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东方龙蛇(1 / 2)
一 邦有媛兮 不让须眉
秦武王的葬礼完毕,咸阳刚刚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紧张起来。
这次是甘茂与魏冄起了摩擦,先是小别扭,接着起了冲突,相互都坚持着要罢黜对方。嬴稷刚刚即位,两眼一抹黑,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闭门不出以静制动,只是等芈王妃回来。
说起来,这次是因了秦武王的葬礼。秦武王年轻暴亡,一切都没有预先谋划,甘茂与魏冄便在诸多细节上有了歧见。甘茂主张按照最隆重礼仪安葬秦武王,朝野举哀一月,行国葬大礼。魏冄则认为秦孝公秦惠王尚且无此等铺排,秦武王无功暴死,咸阳举葬足矣,不当扰民一月。两人当殿争辩,大臣们个个骑墙,唯独咸阳令白山支持了魏冄,甘茂只有无奈让步。接着为安葬墓地又起争端。秦国君主向来安葬在雍城老墓园,老秦人称为“雍州国公陵园”。自秦孝公开始,秦惠王随同,都葬在了咸阳北阪的松林塬,莽莽苍苍,气象自然比雍州陵园大为宏阔。秦国朝野也都将咸阳秦陵看做秦国大功君主的墓地。甘茂感念秦武王知遇大恩,一力主张将秦武王安葬在咸阳北阪。也是心里有气,甘茂不与魏冄商议,便用大印发下丞相书令:咸阳北阪即时动工兴建陵园,限旬日完工。修建陵墓要咸阳令征发劳役,白山觉得工程太大期限又太紧,便来找魏冄商议。魏冄秉性刚烈,一听怒火上冲,对白山说一声:“此事你莫再管!”便带着嬴显来丞相府找甘茂理论。
两人在丞相府国事堂吵得面红耳赤。魏冄说,雍州有现成一座陵园,何须再劳民伤财?甘茂说,公墓在雍州,王墓在咸阳,不能乱了国家法度。魏冄说,秦法无私,嬴荡误国无功,当回到祖宗面前自省,不当在咸阳陵园充数。甘茂揶揄冷笑说,若不是嬴荡无功,你魏冄岂有今日?此话一出,连新君嬴稷也隐隐包了进来,旁边的嬴显也涨红了脸。魏冄勃然大怒高声吼道,天下为公,唯有才德者居之;大臣不思国家艰难,只在王宫做工夫,枉为名士也!于是两人各不相让,相互讥刺,各自黑着脸拂袖而去。甘茂深悔自己当初不慎,将一个狂妄不知感恩的霸道小人引进了朝堂,于是连夜上书嬴稷,坚执请求罢黜魏冄的栎阳令之职,否则“臣将归隐林泉”。魏冄也是无法平息怒火,同样连夜上书嬴稷,坚请罢黜甘茂此等“不知理国,唯知钻营之误国奸佞”!
这番波浪一起,给本来动荡不宁的咸阳更添了几分乱象。朝臣惶惶,无人敢于主事。嬴稷无奈,夜访樗里疾求教。这个老丞相毕竟睿智,听完嬴稷一番叙说,点着手杖嘿嘿笑道:“做事,魏冄在理;做人,甘茂在理。老臣敢问我王:此番即位,做事第一,做人第一?”嬴稷板着脸道:“老秦规矩,几曾做人第一了?”樗里疾目光大亮,笃笃点杖道:“既如此,没有解不开的死结。我王明日朝会便是。”
次日朝会,嬴稷申明只决一事——先王如何安葬?余事一概不论。甘茂魏冄各自慷慨陈情,殿堂又是一时沉默。此时,樗里疾带着一班白头元老上殿,异口同声地请求将秦武王安葬回雍州陵园。樗里疾没有嘿嘿一声,点着手杖黑着脸道:“武王在位两年余,丢弃连横,不修国政,仗恃一己武勇而无端树敌于天下,一朝暴亡,正见天道昭昭。若得配享孝公、惠王之侧,奖功罚过之秦法何在?老臣一言,我王定夺。”这番话一出口,举殿肃然无声。甘茂尴尬得无从反驳,一怒之下,拂袖去了。
安葬难题解决了,急需整肃的朝政却是谁也不敢下手。嬴稷又求教于樗里疾,老丞相又嘿嘿一笑:“急不得,急不得,没有杀伐决断之力,还是等等再说。”嬴稷虽是聪明睿智,但想到这些权臣在朝野都是盘根错节,不得死士襄助如何能去触动?叹息之下,索性深居简出了。
此时,芈王妃回到了咸阳。
旬日之间,芈王妃的小小寝宫门庭若市。先是甘茂捷足先登,单独与芈王妃会谈了整整一个白天。接着是魏冄,又与芈王妃整整说了一个通宵。没得休憩片刻,芈戎、嬴显又相继前来密谈,直到暮色降临。夜来正要歇息,又是白头元老们三三两两地前来拜谒,一则探望这位多年不见的昔日王妃今日太后,二则便是漫无边际的絮叨。偏芈王妃丝毫不见疲态,来一拨应酬一拨,笑脸春风人人满意。如此三五日一过,又是昔日的老宫女老内侍们见缝插针络绎来见,人人都要说一番思念之情,都请求再回到太后身边。芈王妃好耐心,对这些下人分外在心,一一接见抚慰,多少都要赏赐一些物事,能留则留,不能留便安插到宫中作坊做个小头目,又是皆大欢喜。与此同时,元老大臣们的妻妾也一茬一茬地来了。这些妻妾们不言国事,带着各色珍贵礼物,带着年少的儿子女儿,有亲情的叙亲情,无亲情的诉说仰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芈王妃照样一团和气,人人皆大欢喜。
嬴稷自然是天天要来拜望母亲,可每次来都逢母亲与人说话,不是密谈,便是宾客满堂,白日如此,夜晚如此。旬日之间,嬴稷竟没有和母亲坐下来说一句话。好容易插得一个空儿,母亲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刚刚看得嬴稷一眼,便伏在座案上睡了过去。嬴稷大是生气,下令楚姑守在寝宫门口,不许任何人晋见太后。说也奇怪,楚姑提着吴钩往宫门一站,三日之中竟无一人求见,与前些日的热闹相比,几是门可罗雀。芈王妃也是不可思议,三日大睡,不吃不喝,直到第四日方才醒来。
“母亲如此拘泥于俗礼酬酢,委实令人不解。”嬴稷实在忍不住,第一次对母亲生了气。
“你何时能解,也就成人了。”芈王妃没有生气,微笑地看着儿子,径自梳拢着长长的黑发,“还有几个人没有来过,得我去看望了。”
“还有人没来过?”嬴稷不禁惊讶了,“人流如梭,门庭若市,还有谁没来?”
“老丞相樗里疾、咸阳令白山、前军主将白起。晓得了?”
嬴稷笑道:“樗里疾是老疾不便出门,白山是不想凑热闹,白起刚刚迎接母亲回来,来不来有甚要紧?母亲倒是计较。”
芈王妃看了儿子一眼:“你懂个甚来?好好学着点儿。这三个人才是柱石,一个是元老魁首,两个是大军司命,若是白氏生变,你那兵符也不值几两!”
嬴稷不以为然道:“此次大事由舅公执掌运筹,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镇守咸阳,此两人才是柱石。”
“稷啊,不能勘透人事者,何以为君?”芈王妃叹息了一声,“你舅公魏冄才具宏阔,但秉性刚烈,霸气太过,可靖难平乱,可治国理民,却不可长期秉政。甘茂者,志大才疏,机变有余而心胸狭隘,分明无兵家之才,却领受上将军要职,看似权兼将相,实则一权难行。否则,他何以要将这场功劳拱手送于你舅公?这便是他的虚荣处,既无根基,又无大才,却总想在权衡折冲间建功立业。此等人物可维持朝局,不可开拓大功。嬴荡以甘茂为柱石,下场如何?你又视甘茂为柱石,想重蹈覆辙么?想落万世骂名么?”
嬴稷惊讶了。在他的心目中,母亲从来只是个智慧贤良心志坚韧的女人而已。为了儿子的安危,母亲可以惊人的耐心在燕国周旋。然则,那是母亲的护犊之情,嬴稷从来没有将这些作为往才能方面去想,甚至本能地觉得,一个好母亲该当如此。母亲极少谈论国事,更没有过条分缕析地臧否过人物朝政,反而是对嬴稷在艰难的人质日子里经常冒出来的雄心与见解,一概地大加褒奖。于是,嬴稷更加认为母亲只是一个慈爱贤良的母亲而已,从未想到过她能在国事上有过人见解,等候她回来,原本也只是指望她稳住那些白发元老而已。正因为如此,嬴稷对母亲回到咸阳后的多方应酬才生了气——见见老人消消郁闷便行了,如此来者不拒,真是妇人之仁!这种生气埋怨在燕国也是常有,尤其是在乐毅来访之后,嬴稷几乎每次都要生一阵气。然则,母亲对他的埋怨生气似乎从来不放在心上,总是一句话一个微笑轻轻荡开,依旧我行我素,从来不多说。今日母亲破例了,一席话使嬴稷深为震撼。对舅公,对甘茂,母亲的评点简直是入木三分,自己内心隐隐约约的念头,母亲三言两语点个通透。
嬴稷天赋极高,本来就是罕见的少年早成,如何掂不来其中分量?想想自己的柱石之说,不禁大是惭愧,对着母亲深深一躬:“母亲所言大是,稷受教。”
“稷,我是这般想。”芈王妃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儿子少有的郑重恭谨,从铜镜前站了起来道,“咸阳大势初定,目下要务是理清这团人事乱麻。这种开罪于人的事,你不要出面,娘替你料理了。日后朝局纳入正轨,你去建功立业便了。”
“母亲所言,稷所愿也!”嬴稷轻松地长吁了一声,“我要多读书,多看一阵,心里才有底。只是累了母亲,儿心难安。”
芈王妃笑了,亲切地拍了拍少年嬴稷的头:“哟,一朝做了国君,长大成人了。说得好!你是要多读些书,多经些事。你幼时离开咸阳,离开父王,对朝局大政所知甚少,是要多看看多想想,学会如何做个好君主。晓得无?你父王当初也是远离国政多年,回到咸阳后跟商君历练了五年国政,才放开了手脚。”
“知道了。稷定然像父王那般沉得住气。”嬴稷说了句教母亲高兴的话,低声问,“母亲以为,从何入手可理乱象?”芈王妃笑道:“这便开始学了?听着了:釜底抽薪,从宫中开始。”嬴稷大是愣怔,略一思忖惊讶道:“母亲是说,惠文太后?”芈王妃点点头:“对,她是嬴壮的主根,是元老们的指望。有她在,后患无穷。”
嬴稷心中一颤,默然无对。按照宫中礼法,惠文太后是他的正宗母亲,芈王妃是他的生身娘亲。虽然秦国不像中原列国那样拘泥,但在名义上还是如此这般的。况且惠文太后端庄贤良,对每个王子都是慈爱有加督导无情,只是因了芈王妃坚持要自己抚养嬴稷,且宁肯离开秦惠王也要陪着儿子去燕国,否则,嬴稷可能也会在惠文太后的身边读书长大了。虽然嬴稷不曾在惠文太后膝下生活,却也对惠文太后有一片敬慕之心,乍听母亲一说,不由自主的心中冰凉。
这种默然如何瞒得过芈王妃眼睛?她看看嬴稷一声叹息,声音却是冰冷清晰:“稷啊,王权公器,概无私情,古今如此。要做大事,要立霸业,便得扫清路上的一切障碍,纵然是你的骨肉血亲。有朝一日,娘如果成了绊脚石,你也必须将娘扫开。这便是公器无私。既做国君,这是铁则。谁想做仁慈君主,谁就会灭亡。”
“娘……”嬴稷不由自主地一抖,喃喃道,“先祖孝公,不是威严与仁慈并存么?”
芈王妃冷笑道:“谁个说的?孝公终生不用胞兄嬴虔,却为何来?纵然嬴虔始终支持变法,临终之时,孝公还要处死嬴虔。若不是嬴虔以秘术假死,岂能后来复仇杀死商君?你父王更不消说,车裂商鞅,架空嬴虔,远嫁栎阳公主,用亲生爱子做人质,又是所为何来?往远说,虽是圣王贤哲,为了维护权力,也照样得铁了一颗心。舜逼尧让位,禹逼舜让位,伊尹放太甲,周公挟成王,哪朝哪代没有权力相残?你只记住一句话:王权是鲜血浇灌出来的,没有鲜血浇灌,没有王权的光焰!”看着目光惊愕的儿子,芈王妃冰冷的面容绽开了一丝笑意,“自然,娘说的只是一面之词。历来国君之大者,功业自是第一。有了富国强兵的大功业,君王的铁石心肠也才有得落脚处。否则,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你也就只是个人所不齿的暴虐君主而已。”
嬴稷终于松了一口气:“娘是说,铁着一颗心,为的是建立帝王功业。”
“哟!侬晓得了。”芈王妃不自觉冒出一句吴语,表示了对儿子的衷心赞赏。
嬴稷一走,天落黑了。芈王妃三日睡来,精神大振,草草进过晚饭,立即唤来楚姑一阵低声叮嘱。楚姑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寝室准备去了。大约三更时分,一道纤细的身影飞出了这座庭院,从连绵屋顶悠然飘到了寝宫深处。
在整个后宫的最深处,也就是最北面,有一座独立的庭院,背靠咸阳北阪,面临一片大池,分外清幽。这便是秦国独一无二的太后寝宫。此刻,除了宫门的风灯,宫中灯火已经全部熄灭。但这里却有一点灯光,透过白纱窗洒在静静的荷花池中,在月黑之夜分外鲜亮。在这片隐隐光亮之中,一叶竹筏无声地穿过密匝匝的荷叶,飞快地逼近了亮灯的大屋。在竹筏靠近岸边石栏时,一个纤细身影倏忽拔起,轻盈地飞上了亮灯的屋顶。
高高的一座孤灯照着宽敞简约的书屋:一圈本色木架上码满了竹简图策,一座剑架立在书架前,横架着的一口长剑已经是铜锈斑驳了,书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红色的秦筝,筝前端坐着一位白发如雪的老者,若非那撒开在坐席上的大红裙裾,谁也不会从那枯瘦的身躯看出这是个女子。她肃然端坐案前,手中拨弄着秦筝,时不时长长地一声叹息。
“惠文太后,因何烦恼?”一个吴语口音的甜美声音在幽静的大屋荡了开来。
“是芈八子之人么?”白发女子依旧肃然端坐着。
“太后明锐,小女子无须隐瞒。”甜美的声音飘荡着。
“一朝掌权,痛下杀手,芈八子何须出此下策?”白发女人舒缓地抚弄着竹简。
“太后年高,无疾而终,当是上策。”
“请转告芈八子:她可以杀我,然不可以误秦。”白发女子的声音突然严厉,“否则,她将无颜见先王于九泉之下!”
“小女子谨记在心。”
白发女子站了起来。那座剑架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灯光下,她是那样枯瘦衰老,仿佛全部的血肉都干涸在了那副嶙峋的骨架里。一副瘦骨高挑着空荡荡的大红长裙,衬着雪白的长发与苍白的面容,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森森可怖。若在平日,任谁也想不到这是昔日风韵倾国的惠文后。她空洞的眼神盯住了那座剑架,叹息一声道:“姑娘,你站在那里给我听着:嬴稷虽是芈八子所生,但更是先王骨血,是秦国君主。本太后,给嬴稷留下了一件镇国利器。芈八子,一定要妥善地交付于他。”说罢走到屋角一口大铜箱前轻轻一叩,“这口铜箱。这是钥匙。”当啷一声,一支六寸长的铜钥匙丢在了箱盖上。
“小女子谨记在心。”甜美的声音微微发颤,依旧是那样恭谨。
白发女子转身,背负双手,坦然发问:“说,想教本后如何去法?”
少女似乎有了一种感动:“太后请坐。小女子当报太后谋国之心。”
白发女子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挥臂而下,秦筝突然间叮咚而起,沙哑的嗓音发出激越悲伤的吟唱:
幽幽晨风 莽莽北林
未见君子 钦钦忧心
如何如何 忘我实多
隰有桃李 山有松柏
未见君子 荡荡痴心
如何如何 忘我实多……
战国乐谚:激哀之音,莫大秦筝。这种乐器原本是驰驱马背的老秦部族所发端,因其激越悲怆而又急促浑厚似兵争之象,故名之为筝(争),时人称为秦筝。此等激哀之器夜半大作,更有心碎待死之绝唱相伴,激越回荡,令人心痛欲裂。
秦筝歌声中,剑架后走出了一个黑色的纤细身影。只见身影在惠文后身后遥遥推开,双手虚空按摩一般,一团淡淡热气生出扑向秦筝,浓浓热气中闪烁出一束极细的七色光芒,直贯入惠文后脑后。惠文后迷惘地呻吟了一声,似乎怀着甜蜜的梦幻微微一抖,随即扑倒在了大案上,满头白发顿时撒满了秦筝,只听轰然一声大响,秦筝弦断声绝。
纤细的身影颤抖着走到案前,纳头一拜,倏忽消失了。
次日清晨,甘茂接到宫中长史急报:惠文太后不幸薨去。此时新君方立,一切大政事务还都是甘茂的丞相府料理处置。虽然这是宫中事务,但太后丧葬历来在国事之列,须得有外臣主理。甘茂立即下令知会太医令、太史令会同前往,以定死因,以入国史。
日上三竿,三方会齐,方才进了王宫。及至太医令仔细勘验完毕,甘茂便问是何病因?太医令摇头叹息道:“面如婴儿之恬淡,无疾而终。以情理推测,当是忧喜过度,心力交瘁而亡。”甘茂松了一口气,转身问太史令:“如何刻史?”太史令拱手道:“秦王嬴稷元年七月十三,惠文太后薨,无疾。”甘茂点头道:“惠文二字,原是惠文王谥号,做了太后名号倒也贴切,便是这般了。”转身吩咐长史,“即刻通会秦王与芈王妃,勘验之后再定葬仪。”长史匆匆去了。
片刻之后,秦王嬴稷与芈王妃匆匆来到。进得太后寝宫书房,却见物事齐整,除了那一头不忍卒睹的白发与那干瘪的身躯,太后伏案如安眠一般祥和。芈王妃一见,扑上去抱住了惠文太后的尸体放声痛哭:“姐姐呀!芈八子正说要来看你,你却如何匆匆去也!”一阵哽咽窒息,当场昏了过去。一时人人感慨唏嘘,哭声一片。
好容易芈王妃苏醒过来,甘茂便会同诸臣并国君王妃勘验遗物。这也是例行公事,以确定遗物归属而不致生出争端。若死者对诸般遗物没有明确遗命,则由长史分类清理,上报国君处置。对于与国君同礼的太后,最重要的自然是书房,所以先行勘验书房。及至一件件看过,并无特异之处。正要移到寝室,长史却道:“禀报丞相:屋角尚有一口铜箱。”甘茂道:“打开了。”长史拿起箱盖钥匙一捅,铜箱“嘭”地跳开,箱面赫然一方白绢,暗红的血字触目惊心:“嬴稷谨记:《商君书》国之利器也,长修之,恒依之。弃商君之法者,自绝于天下也!慎之慎之。”拿开白绢,是整整一箱捆扎整齐的竹简。
嬴稷从长史手中接过白绢,面色苍白,一声哽咽:“母后!嬴稷来迟了……”已软倒在了铜箱上。芈王妃抹着泪水笑道:“秦王挺起来。这是惠文太后的遗愿,岂能以泪水没了?”嬴稷踉跄站起,捧着白绢转身对着惠文后尸体深深一躬道:“母后,嬴稷记住你的话了。”
甘茂大是感慨道:“秦王不知,老臣曾听惠文王说过,这《商君书》共八十卷,是先王姑母荧玉公主于二十年前秘密派人送来也。举世唯此孤本,连老臣也是第一次得见。只是这,这……”甘茂突然尴尬地打住了。
芈王妃笑道:“丞相是想说,这《商君书》为何没有留给先王嬴荡,是么?”
甘茂大窘。秦武王嬴荡已经被朝野看做蛮勇君王,虽不能说坏了商君之法,却也是没有弘扬秦法大业的荒诞君主。秦惠文王没有将《商君书》传给嬴荡,分明是一件尴尬的事。加之甘茂历来受秦武王重用,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话到口边生生缩了回去,却又被芈王妃一语道破,更是难堪。
嬴稷没有理睬,肃然一挥手道:“长史,立即护送《商君书》到政事堂秘室。”长史匆匆去传唤甲士了。芈王妃微微一笑,仿佛刚才只是一句笑谈而已,看着甘茂道:“丞相,惠文太后大德大功,当以王礼隆重安葬,如何?”
甘茂慨然拱手:“臣亦赞同!秦王下书,臣立即发丧。”
次日,秦王嬴稷书告朝野:惠文太后薨,旬日之后行国葬。此谓发丧,也就是将死亡消息通告国人。按照春秋时期诸侯国葬礼仪,发丧之后,是朝野举哀,禁止饮酒举乐;死者尸体要在榻上停留几日,而后入殓进棺;进棺之后再停留五日,称为殡;殡后再停留五个月,而后送葬入土。这一整套葬礼走下来,几乎是整整半年,还不说葬礼之后的守陵长短。“在床曰尸,在棺曰柩,动尸举柩,哭踊无数”,整整半年之内,生者天天都要痛哭无数次,任你多么重要的事体也得停下。唯其如此,到了战国时期,这种耗时耗财摧残生者身体的葬礼已经大大简化,各国都是据实而行,不拘长短。
目下正在盛夏酷暑之日,纵有大冰镇之,尸体灵柩又能停留得几日?甘茂当机立断,将停尸三日改为一日,再加太医令勘验证实死者确实不能复生,方才入殓进棺。之所以如此,在于这丧礼环节中“停尸三日”是关键,其他环节的压缩往往容易被人接受,停尸日期的压缩则往往会招来朝野指责。其中缘由,便在这“停尸三日”来源于古老的对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为,人死之后,魂灵尚在飘荡,孝子亲属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还魂再生。事实上,也曾经有过死而复生的故事。于是,停尸三日以祈祷死者还魂再生,便由祈盼变成了葬礼必须遵守的环节。《礼记?问丧》备细解说了这种缘由:“死三日而后敛者,何也?曰:孝子亲死,悲哀志懑,故匍匐而哭之,若将复生然,安可得夺而敛之也?故曰: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计,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是故圣人为之决断,以三日为之礼制也。”
甘茂精明,同时将太医令对惠文太后的勘验诊断与太史令的刻史断语,专发了一道丞相文告于各官署郡县。秦王嬴稷行亲子大礼,麻衣重孝,辞政守尸,哀哀之情令朝臣下泪。芈王妃也是一领麻衣,亲自看着女巫为惠文太后入殓,并亲手将秦国王室最珍贵的一件雪白貂裘放进了棺椁,白头元老们无不为之动容。旬日之后,咸阳再次举行国葬大礼,惠文太后被安葬在北阪秦惠文王的山陵一侧,这件事终于告结束了。
国葬一毕,嬴稷除去重孝,一头埋进书房揣摩《商君书》去了。回咸阳半年,他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的器局才具大是欠缺,不说人事难以勘透迷雾,便是国事,也断不出利害根本,若有几次大错失,这王位也未必坐得稳当。这是战国大争之世,外战频仍,内争迭出,几个大错下来,不是外战亡国,便是内争失政,要想建功立业做真霸主,先得自己精刚刚一身是铁。否则,这天下第一强国的王冠不是枷锁,便成坟墓。与其此时毛手毛脚地坐在王座上发号施令,何如潜心打造自己?从母亲回来后对咸阳朝政的评判料理看,母亲完全有魄力坐镇国政,自己急吼吼上前,非但不足以服众,且可能画虎不成反类犬焉。想得明白,嬴稷便深居简出,除了礼仪需要,整日的在书房与典籍库里徜徉。
芈王妃大大地忙了起来。惠文太后安葬之后,樗里疾等一班老臣上书,请尊芈王妃为惠太后,名号自然也从的是秦惠王了。甘茂闻讯,别出心裁地上书,请为太后另立名号,以示大秦新政之发端。此举得魏冄芈戎嬴显白山白起等一班新锐呼应,又经秦王嬴稷首肯,便进芈王妃为太后,定名号为“宣”。宣者,大玉也(璧大六寸为宣),布新也,合起来是“大玉布新”之意。于是,芈王妃成了宣太后。
名号既定,宫中之患已了,宣太后放开了手脚。她先秘密探访了老丞相樗里疾,安定了一班元老重臣,再探访了咸阳令白山,与白山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过了两日,宣太后一辆辎车直奔蓝田大营,在已经回到军营的前军主将白起的大帐里盘桓到天亮。回到咸阳,宣太后召来魏冄、芈戎与嬴显三人议事。魏冄一看全是芈氏族人,不禁皱眉道:“当此非常之期,老姐姐召来家人在宫中聚商,不怕物议么?”
宣太后冷冷道:“但为国事,何惧物议?此处没有姐姐,只有太后,侬晓得了?”
芈戎怕魏冄生硬,打圆场笑道:“太后有事便说,左右我等听命便是。”
宣太后点着手中那支碧绿的竹杖:“我先说得明白,芈氏入秦二十余年,今日始有小成。能否成得气候,便在我等事秦之心。”
芈戎点头道:“我等芈氏,与楚国王室芈氏相去甚远,在楚国已经没有根基牵连,自然是以秦为家为国,太后何虑之有?”
“话虽如此,却也未必。”宣太后板着脸道,“只怕手中有了些许权力,有人便要胡乱张扬了。”
魏冄目光一闪,慨然道:“太后所虑者,魏冄而已。我今日立誓:但有不轨,任凭处置!”
“单单立誓不行,我要与你等三人约法三章。”宣太后郑重地站了起来,每说一句竹杖重重一点,“其一,不得与楚国王室有任何来往。其二,不得与秦国王室任何人为敌。其三,但处公事,不得相互徇情枉法。你三人想想,若做不到,当下说话!”辞色凌厉,与平日的满面春风大不相同。
一直没有说话的嬴显吭哧着道:“只是这,这第二条难办。儿臣纵然容让,王室有人硬是与我纠缠,如何计较得清楚了?”他是宣太后从楚国接来的儿子,本姓芈,入秦而改姓嬴,虽是小心谨慎,却也多有王室子弟冷嘲热讽说他是“隔山王子”,有此顾虑,原也平常。
宣太后冷笑道:“只要你心在功业,是非自有公断,何来个不好计较?原是你心中出鬼。”丝毫地不留情面。嬴显还想辩驳,终究没有开口。
“太后之言,是为至理。魏冄遵从。”最是桀骜不驯的魏冄率先认同。
“芈戎遵从。”
“儿臣听命。”嬴显虽心有顾忌,还是明朗地表示了认可。
“这便好!”宣太后笃地一点竹杖,“我芈氏一族,也将刻进大秦国史。”
三日之后,咸阳举行了新君即位后的第一次盛大朝会,秦王嬴稷与宣太后并坐高高王座,主旨只有一个:论功行赏,理清朝局。秦王当殿颁布王书:擢升魏冄为丞相,恢复樗里疾右丞相之职,二人总领国政;封芈戎为华阳君,兼领蓝田将军;嬴显为泾阳君,兼领咸阳令;白山为栎阳君,兼领栎阳令;白起为左更,兼领前将军。王书宣读完毕,举殿欢呼,一片生气。
颁布王书之后,宣太后说话了,虽然是满脸带笑,话却扎实得掷地有声:“我有两句话说。历来新君即位,都要大赦罪犯,都要满朝加爵。然我大秦从商君变法起,便废除了这两个旧规矩。这规矩废得好,国法如山,虽君王而不能移。耕战晋爵,虽王族而无滥封。功劳爵位是要自己挣的,不是凭改朝换代混的。方才擢升之臣,职是实职,爵,却都是虚爵,没有封地。因由何在?是他们功劳还不够。‘无功之爵,加身犹耻!’这话是白起说的。大秦爵位二十等,依白起之大功,左更前将军才第十二等,谁不说小?可白起历来是无战功拒晋职爵,连左更都连辞了三次。这是大秦臣工的楷模!因了白起风范,我已经事前对方才擢升之臣言明:任职半年,无功即行罢黜。大争之世,无功便是过!晓得了?人都说‘主少国疑。少做事,混功劳’。错也!谁指望在老身这双老眼下翻云覆雨,混个高爵,你便来试试。”
一席话落点,举殿肃然无声。宣太后谁也不看,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最惊讶的还是甘茂,他确实愣怔了。丞相没有他,上将军呢,似乎还挂着个虚名,但仔细一想,有了白起这个左更前将军,他这个上将军还不明是个摆设?何时拿掉,已经只是个早晚了。回到府中,甘茂愤懑之极,觉得自己总算也是楚人,宣太后如此做法未免太过无情,当初假如不是自己稳住秦国局面,而是与嬴壮同谋,岂有宣太后母子今日?然则,这便是权力官场,关涉的只是实力与利害,自己又能如何?多年来,自己一心只在宫廷经营,既没有朝臣人望与庶民根基,又没有军中实力,虽说是权兼将相,可从来都没有统摄过国政一日,一朝被半罢黜半冷落,没有一个实力人物为自己说话。如此秦国,难道还要耗在这里么?郁闷在心,甘茂交了政务,称病在家了。
过得几日,忽然传来一个惊人消息:齐国要起兵灭宋!甘茂心思灵动,立即上书秦王,请求出使齐国。甘茂自然知道主政的是宣太后,但他已经从宣太后的作为中看出:宣太后不会公开主政,一切国事都还是以秦王的名义处置;虽然是上书秦王,然首肯此事,还得宣太后。
果然,上书次日,宣太后在东偏殿召见了甘茂。宣太后亲切地抚慰了甘茂,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表示歉意的话,竟容不得甘茂诉说。自然,也是甘茂不想多说。他知道,越是诉说,越是讨人嫌。末了,宣太后笑着切入了正题道:“齐国灭宋,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上将军出使,这国书如何写法?”显出一副全然不谙邦交的样子。
甘茂心中明白,正色拱手道:“齐国灭宋,看似与我井河无犯,实则大大相关。齐本强国,若再灭宋,国土人口骤增,顿时独大中原而无可抗衡。其时野心膨胀,也必然成为合纵抗秦之中坚,秦国连横当大受挫折。万一有差,秦国被再次锁于函谷关之内,岂非前功尽弃?唯其如此,臣以斡旋齐宋冲突为名,实则寻求遏制齐国之策。太后以为然否?”
宣太后点头笑道:“是个事,也没那么厉害。想去便去,走走转转开开心也好。”
“敢问太后:上将军印暂交何处为好?丞相府还是前将军?”
“放我这里了,也免他等与你聒噪。”
甘茂便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宣太后的允准,心中空荡荡的更觉得人情萧瑟。及至到丞相府办理国书,署理公务的却是老丞相樗里疾。这个须发已经雪白脸却依旧黝黑的老臣子坐在大案前没有起身,只是嘿嘿一笑道:“尊驾不愧文武全才,这回又要做纵横家,老夫实在佩服也。”说着伸出长长的手杖,一点对面的书案,“尊驾久为长史,公案老吏了,自己动手。老夫出不得手了。书吏动笔,只怕未必入尊驾法眼。”叨叨几句,甘茂不好推脱,也不再多说,坐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羊皮大纸,略一思忖挥毫疾书,不消片刻,国书已经拟就。甘茂看看老态十足完全没有起身意思的樗里疾,捧起羊皮纸起身放到他面前笑道:“老丞相看过了。”樗里疾嘿嘿笑道:“看甚?用印。”一名年轻的掌印吏捧来一方铜匣打开,在羊皮纸的留空处盖下了鲜红的阳文方印。
甘茂笑道:“多谢老丞相。我进宫盖王印去了。”樗里疾嘿嘿笑道:“左右是公事,尊驾歇息便是,教后生们多跑跑腿。”甘茂自然知道,这原本便是丞相府的事务——特使一旦奉命,一应文书皆由丞相府之行人署办理。他之所以想亲自进宫,实际上是想见秦王一面,看能否在最后时刻改变自己心中的那个决策。此刻见樗里疾如此嘿嘿嘿将这桩公事揽了过去,却不知这头老狐的虚实,想想也不能妄动,就座笑道:“好!我陪老丞相说番闲话。”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甘茂突然问道:“老丞相识得孟尝君否?”樗里疾嘿嘿笑道:“你说孟尝君?此等贵公子,老夫如何识得?”甘茂又道:“老丞相以为,目下齐国何人当道?”樗里疾又是嘿嘿道:“齐国齐国,自然是齐王当道,用问么?”甘茂摇头道:“只怕未必,齐王田地乃新君,能左右孟尝君田文、上将军田轸、上卿苏代一干权臣乎?”樗里疾恍然笑道:“尊驾所言极是,入齐必得从此三人着手。”甘茂不禁哈哈大笑。
片刻之间,掌印吏返回,甘茂带着国书并一应关防文书走了。
甘茂刚走,魏冄匆匆回到丞相府来找樗里疾。魏冄说了一个重要消息:边地斥候密报,甘茂妻小家眷已经于三日前出了咸阳,正随楚国商人的车队南出武关!魏冄之意:立即禀报太后,命蓝田大营派出一支铁骑追回。樗里疾摇摇头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魏冄急道:“甘茂多年将相,若通连外国,秦国岂不尽失机密?”樗里疾嘿嘿笑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太后原是有意放甘茂一马。此中深意,日后便知。”魏冄思忖一番,似乎也揣摩出了其中道理,不再提说此事了。
暮色时分,甘茂的特使车马出了咸阳,太阳升起时出了函谷关,向东面的齐国辚辚去了。
二 临淄霜雾浓
秋风一起,黄叶萧瑟,齐国便是“中酉”节气了。
齐国文明素来自成一格,与中原有很大的不同。就说这历法节令,中原各国是二十四节气,齐国一年却有三十个节气。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分,齐国的春季从正月到四月上旬,有八个节气:地气发、小卯、天气下、义气至、清明、始卯、中卯、下卯;夏季从四月中旬到六月底,有七个节气:小郢、绝气下、中郢、中绝、大暑至、中暑、小暑终;秋季从七月到十月初,有八个节气:期风至、小酉、白露下、复理、始前、始酉、中酉、下酉;冬季从十月中旬到腊月,有七个节气:始寒、小榆、中寒、中榆、寒至、大寒之阴、大寒终。如此一来,春季、秋季分别是三个月还多一旬,夏季、冬季分别是两个月又两旬。
这种节令划分,从春秋时期的老齐国就开始了。老人们说,这是当时齐人不善耕作,首任国君太公望为了整齐民俗,便将农耕收种与官府政令按照次序细致编排为三十个节气,使农人有章可循,官府督耕也大为方便。一年中最重要的是春秋两季。春季地气发,准备春耕;小卯,下田出耕;天气下,春耕完毕;义气至,修理门户庭院;清明祭奠先祖;始中下三卯,婚娶时日。秋季期风至,准备收藏;小酉,秋收;白露下,秋收结束;复理,谷粟入仓;始前,交纳赋税;始中下三酉,婚娶时日。始寒,官府断刑决狱,朝野进入窝冬期。
官府政令也随节气划分,每季五政。春季五政:抚恤孤幼鳏寡,赦免罪犯,督民整修沟渠平整道路,裁决地界纠纷,禁止随意捕杀狩猎;夏季五政:开挖古墓以泄地之阴气,打开菜窖以使干燥,禁止戴斗笠操扇子以顺自然,督促种菜,整修园圃;秋季五政:禁止民人赌博,禁止口角闲话,催督秋收,修整仓库城墙补缺堵漏,准备过冬物事;冬季五政:断刑决狱,抚老恤幼,祭祀祖先,捕捉奸盗,禁止迁徙。
虽然是细致繁难,却也是政久成习,官府与平民都觉省心。战国时期的新齐国,也就延续下来了这种节令之政。于是,就有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做了考究,说齐国时俗是:“明国异政,民人殊俗,不及天下。”也就是说,齐国的节令时俗是一种“异政”,没有流布天下,是独一无二的。在中原各国都大力移风易俗简化时政的大势下,齐国却依旧是这种古老的三十节气,还当真有些特立独行。
甘茂很熟悉齐国,知道一过“始寒”便是齐国人的窝冬季节。其时朝野尽皆蜗居,几乎任何大事都要等到来年春季的清明之后。这“中酉”到“始寒”,只有一个多月的时日,若走动顺利,心中所想之事大体上还是有个定准的。要想在齐国施展,甘茂反复思忖,还得先见苏代这个显赫人物。
一进临淄,甘茂的特使车马直驶上卿府。门吏说,上卿拜望孟尝君去了。甘茂精于应酬,送给门吏一袋十个装的秦国金币,提出请见诸侯主客。这诸侯主客是齐国掌管外事的官员,是邦交大臣的属吏。目下,上卿苏代执掌着齐国邦交大权,诸侯主客是上卿府的属员,虽然不是大臣,却执掌着迎送安排外国使节一应活动的实权。寻常时日,使节必得先行拜会邦交大臣,而后由邦交大臣根据使节的国书使命及来使身份确定来使等级,再下令诸侯主客办理接待事宜。而今门吏揣着一袋沉甸甸光灿灿的金币,自是高兴万分,当即将甘茂领到了诸侯主客的小官署。
甘茂一瞄这个目光炯炯干瘦黝黑的主客吏,便知是个不好相与的能吏。门吏一走,甘茂立即捧出一口一尺多长的短剑笑道:“文事当有武备,阁下看看这口胡人猎刀如何?”主客吏一看那酱色牛皮鞘陈旧暗淡,嘴角一撇冷冰冰道:“齐国尚武之邦也,此等破刀出得手乎?”甘茂笑笑也不说话,只走到厅中剑架前取下那口三尺余长剑:“此乃齐国武士的天池剑了?”主客吏冷笑道:“大人不入眼么?”甘茂说声“拿着”,将天池剑塞到了主客吏手中,然后左手一搭牛皮鞘,一道细亮的青光闪烁,胡刀业已出鞘。
主客吏目光一闪,心下明白,随手一顺天池剑呛啷出鞘,不用看便是个剑道高手。这天池剑是齐国骑士的统一用剑,因了铸剑作坊设在临淄以北的天池边,用天池水铸剑,所以叫做天池剑。此剑精铁铸就,虽没有独铸剑的那种慑人光芒,却是长大厚重,威力惊人,非常适宜骑兵马上砍杀。主客吏有此等长剑,显见原先是一个骑兵将军。他右手长剑一伸,嘴角一撇,左手向甘茂一勾,傲然站在了小厅中间。
甘茂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光芒一闪,胡刀从下往上向天池剑轻轻一撩。只听噌啷一声金铁交鸣,天池剑断为两截,前半段已经大响着砸在了青砖地面上。
主客吏大惊,连忙向甘茂深深一躬:“小吏有眼不识利器,实在惭愧!”甘茂已经将胡刀入鞘,亲切自然地塞到了主客吏手中道:“此刀名虽胡刀,却是春秋时胡人南下中原,用战马与吴国铸剑师交换的。听说,也只十多口,大都在胡人头领之手。此刀遇你,也算异数。”主客吏惶恐笑道:“受此大礼,小吏何以回报?”甘茂笑道:“我听上卿说过,主客吏曾为孟尝君门客,高义武勇,心尝爱之,何求回报也?”主客吏谦恭拱手道:“在下夷射,蒙大人奖掖,敢不效命?大人既为特使入齐,夷射先护送大人在驿馆安歇。上卿但回,自当立即前来拜会大人。”
甘茂原未指望如何,只想先在上卿府的这个要害官署通个关节,以便日后经常走动方便;如今见这主客吏夷射如此口气,竟能使苏代来拜会自己,便知此人定然是个人物,心下自是庆幸,豁达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听阁下是也。”
“来人!”夷射一声吩咐,一名书吏走了进来,拱手听命。夷射利落下令道,“先行到驿馆号定头等庭院,迎接秦国特使!”书吏一声答应,先行去了。夷射立即办理了甘茂出使的一应文书勘验盖印,片刻完成了使节入国的各道关口,然后亲自护送甘茂到了驿馆,住进了最为华贵的特使庭院。一阵寒暄,夷射匆匆去了。
掌灯时分,甘茂正要出门再到上卿府,却闻庭院门前车马辚辚,门吏一声高宣报号:“上卿大人到——”甘茂大是惊喜,连忙静静心神迎到院中。池畔的石板小径上,一盏风灯悠悠飘来,灯下一个红袍高冠三绺长须面白如玉的长身男子,遥遥看去,在夹道花木中仙人隐士一般清雅。甘茂遥遥一躬:“下蔡甘茂,恭迎上卿。”红袍男子拱手朗朗笑道:“丞相上将军名满天下,苏代何敢当‘恭迎’二字?”甘茂已经迎上前来拱手道:“苏子纵横列国,叱咤风云,岂是甘茂虚名所能比之,惭愧惭愧!”苏代爽朗大笑一阵道:“人言甘茂权兼将相,威压天下。如此谦恭,岂不折杀苏代?”甘茂豁达地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请上卿入内叙话,甘茂自当倾诉心曲。”说罢拱手一礼,将苏代让到了前边。
苏代原是傲岸之士,与其兄苏秦相比,虽厚重宏阔不足,敏锐机变却是过之。苏秦以长策大谋纵横天下,一介布衣开合纵先河,鼓动六国变法强国,为战国第三次变法潮流做了皇皇基石。苏代却是个讲求实在的人物,当初一心要将兄长的“空谋”变成实在,在燕国跟随子之夺权谋政,想与子之合力开辟战国“强臣当国变法”的大功业。不合子之是个志在权力,而只将变法愚弄国人的野心家,使苏代陷进了泥潭,几为子之殉葬。在最后关头,苏代大彻猛醒,逃出燕国,跑回洛阳老宅隐居。苏秦遇刺后,苏代又到了齐国。齐宣王敬重苏秦,重用苏代做了上卿,专司齐国邦交。几年下来,苏代利用苏秦之声望,加上自己的机变谋略,折冲中原,使齐国的邦交斡旋大是增色,名望鹊起,成了苏秦张仪之后的又一个最享大名的纵横策士。齐国新君即位,苏代依然是齐国的赫赫权臣之一。
甘茂出使来齐,苏代自认不出两端:不是结盟齐国,便是阻挠齐国灭宋,心中早已谋划好对策。不期今日一见,甘茂却是如此谦恭,身为丞相上将军,比他的官爵显然高出一等,却对他一躬到底。他没有还此大礼,甘茂竟毫无觉察一般,一点名士尊严也没有。邦交使臣,最讲究礼仪对等,甘茂才智名士,如此谦卑大大地出乎预料。苏代敏锐机变,顿时疑惑起来,面上却依旧谈笑风生不着痕迹。
进得正厅,甘茂将苏代让到了面南上座。按宾主之礼,苏代来到驿馆是尊贵宾客,坐于上位也不为过。于是苏代也没有谦让,笑着入座了。一时童仆上茶完毕,甘茂掩了厅门入座,慨然一叹,道:“十余年前,甘茂曾与尊兄苏秦有过几次交往,倏忽苏兄亡去,令人扼腕也!”苏代拱手一礼道:“多谢丞相念及昔日交谊。家兄泉下有知,亦当欣慰。”甘茂打量着苏代又是感慨道:“甘茂素来敬慕苏氏三杰,虽与上卿初识,却是如对春风,心下倍觉甘之如饴。”苏代笑道:“素闻丞相风骨凛然,如何来到齐国多了些许柔情,在下如何消受得起?”言语之间,显然露出一丝讥讽意味。
甘茂面上不禁微微一红,站起来对着苏代深深一躬道:“甘茂落难,上卿救我。”苏代不禁悚然一惊,上前扶住甘茂笑道:“丞相何出此言?秦齐邦交,苏代敢不效力?”甘茂一声哽咽道:“非为邦交,实是一己琐事。”苏代更是困惑莫名:“公乃强秦将相,天下第一权臣,有何等一己之难?”甘茂又是一躬道:“上卿且坐,容我分说。”苏代落座,甘茂便从一年前进攻宜阳说起,一宗宗一件件地备细诉说,直说到自己被罢黜相职及虚空上将军,末了感慨唏嘘涕泪交流。
苏代原是邦交纵横人物,对秦国的大变化自然知晓,然而对其中的细致冲突却是不甚了了,如今听甘茂说来,秦国这场内乱竟是惊心动魄,心中不禁怦然一动,似乎朦胧地捕捉到一丝亮光。虽则如此,面上浑然无觉,只是深重地叹息了一声:“公之处境,人何以堪?”再没有了下文。
甘茂一阵唏嘘,突然抬头问:“君为达士,听过‘借光’一说么?”
“苏代孤陋,未尝闻也。”
甘茂一抹眼角泪水,微微一笑道:“甘茂昔年居楚。村社一女家贫,无夜织灯光。邻家有富人女,与贫家女同在溪边漂布。贫家女对富人女说:‘我家无钱买烛,而你家烛光有余。你若能分我一丝余光,既助我夜织,又无损你一丝光明,岂非善举?’富人女点头称是,于是两厢得便,富人女成名,贫家女脱困,成一时佳话也。”
“在下愚鲁,愿公点拨。”苏代依然困惑地眨着眼睛。
甘茂心下明白,一咬牙道:“目下甘茂困境,君却如日中天,且必将出使秦国。唯愿君有善举,以余光振甘茂于困窘之地。此中大恩,不能言报。”
苏代目光一闪道:“公如何知我必将出使秦国?”
甘茂笑道:“齐国要灭宋,宋国却亲秦,齐国不通秦国,如何灭得宋国?”
“如此说来,阁下使齐,使命是遏制齐国?”苏代目光骤然凌厉。
甘茂悠然一笑:“名义如此,实则避祸,君当见谅。”
苏代沉吟不语,手中捧着茶盏,眼光只是看着甘茂。默然片刻,甘茂决然道:“君若助我,我必助公!”苏代笑道:“公无余光,何以助我?”甘茂叹息笑道:“虽无余光新织,却有陈年老布,如何?”苏代大笑起身:“好!公且安歇驿馆,过得三两日,夷射自会引公晋见齐王。”甘茂顺势问道:“一介主客吏,竟能越过上卿,直然面君?”苏代一挥手道:“公但在齐,日后自知,何须心急?告辞。”说罢飘然而去。
甘茂难以安枕,在庭院看着天上明月反复转悠。看来,自己日后要做逃国之臣了。虽说此等事自春秋以来屡见不鲜,单是那个犀首,就先后在十多个邦国任职,反倒是名望越来越高。但甘茂明白,大凡如犀首那样的逃国名士,多半是因为大材小用而走,走得理直气壮,自然落下了大才高风之口碑,他国重用也会毫无忌讳。然则,像自己这种做了丞相上将军还要逃国的权臣名士,却是少而又少,战国以来,也只一个吴起而已。但吴起却是一个特例:文可安邦治国,武可开疆拓土,出走楚国依旧是令尹权臣,数年变法使楚国强盛,率军大败中原诸侯而使楚国大出天下。如此千古难逢的大才能臣,纵然逃国,各国也视若珍宝。与吴起相比,自己不值一提,既没有治国业绩,又没有名将战功,凭甚他国要再次重用你?对苏代折节相求,也实在是无可奈何也。苏代似乎愿意帮他脱困,然看苏代样子,似期待他必须有所回报。甘茂也清楚,苏代此等人物,不是几样珍宝所能回报,他要的是功业襄助。往好处说,他甘茂必须辅助苏代建功立业;往不好处说,他甘茂必须做苏代手中的棋子甚至是工具,听凭他的摆布。拒绝么?自己何处安身?接受么?真是心有不甘……反复琢磨,甘茂还是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不知不觉间天已亮了。
囫囵睡到午时,老仆匆匆来到面前道:“禀报家主:诸侯主客夷射留下一书走了。”
“夷射?他来过?如何不叫醒我?”甘茂懵懂间颇见惊讶。
“主客吏不教叫醒家主。这是留书。”老仆是从下蔡老家带出来的老人,不管甘茂做多大的官教,他只叫甘茂做家主,绝没有第二种称呼。
甘茂一看这个竹管带有“诸侯主客”泥封,认定是官文公事,及至抽出羊皮纸一看,眼睛顿时放出了光彩。纸上两行大字是:“孟尝君闻公入齐,欲与公晤面一叙。晚来时分,夷射当接公前往。”甘茂连着在大厅转了几个圈子,才回过神来仔细揣摩这件事的意味。
苏秦死后,孟尝君很是被年老昏聩的齐宣王冷落了一阵子,只有回薛邑封地带着一班门客终日狩猎校武。新齐王田地即位后,孟尝君却又成了齐国柱石。中原流传的说法是:这个新齐王雄心勃勃,决意一统天下,是以重新起用孟尝君为丞相总领国政、苏代为上卿主理邦交、田轸为上将军担征战大任,加上新君齐湣王这匹辕马,齐国这驷马战车要踏平天下。
可甘茂断事,历来不看大政征候,而是更重视那些隐秘的背后纠结。秦惠王曾经说他“权谋为体,非正才大道”,所以虽有张仪举荐,甘茂也只做了长史。但不管别人如何品评,甘茂却坚信这些隐秘的利害联结是权力分割之根本。在有心离秦之后,他派出了秘密斥候打探齐国内情,报来的消息说:本来齐国的几个老臣都反对孟尝君为相,理由是孟尝君不善治国理政;可齐湣王秉性武勇刚烈,喜欢交结猛士豪客,更喜名车骏马与美女,与深谙此道的孟尝君意气相投,竟不顾老臣反对,一力起用了孟尝君。
甘茂据此推测:不管真相如何,孟尝君目下都是齐国第一个炙手可热的权臣无疑;他与苏秦休戚与共,与苏代自然也必是交谊深厚,此两人同盟,又必是以孟尝君为根基。如此一来,孟尝君的权力只会更加稳固,唯一缺憾是没有军权。而齐国的军权自田忌孙膑之后,历来都是国君亲掌,上将军只是战时带兵打仗而已,对国政的左右没有多大力量。就实而论,孟尝君的权力比齐宣王时大出了许多,甚至可以说,孟尝君就是半个齐国。
如此一个孟尝君,为何要在公事法度之外见他?按照齐国法度,使节来往,由执掌邦交的大臣处置,大事不决,可报丞相或国君。苏代目下是邦交大臣,已与自己晤面,也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在没有妥当谋划之前,苏代当不会将自己直接推给孟尝君。看境况,只能是夷射报给了孟尝君,而孟尝君自己决意要私下会晤甘茂。
思忖良久,甘茂心中一亮,顿时有了谋划。
屋顶的一抹晚霞刚刚褪去,轺车辚辚驶到了驿馆门前。驿丞大为惊喜,还没进头等庭院,尖亮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孟尝君驷马轺车到!有请特使大人——”甘茂从容含笑,赏赐了驿丞两个金饼,带了两个护卫骑士来到驿馆大门;抬头一看,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停在车马场中央,车厢宽大,伞盖六尺有余,四匹一色的火红色骏马昂首嘶鸣,在暮色中分外鲜亮精神。再看驭手座上,竟是夷射亲自驾车。
见甘茂出门,夷射将轺车一圈,辚辚来到面前拱手道:“小吏夷射,恭迎丞相。”
一看如此车马,如此迎客吏,甘茂便知孟尝君仍然将自己做秦国丞相礼遇,心中一热,面上却只拱手淡淡笑道:“多谢诸侯主客。”向侧门出来的两名护卫骑士一挥手,跨上了宽大舒适的轺车,手扶伞盖,脚下轻轻一点。夷射一抖马缰,四匹火红色骏马同时出蹄,轻盈走马,沓沓马蹄伴着辚辚车轮,平稳得令人心醉。甘茂心中不禁喟然一叹:“大丈夫者,高车骏马也。如此日月,不知能有几多?”
轺车始终行驶在没有车马行人的僻静小巷,拐得几个弯子,进了一条幽深的石板街,来到一座石砌门楼前停了下来。门前没有甲士,也没有车马场,只有一盏无字风灯孤零零地挂在门廊下。夷射跳下车拱手道:“丞相请。”便伸手来扶。甘茂自然不会教他扶着,利落下车问了一句:“孟尝君府邸如此简朴?”夷射笑道:“这是孟尝君别居,等闲人来不得也。”
正说话间,门廊下走出一位精瘦黝黑的长袍汉子,向甘茂一拱手道:“贵客请随我来。”夷射道:“丞相请先行,我安置好车马便来。”说罢一圈驷马,轺车辚辚转了回去。甘茂觉得这条小巷总透着一种蹊跷神秘,却也不能出口,跟着长袍汉子进了石门。借着门廊下风灯的微光,绕过一座将门厅视线完全遮挡的巨大影壁,面前豁然开朗。秋月之下,迎面一片粼粼池水,四岸垂柳,中央一座茅亭,不见一座房屋,极是空阔幽静。长袍汉子领着甘茂走下一条深入到水面两丈余的石板阶梯,便见石板梯旁泊着一条悠悠晃荡的独木舟。长袍汉子脚下一点,轻盈飞上了独木舟,回身拱手道:“贵客但请登舟。”甘茂对舟船尚算熟悉,随声看去,那方才还悠悠晃荡的独木舟,此刻纹丝不动地钉在水中,不禁大是惊讶,跨步登舟,脚下如同踩在石板路面。
“壮士好水功!”甘茂不禁由衷赞叹一声。
长袍汉子不说话,竹篙一点,独木舟箭一般向中央茅亭飞去,片刻之间靠上了茅亭下的石板阶梯。甘茂刚刚踏上石板,便听岸上一阵笑声:“远客来矣,维风及雨。”抬头望去,只见石板阶梯顶端站着一人,朦胧月光下宽袍大袖散发无冠,恍若隐士一般。甘茂遥遥拱手一礼:“为君佳宾,忧心悄悄。”岸上人又是一声长吟:“君子之车,驷马猎猎。”甘茂喟然一叹吟诵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说话间拾级而上,深深一躬道,“下蔡甘茂,见过孟尝君。”散发大袖者笑道:“丞相纵然有困,田文何敢当此大礼?”如此说法间却只是虚手一扶,竟任甘茂拜了下去。甘茂老实一躬到底,直起身突兀道:“赫赫我车,一月三捷!”对面孟尝君愣怔片刻,方才拱手笑道:“田文得罪了,请公入亭叙谈。”
方才这番对答,是春秋以来名士贵胄应酬与邦交礼仪斡旋中的一种特殊较量,叫做赋诗酬答。究其实,是借着赋诗表明自己的意向并试探对方。春秋之世,赋诗对答的风习很是浓厚,但凡邦交场合或名士贵胄聚宴,都要在涉及正事前的饮酒奏乐中反复酬答,若有一方酬答不得体,赋诗未完便会不欢而散,连涉及正事的机会都没有。所谓赋诗酬答,是以《诗》三百篇为大致底本,先由主人指定宴会乐师奏其中一首,然后自己唱出几句主要歌词,委婉地表达心迹。宾客听了,重新指定乐曲并唱和诗句,委婉表明对主人的回答。当初,晋国的重耳,也就是后来的晋文公,在逃亡中寻求列国支持。进入秦国后,在秦穆公为重耳举行的接风宴席上,秦穆公先后奏了四曲并亲自唱诗提问。重耳在学问渊博的赵衰指点下,每曲之后唱答的诗篇都恰到好处。秦穆公大是赞赏,非但将女儿嫁给了重耳,且立即派重兵护送重耳回国即位。
进入战国,此等拖沓冗长的曲折酬答几乎完全销声匿迹了。纵是一些特立独行的名士贵胄,也至多只是念诵一两句《诗》表达心曲而已,且未必全部都是《诗》中语句。方才孟尝君与甘茂的几个对答,孟尝君第一诵主句是《诗?小雅》中的《谷风》,隐含的意思是:远方来客啊,像春日的风雨。甘茂酬答的主句是《诗?小雅》中的《出车》,隐含的意思是:做您的佳宾实在惭愧,我有深深的忧虑难以言说。孟尝君第三句是《诗?小雅》中的《采薇》,隐含是:没有觉察啊,君乃风光人物。甘茂酬答的第四句同样是《诗?小雅》的《采薇》,隐含是:我的路途风雨泥泞,忧思重重。最后一句突兀念诵,主句“一月三捷”也是《采薇》名句,隐含是:我有实力,能使君大获成功。正因了这突兀一句,孟尝君才惊讶赔罪,甘茂才获得了眼看就要失去的敬重。
进入茅亭,没有风灯,一片月光遍洒湖中斜照亭下,倒是另一番清幽。甘茂笑道:“素闻孟尝君豪气雄风,不想却有此番雅致,佩服。”孟尝君一指石案两只大爵笑道:“雅致不敢当,此处饮酒方便而已。请。”
甘茂在阔大的石案前席地而坐,只一瞥,见月光阴影里满当当码起了两层红木酒桶,不禁惊讶笑道:“孟尝君果然英雄海量,甘茂难以奉陪也。”孟尝君大笑道:“论酒,你确是没此资格。这些酒桶,是当年我与张仪一夜喝光的,留下,只做个念想了。”说罢喟然一叹,“英雄豪杰如张仪者,此生难求也!”甘茂不禁默然,想那张仪苏秦纵横天下,一个豪饮惊人,一个烈酒不沾,却都一般的英雄气度,无论为敌为友,都与孟尝君这天下第一豪客结下了生死之交。心念及此,甘茂一声感慨长叹:“然也!张仪明与六国为敌,却是邦交无私情,交友不失节,英风凛凛,赢得敌手尊之敬之。此等本领,甘茂实在是望尘莫及也。”
孟尝君笑道:“公有此论,尚算明睿。田文便不计较你这个张仪政敌了,来,先饮一爵!”也不看甘茂,径自汩汩饮尽,酒爵“当”的一声蹾到石案上,收敛了笑容,“公言一月三捷,何以教我?”甘茂放下铜爵拱手道:“锁秦、灭宋、做中原霸主,算得一月三捷否?”孟尝君顿时目光炯炯:“三宗大事,公有长策?”甘茂悠然一笑:“纵有长策,亦无立锥之地,令人汗颜也。”孟尝君爽朗大笑:“公若能一月三捷,何愁一锥之地?”甘茂立即跟上:“天下皆知,孟尝君一诺千金,在下先行谢过。”孟尝君却不笑了:“直面义士,田文自是一诺千金。公为策士,以策换地,却是不同。”甘茂拍案道:“好个以策换地,孟尝君果然爽利。甘茂亦问心无愧了。”说罢从大袖皮袋中拿出一卷羊皮纸递过,“此乃甘茂谋划大要,请君评点。”
孟尝君接过羊皮纸卷,哗地打开,就着月光瞄得片刻,不禁微微一笑:“只是这锁秦一节,还需公拆解一二。”甘茂一听,心知自己的谋划已经得到了孟尝君认可,顿时大感宽慰,站起来舒展一番腰身,在月光下踱步侃侃,备细说明了秦国的朝野情势、权力执掌与目下的种种困境,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
“以公之见,目下是锁秦良机?”孟尝君径自饮了一爵。
“正是。主少国疑,太后秉政,外戚当国,战国之世未尝闻也!”
“秦国君暗臣弱,良相名将后继无人?”
“正是。”甘茂感慨良多,评点之间激动得有些喘息,“秦王秉性柔弱,魏冄刚愎自用,芈戎嬴显纨绔平庸,樗里疾虽能,也是老迈年高受制于人。大军无名将统帅,唯余白氏一班行伍将领掌兵。宣太后纵然精明强干,无大才股肱支撑,也是徒然。”
“我却听说,白起谋勇兼备,颇有大将之才。公不以为然?”
“白起者,卒伍起家也。”甘茂微微一喘,“其人不读兵书,不拜名师,千夫长擢升前军主将,全然因魏冄一力举荐,并未打过任何大仗,何论兵才?就实说,此等人物战阵杀敌尚可,率数十万大军决战疆场,必是败军之将也。”
孟尝君默然片刻,站起身来一拱道:“三日之后,请公晋见齐王。”
残月西沉时分,甘茂回到了驿馆。听得雄鸡一遍遍唱来,甘茂难以安枕,独自在庭院漫漫转悠。眼看着浓浓的秋霜晨雾如厚厚帷幕落下,天地一片混沌,甘茂心中也是一片混沌。恍惚间,甘茂觉得自己看到了咸阳,看到了自己的丞相府,不禁一声高喊:“秦国秦国,甘茂何负于你,落得受嗟来之食!”心中一阵颤抖,在大雾中放声痛哭了。
三 东海起大蛟
节令还在中酉,距离始寒还隔着一个下酉,临淄王宫已经一片忙碌了。
所忙碌者,多方准备窝冬物事也。在齐宣王之时,这种忙碌只是在始寒到来时才有几日。如今大大地提前了,忙碌的做派也更大了。牛车络绎不绝地运进木炭,工匠昼夜连轴地修缺补漏,内侍们脚步匆匆地给每座殿堂安装外挂厚棉布帘的木架,侍女们则忙着给所有的门厅、长廊、房屋安置生火的燎炉。执掌王室事务的大夫,则忙着从官市上购进名贵的皮张,好教齐王在始寒那日给每个后妃赏赐一领上好的皮裘。而随时进宫的官员们则免不了一番评点,时不时指出各种纰漏,甚或亲自给齐湣王提出种种奇思妙想的建言:燎炉应当装上轮子,木炭不当有丝毫烟气,棉布帘应当亮色,王座下当有暖裆的小燎炉,等等。齐湣王一高兴,会站出来高声号令一番,而后便是种种奉命修葺奉命更改,忙得不亦乐乎。如此一来,王宫进进出出,川流不息,俨然一片生气勃勃。
这番从未有过的王室气象,全因了太庙巫师的一则龟卜。
当初,齐宣王刚刚即位,王后便生下了一个儿子。侍女急急报来,齐宣王竟撇下了正在议事的群臣,风风火火地赶到后宫探望。王后说,临盆之时,她分明看见一条无角青龙从云中向她飞扑下来!齐宣王大是惊愕,立即赶到太庙请大巫师占卜。鹤发童颜的大巫师破例选择了古老的钻龟之法,来占卜这则非同寻常的预兆。当那支红亮得几乎发出黄白色的尖锐契柱刺进龟甲钻孔时,“咔”的一声轻微炸裂,龟甲便有了粗细不等的裂纹。老巫师一阵端详,良久愣怔不语,之后对占卜官断然下令:“再钻!”如此连烧九支契柱,刺灼九片龟甲,裂纹走向竟是大体不差。老巫师大皱眉头,对守候在外室的齐宣王喟然一叹道:“九钻如一,未尝闻也!此兆上应天河青蛟,吉凶难明也。”
齐宣王疑惑不定,将稷下学宫的阴阳家大师邹衍秘密召到宫中求教。邹衍思忖一阵道:“拆解龟纹,国师为上,邹衍不敢妄言。然则史有先例,商汤灭夏,钻龟七十二而龟纹皆同。以此证之,当为吉兆无疑。且齐居东方,青龙之位也。天河青蛟垂于王室,正应齐国大兴之象也。”邹衍学问渊深,为阴阳家之大宗师,对天文星象、堪舆占卜、命相术数、阴阳五行,几乎都有精到揣摩,一番广博论证,齐宣王大喜过望。
这个上应天河青蛟的王子,正是目下的齐湣王田地。因了这则大兴之兆,田地在满月之时,便被破天荒地立为齐国太子。及至二十岁即位称王,当初的青蛟之兆又沸沸扬扬地在齐国复活了。于是,种种与青蛟对应的规矩,也就不期然地蔚然成风了,种种与龙蛇相关的神话也悄悄地弥漫开来了。譬如冬令为龙蛇蛰伏保养元气的季节,王宫便要分外铺排地准备窝冬,而且一切都要沾上潜龙征候才算上上功夫。
青蛟之说,是被齐国的方士们大大散播开来的。齐国本是方士的生发之地,逢此良机,方士们精神大振,四处奔走传言:蛟、虬、蜧、蝹四神蛇,都是无角之龙,蛟居四神蛇之首,青蛟又居诸蛟之首,几乎与龙同样神圣尊贵,且蛟性善战,比龙更为凶猛,正是东方青龙的霸主之象。秘闻随着口舌流淌,齐王在国人心目中成了天授霸主,方士们自然也成了王宫的座上佳宾。
秘闻归秘闻,这个齐湣王田地,也实在是与常人大异。
从总角小儿开始,田地就深信自己生具龙性霸气,言语敏捷,举止刚烈,虽是昂昂童声,却是大有做派。上马,要内侍跪伏在地做上马石;下马,要选白嫩侍女跪伏在地高翘肥臀做下马石。但有闪跌,立即一剑砍翻。做了二十年太子,宫女内侍被他杀了六十余人。五岁一开始读书,田地更显才气过人,生生赶走了两个蒙学老师。后来,齐宣王亲自请来稷下学宫以论战辩才著称的名士田巴为太子傅。第一次未及开讲,田地便高声发问:“敢问先生,何为五怪?”田巴一怔,正色答道:“治学以经典为本,何言怪力乱神?”田地咯咯笑道:“不知便不知,世间有怪,不能说么?”田巴大窘,红着脸道:“太子便说,何为五怪?”田地昂昂高声道:“水怪为罔象,石怪为魍魉,木怪为夔,土怪为羊,火怪为宋无忌!”田巴哭笑不得:“此等学问,在下没有。”说完拂袖而去,立即辞了太子傅。从此后,齐国放着一个天下名士渊薮的稷下学宫,却无人愿做这太子傅。后来,田地索性拒绝任何老师,自己读书,自己习武,不要任何教习,竟然练得了一身本事,强记善辩,勇武过人。如此一来,朝野哗然,“青蛟天授”的秘闻更传得令人咋舌了。
即位称王之后,齐湣王大刀阔斧地开始了青蛟霸业。第一道王令是加收赋税一倍,府库大是充盈。接着是征发精壮三十万成军,连同原来的三十万大军,齐国骤然有了六十万大军,一举成为七大战国之首。然后是一连串的秘密谋划,只在选择一个蛟龙出水的恰当时机。
正在这杀气弥漫的时日,孟尝君禀报说:秦国失意权臣甘茂到了。齐湣王听甘茂失意入齐,一声冷笑道:“权臣既败,便当一死了之。来齐国滥竽充数么?”孟尝君一番密语,齐湣王方才有了笑意:“好!见见这支滥竽。”此刻,齐湣王在大殿廊下来回转悠,眼前王宫广场川流不息的送货牛车与宫女内侍们忙碌的身影,恍然化成了呐喊驰骋的千军万马,山呼海啸般杀进函谷关,无数的秦国黑旗望风披靡,齐国的紫色大旗一举冲进了咸阳,齐湣王不禁纵声大笑……
“禀报我王:孟尝君与秦国甘茂已到宫门!”宫门司马的声音又高又急。
齐湣王厉声呵斥:“身后有盗么?慢点说!”宫门司马还没回过神来,齐湣王已经转身下令,“来人!拿下这个不知礼仪的竖子,宫门斩首!”
这一下宫门司马大惊,一边在甲士圈中挣扎一边大喊:“我王明鉴!是我王立规:青龙之威,震彻天宇,宫中武士不得低声——”
齐湣王狞厉地一笑:“时令已变,青龙蛰伏,万物噤声。不知罪么?”
宫门司马目瞪口呆,绝望间声嘶力竭:“巧言无常,君道何在!”
齐湣王大怒,顺手抽出腰间长剑当胸直刺,“噗”的一声闷响,鲜血飞溅数丈,当面的齐湣王顿时一身血红。一圈甲士手足无措,一齐抛开矛戈跪倒低头,谁也不知该说何辞。血红的齐湣王站在甲士圈中,骤然大笑道:“冬令见血,来春大吉!宫门甲士,人各晋爵一级。”甲士们惊慌失措,参差不齐地大叩其头,“谢我王恩”的声音却嗡嗡一片全无气力。齐湣王厉声呵斥:“青龙卫士,力道何在!没吃饭么?”甲士头目连忙惶恐叩头:“青龙蛰伏,万物噤声。小军等无敢违背。”齐湣王狡黠一笑:“蛰伏之期,将到未到,但凭龙心断之,可知法度?”甲士们恍然,一齐高声大喊:“我王神明!万岁——”齐湣王哈哈大笑道:“好!如此甲士,堪成本王大业。”甲士们又是一声齐吼:“多谢我王褒奖,万岁!”连忙爬起,手忙脚乱地收拾尸体去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被刚进宫门的孟尝君与甘茂看了个清清楚楚。孟尝君嘴角抽搐着要上前劝谏,被甘茂一把扯住了衣襟道:“且慢。‘将到未到’,莫找难堪。”孟尝君一咬牙,拉着甘茂又到了宫门外等候。甘茂低声笑道:“君有悟性,尚可自全。”孟尝君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只石人般伫立在肃杀的秋风之中。
片刻之后,宫中遥遥传出洪亮的宣呼:“伯父携秦使晋见——伯父携秦使晋见——伯父……”波波相连,连绵不断。甘茂不禁一笑。孟尝君大眼一瞪道:“笑从何来?”甘茂低声道:“六宣大礼,天子之志,甘茂敢不笑颜?”孟尝君却沉着脸道:“忒多聒噪!走,上殿!”甘茂又扯住了孟尝君大袖急促道:“君听我言无差,以六宣大礼晋见!”孟尝君瞬息犹豫,已经被甘茂扯着衣袖拜倒在地齐声高呼,孟尝君呼的是:“伯臣来朝!我王万岁——”甘茂呼的却是:“外臣来朝!万寿无疆——”呼罢连叩头六次,方才起身。接着一名礼宾官前来导引,孟尝君前行,甘茂随后,进了一片忙乱的王宫。
方才这一番折腾,却有个原委:齐湣王喜欢出其不意地显示学问才能,若臣下或使节不知应对,便很难说是何种结局了。举朝之中,除了孟尝君与苏代没有遭遇过这种尴尬,越是有才名的臣子,越是常遇离奇诘难。时日一长,齐国臣子入宫晋见或例行朝会,都是提心吊胆了。寻常时日,搜肠刮肚地揣摩稀奇古怪的礼节与书缝旮旯里的学问,生怕一旦被问倒,便有杀身之祸。今日齐湣王本来心情颇为平和愉悦,可那个宫门司马喊破了他的大梦后,又骤然焦躁了。及至杀了那个宫门司马,齐湣王又突然变成了那个顽劣不堪酷好恶作剧的少年王子,于是才有了这番早已进入坟墓的六宣大礼。
六宣大礼,是周天子接见诸侯的觐礼。周礼规制:与王族同姓的大诸侯通称为“伯父”,同姓小诸侯则通称为“叔父”,异姓大诸侯通称为“伯舅”,异姓小诸侯则统称为“叔舅”。总归起来,无非是宣示君臣血缘之礼法。诸侯要听宣叩拜,方可进宫。宣呼也有讲究:大诸侯六宣,由天子出令,由殿口的“上摈”第一次宣呼,再由殿门的“承摈”第二次宣呼,殿阶下的“末摈”第三次宣呼,然后是王宫车马广场到宫门的下介、中介、上介(合称三介)依次做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宣呼,直到声浪达于宫门候见的诸侯。这便是在战国早已销声匿迹的六宣大礼。
孟尝君乃齐国王族,于是有了“伯父”的高宣。可惜孟尝君一代豪士,最是蔑视那些已经作古的腐朽礼节,哪里知道此中讲究?听在耳中只觉得怪诞累赘,在甘茂面前又要维护齐湣王的英主名声,要拉着甘茂长驱直入。可甘茂却是天下一等一的杂家名士,一听便知此中奥妙,也才有了慌忙扯住孟尝君的举动。孟尝君毕竟精明机变,甘茂一扯之下,没有强项硬进,心中老大一股憋闷。
进得殿门,甘茂又是一扯孟尝君。孟尝君心下恼火,大袖一拂,径自从中门昂昂进殿。甘茂叹息一声,低头拱手,从右边门轻步进殿,到殿中深深三躬,依旧低头。
“叔舅抬头。”殿中浑厚一声,一片嗡嗡共鸣。
甘茂这才一声高呼:“下蔡甘茂,参见齐王。”呼罢抬头,不禁一阵惊愕——六级王阶上肃然端坐着一位古装天子,身材高大,一脸蜷曲的连鬓大胡须蓬松到颈下胸前,使那张古铜色大脸竟似神灵一般。更为奇特的是,面前大案上赫然摆着一口裸身长剑,剑尖直指殿右。甘茂抬头一瞥,又立即低眉敛目,等待“天子”发问。
“叔舅外臣,可知本王服饰之法度乎?”浑厚的声音又是一片共鸣。
甘茂低头,双手执玉佩作拱道:“此为天子衮冕,为天子六服第二等。”
齐湣王嘭嘭叩着左右两张玉几:“两几是何法度?”
“此为古礼:神位设右几,人位设左几,天子至尊,设左右几。”
齐湣王冷冷一笑:“本王这口裸身外向之长剑,是何礼法?”
甘茂惶恐低头:“王心如海,不可尽知。不见经传之创举,外臣不敢妄测。”
齐湣王突然轰轰大笑:“能如甘茂,终有不知,难为你也,入座!”
甘茂更显惶恐:“外臣无知,尚请王言教我。”
“好!”王阶上的声音充满兴奋,“本王明示于你:长剑出鞘,直向西方!记住了?”
“外臣受教。”甘茂肃然一躬,走到与孟尝君相对的长案前就座。
孟尝君看得大皱眉头,凌厉的目光盯着甘茂,透着显然的厌恶。甘茂正襟危坐坦然自若面含微笑,仿佛礼仪大宴上文质彬彬的君子佳宾。孟尝君终于收回目光,对着齐湣王一拱手道:“臣启我王:甘茂之谋,臣已禀报,尚请我王明断,臣当奉命实施。”齐湣王一拍王案笑道:“甘茂博古通今,谋划当无差错。来春青龙抬头,派苏代出使秦国。”
孟尝君又道:“甘茂去留,亦当我王决断。”
突然之间,齐湣王冷笑了几声:“一个逃国臣子,还想如何?随他去。”
孟尝君正要说话,王座前老内侍锐声高宣:“散朝——”随着话音,四名侍女将那座绣有天子斧钺的大屏隆隆推将过来,齐湣王连同王座竟倏忽消失了。孟尝君大是愣怔,不禁愤然起身,要冲进去理论。“且慢!”甘茂一个箭步拉住了孟尝君,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孟尝君看了甘茂一眼,一声长叹,大步去了。出得王宫广场,孟尝君不由分说将甘茂扯到了那座幽静的别居。
“你且说说,如何三番五次扯我?君有错失,臣子不当劝谏么!”孟尝君面色铁青,语气从未有过的凌厉。
甘茂悠然一笑:“孟尝君莫得怨我,甘茂过来人而已。”
“过来人?”孟尝君揶揄笑道,“你是齐王肚皮里的蛔虫?”
甘茂一声叹息:“以君之见,目下齐王与秦武王可是一路?”
孟尝君一怔:“此话怎讲?”
甘茂苦笑道:“在下不才,发迹于秦武王,根基是在秦武王做太子时扎下也。嬴荡武勇刚烈,少时常有荒诞之举,与目下齐王颇有相似处。也是甘茂杂学小成,时不时以稀奇古怪之学问伎俩引导嬴荡,才稳住了嬴荡的太子根基。久而久之,对此等生于深宫的怪诞少年,甘茂便有了一些揣摩。除此之外,何得有他?”
“倒也是。”孟尝君点点头,“以你揣摩,齐王与秦武王有何不同?”
甘茂叹息一声道:“秦武王秉性刚烈,极端尚武,情急处人不能犯,然却没有戾气,在大错铸成之时尚能自省。齐王秉性怪诞暴戾,求奇求新,无常难测。甘茂今日进宫,也是诚惶诚恐做孤注一掷,侥幸得成而已。”
“侥幸得成?”孟尝君打量怪物一样看着甘茂,“骂你逃国,你倒成了?”
“孟尝君恕我直言。”甘茂淡淡一笑,“此等君主,一味只想显示其天威难测,使臣下慑服,故而风雷无常。前赞我才,后斥我行,无非使甘茂心怀畏惧而已,却无驱逐之意。适当时机,若有人进言,齐王必用甘茂。”孟尝君听得愣怔,细细一想却是分明如此,点头叹息道:“人云一物降一物,柳木降牛角,果然不差也。此等君王,唯甘茂可对了。”甘茂笑道:“此情此景,揣摩而已,何敢做人肚皮里蛔虫了?”
“原是田文粗鲁,得罪。”孟尝君拱手一笑,却又骤然低声,“如此说来,唯有逆来顺受了?”甘茂一番思忖笑道:“至少,情急处不能逆鳞。譬如今日无端诛杀、突兀散朝,孟尝君若上前劝谏,必是言辞愤激,后果不堪设想也。秦武王并无此等乖戾,如张仪之能者,尚且退避三舍,何况齐王如此乖戾暴烈,孟尝君岂有他哉?”良久默然,孟尝君仰天长叹一声,向甘茂深深一躬,甩开大袖去了。
次日清晨,孟尝君接到王室宣令:三日后秋狩阅军,丞相率百官并列国使节同行。孟尝君闷闷不乐,请上卿苏代知会各国驻临淄使节,吩咐属吏知会各个官署,自己却闭门不出整整大睡了一日。亲信门客大是惊讶,心知孟尝君必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烦心事,守住了各个门口不许任何官员探访。一时间,门庭若市的孟尝君府难得地清净了两日。
中酉最后一日,齐湣王的狩猎马队并随行百官使节浩浩荡荡地开出了临淄王宫。齐湣王一身青铜甲胄,一领紫红斗篷,身背最硬的王弓,箭壶中插着十六支上好的兵矢,腰间一口阔身长剑,脚下一辆驷马青铜战车,上下一团金光灿灿,直是天神一般。出得王宫,临淄国人潮水般涌来瞻仰青龙齐王的风采,“东方青龙!天下霸主!”的欢呼声响彻了连绵街市。齐湣王面对国人的狂热膜拜最有耐心,一路缓缓行来,还时不时地举起手中长剑于民安抚。车马仪仗好容易涌出临淄西门,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会齐城外列阵的六千铁骑,齐湣王一声令下,直向西北方向的济水河谷压来。
翻过一道草木苍黄的山塬,辽阔的谷地旌旗飞扬金鼓震天人喊马嘶,直是战场一般。
这段河谷临近济水入海处,山塬起伏,大海苍茫,林木葱茏,苇草荒莽,原是珍禽异兽龟蛇水鸟栖息出没的渊薮之地。每到秋草枯黄的季节,这里是临淄贵胄的上佳猎场。但是,自齐湣王即位以来,这片猎场却被圈做了王室禁苑。但凡出猎,非齐王亲笔王书,任何贵胄不得靠近。虽然做了禁地,齐湣王却从来没有来这里狩猎过。他即位的第二年,这片河谷变成了一座辽阔的军营。举国新征发的精壮男子,都全部集中到了这里。浩浩荡荡三十万,从此在这片水天相连的山塬地带开始了声势赫赫的大训。六年过去了,齐湣王第一次来到这片军营。
凝望片刻,齐湣王高声下令:“号令田轸,整肃三军!”
三十六支螺号呜呜吹起,王车后那座三丈六尺高的云车上的紫色王旗急剧地左右摆动起来。须臾之间,辽阔的军营里号角连绵大锣声声,四野旌旗向中央地带飞速聚拢。正在此时,一片烟尘大起,一支马队风驰电掣般卷来。倏忽之间,一片大将滚鞍下马,为首斗篷飞动者拱手高声禀报:“上将军田轸率军营三十六将,参见我王!”
齐湣王向田轸一点头,大手一挥:“王师成列,进入军营!”
王师大将令旗一摆,螺号吹动,顷刻间马蹄隆隆,六千护卫王师在王车仪仗之后列成了一个行进方阵。齐湣王脚下一跺,青铜战车轰隆隆飞出。田轸一摆手,三十六将一齐飞身上马,分列于王车两侧护卫疾进。
谷地中央的校军场上,已经列成了一个巨大的扇形阵,扇形两侧的山塬也是紫蒙蒙一片。放眼望去,大军无边无际直与大海相连,从未有过的壮观。齐湣王虽是雄心勃勃,可也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军阵,不禁高声赞叹:“好!当真青龙天军!”话声方落,辽阔的谷地一片山呼海啸:“青龙天军——战无不胜——”及至战车直接驶上了建在一座小山头的中央将台,齐湣王鸟瞰谷地,只见方圆十数里的谷地山塬变成了茫茫无涯的刀丛剑树,战旗猎猎甲胄生光,不觉胆气顿生,不待田轸司礼前导,登上将台最高处一声高喊:“青龙天军将士们:尔等东海神兵,秉承天威。必将荡平四海,成我霸业!”
又是一阵撼动天际的山呼海啸:“青蛟出海!齐国霸业!”
齐湣王哈哈大笑,雷鸣般声震山谷:“好!来春蛟龙抬头之日,尔等大出之时!谁敢当我兵锋,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青蛟出海!天下无敌!”
齐湣王锵然拔出长剑直指天空:“苍天在上!青蛟奋威,尔等勇士,各显本领,高官显爵,本王不吝!”话音落点,突然转身对田轸下令,“开始校武!”
本来,大军集结操演是一场繁难操持,其细密程度绝不亚于一场大战,更何况将三十万大军如此密集地排列在一片谷地,简直比打仗还难。可齐湣王就是要这种“亘古未有,气吞山海”的气势,又能奈何?连日来,田轸与一班将领精心谋划反复操练,才差强人意地将每个山头都站满了兵士,各种号令衔接也做了极为严厉的规定。可无论如何都是谋划赶不上变化,齐湣王率意即兴的阵阵发作,弄得田轸无所措手足。本来,操演与校武是两阵。操演在前,看的是阵列变化;校武在后,看的是士卒功夫。此时王命一下,竟要直接校武,田轸一阵愣怔,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孟尝君在旁看得分明,一个眼神示意,田轸恍然醒悟,挺胸一声:“嗨!”一劈令旗,“取消操演,即行校武!”中军司马一声应命,轧轧转动那面装在高大木架上的中军司命大纛旗,二十一只螺号“呜——”地响了起来,十六面牛皮大鼓也紧一阵慢一阵地隆隆发动。
大纛旗发出的第一个号令是取消操演,螺号同时发出的号令是准备校武,牛皮大鼓却是指引各军的进出位置。三十万人密集集结,当真是无边的人山人海。本来谋划,是要借操演阵法一支支退到山上,空出中央校军场来校武。如今大军未退,却要参加校武的部伍就位,显然要相互冲突拥挤。且不说操演阵法与校武原是两套甲胄,操演之后卸去重甲大盾,方能展现齐军最为擅长的技击与射艺。此刻一变,校武部伍要忙着卸甲去盾,骑兵要忙着将显示声威的长矛大戈换成骑士用剑,而身边又是摩肩接踵的人群,找不到一个空间落脚。兵急将更急,一时呼喝连声,哄哄嗡嗡地乱了起来。
田轸向谷中一瞄,知大事不好,眼见齐湣王嘴角抽搐络腮胡须翘成了大卷儿,不禁冷汗淋漓双腿发颤。正在此时,将台后的使节群中却有一人高声赞叹道:“争相瞻仰天威,齐军忠诚,天下无双也!诸公以为然否?”一班使节纷纷应和:“秦使言之有理,齐王上应天心,下顺民意,诚可敬也!”田轸猛然心中一亮,精神一振,赳赳大步走到齐湣王身侧拱手高声道:“军心敬王若天神,臣请我王矗立片刻,容臣调遣部伍依次通过将台,以瞻仰我王天神之威!”齐湣王骤然开怀大笑道:“好!忠者,德之首也。本王矗立竟日,也是无妨。”
“我王神明!”田轸顿时精神大振,不禁冒出了一句平日羞于启齿的颂词,转身高声发令,“三军整肃,步先骑后,依次通过将台,瞻仰我王神威!”
中军司马长吁一声,顾不得满头大汗,立即向战鼓螺号发令并同时转动大纛旗。随着号令大旗的红光,谷中川流不息的兵士们欢呼雀跃鼓噪欢呼。齐湣王伫立在高台大山巨石般岿然不动。饶是如此,兵马长河也一直流淌到第二天红日高升。最后的骑兵纵是呼啸飞过,这场瞻仰神威的盛大礼仪,也直到暮色再度来临时才告结束。
暮色苍茫之中,只听中军司马一声惊叫:“不好!太医!”
齐湣王面色苍白,一座铜像般轰然倒下了。
王弓,古代弓箭中硬度最高的长弓,宜于战场远射。
兵矢,镞头最粗长锐利的长箭,可穿甲破盾。
契柱,龟卜工具,即削成尖锐形状的坚硬木材,烧红吹亮,灼入事先钻好的龟甲孔洞,使龟甲呈裂纹。)
四 布衣柴门千里驹
碧绿的秋水中,一叶独木舟漫漫漂游。
孟尝君哭笑不得了。一场匪夷所思的狩猎大阅兵,变成唯独瞒住了齐湣王的荒诞笑料。大军的乱象与田轸的恐慌,骤然显出了这支“青龙天军”的根底。甘茂的救急与列国使节心领神会的应和,则分明透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莫大嘲讽。身为丞相,孟尝君在那一刻简直羞得要找个地缝钻了。那日晚上,神圣的瞻仰刚刚完毕,孟尝君不由分说将田轸扯进了自己的军帐,夹头盖脑一通斥责:“天下可有你这等上将军?三十万大军,硬塞到一片河谷之地!谁教给你的?仗白打了,兵白带了,齐国耻辱也!田氏耻辱也!”田轸本是孟尝君同族晚辈,更兼性情宽厚,黑着脸一言不发,末了只硬邦邦一句:“叔父说,王命如此,该当如何?”孟尝君被噎得半晌无话,跺脚一声长叹:“呜呼上天!如此作践齐国,田文颜面何存也!”愤激难耐,竟破天荒地放声痛哭了。吓得田轸连忙扑上来抱住孟尝君,硬是将他拖进了后帐。偏是孟尝君恼羞成怒,一脚踹翻田轸,窝到后帐蒙头大睡去了。
回到临淄,孟尝君称病不出,整日架着一叶小舟在后园大湖中飘荡。
看看秋阳西斜,小舟悠悠荡到了西岸,却有门客总管冯守在岸边高声道:“禀报孟尝君:鲁仲连到了。”孟尝君懵懂抬头,随即大是惊喜:“谁?鲁仲连?在何处?快快有请!”话音落点,岸边黄叶萧疏的树林中一阵大笑:“鲁仲连来也!孟尝君好兴致。”随着笑声,一个红衣大袖手持长剑的英挺人物已经到了岸边。
“仲连来得好!”孟尝君一声笑叫,从独木舟站起要跃上岸来,不料小舟一个晃悠,却一个趔趄结结实实跌坐到了船中。鲁仲连一阵大笑:“客随主便,我下来说话。”一个轻身飞跃,展着长衣大袖落到了方不过一尺的小小船头,小巧的独木舟纹丝未动。孟尝君兀自扶着船帮笑个不停:“好!好功夫。”鲁仲连已经跨步到了船尾,拿起竹篙只一点,一叶小舟水鸟般轻盈地掠了出去,三两点便到了湖心。
“仲连此来,何以教我?”面对这个显然年轻的士子,孟尝君热诚坦荡中透着敬重,与甘茂面前的孟尝君判若两人。
鲁仲连丢下竹篙任小舟游荡,坐到了孟尝君对面正色道:“齐国危如累卵,孟尝君当真无觉?”孟尝君惊讶道:“危如累卵?仲连何出此言?”鲁仲连道:“赋税加倍,民怨载道,财货缺少,物价日高,国人金钱却大肥了外商。甲兵六十万,空耗府库。法令不固根本,宣王苏秦之法日见流失。贵胄封地虽无增加,兼并之土地已远远大于封地,赤贫流民已经遍于国中。当此之时,倘有外战,定一发不可收拾。君为丞相,竟不觉危如累卵乎!”
“仲连,纵然觉察,又能奈何?”孟尝君喟然叹息一声,沮丧非常。
鲁仲连一怔,不禁红了脸膛:“曾几何时,孟尝君如此英雄气短?莫非那青蛟神话也使你懵懂了不成?”孟尝君摆摆手道:“仲连莫急,你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国势还没有衰颓,容我慢慢设法。”鲁仲连冷笑道:“孟尝君违心之言,天下还有何人可信?鲁仲连实言相告:孟尝君至少须得阻止齐国四面树敌。否则,十年之内,亡国之期!告辞。”一言说罢,霍然起身。
“仲连且慢!”孟尝君连忙拉住鲁仲连衣襟,“来来来,坐了,听我说。”鲁仲连喘息着勉强坐下。孟尝君低声道,“仲连,托你一事如何?”鲁仲连道:“先说何事?”孟尝君微微一笑:“做一回无冠使节,如何?”鲁仲连目光一闪:“要我探察列国对齐动向?”孟尝君笑道:“果然千里驹!一点便醒。只是,不仅探察,还得斡旋,齐国之危,更在其外。”鲁仲连点头道:“齐国有一个死仇,一个强敌,半个盟友,其余三个非敌非友。齐国若不审时度势而强做霸主,只怕上天也无能为力。”孟尝君点头道:“是了。幸亏这个死仇目前尚无还手之力,那个强敌也似乎没有异常动静,半个盟友也还没有滑脱得很远。只要斡旋得当,该当还有转机。若能不战而消弭兵祸,国人之福也。”
“孟尝君有报国之心,鲁仲连何惜驰驱。”
“鲁仲连有救世之志,便是齐国根基。”
“啪”的一声,两人手掌相击,一阵放声大笑。
暮色时分,苏代来访,与孟尝君商议如何处置甘茂。孟尝君便将那日进宫经过以及与甘茂的对谈,对苏代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人当得一头官场老狐,不须我等操持了。”苏代听得仔细,却摇头道:“纵然老狐,此刻也是雪中觅食之时。若无我等扶持,老狐必是冻僵饿死无疑。我只是要问孟尝君:此人若在齐国,可能为我所用?”孟尝君思忖一阵道:“甘茂虽非大才,也缺失正气,但却机谋多变,亦无大奸大恶之心。依我看,倒是可做你臂膀辅助。”苏代点头道:“甘茂本是楚人,斡旋楚齐邦交,倒是正选人物。”孟尝君笑道:“如此说来,你操这个心。若要我出面,说一声便是。”苏代笑道:“冬日将到,先安顿他做个客卿。来春我出使秦国,此事当有分晓。”孟尝君一拍掌:“便是如此!吐了这口痰也轻快。”苏代讶然笑道:“如何?甘茂如此讨嫌么?”
孟尝君大摇其头,不胜感慨地一声长叹:“世间人事,鬼神难明也!按说甘茂至少不坏,对老夫还颇有启迪。然一见此人,我便胸闷如堵,忒煞怪也。可一见鲁仲连,老夫便高兴,便想大笑痛饮,此等快活,唯昔年张仪可比也。你说,这人之于人,为何如此不同?忒煞怪也!”苏代听得哈哈大笑:“田兄真道可人也。原是你秉性通达,与豪杰之士意气相投,岂有他哉!”孟尝君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不是豪杰之士者多了去,若个个令人胸闷,岂不早死了去?忒煞怪也,忒煞怪也!”苏代笑得不亦乐乎:“好了好了,毕竟田兄性命要紧,日后我来应对甘茂便是。”
一番笑谈,孟尝君郁闷大消,兴致勃勃地摆了小宴与苏代痛饮。
应酬周旋之道,苏代与其兄苏秦大是不同。多年在燕国与子之一班豪士共处,苏代非但善饮,且酒量惊人,虽不能与张仪孟尝君这等酒神相比,却也是邦交名士中极为少见。再者,苏代诙谐善对,急智极是出色,往往对临场难题有出人意料的精彩对答,较之苏秦的庄重端严长策大论却是另一番气象。孟尝君对苏氏兄弟一往情深,更受苏秦临终之托,将苏代延入稷下学宫修习三年,脱燕国之困后在齐国做了上卿。以交谊论,孟尝君对苏秦敬若长兄,对苏代却是爱若小弟。但要说饮酒叙谈,孟尝君却更喜欢苏代的洒脱不羁,竟自常常酒后感慨:“兄债弟还。苏秦欠我酒账忒多,上天便赐我一个苏代了。”苏代举着酒爵大笑:“亏了二哥欠得多,否则一介布衣,苏代却到何处去找如此多陈年美酒?”
也是憋闷了几日,两人饮得两桶陈年赵酒后,孟尝君海阔天空起来,说了不少猎场趣事,末了又回到饮酒,兴致勃勃地举着酒爵问:“三弟博学,可知酒德酒品之说?”
“酒有三德。”苏代笑道,“明心、去伪、发精神,是为万世不朽。”
“噫!”孟尝君惊讶了,“我原是说饮者之德,三弟却生发出酒德,大妙!想那女娲造出人来,原是不会说话,憋在心里要闷死人也。这一碗酒下肚,面红耳热滔滔不绝,不虚不伪,句句真心。若有危难,大呼奋勇!世间无酒,岂不闷杀人也?酒者,当真是万世功德!”
苏代大笑:“田兄演绎得更妙!也许,酒就是女娲所造,补偿造人之疏忽也!”
“正是如此。”孟尝君开怀大笑,“炼石补天,造酒补人,女娲神明!”
笑得一阵,苏代慨然一叹:“虽则如此,豪饮而不为酒困者,唯孟尝君也!”
“不不不!”孟尝君闻言大是摇头,“善酒而不乱心性者,前有张仪,后有鲁仲连。舍此二人,天下酒人不足论也。”这次苏代惊讶了:“张兄不消说得。这鲁仲连却是何人,竟能与张兄相比,得田兄如此敬重?”孟尝君哈哈大笑:“千里驹鲁仲连,苏代上卿竟然不知,当真孤陋寡闻也。”苏代悠然一笑:“我既不知,当是千里驹尚在马厩,可是了?”孟尝君笑道:“一旦出厩展蹄,此人便要叱咤风云了。”苏代思忖道:“此人当是齐国名士,否则,孟尝君不会如此上心。然则此人官居何职?身在何署?我竟一无所知?”孟尝君“啪”地一拍长案:“这便是千里驹之奇!不做官,不爱钱,高节大志,专一地救急救难。”苏代揶揄笑道:“不做官,不爱钱,又救急救难,除了墨家,还有了第二人?”孟尝君没有理会苏代的怀疑讥讽,感慨长叹道:“呜呼!与鲁仲连相处,我等直是污泥浊水也!”苏代这才认真起来,肃然拱手道:“田兄有此自比,足见此人必是奇伟之士,愿闻其详。”
孟尝君大饮一爵,侃侃说起了鲁仲连的故事:
即墨城多鲁国移民。到了齐威王时候,即墨鲁氏已经成了一个很大的部族。鲁人不善商旅,不谙官场,更不掺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仇杀私斗,只在耕读两字上默默做工夫。族人个个知书达理,奉公守法,勤做善耕。几代人下来,鲁氏成了即墨城最有人望的大族。齐国官署但缺文职吏员,十有八九都到即墨鲁氏去找,随意拉一个出来,都极是称职。久而久之,有了一句民谚:“齐人粗,鲁人补,临淄十吏九为鲁。”也是文华流风久成俗,这即墨鲁氏便有了一个独特的规矩:族长与族中大事,不是长老议决,而是由族中布衣士子们公议推举。而要在鲁氏部族中成为公认的布衣士子,仅仅识字是不行的,还得通达《诗》、《书》、《礼》、《乐》、射、车,鲁族人呼为“六才”。也不知这六才是否得了孔夫子教习弟子的六艺传承,反正很是实在,前四样为学问才华,后两样为实用技能,无论从军征战还是被选为吏员,都是立身本领。通达六才之后,还得由族长主持举行士冠礼,隆重地将一顶族中制作的四寸皮冠戴到有成后生头上,方可成为参与公议的布衣士子。唯其如此,鲁氏部族的事务百余年井井有条,没有出过一个昏聩族长,族中也没有发生过一次自相残杀,鲁氏便蓬蓬勃勃地兴旺了起来。
渐渐的,即墨鲁氏成了齐国望族,鲁氏族长也自然成了赫赫乡绅,非但即墨县令敬若上宾,纵是齐王,也必在启耕大典之后亲来拜望。谁想,在齐宣王十三年的时候,即墨鲁氏的布衣士子们经过公议,却推举了一个最为木讷平庸连大字都识不得几个的粗汉做了族长。
消息传出,即墨哗然。
这个粗汉叫鲁大杠。大杠者,本是鲁人对那种凡事都吃亏且竟日乐滋滋脾性却又耿直倔强的粗憨汉子的善意讥讽,说的是此等人如大木杠子般又粗又直又实。这鲁大杠也是奇特,谁家有忙都去帮,哪怕自家活计没干完。帮便帮,还自带干粮不吃主家饭,如跟随大禹治水的子民一般。谁家精壮男子病了,他便去顶替这家劳役,若要给钱粮回报,他便立即红脸。寻常间但凡有人喊他大杠,他乐呵呵答应一声,从无半点儿颜色。后来官府料民造册,他竟将“大杠”做了官名登了册。这在文采风华的鲁氏族人看来,直是滑稽莫名有伤大雅,若是别个,也许连族长都不能通过。毕竟这是鲁大杠,族长笑着说了声:“人贵本色,正是大雅。”便过去了。因了如此,鲁大杠与其说是名字,毋宁说是一个绰号。可正是如此一个人物,鲁氏族人却举族拥戴,非但布衣士子公议推举,而且族人还给鲁大杠茅舍门前立了一块白玉大碑,赫然刻着“族望千里”四个大字。
这一切,都因为鲁大杠有个不世出的奇特的儿子。
物化神奇,本是人所难料。鲁大杠憨得实,娶了个妻子憨得更实。此女身板结实丰满,生得银盆大脸,脚大手大力气大,走路如风,爱说更爱笑,不知忧愁为何物,睡觉呼噜声比鲁大杠还要响亮。无论见了谁,是男子叫一声大哥,是女子叫一声大姐,无分老幼,更无第二样称呼。鲁大杠给谁家帮工,她便跟脚给谁家主妇采桑帮厨,饭做好了撂下布裙一溜烟离去,任谁也找她不见。回到茅舍,常常与鲁大杠算账,不是唠叨鲁大杠出力不够,便是埋怨鲁大杠去哪家帮工慢了。鲁大杠嘿嘿一笑,她便俨然一个聪明女子般骂一声:“公石头!憨木头!”往往是话未落点已呼噜声大作,乐得鲁大杠嘿嘿笑个不停,也骂一声:“母石头!憨木头!”久而久之,族人便呼她做“杠姐儿”,认为这夫妻直是一对大杠。
鲁大杠夫妻和睦笃厚,第三年生下了一个胖大男孩。这孩子一生下来大哭不止,响亮得连稳婆也惊讶连连。刚哭了一阵,稳婆尚在手忙脚乱,这孩子却又是咯咯长笑。吓得稳婆一跌在地,爬起来飞也似的去向族长禀报。老族长当即带着正在议事的布衣士子们赶来了,有个学问之士将这孩子端详了一阵,不断惊叹:“面如朗月,一痣虎颌,此儿异相也!长哭长笑,天赋忧乐也。奇哉奇哉!”老族长与布衣士子们一阵公议,当即议决:鲁大杠家境寻常,此儿由族人共养共教。鲁大杠不知如此这般一番公议,只嘿嘿嘿给每个人拱手道谢,请老族长与士子们给儿子议个名字。老族长与士子们一阵计议,便道:“此儿便叫鲁仲连。居中为仲,兼得为连,居中而兼济四海,此儿不可量也。”
鲁大杠虽然不懂这些斯文讲究,却明白是说儿子有出息,兀自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口中嘶喊一般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鲁歌:“牡马吔,在郊之野吔!有车彭彭吔,思马斯才吔!”这首鲁歌,本来是鲁人赞颂正在放牧的骏马的一首老歌:膘肥体壮的雄马啊,正在原野放牧!我有一辆好车,正缺这样的良马来驾!可鲁大杠粗着大嗓门吔吔走调地一唱,竟惹得族人哄然大笑。一个学问士子高声笑道:“鲁大杠临盆放歌,诗卜吉兆也!鲁仲连必是骏马良才!”族人们原是感念鲁大杠夫妇本色古风,此时一口声呼应:“鲁仲连!千里驹——千里驹!鲁仲连——”
倏忽之间,鲁仲连长到了五岁。布衣士子们一番公议,将鲁仲连送到了即墨老名士徐劫门下做弟子。鲁氏族人的拜师礼非同寻常,一辆价值千金的驷马高车,外加整整一辆牛车的五百条干肉。徐劫大是惶恐,坚辞不受。白发苍苍的老族长对着徐劫深深一躬道:“非是鲁氏坏先生高风,实因此儿天赋甚高,指望先生带他周游天下以博学问,堪堪薄资,何敢有他也!”徐劫仍然是大摇其头一言不发。正在此时,门外的鲁仲连昂昂走进厅中,老族长未及阻挡,稚嫩的嗓门尖亮地响了:“物成人事!一物累心,老师何堪大学之人?”徐劫大是愣怔,思忖片刻,老眼骤然生光,对着老族长与五岁的鲁仲连深深一躬:“徐劫受教,敢不承命?”于是,鲁仲连做了徐劫的弟子。
这个徐劫,原本是徐国公族支脉,做过徐国太史令。徐国被楚国吞并之后,逃亡齐国做了治学隐士。此人虽非经世大才,却是学问大家,更有两样难能可贵处:一是志节高洁,二是藏书极丰。徐劫一见鲁仲连,心知此儿非同寻常,便将他与门下三十多个弟子分开,从来不教他与师兄弟们一起听老师讲书。徐劫只给鲁仲连排出读书次序与读完每本书的期限,除了生字,从不讲解书意。每读完一书,徐劫便教鲁仲连自己释意讲说,徐劫反复辩难。令徐劫惊讶的是,这个少年非但读书奇快,过目成诵,而且每每有匪夷所思的见解。说起话来正气凛然,一副天生的大器。鲁仲连十一岁那年,徐劫想试试鲁仲连在人前的论辩才能,破例教鲁仲连给三十多名弟子讲解《书》,而后由弟子们自由发难。这班弟子都是齐国的才俊之士,即便最小者,也在十八岁上下,在徐劫这里修业六年,大多到稷下学宫论战成名,而后再周游天下修业立身,原本个个都是能才。
面对如此一群师兄,十一岁的鲁仲连从容不迫出语惊人:“《尚书》二十余篇,典谟训诰之文也!除《洪范》八政些许精华,余皆不足为论也。读之无益,弃之无害,与今世流传之《商君书》相比,一堆竹简耳,何堪列为必读之经?”此语一出,满厅哗然,三十余名师兄当即群起而攻之。鲁仲连舌战群士毫无畏惧,逐一列举《尚书》的迂腐泥古之处与今世治国之论相比,批驳得一班师兄哑口无言。
老徐劫本是儒家名士,眼见被儒家列为五经之首的《书经》被这个黄口小儿批驳得体无完肤,却分外高兴,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吾有鲁仲连,不枉为人师一世也!”开春之后,老徐劫出动了那辆驷马高车,带着十二岁的鲁仲连到了稷下学宫,要鲁仲连在这名士云集的学问渊薮里见见世面。
此时,正逢稷下学宫一年一度的论战擂台大较量。这论战擂台,原是稷下学宫的独特创举,每年在阳春天气开擂,为的是考校新来名士的真实功底。但凡有名士上台,除了几个如孟子、荀子、慎到一般的大宗师讲学,学宫士子都会云集而来,反复与上台名士论战。上台名士只有在擂台大案前坚持到无人前来挑战,方可成为稷下学宫承认的“宫士”,获得一顶稷下学宫特有的士冠——六寸红玉冠。
这一年,上擂者是齐东名士田巴。田巴学问博杂,自称“天下书无不通读,无不精熟”,更兼见解奇异,辩才过人,一个月的时间里,折服了几近千人的诘难,连续战胜了稷下学宫士子的轮番挑战。涉及学问无所不包,从三皇五帝到三王五伯,从离坚白到合同异,举凡百家学问,无一人问倒田巴。
正在此时,徐劫带着少年弟子鲁仲连到了。师生坐在擂台下整整听了三日,鲁仲连沉着小脸无动于衷。老徐劫以为这个少年弟子被吓住了,晚间特意笑着叮嘱:“仲连啊,学问如海,留心便是,莫要失了志气也。”少年鲁仲连却睁大了眼睛道:“老师,如此士子也逞口舌之利,这稷下学宫原也寻常。”徐劫惊讶得胡子一翘一翘道:“你?你,也忒狂妄了,此乃稷下学宫!不是即墨。”鲁仲连高声道:“稷下虽大,何如天下?原是田巴迂腐,非鲁仲连狂妄也。”徐劫又气又笑道:“好好好,你明日胜了田巴,老师便服了你。否则,休说大话!”鲁仲连一拱手脆生生道:“弟子遵命!”
次日清晨,红日初上,学宫论战堂又是人头攒动。卯时三刻,一阵隆隆战鼓,擂主田巴赳赳上台高声道:“学如战阵!今日最后一战,但凡有真知灼见者,便请答话!”语气张扬,不可一世。原是一月论战,稷下士子们几乎问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难题,今日最后一日,士子们都等着看隆重的士冠大礼,异口同声喊道:“田巴学问,我等佩服!”而后满场肃然。学宫令邹衍放眼打量,见无人出题挑战,正要开口宣布士冠大礼开始,却听一声响亮童音:“我有难题,请教先生!”众人侧目,却看不见人影。
哄嗡一声,场中哗然。邹衍高声道:“挑战士子何在?上台论战!”
原是鲁仲连少年矮小,淹没在人群中难以寻觅。中间一名士子高声笑道:“小名士在此!我来送他。”双手举起鲁仲连,将他托到了台上。士子们一看,是个长发少年,不由得满场大笑,一片掌声中喝出了长长的一声:“彩——”此时此地,这分明是一声倒彩。偏是田巴没有笑,对着这个布衣少年肃然一拱手:“才无老幼,敢请赐教。”稷下士子见田巴此等风范,自感方才有失浅薄,立即肃静了下来。
少年鲁仲连冷冷一笑,一脸肃然之色,昂昂高声道:“尝闻厅堂未扫,不除郊草。白刃加胸,不救流矢。生死存亡之际,不可问玄妙空灵之事!先生以为然否?”
田巴一怔,顿时收敛笑容:“愿闻下文。”
少年伸手直指田巴:“目下燕国欲报国恨,秦国虎视眈眈,楚国背盟进逼,赵国西面蚕食,齐国面临四面压力,邦国危在旦夕,敢请问先生有何良策?”激昂稚嫩之音响彻全场。
田巴大是尴尬:“此等经世之策,我却素无揣摩……”一时无言以对。
少年冷笑:“燃眉之急,生死之危,先生束手无策,却要论争五帝三王之道,空谈坚白之分,辨析合同之异,醉心马之颜色、鸡之脚趾、鸟之卵蛋,远离民生国计,日日空谈不休,不觉无趣么?劝先生为苍生谋国,莫以此等无用空话蛊惑国人!”
田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深深一躬,坦诚认输:“一个少年,尚知邦国忧患庶民生计,田巴汗颜无以自容也。今日受教,田巴终身不复空谈。”说罢对邹衍一躬,又对着台下茫茫士子一躬,红着脸匆匆去了。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大觉尴尬,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的论战堂一时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倏忽之间,千里驹鲁仲连声名鹊起,稷下学宫各家大师争相延揽。可鲁仲连心志奇伟,坚执要先到墨家总院修习,而后再入稷下学宫。徐劫感慨万端,便将鲁仲连送到了墨家总院做院外弟子,叮嘱他两年之后一定回稷下学宫,自己又回到了齐国。一到即墨,不想田巴已经在徐庄等候多日。田巴对老徐劫说:“鲁仲连乃天上飞兔,岂止千里驹也。田巴愿与先生隐居即墨,修习学问,终身不复空论。”老徐劫不能推脱,与田巴做了临庄挚友,时相酬酢切磋,倒甚是相投。只是那徐劫多次请田巴给弟子们讲书,田巴都只是一句回绝:“不敢食言自肥,贻笑天下也。”当真终生不论虚学了。
……
这一番故事,听得苏代嗟呀感叹不止,见孟尝君戛然打住,不禁急迫问道:“后来如何?鲁仲连呢?鲁大杠呢?还有那个杠姐儿呢?快说!”孟尝君哈哈大笑:“看看,比我还着急。鲁仲连么,我正要对你提说,他做的事可是与你这个上卿有关。至于鲁大杠与杠姐儿如何,左右你要与鲁仲连相识,自己去问了。”苏代一听,心知鲁仲连必是为齐国秘密奔走,心下不禁一阵感慨,意犹未尽地赞叹一声:“天道昭彰也!齐国出此纵横名士,羞煞稷下清谈士子了。”孟尝君笑笑,将他与鲁仲连的计议说了一番,叮嘱苏代来春出使时多多留意。苏代听得仔细,也连连点头,末了却沉吟不语。孟尝君疑惑道:“三弟信不得鲁仲连么?”苏代一笑:“哪里话来?我是在推测,鲁仲连必是另一条路子,与我这邦交斡旋相得益彰。”孟尝君笑道:“噢?如何另一条路子?”苏代将自己的预料说了一遍,孟尝君良久沉默,末了叹息一声道:“也好啊,有个为国忧患的风尘名士,我等也免来日葬身鱼腹。”大饮一爵,噔地撂下铜爵,伏在案上大睡了。
苏代怅然一叹,向帐后侍女招招手示意扶走孟尝君,自己起身踽踽去了。
五 两使入秦皆惶惶
节气刚到“义气至”,齐湣王下书苏代立即出使秦国。
出使秦国是窝冬时的谋划,苏代自然在心。他原本想在清明之后西行,届时冰开雪消,一则路上快捷,二则也与使节三月春行习俗相合,不使秦国感到突兀。苏代没有想到齐湣王比他更急,竟是立催上路。齐国三十节令,纵是清明节气,也比中原的清明早了十多日,这“义气至”头上,实际还在二月初旬,正是春寒料峭路面冰封原野皑皑的时分,甭说使节,连商旅也极是稀少。然则齐湣王的秉性是不容违拗的,没奈何,苏代只有上路了。
虽然走得早,路上却走得慢,一是快不了,二是不想快。苏代很清楚,邦交斡旋的奥妙全在于自然得体,尤其是探察对方动向,更要不着痕迹。春寒之际急吼吼入秦,只说些见机而作的话,十有八九是要难堪的。邦交失败了,朝野只会谴责苏代,谁也不会去指责齐湣王而为他开脱。只要出了临淄,快慢是自己的事,这也算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于是,苏代一路缓缓西行,到得咸阳已经是杨柳新枝的三月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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