胆地把这些事告诉我丈夫,我也会找个好时机亲自告诉他。他可能早就对这些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我咧嘴笑道:“真是聪明人的做法。我还应该知道些什么吗?”
她抓起酒杯,将里面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他老怀疑我私下跟约瑟夫约会。也许我跟他是有私下碰过面,但那又不是为了缠绵。我才不会跟一个司机发生关系,他原本只是个流浪汉,是我在前门台阶上发现后,给他提供工作和吃穿。就算我想风流,也不至于堕落到这种地步。”
“女士。”我说道,“我确定你没有这么做。”
“我现在要离开这里。”她说。“你尽管试试能不能拦住我。”说着她从包中一把拎出那把珍珠手柄的手枪指向我。我坐在原处纹丝不动。
“你为什么不反抗,你这个不知名的讨厌鬼。”她暴怒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私家侦探?你也许其实是个大骗子呢。这张名片什么都说明不了。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印一大沓这样的东西。”
“你说得没错。”我说道,“并且我自作聪明地提前两年入住这里,今天还故意到街对面的酒吧去见那个叫沃尔道,但真名其实是约瑟夫·克茨斯的被人杀害了的男子,好等你搬家之际向你勒索一笔。你打算用来买某个东西的那15000美元准备好了吗?”
“噢!我猜你一定以为你可以阻止我。”
我模仿她的语气嘲弄道:“噢!我猜我现在可以算作一个持枪自卫的艺术家,是吗?女士,请问你可以放下那把枪或是把它的保险栓拴上好吗?看到这么漂亮的一把小手枪被人像耍猴一样用,让我这个做私家侦探的很惆怅。”
“在你身上真是找不出一处招人喜欢的地方。”她说,“别挡道。”
我一动不动,她也没有动静。我们都干坐着,相互对峙。
“在你离开之前再告诉我一个秘密。”我恳求道,“你跑到公寓楼下来所为何事?约了人在街上碰面吗?”
“别傻了。”她打了个响指,“我没有要到街上去。我撒了谎。这是他的公寓。”
“他是谁?约瑟夫·克茨斯?”
她使劲点头。
“我刚才向你描述过的那个人就是约瑟夫·克茨斯吗?”
她再次使劲点头。
“好吧,至少我现在了解到了一些真相。你有没有意识到,沃尔道在被射杀之前描述了一番你的穿着,那番描述警察现在知道了,然而警察不能确定沃尔道的身份,所以想找出这个人来帮助他们确认身份?你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吗?”
她突然开始摇晃手中的枪。低头盯着,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然后慢慢将它放回包里。
“我真笨。”她喃喃自语,“就冲我跟你聊天这件事我就够傻的了。”她盯着我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深深呼吸了一下。“他告诉了我自己住的地方,看上去没有一丝恐惧,我猜他是想要勒索我。本来我们约好在街上碰面的,结果我迟到了。等我赶过去,那里已经站满了警察。所以我又原路折回,在车上坐着等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他出现。我只好上来公寓找他,敲了好一阵子门都没人回应,我只好又回到车里继续等。我一共上来这里三次了,最后一次我飞快走来这里打算乘电梯下去。在此之前我已经在三楼被别人撞见过两次。然后我遇到了你,这就是所有的经过。”
“你提到过你的丈夫。”我咕哝道,“他在哪儿?”
“他正在开会。”
“噢,开会。”我揶揄道。
“我的丈夫在公司里是个重要角色。总是有大大小小的会议等着他开。他是一名水电工程师,经常满世界飞来飞去。我会让你知道……”
“先不用浪费口舌跟我说这些。”我说,“我会找天约他共进午餐让他亲口对我说的。不管约瑟夫原先手头上拿了你什么东西,现在都一文不值了,就像他一样,已经死翘翘了。”
“他真的死了?”她低语道,“真的吗?”
“他真的死了。”我说,“他死了,女士。他早就死了。”
她终于相信我所说的话,我也没料到她这么轻易就相信了。一片寂静中,我们听到了电梯在楼层里停下的声音。
门外一阵正向这里过来的脚步声。我俩迅速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将手指放在嘴上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她则坐着一动不敢动,表情异常僵硬。一双大蓝眼睛变得跟眼睫毛投下眼睑的那层阴影一样黑暗。屋内一片寂静,只剩下屋外狂风继续敲打窗户的声音。每次到了刮圣安娜风的季节,不管是不是灼热难耐,都要紧闭窗户。
正当我们都猜想那阵脚步声只是有人经过发出的寻常声响而开始稍稍安心的时候,脚步声突然在屋外响起,停在了门口,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我指指壁床后面的衣帽间。她将包背在身体一侧,悄无声息地起身。我再次指指她仍放在地上的酒杯,她马上将酒杯拿起,迅速穿过铺在房间大厅的地毯,推开门钻进了衣帽间,顺便将门静静地带上。
我突然想不透为什么要给自己身上揽上这样子的麻烦。
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我的手心都开始冒汗了。我费力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冲外面答应了一声。然后过去打开了门,忘记捎上一把枪在手上,真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3
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他来。也许沃尔道一开始也认不出他。他之前在鸡尾酒酒吧里一直戴着一顶帽子,现在把它脱了下来。他头上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没有,反而满是结痂发硬的白色伤疤。现在的他看上去比之前老了不止二十岁,简直像是改头换面,完全变了个人。
但我马上就认出了他手中那把枪,还是那把带着巨大瞄准器的22毫米口径自动式手枪。我也记得他的眼睛,那双像蜥蜴一般狭窄尖利,闪着贼光的眼睛。
他孤身一个过来。随后将手枪轻轻贴着我的脸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对,是我,我们又见面了,一起进去聊吧。”
我向后退去,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他可以轻易关上门,又不至于动作幅度太大。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很满意我的这一举动。
我没有害怕,我只是被他用枪抵着,不敢有任何举动。
关上门后,他用枪指着我继续逼我慢慢后退。直到我的腿肚子撞上了一个东西。他的眼睛紧盯着我的双眼。
“是张牌桌。”他说道,“某个傻子在那里下棋。是你吗?”
我咽了口唾沫。“算不上会下棋,我就是业余时间玩玩消遣一下。”
“那就是说有两个人。”他用一种略带嘶哑的尖细嗓音说道。像是喉咙被警察拿着皮革金属棍棒大力殴打过一样。
“只是一局残棋。”我说,“没有跟其他人下棋,你仔细瞧瞧那些棋子。”
“我看不懂。”
“只有我自己一个。”我说道,声音不可抑制地发抖。
“这无关紧要。”他说道,“反正我迟早会被警察找到逮捕起来,要么是明天,要么是下周,谁知道呢?我就是不喜欢你的样子,伙计。还有酒吧里那个小白脸,看上去就像那些在福德姆里运动队当左前锋的总趾高气扬的家伙,像你们这些人都该下地狱!”
我纹丝不动,同时一声不吭。手枪上的瞄准器还抵在我的脸上,像要跟它继续保持亲密接触一般。男子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桩买卖还很划算。”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像我这样的老手不会留下完整的指纹让警察追查到。现在对我最不利的只剩下两个目击证人了。把你们两个干掉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沃尔道怎么就惹到你了?”我尽力让自己听上去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好遮掩自己吓到浑身战栗的事实。
“跟他合作抢劫一家银行害我在密歇根的监狱里蹲了整整四年。他倒好,逍遥法外了。在密歇根那四年里我可没少吃苦头,他们会折磨你到恨不得跳进娘胎再出生一次,好乖乖听话。”
“你怎么知道他会在那里出现?”我哑着嗓子道。
“我不知道。噢,是的,我在到处寻找他的踪迹。我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见面。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在街上曾经看到过他,但一下子就没了踪影。之后我就没有费功夫去找他了,但昨晚却被我瞎猫碰到死耗子撞见了。沃尔道,这家伙真是有意思。他现在怎么样了?”
“早就一命呜呼了。”我说。
“看来我宝刀未老。”他咯咯窃笑,“不管是喝醉还是清醒的时候。可惜这事办得再漂亮也不会有什么报酬。他们开始在市里通缉我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一把将枪口戳到我喉咙上。我干咳不已,差点本能地要抓住那把枪。
“不。”他轻声提醒我,“不要想那么干。你不是那种冲动的笨蛋。”
我将手缩回,垂放在身侧,将手心转向朝着他举起双手。他对我的这一举动很满意。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碰过我,只是一直用枪抵着我的身体。似乎也不担心我身上有没有带枪。事实上他也不会担心——如果他真想一枪干掉我的话。
虽然又回到那个街区,但他看上去对什么都毫不在乎的样子。也许是那阵持续的热风对他造成了影响。它们现在正在外面呼啸着,使劲拍打在房间紧闭的窗户上,就像码头下总是翻涌不停的海浪。
“他们采集到了指纹。”我说,“只是不知道完不完整。”
“指纹是完整的,但不能进行电子传送就完事。他们要费点功夫把它航空邮到华盛顿去,再寄回鉴别结果到这里。知道为什么我能找到这里来吗,朋友?”
“你在酒吧里听到了我和那个小伙子的谈话内容。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和住的地方。”
“那是我找到这里的方法,我问的是原因。”他朝我微微一笑。那真是我见到过看上去最无耻的微笑。
“省省吧。”我说道,“把你送上绞刑架的家伙可不会叫你猜他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说吧,你就是个狠角色。料理完你之后我就去会会那孩子。我刚才从总部一路尾随他回家,但我不得不指出,你才是那个首先报警的家伙,所以我就先找你来了。我开着沃尔道租来的车,从市政府那里就开始跟踪他回家。可是从警局总部就开始咯,朋友。那些警察真够可笑的,就算你面对面坐在他们大腿上他们也认不出你来。他们整天净开着那些警车在街上瞎溜达,间或拿着手中的枪开两下,顺带撞飞两个路人。一个是在车里打瞌睡的出租车司机,一个是上了年纪在二楼清洗拖把的清洁工阿姨。但还是没抓到我这个他们千辛万苦想要通缉归案的犯人,真是帮可笑至极的废物。”
他将枪口抵着我的脖子转动,开始目露凶光。
“我有的是时间。”他说道,“沃尔道租来的车子不会马上就被发现,他们也没那么快可以确认他的真实身份。我对沃尔道了解得很,他是个聪明人,一个机警的小子。”
“你再不把枪从我喉咙拿开,我就要吐了。”我喊道。
他再次微笑起来,将枪口下移到我心脏的位置。“换到这地方还可以吧?给你个机会,说说想我什么时候开枪。”
一定是我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壁床旁衣帽间的门在黑暗中打开了一丝缝隙。一开始只有一英尺的宽度,然后慢慢打开到有将近四英尺。我看到了她躲在门后张望的双眼,但不敢盯着她看。我连忙紧盯住秃头男子的眼睛,不想让他的视线离开我身上。
“怕了吗?”他轻轻说道。
我抵住枪口向前倾了倾身,然后开始浑身发抖。我想他会很乐意看到我发抖的样子。女人举着自己那把小手枪,从她藏身的门后走了出来。我心里暗暗为她祈祷。只要她跑去开门,或者发出哪怕一声尖叫的话,我们俩就死翘翘了。
“好了,不要磨蹭一个晚上。”我颤抖着说。我的声音听上去虚无缥缈,像是街对面那台老旧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
“我就爱看你们临死前吓得半死的样子,朋友。”他微笑起来,“我就喜欢你们这样子。”
女人在他的身后悄悄地移动身子,没有发出一丝响声,简直像浮在半空前进一样。但这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帮助,他才不会和她进行斡旋。我只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五分钟,但仿佛已经认识他一辈子的时间。
“小心我要大喊救命了。”我说道。
“好呀,你爱喊就喊。来呀,尽管喊吧。”说着,他脸上露出邪恶的微笑。
她没有过去开门逃跑,而是站在他的身后。
“好了,那我开始喊了啊。”我说。
就好像那句话是暗号似的,她猛地将枪戳在他的肋骨上,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发出一丝响声。
他的身体立刻做出了一系列反应,就像叩击膝盖时会产生膝跳反射一样。他的嘴唇张开,双手跳动了一下,背部也随之稍稍弓起。枪口随之指向了我的右眼。
我蹲下身子,使出全身的力气用膝盖朝他胯下顶了一下。
他缩着身子低下了头,我顺势朝他下巴砸上一拳。我朝他挥拳的时候带着像要往第一条通贯大陆的铁道上砸下最后一颗钉子的决心。活动关节时我还能感受到指间传来的痛楚。
他的枪扫过我的脸侧但没有扣响,整个人开始重心不稳趔趄起来。因为极度痛苦,他开始身子左侧倒地呻吟起来。我用力朝他右肩踢了一脚,枪支随之掉落,一路滑到铺在地板凳子下的毯子上。我听到身后棋子散落一地的叮当声。
女人站在他跟前,低头望着他。接着她睁着一双惊恐万分的黑色大眼睛盯着我。
“你征服了我。”我说道,“从现在开始我的一切都属于你,直到永远。”
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使劲瞪大自己的双眼,大到能清楚看到她蓝色瞳孔下的眼白。她举着手枪快步后退到门口,把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摸索到门上的把手,然后转动把手将门一把拉开,瞬间跑到没了影儿。
门在她身后关上。
她只顾着走,全然不记得还在屋内的帽子和夹克外套。
她只拿着把枪,而且为了防止走火,枪的保险栓还拴得好好的。
除了屋外持续呼啸的风声,房间里一片寂静。接着我听到他躺在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的脸已经因为疼痛变得青白。我走到他身后,搜了一遍他全身,想要找出更多他藏在身上的枪支,但一无所获。我从抽屉柜子里翻出一副手铐,从前面铐住他的双手手腕。如果他不拼命挣扎的话,它们是能治住他的。
虽然正忍受着巨大的疼痛,他的一双眼睛仍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似乎想用眼神马上将我送进坟墓里去。他躺在地板的中央位置,仍像刚才一样将身子侧向左边。这个面容扭曲、皮肤干瘪的秃子,正张开嘴巴露出牙齿上镶着的廉价银质填充物。他张开的嘴巴就像个无底的黑洞,气息微若无声,还时不时呛住,有一搭没一搭地呼吸着,整个人虚弱无力。
我走进衣帽间,将衣橱里的抽屉打开。她的帽子和夹克衫就躺在我的衬衣上。我将它们折叠好搁到抽屉后面的底部,然后将衬衣整理好放在上面。接着我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上一杯纯威士忌。我没有马上喝,而是将酒杯放下,静静伫立了好一会儿,听着屋外那股不停拍打窗户的热风传来的响声。下面停车库的门被风吹得哐当作响,一根经过多年日晒雨淋开始裸露在外的电线在狂风中不停撞击着建筑的表面,听上去就像拍打地毯的声音。
酒很快就在我的身体里起了作用。我回到客厅,将窗户通通打开。躺在地上的那个家伙也许没有闻到女人留下的那股淡淡的檀香味,但不能打包票别人进来会闻不到。
等味道散去后,我将窗户关好。用手擦去额头沁出的汗水,然后拨通了警局总部的电话。
哥白尼克接的电话。他用自己那盛气凌人的声音说道:“嗯?马洛?先别告诉我,我敢打赌你又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抓到凶手了吗?”
“我们暂时别提这档子事好吗,马洛。你知道的,事情总是不会那么快就能尽如人意。”
“好吧,我不管他到底是谁了。你们赶紧过来把人从我的公寓地板上带走就行。”
“上帝耶稣!”话筒里传来他变得激动低沉的声音,“你等一下,等我一会儿。”他走开了好长一段路,我仿佛还听到了关门的声音。最后,他再次拿起话筒。“用枪打中他了吗?”他柔声问道。
“用手铐铐住了。”我回答,“接下来就把他交给你们了。我不得不用膝盖顶了他一下,但他没什么大碍。他到这里来想要把我这个目击证人灭口。”
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传来一阵甜得发腻的声音:“听着,朋友,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我一个。”
“将现场保持原样,不要四处张扬,知道了吗?”
“你觉得我会出去把附近的流浪汉都招呼过来做观众吗?”
“别生气,朋友,放轻松点。待在原地不要乱动。我马上就赶到那里。也不要乱碰房里的东西。知道了吗?”
“没问题。”我将自己的地址和公寓房号给他再说了一遍,好让他顺利到达。
我可以想象他那张颧骨突出的脸上此刻正神采飞扬。我从地板椅子下捡起那只22毫米口径手枪,将它握在手中坐下。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响起一阵敲门声。
哥白尼克独自赶了过来。他一步跨过门廊,带着狡猾的笑容将我推进房内,把门“砰”的一声推上。然后将背部抵在门上,一只手垂在大衣左侧,瘦骨嶙峋的脸上是一双呆滞、凶残的眼睛。
他将目光下移,看到了躺在地板上的男子。男子的脖子正在微微抽搐,一双眼睛急速翻转,像是生了什么病。
“确定就是这个家伙吗?”哥白尼克的声音略带嘶哑。
“确认无误。依巴拉去哪儿了?”
“噢,他没空过来。”讲这话时他正眼都没瞧我一下,“手铐是你的吗?”
“是的。”
“打开它们的钥匙呢?”
我把钥匙扔过去,他一把接住,然后单膝跪在杀手旁边,将他手腕上的手铐取了下来,扔到一旁。之后他从裤子的屁股口袋里掏出自己那副手铐,将秃头男子双手扭到他身后铐上。
“够了,你这个浑蛋。”杀手病恹恹地说道。
哥白尼克咧嘴笑笑,挥起拳头朝男子嘴上狠狠砸了一拳。他的头被砸得向后猛地一仰,幅度之大,几乎要把脖子扭断了。鲜血从他的嘴角慢慢渗出。
“拿条毛巾过来。”哥白尼克命令道。
我拿了条手巾递给他。他将它粗暴地塞进杀手嘴中,站起身子,将手指插进自己那头凌乱的金发中揉搓着。
“好了,将事情经过告诉我。”
我将整件事原原本本给他说了一遍,但绝口不提女子的部分。所以事情听上去有点令人哭笑不得。哥白尼克望着我,一言不发。他用手抚摩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然后像之前在酒吧里那样,从身上掏出梳子,开始一丝不苟地将头发梳得服服帖帖。
我走到他身边,将杀手的枪递给他。他随意看了一眼,将它丢进大衣侧边的口袋中。他的眼神像隐藏着什么东西,脸上也不自觉露出一个严酷而明亮的笑容。
我弯下身子将散落在地的棋子捡到棋盒里。然后将棋盒放到壁炉架上,移正牌桌歪掉的一条腿,还四处整理了一番。整个过程哥白尼克都站着静静地看着我。我希望他能想通一些事。
最终他想了出来。“这个家伙使用的可是22毫米口径手枪。”他说道,“他选择这把手枪因为他能驾驭它,这证明他身手相当不错。他敲开了你的门,将枪口抵在你的肚子上,逼你进屋里,然后对你说他来这里是打算把你杀人灭口的,然而却被你拿下了。还是赤手空拳的情况下独自拿下的。你还真是身手了得呀,朋友。”
“听着,”我说道,眼睛盯着地板,我拾起一颗棋子,在两指间将它来回翻转,“我正在努力破这局残棋,不要害我分神。”
“你的小脑袋瓜里装了些隐瞒起来的事,朋友。”哥白尼克轻声说道,“你不会不自量力到想糊弄一个经验成熟的警察吧,对吗?”
“你一副对我步步紧逼的样子,我还想问你是什么事呢。”我说道,“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躺在地板上的男子从塞着毛巾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他光秃秃的头上满是渗出的汗珠。
“怎么了,伙计?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哥白尼克几乎对他窃窃私语道。
我快速瞄了他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开。“好吧。”我说道,“你清楚得很,我不可能仅凭一己之力将他制服,他当时可是拿枪指着我,而且指到哪儿看到哪儿。”
哥白尼克眯起眼睛,用其中一只眼睛斜睨着我。“说下去,朋友。这也是我怀疑的一个地方。”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几步,好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我开口,用缓慢的语调说道:“有一个小孩,他专门在泊伊尔高地附近混,靠抢劫谋生,但失手了。就是干那种从加油站抢劫几个零钱的低端活罢了。我认识他们一家子,他本性并不坏。他过来想找我讨几个钱做交通费。敲门声响起时,他一溜烟躲进了这里……”
我指指壁床旁的衣帽间门口。哥白尼克将头轻轻地来回转动,同时眨巴着眼睛。“这个小孩带了枪。”他说道。
我点点头。“他当时还在背后拿枪对着杀手。那是非常需要胆量的,哥白尼克。你得放过他,保证他不被卷进这件事。”
“你在帮他求情是吗?”哥白尼克柔声问道。
“他说现在暂时还没有必要。但他害怕以后会有需要。”
哥白尼克笑了起来。“我是个刑警。”他说道,“我不清楚,或者说,我压根儿不在乎这些事。”
我指指地上被铐住的犯人温言道:“是你抓住他的,不是吗?”
哥白尼克继续保持微笑,伸出自己发白的舌头舔了舔厚厚的下嘴唇。“我怎么办到的?”他低语道。
“从沃尔道身上取出子弹了吗?”
“当然。两颗长长的22毫米口径手枪装填子弹。一颗直接贯穿了肋骨,另一颗还保存完整。”
“你真是个细心的人。把角角落落都找仔细了。你调查过我的事儿了吧?你到这里来是想看我用的是什么枪?”
哥白尼克站起来,像刚才一样单膝跪在杀手的身旁。“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伙计?”他将头俯下,凑近他的脸说道。
男子再次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呜呜声。哥白尼克站起身喊道:“谁在乎他说的是什么?你继续,朋友。”
“你本来没打算能有什么收获,只是过来看看我住的地方。然后当你搜到那里时。”说着我指指衣帽间,“我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心里有点不高兴。接着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进到屋里,然后你偷偷溜出来,一把擒下了他。”
“啊。”哥白尼克咧嘴大笑,露出满嘴的牙齿,“你说得对,朋友。然后我就给他脸上痛快挥了一拳,一脚踢中他的胯下,将他一把拿下。你手中没枪,他突然猛地朝我转头,所以我就把他从左侧一下摔倒在地。怎么样?”
“很好。”我说。
“你在警局里录口供的时候也会是这番说辞吗?”
“我保证。”我说。
“我会保护你的,朋友。你对我不错,我会回报你的。那孩子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如果他有任何需要,到时尽管知会我。”
他走到我跟前,伸出自己的手。我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上一片黏糊糊的东西,像死鱼表皮的分泌物一样。他和他这双黏糊糊的手令我作呕。
“还有一件事。”我说道,“你的搭档依巴拉,你过来这里不带上他,他不会生你的气吗?”
哥白尼克伸手揉揉自己的头发,然后掏出一张巨大的黄色丝质手帕擦了擦帽檐。
“那个几内亚黑人?”他讥诮一笑,“让他见鬼去吧!”他将脸凑到我跟前,鼻子呼出的粗重气息喷到我脸上。“不会有问题的,朋友,这是我们俩之间的小秘密。”
不出所料,他的口气难闻极了。
4
哥白尼克撒谎的时候,警局办公室里算上我一共有五个人在场:一个速记员、警长、哥白尼克自己、依巴拉,还有我。依巴拉靠着墙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帽子压得很低,几乎要把眼睛遮住,但依旧可见他温和的目光在帽子下时隐时现。他那线条明显的拉丁式嘴角上一直挂着一抹微笑,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哥白尼克,哥白尼克则根本没有看过他一眼。
外面的走廊通道上挂着我和哥白尼克握手的合照。哥白尼克挺直身躯,手持警帽在身侧,手中还握着枪,脸上挂着一副严肃刻板的表情。
他们说他们已经确认了沃尔道的真实身份,但不能告诉我。我不相信他们的说辞。因为我看到警长办公桌桌面上摆着一张沃尔道的遗照。他们将他的遗体做了好一番装扮,头发梳得服服帖帖,领带端端正正挂在脖子上,柔和的灯光恰到好处地打在他的眼睛上,使它们看上去闪闪有神。如果不是心脏上的两个弹孔,没有人能看出这是一张死人的照片。他看上去就像个风流倜傥的翩翩美男子,正在苦恼该带个金发姑娘还是红发姑娘回家。
我回到家中时已是深夜。正当我努力翻找钥匙,想把门打开时,从黑暗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听到一个人喊道:“请给我点时间!”但我听得出这声音。我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辆停在路缘边的凯迪拉克敞篷车。车子没有开灯,街灯投射下来,正好照在一个女子明亮的双眼上。
我走过去。“你真是愚蠢至极。”我说。
“上车。”她说道。
我爬上车子,她随即启动车子沿着弗兰克里大道开了一个半街区,继而转入金思丽大道继续前进。车外炎热的狂风还在怒吼,升起的气浪像要把大地燃烧起来。一间公寓的边窗没有关上,从屋内收音机里传出阵阵欢快愉悦的音乐声。到处车满为患,但她还是在一辆帕卡德篷式小轿车旁找到了一个空位,小轿车前的挡风玻璃上还贴着汽车商的贴纸。她娴熟地将车子停到路缘边,然后身子靠回椅背上,将戴着手套的双手轻轻搁在方向盘上。
她现在一身黑色衣服,或者说是接近深棕的颜色。头上戴着一顶滑稽的小帽子。我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阵阵檀木香水味。
“我对你太不友善了,对吗?”她问道。
“是你救了我的命。”
“发生什么事了?”
“我打了电话到警局里,对一个我厌恶的警察撒了几个谎,让他对我说的话深信不疑。你救我脱离他魔手的那个家伙,就是杀害沃尔道的凶手。”
“所以说,你没有向他们说起过我?”
“女士。”我再次说道,“你可是救了我的命的大恩人。你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我乐意为你效劳,定当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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