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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不是终点, 幸福是一条永无止尽的路。

——司芃日记

但在课堂上不想凌彦齐, 她就会想姑婆,想陈雨菲。过去太长的时间里, 她屏蔽外界, 心里只装着关心的人和事,一时间也改不掉这毛病。

她想小丫头失去至亲、远离故土,每日所见都是陌生景物, 该是如何的心情。她懂事了, 规规矩矩地上课, 对卢奶奶和工人都很客气。她还会每隔两天就给司芃打电话, 汇报她的新生活。

懂事不全是好事,意味着这个十岁女孩对人的亲密感渐渐消失。或许出国前她奶奶提醒过她, 说司芃阿姨是监护人, 不可以惹她生气, 她不在意,她身边的人也会在意。更或许, 日常起居有人照顾、出门有保姆车接送的生活, 让她清楚, 这个阿姨不再是能和她打打闹闹的人。

司芃不想这样, 不想让陈雨菲很快逝去的童年里担负太多,所以她又逃课去接陈雨菲放学,在不太熟的街区里陪她逛街打游戏, 吃各种新奇的小食, 再送她回去。有卢奶奶的公寓, 比空旷的山顶大宅,更能留住司芃。既然凌彦齐不在狮城,她就想在这边多呆一会。陈雨菲掏出作业来做,她也掏书本来看。

陈雨菲笑她:“你这么大了,还有学校收你吗?”

“我看过报考条件,18到25岁,我今年才24岁。”

“你爷爷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让他给你找个学校去念,不用考试的。”

“我知道。”司芃一手捧额头,一手拿着记号笔在课本上划横线,“可是一个人这一生总要有——不靠别人靠自己——获得的东西。”

“那你还经常逃课来接我?”

司芃哑然。陈雨菲拿着笔头在她书本上敲:“用点心吧,今年考不上大学,明年就过25了,你不用老来看我。”

司芃摸着她的头说:“我怕你在这边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长得比别人快,心智比别人成熟。”

“好,那我就周末再找你玩。”

一到周末,司芃不让司机接送,和陈雨菲背着包,戴着遮阳帽,坐地铁出行。环球影城、海底世界、摩天轮、夜间动物园,……,弹丸之地的狮城,有太多小孩子喜欢逛的地方。玩得精疲力尽回去,地铁车厢里,陈雨菲静静靠在司芃身上,看绚烂的广告灯牌在眼前刷刷而过。

她突然开口:“司芃阿姨,我好感激你。”

司芃搂着她:“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只想你不要陷在过去的事了,能好好过每一天。”

回到山顶,司芃看到大坪停着三辆来客的车,便知道邱美云的事东窗事发了。她已在这栋大宅住了四个月,亲人们光顾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心想,金钱能带来什么?勇气、真诚、善良、正直、……,这些真正美好的品格,没有一样因它而来。

偏偏凌彦齐这个和稀泥的还没回来。一跨过门厅,司芃觉得气氛压抑,徐瑞德匆匆下楼,和她说:“小姐回来了,赶紧去你爷爷房间,他有事情问你。”

司芃从天井的楼梯走上去,郭柏宥和他二叔倚在栏杆上吹风,回头见到她,歪嘴一笑,那种纨绔子弟的风流味更是动人。“妹妹,哥哥我跑去美国呆了三个月,煞费苦心弄到不少证据,铁证,你懂不?为二奶奶报仇雪恨的时刻来了。”

司芃边往走廊里走,边回味他的话,推开卧房的门,看见郭义谦半靠在枕头上闭眼休息。“爷爷。”

“小芃,过来坐。”郭义谦睁开眼朝她招手,把丝被上的照片和文件递给她,“柏宥说你也看见了。”

“我只看见那个模糊的身影,像是三太太。也是有另外一个男人,但是我没法断定,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门突然被推开,张皇失措的邱美云扑进来,跟她当年演的豪门贵妇一样地声抖气竭:“阿谦,他们冤枉我。”

司芃只想,你越是这个样子,不越说明他们的证据是真的?否则何以怕成这样?她转头看郭义谦,竟在他脸上看到一丝难过的表情,转瞬即逝。

“好了,我没被气死,你不用那么慌张。”

郭义谦把这些照片全朝邱美云扔过去。邱美云站在原地不动,司芃一张张捡起来,递给她,她不接,怒目的脸蛋冲着司芃:“那个派对上除了我,你是唯一一个先离去的人。你跟踪我?还让郭柏宥跟去美国调查?本事不不小啊。”

到这会了,不想着好好认错,还想着斗,想让郭义谦以为这个刚领回来的孙女是个心机深沉的人。

“你在那里和人约会,是我让你去的?就算没有被我和郭柏宥撞见,总会有一天,也会在别的地方,被别的人撞见。你一点准备都没有?”司芃把照片扔在床尾凳上,“结婚证都没有的人,这种事只能算劈腿,不算出轨。”

“你什么意思?”邱美云脸色一下就白了。

“我们只不过看在爷爷的面上,叫你一声三太太,知道惹了众怒,就该夹着尾巴做人,……,”

“够了,司芃,出去。”郭义谦也动了怒。

司芃摔门而去。要睡下时,徐瑞德又来找她:“老爷还让你过去一趟。”

郭义谦要收回邱美云在大鸣和Asuka的所有股份。不止不再让她参与家族事业,她名下的物业和豪车也要收回。司芃问:“你要她净身出户?她怎么可能答应?”

“她不会走,她要是为兆文想,就会答应。”

司芃琢磨一会才明白过来,邱美云为什么要那样夸张地求郭义谦,因为她不可以走。

一旦失去郭义谦的庇护和认可,她便是个很容易对付的人。郭柏宥他们很快会有下一步动作,最简单最直接的——便是把这件丑闻捅出去。

东南亚的华裔在多元文化里生存不易,看似开明、实则保守。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好事者再添油加醋说郭兆文根本不是郭义谦的儿子,那么他在大鸣的前途堪忧。

司芃瘫坐在沙发上,想自己回新加坡快五个月,只见过这位三太太三面。第一面是圣诞节前的派对上,第二面是情人节,第三面便是今天。

徐瑞德也说,自从郭兆文去美国念书后,三太太一年中起码十个月会呆在那边陪儿子。剩下两个月在新加坡,也是隔两天就奔赴各种派对、晚宴现场。顶着郭义谦太太的名头,风光不亚于二十来岁的当红明星。

看来,这栋在司芃眼里还算赏心悦目的宅子,对这位昔日女星而言,已成为一个迫不及待想逃离的牢笼。

年轻貌美时把情义良心看得太轻,把财富地位看得太重,为了不劳而获的一生,不惜断送事业,不惜介入他人家庭,横刀夺爱,亲手把自己送进牢笼。

没想到,郭义谦活得太久,她在牢笼里一呆就是三十年。

“你不生气吗?”司芃问郭义谦。她阿婆只不过要和他离婚,他便赌气了三十年。备受他宠爱的三姨太,今天送了顶绿帽子给他。以他这种封建强权的性格,应该要气愤到把人浸猪笼才是。

郭义谦懒懒说道:“生气可以解决问题?你以为,她能不能陪我到死,我心里没数?”他摇摇头,“人总是孤零零来,孤零零走的。”

“有人愿意陪你到死。”司芃说,“可是,该留的你不留,该放的你不放。”

郭义谦偏头看着床边的镂空古董台灯。那是四十年前司玉秀去美国后带回来的,全铜的,压在行李箱里很重很重。

“知道你妈妈为什么叫兰因吗?”

“像兰花一样美好的姻缘。”

“不止新加坡有兰花园,马来西亚也有。有时间你回吉隆坡的庄园去看看,门前有一大片的万代兰,”说到这,郭义谦有些情绪激动。人老了,很容易念叨故土故园。

“很漂亮?”司芃问。

“你阿婆亲手种的,”郭义谦招手,让司芃把床头柜的杯子递给他,司芃一看:“晚上还饮茶,小心睡不好。”

“不饮茶,我也没多少觉睡。”郭义谦喝了口茶,接着说,“你的曾祖父曾祖母,一直反对我给女儿娶这个名字。兰因絮果,寓意不好,但是当时的我根本听不进去,只想我和秀儿怎会落到絮果的下场。”

他像是自言自语:“如果秀儿还活着,今年多大了?七十八了。她要是还活着,小芃,你会不会很开心?”

这一瞬间,疲态毕露。

司芃想起他在退休致辞里说,他以后要享天伦之乐。从来没有。他在世的四个儿女,只有长子郭兆旭每个星期例行公事一般和他吃两顿饭,讨论的也是公司里的事。他的孙儿早已长大,都不想生下一代,没有他含饴弄孙的机会。而且除了司芃被迫住在这大宅,其余孙子,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非但享不了天伦之乐,还得替人出谋划策,还得应付无穷无尽的利益争斗。他靠钱收买这些人围在他身边,创造其乐融融的大家氛围,他心里又清楚得很,谁,他都收买不了。

刹那间,司芃竟有点理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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