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繁华酒肆密室开红 寂寥小院主事悬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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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爵把他手一拦,挤眼笑道:“莫急嘛,俺这里有了四句。”说罢念了出来:

左手相同姊妹姑,

头上相同大丈夫。

不是我大丈夫,

如何弄得你许多姊妹姑。

才念完,郝一标就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嘴中连喊着:“妙,妙!”游七也忍俊不禁,掩着口嗤嗤地笑。那三位道姑,除了掌酒的妙芝梗着颈子一动也不敢动,余下两个都把头低到桌面之下。

“游兄,徐兄说得好不好?”郝一标笑得喘气,问道。

“好,只是太粗了。”游七睃着妙蕙,忍住笑答。

“俺是粗人,只能说这等粗话,你是秀才出身,下面就看你狗子进茅厕——闻(文) 进闻(文) 出了。”

徐爵说着,又把弓鞋移到妙蕙头上放好。

游七盯了一眼妙蕙,关爱地说:“你顶好了,当心洒出来要吃罚酒。”说罢,伸手慢慢摩挲着脸颊上那颗朱砂痣。不一会儿,他清咳一声,便有板有眼地吟诵起来:

左手相同糠粃粝,

头上相同屎尿屁。

不吃这糠粃粝,

如何放得出许多屎尿屁。

游七吟声才落,徐爵就一惊一乍说道:“老游,你这家伙,是在变着法儿骂俺哪!”

游七回道:“徐兄才会说笑话,我哪敢骂你。”

“不是骂我,未必你说你自家放屁?何况,这四句搭不上男欢女爱,犯规了,罚酒!”

徐爵话音一落,郝一标赶紧起身执壶,对妙蕙说:“小姑子,你得连喝三杯。”

“怎么该咱喝?”

“这是规矩,你与游老爷配对子,他犯了规,就得罚你三杯。”

“老爷,小奴家不会饮酒。”妙蕙红着脸答。

“不是老爷欺侮你,这是事先讲好的规矩,咱不能改变,徐兄,你说呢?”

“对,不能变。”徐爵故意虎着脸,粗声说道,“你不喝,俺们就往你嘴里灌。”

妙蕙小小年纪,没见过这阵势,竟吓得眼眶里噙满泪水。妙兰见此连忙解围,伸手过去拿那酒盏,说:

“妙蕙年小,从来酒不沾唇,这三杯酒,我替她喝了。”

“慢!”郝一标拦住妙兰的手,说,“你跟我是一对儿,他们那对儿的事与你有何相干?要代,也轮不到你代。”说着,拿眼睃着游七。

游七见妙蕙吓成那个样子,心里早已动了恻隐之心,想替她代酒,只是无从开口,这会儿逮着郝一标的话把儿,连忙说道:

“郝老弟的意思,是要我游某吃下这三杯酒是不是?”

“你吃嘛,就不是三杯。”郝一标挤着眼,拖腔拖调地说。

“多少?”

“翻倍,六杯。”郝一标做了个手势。

“你这是欺负人。”

游七想争辩,但徐爵与郝一标两个不由分说,站起身来,架着他一连灌了满满六杯,灌得太急,游七呛着气管,猛猛地咳了好一阵子。

把游七捉弄了一番,徐爵心中甚为快活,又转向郝一标,说道:“郝老弟,现在轮到你了。”

郝一标趁笑闹时早已想好了四句,这时他主动把弓鞋放到妙兰头上,清清嗓子,念道:

左手相同绫绢纱,

头上相同官宦家。

不是这官宦家,

如何用得许多绫绢纱。

才说完,徐爵嘴一撇,揶揄道:“郝老弟,方才罚了游七六杯,就因他文不对题,看看你,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不行,也得罚酒。”

游七听到“绫绢纱”,顿时又想起收购胡椒苏木的事,忍不住又问道:

“郝老板不提便罢,这一提又让我想起正事儿,让你收购胡椒苏木的事,你究竟答应不答应?”

郝一标趁着疯闹,壮着胆问:“我若是答应了,你家首辅大人,给我何等回报?”

游七不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你听说过我家老爷啥时候亏待过人?”

“既如此说,这个忙我帮了。”

郝一标话音一落,徐爵立即跟上一句:“郝老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只提醒你,不要马吃石灰,落得一张白壳子嘴。”

这话暗含威胁,郝一标哪能听不懂,他把茶杯一举,说道:“我郝某向来说一不二,来,先喝酒。”

三人又一起碰杯,嗞儿尽了。

游七与徐、郝两位说话时,一只手老是在妙蕙的大腿上揉揉捏捏,他以为有桌面遮着别人看不见,却不知徐爵是个中老手,单看他上半截晃动的肩膀便已明了一切,等他酒杯放下,徐爵就取笑道:

“老游,看你那只左手,像得了羊痫风,在底下抓挠什么?怜香惜玉也不是这个怜法。”

郝一标早就看到了这个“猫腻”,徐爵刚说完,他就笑得喉咙里嗝儿嗝儿直响。这回,姑子们也跟着窃笑起来。

游七脸红红的赔着一笑,把手抽了回来,搭讪着说:“我游某今夜着了你们的道儿,你们伙起来欺侮老实人。”

郝一标止住笑,说道:“尊兄可别错怪好人,愚弟与徐兄哪敢挤对你。来来来,你先把三杯酒吃下,下头还有好事。”

“怎么成了我吃罚酒?应该是你!”

游七手指着郝一标,徐爵插进来说:

“不是罚酒,是喜酒。”

“喜酒,哪来的喜,不吃不吃。”

游七认准他们联手诓他,伸手按了酒盏,说什么也不肯喝。

“这好的喜酒你不喝,好,你不喝我喝。”

徐爵一手执盏,一手执壶,顷刻间就满饮了三杯。他这一举动把游七搞糊涂了,狐疑地问:“究竟有何喜事?”

“你先喝,喝了我讲。”

游七无奈,只得咬着牙又吞了三杯。

看他酒入喉咙,郝一标一拍手,可着嗓子叫道:“现在,新郎新娘入——洞房。”

“洞房,哪儿有洞房?”游七吃了一惊。

“游郎,请牵起妙蕙娘子的手,这边走。”

郝一标油腔滑调逗人捧腹。游七睃眼看徐爵,只见他早就搂着妙芝的腰肢,急不可耐绕过酒桌后面的一道七折玉雕屏风。游七也牵着妙蕙跟了过去。踅过屏风,游七这才发现,里面竟有两间房子。走在头前的徐爵把并排两间房门推开,只见房内雕床锦帐妆台奁盒一应俱全——原是店家为客人幽会准备的密室。徐爵朝游七挤了一下眼,笑道:“游兄,你的事儿都办妥了,现在快活快活吧。”说罢,把妙芝往靠外的一间房里一推,自己也闪身进去,脚后跟把门一带,门轴儿吱一声,关了。

站在另一间房门口的游七,早已被撩拨得按捺不住,恨不能立刻就把小巧玲珑温馨可人的妙蕙抱起来一气乱啃,但他还顾忌着面子,强咽了一口唾沫,回头望望倚着屏风的郝一标,涩涩地问:

“郝兄,这不大好吧?”

“有啥不好。”郝一标戏谑道,“只是不知道游兄就炉铸剑的功夫怎样,今夜里开红,不要当银样镴枪头。”

游七嘿嘿笑着,又问:“你呢?”

郝一标答:“俺昨夜已开过荤,你们且玩着,我在厅堂里喝酒,听妙兰唱曲,等你们出来吃后五道热菜。”

鼓打三更,夜凉如水。罩在朦胧月色里的北京城,除了极少数酒楼歌榭还在酒醉红帷弦歌不绝,大街小巷已是阒无人迹一片寂静。偶尔一两声狗吠穿过参差不齐的屋脊,在夜空中远远地荡开,更让人感到帝京的肃穆。

此时此刻,童立本还没有入睡。他木桩似的站在小院里举头望天:但见浮云掩月月穿浮云,幽邃的夜空变幻不定。一袭一袭凉风吹来,夹带着一股一股臊臭味。京城虽说是遍地公侯宝马香车抬眼即见,但街衢几无公厕。繁华闹市因有兵卒巡逻夫役打扫,卫生状况尚可。但无人管理的背街陋巷,人们随处方便,秽臭溢满沟渠。行人至此无不掩鼻逃遁。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胡同便处在陋巷之中,所以臊臭难免。但此时的童立本,似乎是视觉嗅觉听觉一概失灵。他只是痴痴地站着,脑子里迷迷糊糊,如同一盆子糨糊。

却说天黑尽时老郑回来说的那席话,把个童立本听得如五雷轰顶。他知道自己向来穷酸,没本事巴结人,却万万没想到一个六品京官堂堂的礼部仪制司主事,在那些奸商眼里竟然是狗屎不如。他感到这是平生从未受到的奇耻大辱,气得脸上五官挪位,胸中一股燥热直冲喉管,嘴一张,竟“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老爷!”

桂儿与老郑吓得齐声尖叫,桂儿从袖里摸出手袱儿要为童立本擦拭嘴边的鲜血。童立本推开她,自己用手抹了一下嘴角,一跺脚,突然又仰面大笑起来,这凄厉的笑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桂儿与老郑两人惊恐万状,看着童立本翘在空中一抖一抖的花白胡子,桂儿颤抖着问老郑:

“老爷是不是疯了?”

老郑也不知所措,只跪在地上,抱着童立本的脚一声一声地哭喊:

“老爷,老爷呀!”

童立本突然停住笑声,喘了一阵粗气后,伸出手来,一手拉了桂儿,一手拉了老郑。两人只觉童立本的手指寒沁若冰。见他平息下来,桂儿的心略略安定,她强忍哭泣说道:

“老爷太饿,贱妾去替您熬粥。”

“慢着,”童立本终于吐出两个字,他低下头,望着双双跪在膝前的侍妾与老仆,凄然说道,“当了二十年的朝廷命官,直到今天,老夫才豁然明白,我既非铜大人,也非铁大人,更非银大人、金大人。我只是一块不讨人喜欢的狗骨头。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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