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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间(二十三)

第二十三个瞬间:巴达维亚的众生相

公元1631年10月,爪哇岛西部,巴达维亚(雅加达),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

被热带阳光照耀得分外明亮的办公室内,巴达维亚殖民地的最高统治者,最近思维状态一直处于崩溃边缘的德。卡蓬蒂尔先生,有些恍恍惚惚地拆开一封被海水浸泡过的信笺,然后打着哈欠阅读起来。

——这是一份被公司派往海南岛临高县“澳洲人”老巢的商务员,最新寄回巴达维亚总部的例行报告。

尊敬的总督大人:

我在澳洲人占据的临高港已经待了有些时日,打探到了许多东西,包括澳洲人的政体、文化和日常生活习俗等等。但非常遗憾的是,我很难获取澳洲人的技术,他们对此管得太严了,所有在临高的国营工厂工作的人,在出入厂门的时候都会被搜身,而且那些最重要的工厂,甚至还是封闭式管理的。

关于澳洲人的巨大铁船、使用巫术驱动的钢铁车辆、还有射程惊人的巨型要塞炮,在之前的报告中已经都进行了描写,此处便不再复述。现在我想要着重向您介绍一下,我了解到的澳洲人de政治体制。

澳洲人的政治体制跟我们联省共和国差不多,但这些异教徒使用的文字却把荷兰省和尼德兰联省共和国混为一谈,这让我十分恼火。他们也有议会,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元老院”,议员的人数大概在五百人左右,但是他们的议员却不是通过选举投票竞选出来的,倒是跟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会有点像。

虽然他们的议会据说在大事上的效率非常高,但就我了解的情况,澳洲人的议员们在会场上非常缺乏绅士风度,经常充斥着各种最低贱的污言秽语,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在临高的某家小酒馆里,我曾经有幸听到一位在议会里执勤的士兵描述了某次会场群殴的场面:为了军费的分配问题,澳洲人海军和陆军的代表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当他们的议长企图安抚的时候,干脆直接被一只飞来的鞋子给打翻了。然后,海军和陆军的支持者立即展开了搏斗,那些海陆军官大多数都是受过炮火训练的,在场所有可以扔的东西都被拿来当炮弹,最后甚至还进入肉搏,陆军那帮人甚至排出了一个小方阵,而海军那边的人就用桌子垒砌成工事来围堵……没办法,即使看上去比许多基督徒还要像个绅士,但毕竟他们还是一群信奉异教的野蛮人。

回到正题,这个政权的最上层圈子,是由九名执行委员会委员组成,他们分管这个政府的各个部门,由执委会主席进行协调,他们的报纸吹鼓这是一种伟大的制度,但自从听说了那次议会打架事件以后,我对这种制度的优越性非常怀疑。根据澳洲人的说法,他们的祖先是在与蒙古人战斗失败后逃离了中国,现在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又不远万里从澳洲返回故国,来到了明国的琼州府。他们使用的文字确实和中国人使用的非常像,听一位从明国移民过来的学者说,澳洲人的文字确实就是他们使用的那种,但是那些字都少了很多笔画。他们的发音是明国辽东地区的口音(在中国你几乎可以听他们的发音辨别出他们的家乡)。

其实,从这个政权的名称中,我们就可以看出澳洲人与中国的关系:“大宋澳洲行在”——“宋”就是四百年前曾经统治中国的家族王朝名称,就如同英格兰人的约克王朝和兰开斯特王朝一样。

在澳洲人之中,似乎也有所谓的“贵族”,但他们平时的打扮同样十分简朴,在人群中你绝对无法一眼认出来,不过,只要耐心地靠近和观察他们,你会就从他们身上发现一些与其他人与众不同的气质——尤其是那种近乎于绝对的自信,还有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态。他们的知识非常丰富,就算是旧大陆最博学的学者也比不上。我有幸和一位“贵族”交谈过,他从欧洲最近的那场战争讲到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从洋流和季风讲到星辰的方位,从刀剑的锻造讲到英格兰人的内战,许多东西都是我这个欧洲人都闻所未闻的。

最近临高这里流行一本叫《鲁滨逊漂流记》的书,书里讲述一名叫鲁滨逊的水手,在随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时遭遇风暴落水,被吹到荒岛独自求生二十七年的故事。里面提到用烟草治疗疟疾的方法,也许可以试一试,记得在巴达维亚天天有人死于疟疾。而澳洲人出售的特效药又实在太贵了,并且经常断货。

对于这个神秘政权的各方面讯息,我暂时就搜集到了这些,但愿能对您有所裨益!

我们的主人的忠仆

阁下最恭顺的仆人

初级商务员范。德兰特隆

1631年8月18日写于公司驻临高商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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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在一个月之前,素来对“澳洲人”这个突然冒出的神秘新势力,以及如今公司在东亚地区头号大客户相当感兴趣的卡蓬蒂尔总督阁下,一定会将这份报告反复研读,仔细推敲。

但在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如此的漫不经心,或者说意兴阑珊。

因为,那些“澳洲人”已经率领着庞大的舰队,敲响了公司的大门,此时就停泊在巴达维亚的城外。

更要命的是,这一回来到巴达维亚做客的,还不止是“澳洲人”而已——另外两帮实力更加庞大,来意也更加居心叵测的不速之客,同样越过了半个地球的浩瀚海洋,从遥远的美洲来到了此地。

而最最要命的是,凭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的武装力量,无论是对上它们之中的任何一家,都绝对是打不过的——这真是一个让卡蓬蒂尔总督阁下忍不住想要流泪的悲催事实。

在这个月之前,卡蓬蒂尔总督原本还是对自己手下的武装力量颇为自傲的——自从1602年正式成立以来,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诞生了将近三十年。在这段史诗般的冒险岁月之中,公司从一开始总共仅有六艘船的可怜窘境,一步步发展到了如今几乎垄断了东亚的香料生意,每年都有二十艘船只往返于荷兰本土与巴达维亚之间的庞大规模。光是在巴达维亚的总部,荷兰东印度公司就常年驻泊有二十多艘欧洲式大船,还有数量更为庞大的中国戎克船,跟草创之初的艰难困苦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在东亚的海面上,无论是先来一步的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还是同期抵达的法国人、英国人和丹麦人,都不是荷兰人的对手。

通过一系列的征服战争和外交斡旋,荷兰东印度公司名下的领地在这四十年间也扩展了很多倍,从巴达维亚到日本长崎,从锡兰到马拉巴尔海岸,从勃固到福尔摩沙(台湾),从阿巴斯港到穆哈,从图莱尔到开普敦,公司已经建立起了遍布三大洲的数十个商站,跟许多国家都建立起了深厚的人脉关系。

经过这几十年的发展,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逐渐走上了正轨,并摆脱了成立最初二十年内一直都挥之不去的财政梦魇。在那个草创的年代,初来乍到的荷兰人不得不一边做生意,一边打击葡萄牙人在远东的据点和船只,另外还要在各个出产香料的岛屿上修建商站、安排士兵驻守,并且频繁与当地土著展开战斗。为此,每年花费的金钱是一笔天文数字,以至于承诺给股东们的分红迟迟无法兑现。

为此,荷兰本土那些向东印度公司投入了巨款的出资人,纷纷感到相当的不满,尤其是那些泽兰、代尔夫特、鹿特丹地区的股东们,普遍认为东印度公司之所以一直没有分红,肯定是掌握公司实际经营权的阿姆斯特丹商人们,私下里贪污挪用了本该兑现给大家的巨额利润,肆意侵害小股东的利益。不过,那些能量颇大的阿姆斯特丹商人们,最终还是压下了这一波气势汹汹的质疑,并且还取得了荷兰官方的财政援助,然后又连续发行了多年的巨额公司债券,倾尽全力地支持东印度公司在远东的战略布局。

接下来,公司在1619年打败了爪哇土著,占据重要良港巴达维亚,作为公司在东方的统治核心。随即又在1623年打垮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独霸了东亚的绝大部分香料贸易。从此,荷兰东印度公司上下的艰苦牺牲和巨大付出,终于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公司的利润总额节节攀升,每年也开始慷慨地给股东们予以大量分红,而荷兰国内对东印度公司各种铺天盖地的指责,也随之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卡蓬蒂尔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传奇创始人,简?皮特斯佐恩?库恩阁下的手中(就是《大航海时代》里面那个库恩商会的历史原型),接过这个组织的大权之时,一切都已经走上了朝气蓬勃的发展正轨。

而在卡蓬蒂尔执掌公司的这几年里,尤其是通过“澳洲人”的关系,获得了大量的中国特产商品之后,公司的贸易利润又有了进一步的增长,作为总部的巴达维亚港,也被建设和发展得愈发繁荣,常住欧洲人及其家属数量超过了五千人,如果算上欧印混血及其后裔的话,恐怕得有一两万,附近的昂特拉斯岛上还有西方殖民者在亚洲最大的船坞——如此兴旺而又强盛的殖民地,一向是让卡蓬蒂尔总督颇为自傲的功业。

然后,在这个月纷至沓来的一批批不速之客,却将卡蓬蒂尔总督的骄傲心态给砸了个粉碎……

想到这里,总督阁下忍不住苦笑着抬头望向窗外,爪哇岛茂盛的椰子林在微风下轻轻摇曳,而天气也是跟往常一样湿闷而炎热,即使是热带的阳光,也无法晒去雨季空气中的水分。但那片常年宽阔而空旷的巴达维亚湾里,此时竟然满是密密麻麻如森林般矗立的桅杆——分别挂着蓝白十字启明星旗、蓝白五星旗、红色双剑苍鹰旗的庞大舰队,还有尾随它们而来的各国商船,相继从世界各地汇聚到了巴达维亚,形成了一个多达三百艘船以上的巨型集团,几乎将这个港口城市能够搜集到得所有补给物资统统收购一空:

随着这么一大帮超过全城总人口的消费者涌入巴达维亚,在最近的几天里,巴达维亚的市面变得空前繁荣,水果、蔬菜和稻米的价格一口气暴涨了三倍,妓女的身价则涨到了五倍,还依然供不应求。整个城市的牲口和鸡鸭都被兜售一空,酒馆里更是只剩下椰子水可以出售——连最粗劣的当地土酒都被卖完了。

与此同时,这些来自全世界各个角落的船队,也把来自欧洲、非洲、美洲和中国的无数新奇商品,一齐运到了巴达维亚,不仅引来了成群结队的东南亚土著商贩,不同的船队彼此之间也在频繁地进行贸易,从而形成了一个空前庞大的临时******集市。虽然还比不上荷兰本土阿姆斯特丹港口千帆云集、证劵交易所人头攒动的盛况,但对于身处在文明世界边缘的巴达维亚市民来讲,这也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奇景了。

但这种繁荣兴旺的景象和随着而来的滚滚财富,并没有让卡蓬蒂尔总督感到丝毫的欣喜,因为这些给巴达维亚带来海量财富的远方来客,同样也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巴达维亚港在顷刻间就夺走或毁灭!

对于一位权力欲很强的上位者来说,这种对局面完全失去掌控、只能听天由命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当然,在进入巴达维亚港之前,无论是挂着蓝白十字启明星旗、蓝白五星旗,还是红色双剑苍鹰旗,又或者其它什么旗帜的舰队,都向此地目前的主人——荷兰东印度公司彬彬有礼地表达了善意,甚至赠送了礼物。但经验丰富的卡蓬蒂尔总督对此并不怎么放心:在大航海时代,唯有炮弹才是真正的公理。

在过去的殖民岁月里,荷兰人就曾经无数次向土著酋长们表达了善意,馈赠了礼物,随即在打探清楚对方的底细之后突然翻脸,用铅弹和马刀热情招待前一刻的“好朋友”……即使是欧洲各国的“文明人”殖民者之间,这种说翻脸就翻脸的事情,也从来没少发生过,如果有谁吃了亏,多半也只能自认倒霉。

然而,在绝对的武力优势面前,一切狐疑和提防都是毫无意义的——由于巴达维亚根本不可能承受三百多艘武装船只、上万门火炮的愤怒,所以不管卡蓬蒂尔总督心中再怎么七上八下,也只能一边祈祷上帝保佑对方真的没有恶意,一边陪着笑脸大排宴席,以最殷勤的方式欢迎诸位远方客人的“大驾光临”……

——如果在实力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还敢把对方拒之门外的话,那可就真是不折不扣的作死了。

“……东岸共和国、华美共和国,还有澳洲人……这些位于世界不同角落的家伙,怎么突然就凑到了一块儿?并且还偏偏选择了巴达维亚作为他们的聚会场所!”卡蓬蒂尔总督满腹纠结地嘟哝着。

虽然僻处于世界另一端的东南亚,但卡蓬蒂尔总督并不是孤陋寡闻、对新大陆一无所知的人,事实上,一直以来他都很注意搜集有可能威胁到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国家或势力的情报。而新大陆的东岸共和国和华美共和国,这两个曾经与荷兰人多次进行周旋和较量的国家,他自然也花了不少心思去搜集相关的情报。

只可惜美洲毕竟距离巴达维亚太过于遥远,而且有关这两个彗星般闪耀崛起的异教徒国家的一切传闻,都显得太过神秘,外界只流传着一些经不起仔细推敲的只言片语,很多消息甚至是自相矛盾的,让一贯严谨的卡蓬蒂尔总督无所适从。他只是隐约知道,这两个突然出现在美洲的新兴国家,都自称是东方中国人的后裔,都掌握着很多令欧洲人垂涎的奇妙技术……就像三年多之前突然出现在海南岛的“澳洲人”一样。

事实上,当“华美人”、“东岸人”和“澳洲人”同时出现在巴达维亚,站在荷兰殖民者的面前之时,不仅仅是经验老道的卡蓬蒂尔总督,只要是稍有思维联想能力的东印度公司雇员,都注意到了这三群人之间十分微妙的相似之处:他们都穿着与明国式样截然不同、也与当前欧洲风格迥异的简洁服饰;都留着与明国人、日本人和东南亚土著差异很大的短发;都说着几乎同样口音的中国话(普通话);都拥有一种冒着黑烟、无风自动的神秘船只……由此可见,他们很可能来自同一个地方,或者曾经属于同一个国家!

而这个发现顿时让卡蓬蒂尔总督更加担忧了——以荷兰东印度公司目前部署在巴达维亚的武装力量和防御工事,哪怕是抵挡这三支舰队之中的任何一方来犯,看上去都很有难度。如果他们联起手来图谋这座港口的话,那么卡蓬蒂尔总督似乎现在就应该开始草拟在投降仪式上的发言稿了……真是不幸啊!!!

正当卡蓬蒂尔总督一脸忧郁地望着港湾内的异国舰队之时,穿着礼服的安东尼?范?迪门海军上将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位曾经在欧洲本土混得很惨的荷兰商人,自从本世纪二十年代以来就成了巴达维亚城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目前更是巴达维亚所有荷兰军队的最高指挥者,一个十足的强硬派和扩张主义者。在原来的历史上,他还会在五年之后继承卡蓬蒂尔总督的位子,成为巴达维亚殖民地的下一任荷兰总督。

“……哦,看看现在都已经是几点钟了!记得在今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我就已经派人叫你尽快过来商量些事情,而现在却已经是午后了!亲爱的上将先生!”

看着姗姗来迟的海军上将,卡蓬蒂尔总督有些不悦地说道,“……我之前要求全体驻军加强戒备的命令,是否得到了执行?还有,今天上午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我派去的两个听差不管在哪儿都找不到你!”

“……加强戒备的命令当然已经收到了,但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意义。阁下。”

安东尼?范?迪门上将不以为然地说道,“……总督阁下,您的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面对三百艘武装船只,其中还有至少五十艘专业战舰,巴达维亚的这点儿守卫力量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与其蜷缩在不堪一击的堡垒里瑟瑟发抖,还不如主动去打探他们的意图,也好做出相应的对策——这就是我正在忙着办的事!”

“……好吧,我承认武力对抗确实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打探出什么消息了吗?”总督揉着额头问道。

“……暂时还只搜集到一些零星的情报,不知道有没有用。不过有一条消息似乎很值得关注——他们之中那条最大的船,就是跟东岸共和国舰队一起抵达的那艘巨舰,据说来自于‘澳洲人’的本土。”

安东尼?范?迪门上将伸手推开窗户,指着港湾内犹如鹤立鸡群一般的万吨级全金属现代帆船“中远星号”,对卡蓬蒂尔总督继续说道,“……看着这艘船,就知道澳洲人为什么能够在中国取得那样的成功了。”

“……是的。它大得好像一座山。即使把公司在巴达维亚的全部战舰加在一起,恐怕也无法与它相提并论。”卡蓬蒂尔总督阁下叹了口气,神情十分复杂地说道——在这个千吨级帆船就能号称“战列舰”的时代,一艘史上未有的万吨级巨舰,给诸位西方殖民者们带来的巨大震撼力,实在是难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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