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滔滔江汉(1 / 2)
一 碧水风雪云梦泽
大雪纷飞的冬日,鲁仲连接到了田单商队的快马急书:河内沦陷。
这时,春申君正在府中与鲁仲连拥炉小酌。一看书信,春申君倏然变色:“噢呀自作孽,魏国四十万大军睡大觉了?还有信陵君,都到北溟逍遥游去啦!”鲁仲连粗重地喘息着沉默着,猛然一拳砸到案上:“秦国猖狂,欺六国无人乎?”霍然起身,“春申君,我这便上路。来春清明,你我到汨罗相见!”春申君一连声嗟呀惊叹:“噢呀呀,说好来春上路了。这大雪塞道,如何走法?”鲁仲连急迫道:“等不得了,不见秦人冬天打仗么?”说罢转身便走。到得庭院,一片风雪骤然扑面。春申君大急,跟在后面紧走急说:“噢呀慢点,你看这天气,总得备辆车带些干肉干粮啦。”鲁仲连也是边走边说:“不用。经常上路,还能饿着?有风有雪,干净。”春申君转身对跟来的仆人喊道:“噢呀,别跟着乱跑,快去牵马。”说话间到了门庭,仆人已经牵来了鲁仲连的骏马在廊下等候。春申君看见鞍辔齐整的骏马,恍然锐声道:“仲连且慢,家老,快去拿我那领貂裘来啦。”
鲁仲连大笑道:“风雪见猛士,那物事上身累我,不要。”笑罢一拱手告辞,飞身上马,两腿一磕,那匹铁灰色骏马一声短促的嘶鸣,骤然大展四蹄,箭一般冲入茫茫风雪之中。只留下春申君怔怔地伫立在风雪地里,兀自唏嘘叹息。
出得春申君府邸,漫天皆白,整个郢都城垣都陷进了茫茫雪雾之中。鲁仲连有主见,径自走马向城南而来。郢都临水近江,云梦泽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城垣西南,西门南门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门。水门下常有各种船只停泊,供旅人官员等从水路出城。寻常时日,一见客官过桥进得码头,船家便在各自船头笑脸相迎,没有人争相呼唤,只任你挑选上船。不管客官跨上哪家船只,其余船家都会遥遥招手,操着或急促或温软的水乡口音喊一声:“客官顺风——”离去船家也会对同行笑盈盈喊一声:“再会——”回头再笑着一句,“客官,侬坐好了。”小船便悠然荡出码头,漂出水门,融入茫茫水天之中。那份殷殷之情,总是给旅人一片温馨,令远足者怦然心动。鲁仲连熟悉楚国,更是喜欢水乡独有的这一份明亮柔昵,但来江南,能坐船从不乘马。如今风雪漫天,陆路难行,水路却不似北方冰冻,正好不耽搁行程。
谁想一过那座石桥,水门下一片空寂,大小没有一只船。
“有船么?可有船家出水——”鲁仲连焦急,大袖一抹脸上雪水,一声高喊,连呼三遍,都是空无应答,不禁重重地叹息一声,一时愣怔在风雪之中。
“客官,侬有急火事了?”背后码头石下突兀冒出一个苍老的声音。鲁仲连惊讶回头。一堆雪丘中钻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精瘦老人,一身粗布夹衣,青布包头,双手拢在袖中,一边跺着脚一边上下打量着。鲁仲连忙道:“老人家,那些船呢?”老人一笑:“客官毋晓得,今冬大雪忒煞猛,有房子的上岸去了,没房子的投亲靠友去了,船也没有了。”鲁仲连焦急道:“水道又没冰冻,不做生计,上个甚岸?”老人笑道:“侬毋晓得,水道没冻,人却冻了。官府有令,冬船增税三成。谁想守在这里吃雪了?”鲁仲连又气又笑道:“冬日客人少,为何还要增税?”老人呵呵笑道:“侬是这般说。官府却说,冬船价高了。”鲁仲连不禁愤愤道:“岂有此理!当真昏君。”老人连忙紧张地四面张望了一番,才低声道:“毋高声了。侬有急火事,老朽送客官一趟子了,左右在这里也是冻着。”鲁仲连惊喜道:“老伯有船?在何处?”老人向水上那堆雪丘一努嘴:“不大,还算快捷了。”鲁仲连恍然笑道:“啊,大雪盖了船篷。老伯,我还有这匹马,能载么?”老人打量了骏马一眼沉吟道:“客官,侬到哪里去了?”鲁仲连道:“东出云梦泽,再到震泽吴越之地。”老人摇头道:“侬是远足,马不行。我这小船也只过得云梦,江东没走过了。要不客官再等等,看有无别个船来?”鲁仲连断然道:“便是老伯。马,我托在城门守军这里。”老人惊讶道:“侬一匹好马,不怕狼兵杀了吃马肉?”鲁仲连笑道:“他要杀马,我便杀他。老伯,稍等片刻。”说罢卸下马背上的一只皮口袋,牵马去了。
过得片刻鲁仲连回来,老人已经将船上积雪除去,一只乌篷轻舟亮在了码头之下。老人站在船头笑着:“船桥雪水滑,客官小心了。”鲁仲连说声不打紧,已经大步走过了搭在码头与船头之间的一板桥,轻捷稳健地到了船头:“老伯,走。要我帮个手么?”老人已经操起了长长的橹桨,摇摇头笑道:“大雪天不能张帆,慢些个,侬毋得急噢。”鲁仲连笑道:“只要走,慢也是快。”“客官是个明理人。”老人呵呵笑着,小船已经悠然荡出了码头,看看将近城门,老人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大铁钱,咣啷一声,准准地丢进了三丈开外挂在城门洞口的一个敞口铁箱。鲁仲连惊讶道:“老伯,好准头!”老人笑道:“三五丈远,客官见笑了。瞎子阿鹏,十丈开外一扔即中,那才叫准头了。”鲁仲连大奇:“瞎子?瞎子能有如此功夫?”老人还是呵呵笑着:“不多算,日每三钱,几十年扔下来,能没个准头?”鲁仲连不禁一声叹息,说不出话来了。
出得水门一个时辰,小船与漫天雪花一起飘进了云梦泽。极目远眺,天是无边的灰,水是断续的蓝。肥大的雪花从天宇深处涌流出来,匆匆地扑向无垠的水面。云梦泽腾出灵动湿热的水雾,紧紧地拥住了冰凉的雪花,悄无声息地升腾起无边的白纱。天地朦胧,小船悠悠,直是在虚无的云天飘荡。
“雪拥云梦兮水天澹澹,孤舟一叶兮我心茫茫——”鲁仲连站在船头,不禁高声吟哦,末了圈起掌筒一声长呼,“云梦大泽——我来了——”
“客官好学问。”老船家呵呵笑着,“雪天走云梦,老朽也是头一遭。”
“老伯,大雪碧水云梦泽,美是不美?”
老人呵呵笑着悠悠摇橹,破天荒地没有说话。一阵风雪呼啸吹过,吹起老人单薄布袍下五色补丁的破旧内衣。鲁仲连心中一颤,顿时觉得不是滋味,蹲身钻进船舱,走出来将一件翻毛短皮袍披到老人身上。老人一回头,满脸通红道:“客官,这可使勿得,船家人不作兴受外财,老朽要招人骂了。”鲁仲连高声道:“天寒地冻,老伯病了,我也走不远。”老人一怔,局促笑道:“呵呵,也是,那便算了侬的船资,老朽生受了。”说罢停下手中橹,将皮袍穿好,又找了一条细麻绳在腰间束了一道,搓着手笑了:“绵暖不如皮,老话在理,侬毋晓得多舒坦了。”鲁仲连拳头捶着胸脯高声道:“老伯,我是后生,有一拨子牛力气,你教我摇橹。”老人呵呵笑着连连摇手:“使勿得使勿得,风雪无向,侬要上手,明日就漂到糊涂国去了。”鲁仲连大笑:“那便说好,天晴了教我。”老人已经站在橹担前操起了大橹:“侬毋晓得,这橹带舵,没有三年跑船,不教上手的了。”鲁仲连心中一动道:“老伯,这船是你自家的么?”老人又恢复了慈和的呵呵笑声:“是了是了。十年前,老朽才打得这条船。船是家,有船才有家了。”鲁仲连默然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老人猛然高声道:“客官进舱,要起风了。”
“风便风,不怕!正好见识云梦泽汪洋之气。”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恍若城墙的白茫茫混沌雪雾已经迎面推了过来,隆隆之声夹着尖锐呼啸,势若千军万马。老人大喝一声:“客官趴下!头冲船头。”鲁仲连不及思索,一个滑步倒在船舷抓住了一条固帆麻绳。老人却挺直着身板,钉在橹担前牢牢抓着大橹纹丝不动,将船头正正地对着白茫茫突兀高耸的雪山风雷。片刻之间,鲁仲连眼前骤然一黑,一股巨大的推力生生要将他抛将出去。鲁仲连贴在船舷之下,双脚紧紧蹬住了一道板棱,双手死死抓住了麻绳,只觉得尖锐的呼啸掠过,头皮耳目像被利刃飞快地刮过,一阵剧烈疼痛,当即眩晕了过去。
及至睁开眼睛,景象已是大变。天空湛蓝得令人心醉,红红的太阳枕在遥远的水线,碧水长天,明亮得扎人眼睛。鲁仲连挣扎着扣住船舷站起身来,踉跄着脚步一声大喊:“噢嗬——太阳出来了——”如何没有人说话?鲁仲连蓦然回头,顿时惊呆了——船尾橹担前,老人身上已经没有了翻毛皮袍与半长布袍,一身五色补丁的短衣,也只丝丝缕缕地挂扯在棱棱瘦骨上,一条腿紧紧钩着橹担,一条腿弯曲在船板,怀抱大橹弓着腰身,头冲着船头,圆睁着双眼,脸上满是鲜血,一头白发散乱地披在双肩,动也不动地扎在那里,分明一座白石雕像。
“老伯——”鲁仲连一声嘶喊,一步冲上去抱住了老人。
老人已经僵硬了。不管鲁仲连将老人抱在怀里如何努力,老人双手都铁钩一般抓着橹柄,佝偻前仆着僵硬冰凉的身板。鲁仲连大急,三两下脱去自己的丝绵长袍裹住老人,又飞快地钻进船舱从皮袋里找出了路途常备的急救丹药,钻出舱来撬开老人的牙关,含一口水嘴对嘴给老人灌了下去。过得片刻,眼见着老人慢慢松开了双手伸开了腿脚,眼珠轻轻地转动了一下。
“老伯!你醒了?”鲁仲连惊喜地大叫起来。
“好后生,侬好命……”老人艰难地绽开了一丝笑意,“放晴了,竖起樯桅,挂上帆,只把住橹担,朝东不动,便入了江东。老朽没将客官送到,惭愧了……”猛然,粗重短促的一声喘息,老人雪白的头颅一歪,没有了声息。
“老伯,鲁仲连害你也!”猛士如鲁仲连者,生平第一次放声大哭。
惨淡的夕阳隐没了,满天星斗闪烁在无垠的夜空,一钩新月斜挂,激荡的涛声无休止地摇晃着小船随波逐流。鲁仲连静静地坐在船尾,端详着身边盖着长袍的老人,双手只抱着橹柄,任小船向着东方漂去。他不想起桅张帆,只想守护着这个因他而死的老人。蓦然之间,鲁仲连眼前一闪,那是何物?烙印!
鲁仲连静神凑近,只见老人雪白散乱的鬓发下隐隐两个焦黑中透着肉红的古字——小臣!淡淡月光之下,肉红幽幽,惊心动魄。鲁仲连不禁一个激灵——老人是逃跑的奴隶?没错。方今天下,唯有楚国的贵族封地保留着古老的战俘奴隶制。“小臣”是最低贱的苦役奴隶,名号“小臣”,是殷商古老部族对低贱奴隶的称谓。果然如此,老人一定是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隐藏了常人无法体察的苦涩,终是沦落船户,却永远地对客人绽开着一副殷殷笑脸。看着老人安详舒展的面容,鲁仲连不禁喃喃道:“老伯,你为何不逃到北方去?魏齐韩赵秦,早已经没有这种烙印古奴了。是了是了,我猜度老伯是离不开水乡,离不开这云梦泽也。”
天终是亮了。太阳虽然又红又大,风却冷飕飕刀子一般。鲁仲连活动了一番手脚,开始收拾张帆。老人这只船虽然不大,却打造得精巧结实,桅杆底部是一副牢牢固定在船体上的“人”字形木架,大约只有三四尺高。齐国靠海,鲁仲连大体还晓得一些船上本事,一番搜寻,找到了躺在船舷沟槽里的一段丈余高的挂帆柱。幸亏是冬雪休船,老人拆了桅杆,否则昨日一定是樯桅摧折帆布碎裂小船倾覆。鲁仲连不及感慨,抱起帆柱一番折腾,终是将帆张了起来。一看风向,正是西北风劲吹,直下东南正是顺风。鲁仲连一阵轻松,对老人深深一躬:“老伯,托你佑护了。顺风,我们走。”如老人所说,鲁仲连只站在撸担前牢牢将橹柄对着东南方,小船悠悠去了。
漂得一日,红日西沉时,小船顺风顺水地漂到了一座小岛前。
鲁仲连疲累已极,打量一番地势,将小船抛锚在一处极是避风的岩石之下,背起老人提着皮袋登上了小岛。这是一座孤岛,山石嶙峋草木茂密,积雪中依然露出苍黄青绿。鲁仲连站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将小岛打量一番,断定不会隐藏冬天觅食的猛兽,才放下老人,折来一大堆枯枝断木,打起火镰在避风处燃起了一堆篝火。忍着饥渴,鲁仲连用一口短剑先在山坡上挖出了一个三四尺见方的土坑,又在坑底铺满了松软的茅草,然后将老人轻轻抱了进去,给老人盖上了自己那件长大的丝绵袍;仔细思忖,又找来一方石板,盖住了土坑。鲁仲连兀自喃喃道:“老伯,你且先在这里歇息一段时日。日后,鲁仲连定然将你移回郢都安葬,访出你的名姓,给你老人家立一座高大的墓石。”说着将翻出的新土堆在石板上,恰恰一座坟茔。一切妥当,鲁仲连打开皮袋拿出干肉酒囊,将一方干肉端端正正地摆在老人坟前:“老伯,旅途之酒无薄厚。来,你先饮了。”提着酒囊围着坟茔洒了一圈清酒,颓然坐在了篝火前喘息起来。分明是饥肠辘辘,鲁仲连拿着干肉却难以下咽,一个蒙眬,靠着山石软倒,随即大放鼾声。
一觉醒来,又是山水明亮。鲁仲连自觉精神振作,方才一通大吃大喝,吃喝完毕,在老人坟茔前插了三根高高的青竹,又用剑画了三个大大的“十”字,下岛上船去了。
谚云:冬冷雪后。这一日还是干冷的西北风,鲁仲连却觉得天从人愿,虽是一身夹袍浑身冰凉,精神分外抖擞。起锚扯帆,片刻之间进入了茫茫云梦。又是一日顺风漂流,暮色时分,辽阔浩渺的云梦泽渐渐收窄,水流也在碧蓝中泛出青灰,远远地青山夹峙,苍苍云梦终是化做了长川东去。鲁仲连大是惊喜,兀自高声长呼:“噢嗬!大江滔滔,仲连来也——”
出得云梦泽,是三千里江东地面,也便是吴越两个已经灭亡了的国度,此时叫做东楚。一入江东,有了盎然春意。两岸青山村畴,江面白帆依稀,渔船商船间或总能遇到,比辽阔清冷的云梦泽多了一番生机。鲁仲连从未来过江东,然却带有一张墨家绘制的《江东山水图》,再有不明,遇到船家便问,也还算走得顺当。
过了一日一夜,小船出江,进入了震泽大湖。一出震泽,是老吴国的都城姑苏。过了姑苏,便是鲁仲连此行寻觅的越地大山。想想自己不通吴越方言,更兼水陆皆生,鲁仲连在震泽北口的丹徒城停了半日,用春申君令牌请官署派了一名颇有阅历的老通吏,又自己雇请了一名年轻力壮的水手,便于夜间进震泽,直下老越国茫茫大山。
鲁仲连火急要找的,是一位隐居在会稽山的神秘人物。
二 隐世后墨再出山
会稽山,既是大禹聚会诸侯之地,也是大禹葬身之地,更是天下享有赫赫盛名的圣地神山。会稽山东麓有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水直通东海,越人称为“禹井”,说是大禹踏勘海水涨落的“眼井”。会稽山上有禹冢,周遭山林鸟雀群落万千,专司禹冢之耘护,春拔草根,秋啄其秽。若有人妄害此鸟,当地越人部族追杀无赦。当鲁仲连站在这座被苍翠松柏紧紧环绕的大冢前时,一时感慨万端。那五六丈高的冢丘五色杂陈,仿佛是上天将天下的各色土壤都搬到了这里。更令人惊讶的是,如此一座小山也似的大冢,却没有一根杂草,疏松坚挺,毫无千年风雨冲刷痕迹,五色土斑斓明艳,干净得如同春日刚刚耕耘过一般。连周遭的松林地面都是了无杂物污秽,山林幽谷清新得令人心醉。
“官府有仆役护持禹冢?”鲁仲连素来求实,不大信遥远的民间传说。
通吏大是摇头:“没没没。会稽山猎户都不进,纵有官府仆役,如何谋生?”
突然,森森无边的松柏林海中一阵林涛般的异样声音弥漫了过来。鲁仲连抬头之间,蓦然便见万千飞鸟贴着地面向禹冢掠来,没有一声啁啾鸣叫,起起落落地衔起地面的落叶枯草,盘旋飞舞着从鲁仲连身边掠过,大片出了山林直向遥遥大海飞去。
“噫——”鲁仲连长长地惊叹一声,盯着鸟群飞去的方向良久愣怔。
通吏笑道:“越地荒莽,原多神异之说,先生见笑。”
“禹冢神鸟,信哉斯言!”鲁仲连由衷赞叹了一句。
“先生,过了禹冢山,是若邪溪,过了若邪溪,才是五泄峰,须得赶路也。”
“好,走。”鲁仲连答应一声,跟着通吏轻轻地走出了这片洁净的山林。
大约走得一个多时辰,翻过了两个山头,眼前一道峡谷。一条山溪挂在半山之上,匹练直下声若沉雷,赫然一片孤潭深深沉在谷底,南山崖上一柱悬空孤石斜斜伸出在潭水之上,奇绝异常。鲁仲连长剑指着山溪高声道:“那定然是若邪溪了。”通吏笑道:“此水有四奇,先生晓得无?”鲁仲连摇头:“我却如何晓得?”通吏指着遥遥山溪道:“一奇铸得神剑,山左有欧冶子铸剑石洞。二奇浣得轻纱,山右是西施族人当年的村落。三奇众山倒影,窥之如画。先生说,美是不美了?”
“如何不美,第四奇如何?”鲁仲连饶有兴味。
“这末了最是令人不解。”通吏认真地皱起了眉头,“但有人物在此出奇,此后便不奇了。人云,奇后不奇。”
“莫名其妙,此话怎说?”
“欧冶子之后,若邪溪不能铸剑。西施之后,若邪溪不能浣纱。先生且看,这里早已经了无人迹,都迁走了。”
“奇!”鲁仲连童心大起,“可有谁个在孤石看过众山倒影么?”
通吏摇头:“如此之险,谁个上得去?众山倒影只怕是传闻,先生莫得涉险。”
“若是不险,有何看头?”鲁仲连说着话已经大步向山崖走去。
这道山崖青苍苍一道绝壁高耸,半腰凌空伸出一方孤石。孤石之上有一棵亭亭大树,高逾七八丈,此刻一团白云飘过,恰恰掩住了孤石,那大树仿佛生在云端的天树一般,当真是物化神奇。鲁仲连高声问:“那是甚树?能在孤石生长?”通吏笑道:“这是白栎,比北地的麻栎可是高大多了,生在孤石之上,原是少见。”鲁仲连再不说话,端详一阵,一手用长剑拨打着齐腰深的茅草,一手揪着杂乱丛生的灌木枝杈,不消片刻攀上了山崖。通吏遥遥看去,白栎树梢恰恰在鲁仲连脚下。此时,鲁仲连从山崖边一跃飞起,堪堪地落在了白栎树冠,树冠倏忽一沉,鲁仲连已经大鸟一般落到了孤石之上。
“好!”通吏不禁大大赞叹了一声。
此时白云刚刚飘过,峡谷明澈如洗。鲁仲连乘崖俯视,只见幽幽谷底汪洋着一片碧蓝,潭水四周是层层叠叠的绿树作岸,分明一个巨大的绿盆中盛着一汪碧水,那碧蓝明亮的潭水中涌动着一簇簇嵯峨山峰,直是天地间匪夷所思的图画。
“众山倒影,窥之如画。若无人到此,此话却是如何来的?”鲁仲连兀自喃喃,如醉如痴,“隐匿此等山水之间,谁还去想世间纠葛?”徘徊半日,感慨中来,拔出长剑在合抱粗的白栎树干上一阵刻画,跟着双掌一振,树皮纷落,赫然显出四个大字——误人山水!
正在此时,谷风长啸,一团乌云骤然扑面而来,孤石大树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鲁仲连直觉一股旋风卷来,要将他拔起一般,大骇之下,连忙伏身贴地紧紧抱住了大树。倏忽旋风卷过,明澈的峡谷已是一片幽暗。再看那峡谷深潭,已是漆黑如墨,森森骇人,哪里还有窥之如画的仙境?
“山雨将来,先生回来——”通吏惊慌的声音一丝细线般飘了过来。
鲁仲连抖擞精神,爬上高大的树冠,飞身一纵,抓住了山崖上一根粗大的青藤,脚蹬手抓地攀上了山头,回到通吏面前,已经是衣衫凌乱满头大汗脸色苍白。通吏笑道:“先生形迹,不像观画之人了。”鲁仲连一阵喘息,大喝了半皮囊凉水,这才长吁一声:“天地神异,尽在越地也。”霍然起身,“走!明日赶到五泄峰。”
万山丛中风雨无定,鲁仲连两人一夜半日的路程,经历了七八次风云变幻,次日午后赶到五泄峰,衣服还是半干半湿地紧贴在身上。鲁仲连又气又笑骂道:“鸟!隐居这等地方,当真折腾死人。”通吏连忙一嘘,小心低声道:“先生莫得无遮拦,五泄峰有山神耳目。”鲁仲连哈哈大笑:“好好好,五泄峰好。”看着鲁仲连谐谑玩笑,通吏笑了:“先生,你只登上前面这座峰头,便真要说好了。”“是么?那走!”鲁仲连也是惦记着心中大事,说得一句,猫腰大步匆匆地向山上爬去。这面山坡虽然很长,却不甚陡峭,只小半个时辰便登上了山顶。举目眺望,鲁仲连长长地惊叹了一声,身子钉在了山头一动不动。
一道青森森的峡谷,对面两座高山造云壁立,夹着一条山溪,飞珠溅玉直泄山谷,望若垂云,却是两百余丈一道大瀑布悬空。一泄之下,两山又骤然重合,伸出了一个平台,垂云白练隆隆跌入平台,又是直泄山谷数十丈,如此连环三泄,跌入最后一道巨大的平台,瀑布宛如白练鼓风,骤然舒展飘开,变成一道十多丈宽广的白练隆隆坠谷。五道瀑布连环而下,直是青山胸前拖曳了一幅飘飘白纱,当真是天地造化。
“如此雄山奇水,如何叫一个‘泄’字?忒煞风景也。”
通吏笑道:“越人将瀑布叫做‘泄’,土语了。”
“五泄峰?暴殄天物!”鲁仲连耿耿不能释怀。
“先生如此上心,不妨取得一个雅名,小吏禀报官府更名如何?”
鲁仲连思忖良久,哈哈大笑:“还是五泄峰了,泄尽天地晦气。噫!有人唱歌?”
通吏惊喜道:“有歌声,便有高人。先生且听,这歌非同寻常!”
青山之中,歌声清亮悠远满山回荡,却不知来自何处。鲁仲连仔细听去,但觉柔情幽幽,却一个字也听不出意思来:
滥兮抃草滥予
昌互泽予
昌州州
葚州焉乎
秦胥胥
缦予乎
昭澹秦踰
渗惿随河湖
鲁仲连听得满头雾水,大奇笑道:“这是天歌,人是不懂。”
通吏笑道:“我用雅言给先生唱一遍,只是大意了。”
通吏悠悠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 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遇君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耻诟
心几顽而不绝兮 相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鲁仲连听得大是愣怔,不禁喟然一叹:“如此美歌,惜乎竟不入《诗》!”
通吏笑道:“《诗》是孔夫子删的,原本没收楚吴越。”
“这人却在哪里?”鲁仲连怔怔地望着余音袅袅的青山,兀自喃喃着。
“先生唱得一曲,引她出来了。”
“非礼。又不是春日踏青,何能唐突高洁?”鲁仲连想了想上到一块最高的山岩上,两手嘴边一圈,呼喊起来:“何方高人?敢请一见——”
一个声音真切冰冷:“阁下高名上姓?”仿佛在身边,仍是不见人影。
“在下临淄外墨。”鲁仲连心中一动,突然说了一句隐语。
“法同,则观其同。”停顿片刻,真切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法异,则观其直。”
“赏,上报下之功也。”
“同,异而俱于之一也。”
突然,真切淡漠的声音变成了一阵动人的笑声:“果然千里驹,来得好快也!”笑语还在山谷回荡,一个白色身影从峡谷倏忽飘了上来,堪堪地落在了鲁仲连对面。鲁仲连只是留心盯着对面山林,突觉眼底白影一闪,定睛一看,大是愣怔——面前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白纱裹身长发披肩,半身隐在花草之中,活活一个仙子在前。
“你?是方才与我对话之人?”鲁仲连终于开口了。
少女一阵笑声:“空山幽谷,能有何人?”
鲁仲连正色道:“音色有定,分明不是一人。”
突然传来冰冷真切的声音:“小技耳耳,岂有他哉。”分明面前少女说话。
鲁仲连再不疑心,一拱手道:“既是如此,鲁仲连请见南墨巨子。”少女一点头:“这个通吏,不能入山。”鲁仲连踌躇道:“我不谙越语,没有通吏岂不误事?”少女笑道:“谁与你说越语了?自找累赘罢了。”通吏在一旁笑道:“无妨无妨,先生自去便了。”鲁仲连道:“荒险山地,足下出事我如何心安?”少女冷笑道:“荒险山地?也只你说。”说罢伸手一指,“左走二十步,山崖下便有一客栈。”“客栈,当真?”鲁仲连与通吏皆感大奇,异口同声地惊讶发问。
少女也不说话,白影一闪,倏忽到左手崖下,说声:“看好了。”脚下一跺,地面齐腰身的草木隆隆分开,赫然显出一条宽可容车的石板道。石板道尽头是一面光洁的巨石,巨石右侧一个灰色的凸起之物,活生生一个大纽扣。少女上前在纽扣上“啪”地一拍,轰隆一声,巨石下方滑开了一扇大门。少女指点道:“这是客栈,机关最是简单,就这两处,客官记下了。客栈内一应物事齐全,你只阖上山门,自是万无一失。”
通吏只惊愕得发愣,猛然醒悟,连连点头:“开眼开眼,先生便去了,小吏乐得生受一番这山腹奇趣。”鲁仲连也不想耽搁,对少女一拱手道:“如此便好,请带我入山。”
少女遥指瀑布:“五泄之后,跟上了。”只一转身,轻盈飘上了方才鲁仲连看瀑布的山头。鲁仲连大是惊愕,世上果真有如此飞升自如的轻身功夫,况且还是个纤纤少女,当真匪夷所思。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憋足一口气大步登山。上到山顶,少女咯咯笑道:“还千里驹呢,山龟一般。”鲁仲连大喘着气道:“你这轻身功夫,不,不是人。”少女一撇嘴笑道:“呀,自己笨还骂人!”鲁仲连脸红道:“我是说,你云雾飞升,仙子一般。”少女一伸手道:“我来帮帮你,否则呀,日落也到不了。”鲁仲连一摆手:“不用。五泄峰不就在峡谷对面么?”少女一皱眉头道:“对面?就你这笨走,日落还不定能到,来!”说罢将脖颈上搭着的白纱拿下,一伸手绑在了鲁仲连腰间的牛皮鞶带上,“记住,你只提气常步便了,无须使出蛮牛力气。”鲁仲连生平第一遭与女子如此接近,更兼好胜心极强却要被一个少女“提携”,不觉有些窘迫,却又无话可说,只点头道:“好了,试试。”
少女笑道:“第一次,闭上眼了。”鲁仲连高声慷慨道:“不就翻山越涧么,闭个甚眼?不怕!”少女一笑:“人笨脾气还大,好了,起——”骤然之间从山头飞起,向峡谷中飘来,但遇大树与山崖伸出的岩石,少女便是落脚一点。起起落落,总在鲁仲连觉得身子沉重时便恰到好处地落在一个树梢或岩石上,倏忽之间便又飞起,不断地贴着山崖向那高天瀑布飞去。鲁仲连原是文武双绝的名士,轻身功夫堪称一流,今日却是大开眼界。他竭力想教腰间白纱不能着力,却总是不能如愿,任他提气飞跃,那幅白纱总是绷得笔直地趁着他,使他能堪堪借力而不至于落入谷底的森森尘寰。
大约半个时辰,两人降落在一处山坳。鲁仲连一打量,这个山坳恰恰在夹着瀑布的东山山腰,回首看去,遥遥的一柱青峰插天矗立,分明是清晨观赏瀑布的山峰。如此看去,两人方才贴着那座大山飞了一个巨大的弧形,近于抄了个直线捷径。若要走来,要顺着山岭翻越,无论如何也得一日路程了。鲁仲连不禁由衷赞叹:“姑娘天马行空,鲁仲连佩服!”少女脸上一红笑道:“没有你卖力笨走,我也带不动了。”鲁仲连哈哈大笑:“实话实话,鲁仲连今日才知道一个笨字,是笨。”少女不禁莞尔一笑:“笨汉天心,好着呢。”鲁仲连却猛然惊呼:“噫!对面五道瀑布,如何只剩两道了?”少女咯咯笑道:“真笨呢,中三道被上下两道遮盖,只在那座高峰看得见了。”一时之间,鲁仲连大是感慨:“要观真山,须得登高。信哉斯言也!”少女揶揄道:“说过一回了,还说?”鲁仲连大为惊讶:“奇了,姑娘如何知道我说过一回?”少女只一笑:“走,莫得我师等烦了。”说罢向山坳深处去了。
走到山坳尽头,又攀上一道山崖,瀑布雷声轰鸣如近在咫尺,却偏偏不见瀑布。少女笑道:“不用打量,瀑布在山前,出去时自然看得见了。”鲁仲连又是一番感慨:“墨家多奇思,这南墨院又是鬼斧神工也。”少女目光一闪道:“比神农大山总院如何了?”鲁仲连笑道:“姑娘没有去过墨家总院?”少女摇摇头,鲁仲连也不再问了。
上得山崖,是一座宽阔的岩石平台。除了脚下石板道,岩石山体绿树葱茏,将平台遮掩得严严实实,与周围山体一般无二。少女道:“你且稍待,我去禀报巨子。”说罢一闪身消失在山崖之中。
片刻之后,少女出来笑道:“请随我来。”
鲁仲连跟着少女,进了一座幽暗的山洞。曲曲折折大约走了百十来步,豁然明亮。鲁仲连一打量,眼前竟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天坑方圆足有三五亩地,恍若一片宽广的庭院,错落有致地布满了花草竹林与奇异的高大树木,四面石壁高逾百丈,青亮光洁寸草不生;仰头看去,广袤的天空变成了一方碧蓝的画框,几片白云悠然地浮动其中,说不出的高远清奇。饶是鲁仲连见多识广,也为这天成奇观惊叹不止。
穿过一片竹林,眼前绿草如茵,草地中央一座竹楼悬空而立,竹楼下一座茅亭,依稀墨家总院老墨子的天竹阁。少女将鲁仲连领到茅亭下笑道:“有凉茶,你且稍坐,巨子便来。”说罢飘然去了。鲁仲连只一点头,捧起石几上的陶壶咕咚咚猛饮了一阵,清凉沁香,一抹嘴盯住了那座竹楼,等待着那个自立南墨的老人出现。
天下事也奇。墨家是以对天下兼爱为本的学派,又是纪律最为严明的行动团体,按说最应该传承有序,最应该凝聚不散。然则,老墨子死后,墨家却迅速分解,非但当初的四大弟子各成一派,连稍有成就的年轻弟子也出了总院自立学派。声威赫赫的墨家,竟一时星散为各种墨派。这南墨,是墨子四大弟子之一的邓陵子的墨派。
邓陵子原是楚国江东渔人子弟,少时聪颖灵慧,只是家贫难以求学,只有随父母在渔船上漂泊打鱼为生。有一年,墨子带着几个弟子南下楚国,在云梦泽畔恰遇邓氏渔船,便将这个聪明少年收做了墨家弟子。邓陵子刻苦勤奋,天分又高,不几年便成为墨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墨家不求入仕,只奔波天下布学除暴。墨子常常与几个得力弟子分头率领一拨人马行动,久而久之,磨出了四大弟子——禽滑釐、相里勤、苦获与邓陵子。邓陵子最是年轻,非但学问见识不凡,剑术更是墨家之冠。在老墨子晚年,发生了秦国的商鞅变法,墨家以商鞅变法为暴政,欲暗杀商鞅以拯救庶民苦难,邓陵子便是反对变法暴政最坚定的大弟子。几经曲折,墨家与秦国冰释误会,与法家一起,变成了支持秦国变法的最大学派。
老墨子溘然长逝,天下大势骤变,六国合纵抗秦一时成为潮流。对于历来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墨家,曾经有过的歧见又重新发作了。邓陵子几次提出南下,扶持楚国变法,联合六国抗击暴秦。相里勤与苦获却主张遵从老师决断,支持秦国统一,在天下推行秦法。资深望重的大弟子禽滑釐犹疑不决,主张“静观其变,徐徐图之,毋得躁动”。如此一来,墨家的分立成了无可挽回的必然结局。
此时,少年成名的鲁仲连进了墨家总院。
鲁仲连是院外弟子,原本不该对墨家决策发生影响。不想,墨家四大弟子却因争执不下,提出了遵从墨子的“尚同”法度,开设论政台,让全体墨家子弟论战而后决断。墨家本来就有浓厚的开放论战传统,论政台一开,歧见百出,根本无法尚而同之。若是论战学问,鲁仲连自会虚心聆听。然则一论及天下大势,他便大有主张,忍不住跳上高台,慷慨激昂地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归总一句话:效法苏秦,以合纵为山东六国争取变法时机;秦法失之于苛细,不足效法。
鲁仲连的侃侃大论,在墨家激起了强烈反响。邓陵子当即挺身而起:“院外弟子尚且有如此眼光,我墨家兼爱天下,如何竟要拥戴严刑峻法?竟不能为天下大义另谋大道?”接着振臂一呼,“扶持楚国变法者,左袒!”
呼啦一声,墨家的南国弟子两百余人齐齐站起,人人拉下了左臂衣袖。
至此,墨家的分立任谁也无法阻挡了。
谁知恰恰又是鲁仲连挺身而出,站在邓陵子面前气昂昂道:“反对秦法,不等于扶持楚国!楚国旧族根基太深,不足为变法表率。”邓陵子打量一番这个伟岸青年,揶揄地笑了:“我晓得,你是要说,齐国有两次变法根基,墨家当扶持齐国为抗秦盟主,是么?”
“正是!”鲁仲连昂昂高声。
“后生,再过十年,你要改了主意,还可以来找我。”邓陵子轻蔑地一笑,拂袖去了。
光阴荏苒,齐湣王即位秉政,鲁仲连的拳拳报国之心一天天地冷了下去。
终于,鲁仲连开始回味苏秦对屈原春申君的期望,开始回味邓陵子对楚国的激赏,也开始寻觅真正将变法当做生命的强毅人物。几年下来,鲁仲连终于认定:山东六国之中,此等人物只有一个,那便是屈原。屈原虽然被放逐南楚,但他的威望却在楚国与日俱长,只要扶持屈原当政,楚国便可撑持天下与秦国分庭抗礼。鲁仲连与春申君谋划了一个扶持屈原的周密方略,只是需要一股特殊力量来完成。
鲁仲连想到了墨家,想到了当初力主扶持楚国的墨家大师邓陵子。邓陵子创立了南墨,若有他援手,此事大有成算。然则,鲁仲连一直都不明白:邓陵子南下十余年,为何扶持楚国变法的大事始终是泥牛入海?
“禹陵茶天下独有,鲁仲连品尝得出?”一个苍老舒缓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鲁仲连蓦然回首,一个清越矍铄的白发老人正站在廊柱之下,顿时恍然,连忙庄敬地深深一躬:“在下鲁仲连,拜见南墨巨子。”老人笑着一伸手:“无须客套,仲连坐了说话。”鲁仲连一拱手:“谢坐。”坐在了石案右手的石礅上。老人走进廊柱下,悠然踱着步子道:“月前,老夫接到禽滑子的飞鸽书,不想你随后便到。如此急迫,有何大事要南墨襄助?”
倏忽之间,鲁仲连一个激灵。这个当年以凌厉激越著称的墨家大师,眼下显是一副出世风骨,鱼龙变化,令人实在难解。心念闪动,鲁仲连肃然拱手道:“启禀巨子:仲连与春申君谋划得一个方略,要扶持屈原重新出山,刷新楚国,领袖天下。”
“难得也。”老人没有丝毫的惊讶,捋着长长的白须悠然笑道,“十余年之后,千里驹还是回来了。不错。老夫没有看错齐国。”
“当年不闻道,原是仲连褊狭。”鲁仲连坦然道,“今日方悟,仲连愿追随大师,共同扶持楚国,为天下一张非秦大道。”
老人默然良久,摇头叹息:“刻舟求剑,晚矣!”
“大师此言,仲连不明。”
老人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楚王昏庸颟顸,屈原心志已失。今日楚国,已成流水之舟。老夫纵有当年刻痕,然沉舟侧畔,如之奈何?”
“大师差矣!”鲁仲连心中一沉,不禁有些急迫,“屈原虽久经沧桑,多有悲怆激愤,然却雄心未改,今秋还上书楚王,力主变法。若屈原秉政,春申君辅之,若楚王昏庸,何不能另立新王?还有……”鲁仲连骤然压低了声音,“以屈原当年暗杀张仪、断然与秦国开战之胆略,安知他不会取而代之?”
老人轻轻地摇摇头笑了,似轻蔑又似嘲笑道:“鲁仲连啊,你可曾读过屈原的《怀沙》篇?”见鲁仲连摇头,老人轻声吟哦:“伯乐既殁兮,骥将安程兮?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吟哦得罢,喟然一叹,“如此灰冷颓丧,谈何雄心未改了?”鲁仲连一阵愣怔,沉吟道:“赋诗作词,原是伤怀者多,大师似乎太当真了。”老人大是摇头:“言为心声。老夫虽与屈原只一次谋面,然自信看得不差,此人诗情有余,韧长不足。总归一句:屈原者,奉王命变法可也,要他抗命变法甚或取而代之,异想天开也。”
鲁仲连默然良久,站起身一拱手:“大师如此说法,后学不敢苟同,告辞。”
“且慢。”老人一招手,“老夫并没说不帮你啊。”
“大师不出山,如何帮法?”
“仲连少安毋躁。”老人笑了,“南墨不同总院,弟子大体都在三楚之地散居。老夫派一名得力弟子随你下山,南墨力量交你调遣,如何?”
鲁仲连大是惊讶,实在不解这老人心思。就实说,如此做法鲁仲连是十分满意的,甚至比邓陵子本人出山更满意。若是老人出山,行动未必亲临,却还要事事商讨,他要不赞同,你便寸步难行。南墨弟子交鲁仲连调遣,没有了诸般掣肘,可放手实施谋划,自然是上上之策。可是,老人何以如此放心自己?要知道,墨家历来是行不越矩的,将大批弟子交到一个院外士子手里,当真是非同寻常。心念及此,鲁仲连不禁沉吟道:“大师究竟何意?不怕鲁仲连失手么?”
“老夫不欲出山,却不想屈了你等心志。”老人一叹,“仲连啊,你但能证明老夫错料屈原,天下大幸也!老夫生平无憾,只是太想犯这个错了。”
“大师……”刹那之间,鲁仲连犹豫了。
老人已经转过身去,啪啪啪拍了三掌。一道白影倏忽飞到了亭外,正是方才的少女。老人正色吩咐道:“小越女,你持我令箭随鲁仲连下山,南墨三楚弟子尽听鲁仲连调遣。”少女道:“请老师示下,南院事务交付何人?”老人道:“你不管,我自安排。记得多报消息。”少女兴奋地挺胸拱手:“是,弟子明白。”老人转身又对鲁仲连道,“你便带她去。”鲁仲连大是沉吟:“大师,她,太小了。”老人目光一闪:“太小?只怕你这千里驹走眼也。去了,诸事毋忧。”说罢飘然去了。
“我叫越燕。”少女咯咯笑了,“笨!还愣怔?走啊!”
鲁仲连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大手一挥,径自大步向院外去了。
三 南国雄杰图再起
汨罗水畔的春日是诱人的。
霏霏细雨之后,日头和煦柔软地飘浮出来,碧蓝的天空下,绿澄澄的汨罗水在隐隐青山中回旋而去。水边谷地中茫茫绿草夹着亮色闪烁的野花,无边地铺将开去,直是没有尽头。渐渐的,一轮如血残阳向山顶缓缓吻去,火红的霞光将江水草地青山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红,混沌中透着鲜亮。没有农夫耕耘,没有渔人飞舟,没有猎户行猎,更没有商旅的辚辚车轮。除了汨罗水的呜咽,这里永远都是一片静谧。纵是明艳的春日,也弥漫着一片绿色的荒莽,笼罩着一片孤寂的苍凉。
骤然之间,一红一白两骑快马从远山隘口遥遥飞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咯咯笑道:“如此好山好水,却做了放逐之地,可惜也!”红马骑士扬鞭一指,粗重的声音道:“看,茅屋炊烟。”脚下一磕,红色骏马火焰般向山麓飞来。
草滩尽处的山麓,耸立着一座孤独的茅屋。茅屋顶上插着一面白幡,幡上有两个斗大的黑字——流刑。茅屋前有一堆湿木柴燃起的篝火,浓浓的青烟袅袅直上。见远处快马飞来,篝火旁一个黄色斗篷者霍然起身,大步迎了上来。
“春申君——我来了——”骑士遥遥招手间飞身下马。
“噢呀仲连兄!”春申君高兴得拉住鲁仲连,“我已等你三日啦!”
“明日才是清明,你急个甚来?”
“噢呀,秦国要攻楚国,我能不急了?”
“秦国攻楚?谁的消息?在准备还是开始了?”鲁仲连着急,一连串发问。
春申君摇摇手:“稍等再说了。噢呀,这是何人?邓陵子大师?”
鲁仲连恍然笑道:“这位是大师子门弟子,越燕,人呼小越女。这位是春申君。”
“见过春申君。”小越女一拱手,没有第二句话。
“噢呀,”春申君也是一拱手急迫问,“莫非大师有疾在身?”
鲁仲连摇摇头:“稍待再说。哎,饿了,吃喝要紧。”
春申君一阵大笑:“噢呀糊涂,看,一只烤肥羊!”
三人来到篝火前,铁架上的那只肥大的黄羊正在烟火下吱噜吱噜地冒油,焦黄得肉香弥漫。鲁仲连眼睛一亮,手中马缰一撂,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便要上手,又猛然回身:“哎?春申君,如何你一个人?屈子何在?”春申君一脸苦笑:“噢呀,这位仁兄也是,日每要在水边转悠得两个时辰。今日等你,我没有陪他去了。”骤然之间,春申君哽咽一声,又勉力笑着望了望衔山的落日,“等等,也该回来了。”
鲁仲连心下一沉,一脸的兴奋倏忽之间连同汗水一起敛去了,只怔怔地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一声沉重的叹息。
“是他么?”小越女指着漫天霞光里一个小小的黑点。
春申君笑道:“噢呀,一群水鸟飞舞,哪里是人了?”
“水鸟之下,有一人。看,中间那个黑点。”小越女指点着。
渐渐地,黑点变得清晰了——一个须发灰白衣衫褴褛的老人踽踽独行,一群不知名的鸟儿跳跃飞旋在周围,呢喃啁啾,不胜依依。将近青山,老人一挥手长声吟哦:“小精灵,回去也,汨罗水的月亮在等着你们——”话音落点,鸟儿们齐齐地呼啦一声展翅飞去了。
鲁仲连大是惊愕,声音不禁颤抖:“春申君,先生失心疯了?”
小越女咯咯笑道:“与鸟兽通灵,原是个心境,如何便心疯?真是……”脸一红,分明是生生咽下了那个已到口边的笨字。
春申君站起身来遥遥高声道:“噢呀屈原兄,你看谁来也!”
老人遥遥笑问:“千里驹乘着春风来了?”
鲁仲连大步迎上深深一躬:“临淄鲁仲连,拜见大司马。”
老人哈哈大笑:“大司马?哎呀,老夫听着都耳生了。”说着拉住鲁仲连走到篝火前,将鲁仲连摁到草席上,“春寒泛湿,靠火近点好。”春申君走过来笑道:“噢呀,这里还有一个,屈兄老眼昏花么?”老人一番打量,骤然惊叹吟哦:“呜呼!美细渺兮宜修,趁西风兮桂舟,令汨罗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小越女惊讶道:“老伯伯,水都不流了,我是个灾星么?”三人不禁一阵大笑,鲁仲连笑道:“先生夸赞你,说你细宜装扮,轻柔乘风,连汨罗水都被你迷得没有了波浪。笨!”小越女脸色顿时绯红,高兴得咯咯直笑:“原是笨,怕你说么?”又向老人一躬,“老伯伯,越燕见过,老师问你好。”老人困惑道:“老师?姑娘的老师老夫识得?”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这越燕姑娘是南墨弟子了。”老人恍然大笑:“光阴如白驹过隙兮,故人忘却。姑娘,你师可好?还那般终日愤愤然么?”鲁仲连接道:“大师修成高人风骨,恬淡得快成庄子了,若有愤愤然,倒是天下之福了。”老人抚着杂乱的长须点头叹息:“岁月悠悠,不变难得,变亦难得,尽皆天意也。”
“噢呀,烤羊好了,边吃边说。”春申君从茅屋中提出两个坛子叫了起来。
老人笑道:“来,姑娘坐了。春申君拉来了一车酒,仲连痛饮便是。”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轮尚未饱满的月亮挂在青山之角,山水一片朦胧。四人围坐篝火之前,打开酒坛,切下烤羊,吃喝起来。片刻之间,鲁仲连已将半只烤羊撕掳干净,将两只沾满油腻肉屑的大手在衣襟上一抹,打开那坛专门为他准备的老齐烈酒,一碗一碗地痛饮起来。
“噢呀,猛士多饕餮,仲连是个注脚了。”春申君一介贵胄,纵然豪爽,讲究吃相雅致也成了习惯,见鲁仲连风卷残云,不禁大笑。
屈原笑道:“唯大英雄真本色。本色者,天授也。人想学,也是难。”
鲁仲连哈哈大笑:“我听孟尝君说,当年的张仪也是狼吞虎咽,全无拘谨。苏秦却是礼仪法度中规中矩。大司马,你说这两人秉性,如何也是一纵一横?”
屈原脸色一沉:“狼子张仪,如何能与苏秦相提并论。”
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原兄最烦那个张仪了,仲连说他何来?”
“不是烦,是恨!”屈原脸色阴沉,“国之仇雠,豺狼爪牙,老夫与之不共戴天。”
“好!”鲁仲连啪地一拍掌高声赞叹,“大司马国恨在心,楚国有望。”
屈原长叹一声:“楚国啊楚国,只可惜大好河山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适时插上道,“我与仲连谋划日久,要来一番大举动。若时势有变,你得出山,不能退却了。”
屈原目光一闪:“鲁仲连为何要为楚国担当?”
“大司马差矣。”鲁仲连面色肃然,“仲连不是为楚国担当,是为天下担当。若是苏秦在世,齐国有望,仲连自然不会舍近求远。”
“你且打住。”屈原急迫道,“苏秦变法之后,齐国如日中天,如何无望了?”
“大司马放逐多年,却不知今日之齐国,再也不是昔日之齐国了。”鲁仲连一声叹息,将齐宣王之后的齐国变化大体说了一遍,更对齐王田地的秉性与诸般怪异作为备细叙说,末了道,“国有此等君王,国之栋梁摧折,贤良出走,民怨沸腾,天下视若公敌,齐国却如何领袖天下?仲连身为纵横策士,决意承袭苏秦之志,为天下谋划一条非秦大道。此事之要,首在一个大国强力推行变法,进而领袖天下,最后诛灭强秦!”
“好志气!”屈原一声赞叹,“后生如斯,诚可畏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大是激动,“仲连以为:山东六国,唯你视变法强国为生命,视楚国强大为终身追求。他说服了我,激励了我,才有这番谋划!”
“快说说,何等谋划?”屈原等不及春申君说完了。
鲁仲连痛饮一碗烈酒,嘴一抹低声说了起来,一口气竟说了小半个时辰。三人都很激奋,又商议了诸多细节,不觉已到了月上中天。屈原兴奋难耐,抱来大堆树枝干柴又点亮了篝火。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你可有新诗,吟诵一篇了。”
“老伯伯诗念得好哩!”小越女高兴地笑了起来。
“也好,”屈原笑道,“常年在山,做得一篇《山鬼》,我便唱来。”
“老伯伯唱,我来吹埙,楚歌是么?”小越女从随身袋中拿出一只黝黑的陶埙,轻轻一触嘴唇,埙音飞了起来,与寻常埙音的呜咽低沉大是不同。
“好埙!”屈原起身一声赞叹,挥舞着褴褛的大袖,脚下猛然一顿,起舞高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
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又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石磊磊兮葛蔓蔓
君思我兮何超远
若!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歌声随着埙声,飘飘去了。屈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方才的激奋荡然无存。鲁仲连与春申君也是良久默然。小越女唏嘘不止,抹着泪笑道:“老伯伯,这山鬼是个女鬼,找不见她钟爱的公子了,对么?”
屈原骤然大笑,摇摇晃晃地跌倒在了篝火旁。
春天的郢都,水门内的小船又泊成了诱人的风华。
连接街市的那道白石桥行人如梭,时有商旅走来呼唤船只出城,码头总有一阵热情温馨的吴侬软语荡漾开来。时近正午,白石桥过来了一队甲士,匆匆封住了街市一边的桥头。紧接着一队挑夫上了石桥,后面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中年人,丝衣华丽腰悬长剑,马后又是两名带剑武士,气势与寻常商旅大是不同。这班人马一出现,码头的船工们顿时骚动起来,相互观望,几乎是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倏忽消退,非但没有人上前延揽生意,反而是一片惶惶不安。
“侬看看,官府又要送货出城了。”
“一钱不给,还是远水,谁个去了?”
“有谁欠官府劳役了?趁早上去应酬,免他瞎点我等。”
“弗为弗为,谁欠劳役,还不找死了?”
正在此时,那个华贵的中年官员走下石桥,傲慢地向码头一挥手道:“王宫运货,顶替劳役,谁个愿去了?”连问三声,没有一人回答。官员脸色骤然涨红,向后一招手:“来人!给我点出四条大船,谁敢违抗,立杀无赦!”桥上甲士轰然一声拥来,便要下码头强点船只。
突然之间,船工最后边一人高喊:“我等六船愿去,弗要点了。”
官员一阵大笑:“就说嘛,偌大楚国,没有顺民了?”又骤然拉下脸对着船工们吼道,“尔等本是吴越贱民,日后若再不敬重大楚官府,船只一体烧了。教尔等冻死饿死,葬身鱼腹!听见了么?”
船工们死死一片沉默。官员正要发作,那几只划过来的大船上一个黝黑精瘦的汉子在船头拱手笑道:“上大夫何须与吴越贱民计较?请上船便了,今日正好顺风!”官员立刻阴云消散,变脸笑道:“一个船工,你如何知道本官是上大夫了?”黝黑汉子极是恭顺地笑着:“靳尚大夫是大楚栋梁,天下皆知。我等山野庶民,如雷贯耳。”官员极感受用,大是感叹:“我靳尚有如此口碑,上天有眼也。来人,赏船家赤金一方!”
靳尚身后一个武士喊一声:“船家看好了。”嗖的一声凌空掷过来一个金饼。黝黑汉子受宠若惊,忙在船头踉跄来接,不防一步滑倒,扑通一声与方金一起落水,引得周围船家一片大笑。待黝黑汉子水淋淋爬上船来,靳尚高声笑道:“不打紧,到了王后别宫再赏你一个。”落汤鸡一般的黝黑汉子连忙拱手惶恐道:“小民原是学过几日功夫,想在大人面前露一手,不想却栽了,见笑见笑。”靳尚大笑道:“好,不用勘验,便是你这几只船了,你要真有功夫,本官还不用你呢。”笑罢转身下令,“来人,货物上船。”
片刻之间,货物装满了四只大船。靳尚指着两只空船矜持地下令:“押船甲士一只船,本官一只船,上。”二十多名甲士拥到了最后的船上,靳尚却与自己的两名护卫一匹骏马上了黝黑汉子精致的乌篷小舟。黝黑汉子惶恐笑道:“大人,船小不吃重,大人宝马能否……”靳尚一挥手道:“你两个下去,上那只大船。”两名护卫稍有犹豫,靳尚脸色一沉:“下去!你俩合起来还没这匹马值钱。它是王后的宝贝,明白么?”护卫诺诺连声,连忙下了小船挤到大船上去了。
“开船了——”黝黑汉子一声唱喝,满载甲士的大船悠然出了码头,之后四只货船,最后是黝黑汉子的乌篷小舟。奇怪的是,码头上所有观望的船家都没有那一声热切的顺风辞,只是冷冷地看着船队出了水门,进了水道,始终没有一个人说话。
船队出了水门,黝黑汉子一声长呼:“官府货船,扯帆快桨——”载货大船的船家与桨手们“嗨”的一声应答,各船大帆倏忽扯起,桨手们也齐齐地甩开了膀子划水,船队满帆快桨,片刻漂进了云梦泽北岸。不想一进云梦泽汪洋水面,吃重货船便悠悠地慢了下来。黝黑汉子喊了一声:“桨手们歇歇乏,上大夫要在前方漫游散心,我在前面等了。”说罢大橹猛然一划,乌篷小船走云一般掠过船队悠然去了。
大船水手们齐声高喊:“老大好身手!彩——”
片刻之后,乌篷小船又飘然飞了回来,船头却赫然站着一个裙裾飘飘的少女。大船甲士们惊愕之际,少女一声长长的呼哨,载满甲士的大船骤然倾斜,樯桅哗啦折断,硬生生地翻了过去。甲士们惊慌呼喊间已经全部落水,虽则说楚人善水,怎奈被大船扣在上面,又是铁甲在身,绝大部分在顷刻之间一命呜呼。两名护卫与几个本领高强的甲士头目勉强逃脱,刚刚浮出水面便被大铁桨迎头拍去,鲜血立刻渗出了一团红云。不消片刻,全部甲士死了个一干二净。
小船少女又是一声呼哨。十多个桨手飞扑水中。将十几具尸体举到了船上。也是片刻之间,又有十几个甲士站在了最前边的大船上。少女一挥手,乌篷小船飞了出去,几艘大船悠悠地跟在了后边。
船队沿着云梦北岸行得小半个时辰,北面山腰一座小小城堡遥遥在望。渐渐靠近,山坳里弯出了一个小港湾,一片青石码头横在了眼前。乌篷小船一靠岸,船头少女倏忽不见,丝衣华贵的靳尚却赫然登岸。只见靳尚矜持地一挥手,接连靠岸的大船上十几个甲士押下一队挑夫,挑着各色货物上了山。
靳尚大摇大摆地走在前边,看看将近城堡,城门外的守护甲士肃然躬身。靳尚也不理睬,只对后面呼喝道:“一帮贱民,都给我小心了。这都是王后的心爱之物,但有差错,拿他喂狗!”押货的甲士也是气势汹汹,不断地用长矛敲打着挑夫,跟着靳尚长驱直入进了城堡。又是小半个时辰,靳尚带着甲士押着挑夫们又出了城堡。
片刻之间,船队飞云般漂走了,城堡依旧静悄悄地矗立着。
次日清晨,郢都爆出了惊天奇闻:炙手可热的上大夫靳尚被秦国暗杀,头颅被挂在了王宫车马场的旗杆上!郢都街市立即大哗,人们弹冠相庆,酒肆大跌到一成价供国人聚酒庆贺。谁知偏偏就在国人欢腾的时刻,又有更加惊人的消息传来——王后郑袖被药杀在别宫密室,两日之后才被侍女发现!及至这则消息传开,郢都骤然沉默了。王后郑袖虽然也是与靳尚昭雎沆瀣一气,被楚人气狠狠地呼为“吴女”,然则毕竟是王后,国人若再欢呼庆贺,岂非连楚王也卷了进来?若楚王都是脏污不堪,那楚国还有指望么?自古以来,市井山野之庶民虽远离庙堂,但对朝局国事却最是明白,谁个是蛀虫奸佞,谁个是谋国栋梁,远远看去,分毫无差。楚国历经劫难,国人更是心明如镜,竟在死一般的沉默中酿出了一场令天下瞠目结舌的壮举。
就在王后郑袖被药杀的消息传出的当夜,一支童谣在郢都巷闾传唱开来:
皮已不存 袖也不正
三闾不出 日口见刀
天心无语 三楚大劫
于是,郢都国人聚相议论,纷纷拆解这支童谣隐寓的天机。不说则已,一说之下,才发现这支童谣直白如画——“皮”为革,“革”为靳尚;“袖”,不说也是王后了;“三闾”是屈原,屈原正是在三闾大夫爵位上被放逐的;“日口刀”是昭,在楚国,“昭”没有别人,定是昭雎。如此一来,这支童谣便是在明告楚人:奸佞靳尚死了,行迹不正的王后也死了,若是三闾大夫还不出山,昭雎还要“见刀”!但是,中间两句连起来,却令人匪夷所思。屈原不出山,为何昭雎就要见刀?莫非上天在冥冥之中已经断定昭雎是阻挠屈原的死敌么?后两句更是蹊跷,天心本就无语,为何“三楚”就要遭逢大劫?“三楚”说的是大楚国,楚国本土连同吞并进来的吴越两国,自是三楚了。那么,“天心”究是何指?
“噢呀!民心即天心!孟子说的了。”一个儒生突然大喊起来。
“侬个透亮,天心便是民心!”一个吴地士子立即呼应。
“彩——”众人大悟,轰然喝彩。
“这便是说,”儒生压低了声音,“民心若是不动,楚国便是大难临头。”
“心在肚子里,动又能如何了?”一个商人大皱眉头。
众人一片大笑,吴地士子矜持地笑了:“侬毋晓得?民心动,是动于外。动于外,便是要教国君知道民心了。”
“晓得晓得!”商人连连点头,“就是上万民书了。”
“彩——”众人一声呼喝,“上万民书——”
次日清晨,王宫车马场前所未有地变成了人山人海。
商人停市,百工停业,船工停运,庶民百姓从四面八方拥向了王宫,挤满了一切可以插足的方寸之地,连车马场周边的大树上也挂满了各色人等。高大的王宫廊柱下,一片白发头颅打着一幅宽大的麻布,赫然八个血淋淋的大字——天心补楚,三闾秉政!守护王宫的军兵甲士不敢妄动,一员领班大将飞也似的跑进宫中禀报去了。
楚怀王正在昏昏大睡。郑袖靳尚骤然死去,对这个年近花甲却依然精力旺盛的老国王不啻当头霹雳。多少年来,这个老国王已经完全习惯了昭雎、靳尚、郑袖给他支撑的全部日月。比他更老却更健旺的昭雎打理着朝局国事,他只点头摇头便了。正在盛年的靳尚沟通着他与外臣的诸般事务,间或还给他一些甜蜜的玩味。娇媚丰腴的郑袖仿佛永远都那么年轻诱人,每次都教他雄风大振。但凡郑袖带着王子去别宫小住,他便惶惶不可终日,纵是将几个绝色侍女百般蹂躏,也是索然无味,非郑袖回来与他反复折腾才能一泄如注,轻松地睡到日上中天。久而久之,他颓然靠在了这个三角人架上,万事都只在这三个人身上解决。楚怀王由衷地感念上天所赐,不能想象,假如有朝一日没了这个三人架,他将如何度日?
便在他尽情咀嚼着一个国王的美味时,三人架的两个致命支撑突然摧折了。楚怀王听到这个消息时,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骤然昏了过去。及至醒来,他浮上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上天纵要惩罚他,如何不教昭雎去死?却让两个最心爱的人死了?他不吃不喝不睡,只在园林中焦躁地转悠,完全想不起自己该做什么。一个侍女领班甚是精明,派来了四个平日做郑袖替身的柔媚侍女,操着与郑袖全无二致的吴侬软语,莺莺燕燕地拥着他漫游。一夜漫游将尽,他终于颓然软倒在四具柔软劲韧的肉体上昏昏睡去……
“禀报我王,出大事了……”宫门将领匆匆进来,却钉子一般愣怔了。
晨雾之中,绿草地上一顶白纱帐篷,四个侍女与须发灰白的老国王重叠纠缠在一起,粗细鼾声也混杂在一起,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寂静得一片森然。
“内侍何在?郎中何在!”宫门将军大喊起来。
“侬毋聒噪了!”一个裙裾飘飘的侍女头目不知从何等地方飞了出来,圆睁杏眼压低声音嚷嚷着,“侬毋晓得大王两日两夜没困觉?侬毋长眼,嚷嚷大王醒来谁个消受了?侬要有事,找令尹去了。现时大王醒来也没个用,晓得无?”
宫门将军哭笑不得,想发作却又不敢。这些吴语侍女都是王后郑袖的从嫁心腹,更是楚王的寝室尤物,寻常时日等闲大臣也得看她们脸色,此时楚王没睡过劲儿,没准儿被吵醒了还真将他一刀问斩,何苦来哉。想到这里,将军诺诺连声地走了,一出宫门立马派出飞骑向令尹昭雎告急。
昭雎这几日正在心惊肉跳。
靳尚死讯传出时,他很是高兴了一阵子——这个弄臣近年来气焰日盛,借着男风女风一齐得宠,时不时对他这个令尹还带点儿颜色,指斥他这事没办好那事没办好,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此子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死得正在其时。谁知还没回过味来,郑袖就被药杀了。这一下,昭雎可是冷汗直流。说到底,郑袖是他的人,是他对楚王设下的绞龙索。二十多年来,要是没有郑袖在王宫撑持,昭雎当真不知死了几回。如今有人一举杀了靳尚郑袖,可见这股势力决然是来头不小。他们能杀这两个精明得每个毛孔都在算计人的人精,可见谋划之周到细致。令昭雎更为不安的是,这股神秘势力为何要杀靳尚郑袖?反复思忖,昭雎认准了只有一个答案:是楚国的新派势力要改变朝局,挟制楚王变法。果真如此,这股势力岂能放过他这个新派死敌?可是,他们为何要放过他呢?没有机会得手?决然不是。只有一个可能:要选另一个时机杀他,以期造成更大的震撼。这个时机,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变法人物将要出山之前,杀他这个世族魁首为变法祭旗。除此而外,还能做何解释?
昭雎是只千年老狐,既有冷静的评判,又有狡诈的对策。反复思虑,他选定了以静制动这个应对晦明乱局的古老准则,抱定了在这个强劲的风头上蛰伏隐匿的主意,将府中护卫部署得铁桶也似,却绝不踏出府门一步。只要躲过这险境,新派又能奈我何?谁能保定那个朝三暮四的楚王一定会重新起用新派人物?
正在此时,侄子子兰匆匆来到书房,说禁军司马飞马急报:郢都国人宫前血书请愿,强请楚王重新起用屈原变法;楚王昏睡,朝臣不出,紧急请命令尹处置。
“呵呵,棋在这里了。”须发如雪虬结在头顶盘成了一支白冠,老昭雎两眼闪烁着细亮的光芒,“先杀宫中对手,再以民谣煽动国人上书,而后改变朝局。算器倒是不错。子兰,你也做过一回大将了,想想,该如何处置?”
“无论如何,不能教屈原出山!”子兰咬牙切齿,“否则,昭氏举族当灭。”
“我是问,目下之策该当如何?”昭雎对这位曾经做了一回上将军但却总是憨直骄横的侄子,每每总是大皱眉头。
“目下楚王朝臣俱不理事,叔父当做中流砥柱!驱散乱民,稳定郢都,同时也铲除屈原黄歇之根基!”子兰大是慷慨。
“之后如何?”
“挟制楚王,以乱国罪灭了屈黄两族,叔父镇国摄政。”
“再之后如何?”
“叔父效伊尹之法,废黜放逐老楚王,拥立一个童子楚王。”
“再再之后如何?”
“昭氏代芈氏。若田齐代姜齐,立他一个新楚国!”
“好!”老昭雎第一次赞赏了侄子,“你能看得久远,这件大事便交给你去做。”说罢走进里间,一阵轻微地响动,抱着一个铜匣走出来放到书案上:“打开。”子兰一端详,眼中放光,熟练地打开铜匣,不禁惊叹一声:“兵符!”昭雎冷冷一笑:“这是我秘藏之兵符。你用它即刻调一万精兵,驱散乱民,围住王宫,不许任何人进出。记住,给府邸留一千铁甲武士,防备那股势力得寸进尺。”
“明白!”子兰答应一声,大步出了书房。
郢都之内除了王室禁军八千人,便是城防驻军六千人。作为一国都城,城内驻军只能维持在一定数量,不可能多多益善,最重要的防卫力量历来都驻扎在城外要塞隘口。这是天下通例。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实战需要——大军驻扎城外要塞,使敌方根本不能接近都城,这才是真正的防守。大军兵临城下,城内孤军困守,那只是极为特殊的驻兵要塞或偶然的战场情势。作为大国都城布防,历来都不会将大军龟缩在城池之内。
唯其如此,子兰要调足一万人马,只能出城。都城内的王室禁军是只听楚王号令的。就是那六千城防驻军,也是要有特殊兵符才能接受上柱国之外的调遣的。楚国大族分治的历来传统:都城属王族领地,禁军与守军将领均由王族子弟担当,连兵士都是只从王族领地征发。楚怀王虽然颟顸,但对都城内兵马却也是掌控极严,特殊兵符连靳尚也没有见过。昭雎的兵符是十多年前子兰做上将军统帅六国联军时,昭雎以令尹调运粮草的权力得到的。六国联军战败,楚国上下惶惶不安,这只兵符竟鬼使神差地被人忘记了。
楚制:调粮兵符须与调兵兵符同时勘合,大军才能离营。但是,城外大军主将却正好是昭阳,也是昭氏的后进英杰,论辈分还是子兰的宗亲侄子。当此非常之时,这只兵符等同王权,况且昭雎又是主政令尹,调一万兵马入城当是顺理成章。
为防不测,子兰带了十名精锐骑士,一色快马长剑,出得北门向山谷要塞飞驰而去。这要塞军营距离郢都六十里之遥,翻过两道山梁便能望见军营旌旗,放开快马小半个时辰可到。刚刚翻过第一道山梁,下坡进入谷地时,突闻轰隆一声,前边六骑骤然消失。子兰战马突兀人立而起,嘶鸣后退,与后面连环飞驰的四骑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子兰顿时跌到马下,鼻子唰地喷出一股鲜血。饶是如此,子兰顾不得疼痛,立即拔剑大呼:“有埋伏!你等断后,我去军营。”又飞身上马要绕过陷坑冲上山梁。
恰恰此时,一道白影快如闪电般飞来。一个大回旋,子兰头颅飞去,一股血柱冲天腾起,连一声惨叫也没来得及喊出。白影堪堪掠过,一阵箭雨立即倾泻到谷地,片刻之间,陷坑六骑与地上四骑声息皆无。
“兵符,给你了。”丛林中一个清亮的女声。
“好!回郢都。”一个浑厚的男声在丛林回荡。
马蹄如雨,骤然从山林席卷而去,山谷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日色过午,楚怀王终于呻吟着郑袖的名字醒来了。
侍女头目连忙跪坐在地将他拥在怀里,一边抚摩一边呢喃抚慰:“大王别怕了,王后困觉了,一忽儿就来,就来,乖乖别怕,先喝一口白玉汁儿了,王后有,我也有呢,侬尝尝味道好么?哎哟,乖乖咬疼了……”自从郑袖生了王子,楚怀王便有了这个奇特的癖好,每次睡醒来都要郑袖给他喂奶,说那是上天白玉汁儿最好喝了。郑袖几日不在,极少开怀的侍女们又没有这上天白玉汁,只好任他将胸脯咬得出血。懵懂之时,不想这塞进嘴里包住脸膛的竟是肥嘟嘟一对可人物事。恍惚之间,老国王以为抱住的当真是郑袖,哼叫着一头扎进那雪白丰腴的怀中,狠狠咂得小半个时辰,才睁开眼睛抹着嘴坐了起来:“你,便是王后了!”手却只是指点着那对肥白的大奶子。
“谢过大王隆恩——”侍女头目惊喜万状地猛然将老国王包在了胸前。
楚怀王雄心大作,一番胡乱折腾,片刻之后满头大汗气喘咻咻,才觉得郁闷稍减,呵呵笑了:“这对尤物不输郑袖,上天有眼了。”
“侬晓得无?人家跟王后原本就是姊妹了。”
楚怀王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姊妹便姊妹了。”
正在楚怀王高兴的时刻,一个老内侍匆匆碎步跑来:“禀报我王:出事了!宫门拥满了市井庶人,已经跪了三个时辰,要我王出宫受书!”
楚怀王顿时愣怔了,片刻之间却又恍然笑了:“我说也,哄哄嗡嗡甚个声响?原是市井坐宫,要减税么?去,找令尹了,本王管这等琐碎?”
“宫门司马早报令尹了,令尹派出子兰将军,可子兰将军没有音信了!”
楚怀王眼珠打转,一声高喊:“靳尚!”却又骤然打住,长叹一声,“乱也,走,本王出去看看啦。”刚要迈步,却回头高声下令,“来人,带新王后去寝宫养息。”又对衣衫零乱的侍女头目笑了笑,这才跟着老内侍走了出去。
一到宫门廊柱下,楚怀王惊愕得站住了。生平之中,他只见过屈氏部族的族老们当年为屈原请命,人数也就是几百个,已经使他手足无措了,何曾见识过这人山人海?片刻之间,楚怀王觉得头轰的一声懵懂了,脸色发青,两眼笔直,不禁哆嗦起来。老内侍连忙靠前扶住低声道:“老朽之意:不管市井庶民如何请命,我王尽管答应住,管保无事了。”楚怀王顿时清醒,甩开老内侍笑道:“本王早就如此想了,用得你说?下去!”抖擞精神走到廊下矜持地一声高喝,“宫门将军何在?”
“宫门将军朱英在!”
“请庶民三老上前,本王召见。”
“嗨!”朱英转身走下高高石阶,来到跪地请命的一片老人前高声宣谕,“请命人等听了:楚王有命,着三老上阶晋见。尔等推举三人,随我见王。”
片刻之间,三个须发雪白的老人颤巍巍地跟着朱英走上了高高的三十六级台阶,场中民众翘首以待,鸦雀无声。大约顿饭时光,三个老人颤巍巍下了台阶,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喊了起来:“楚王英明,答应即刻下诏,召屈原大夫还都秉政!”
“楚王万岁!”“屈原大夫万岁!”车马场顿时一片欢呼。
“昭雎老狐,如何处置?”有人高声呼喊起来。
“且慢了。”一个老人笑了,“楚王说了,即刻下诏,罢黜昭雎令尹之职!”
“彩——”“楚王明断!”“楚国万岁!”一片山呼海啸掠过了广场。
突然,随着一阵骤雨般马蹄声,一骑飞到王宫阶下一声高喊:“夷陵军报,秦军攻楚——”万千人众顿时僵住。不迟不早,秦国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攻来,谁来统兵对阵?大楚国还能保得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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