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受罚战起(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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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慧定禅师其实一点也不平静,相反,整个殿上最平静的人是是非。

他似乎已经早就知道如今的结局。

盘坐在殿上的蒲团上,周围是黑色的光亮水磨石,反射着一种冰冷的气息,是非脊背挺直,却微微地垂着头,眼睛微闭,单手竖着,另一手却拿着那一串外面有着镂空花纹的手珠缓缓地拨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乃是在吟诵经文,速度很慢,可是众人依旧不知道他念诵的是什么。

从唐时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停止的背影,还有那脖子上的挂珠后面一点点的暗色的穗子。

佛教之中的珠子,都分得很清楚,脖子上的挂珠,腕上的佩珠,手上拿的是持珠,唐时自己也有一串持珠,那是他身份的证明。

最后一点香灰,忽然坠落到了炉中,唐时只听到慧定禅师叹息一般的声音:“是非,何不了悟?”

是非只是将头埋下去,彻底地闭上自己的眼睛,平静极了,一句话也不说,整个戒律堂也陷入了一片沉默。

唐时看着他那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奇怪地难受,可是心里却开了嘲讽,只觉得这是非是个傻子,了悟不了悟,都是嘴上说出来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学生犯错了让写检讨书一样,有几个是真心悔悟的?

大多数人都是直接写下了违心的检讨书,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可是是非却太实诚。

这便是唐时觉得他傻的原因了——这人怕是只要说上一句弟子知错,便能够逃过所有的惩罚,看慧定禅师那模样,似乎一点也不想惩罚他的。

可是是非却……

这人是真傻。

唐时暗自摇头,抿紧了自己的嘴唇,便感觉到了自己跟是非的不同。

他觉得他傻,可是却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是非是那等随口胡言敷衍的奸猾之辈,便不是他所认识的是非了。

现在唐时的感觉反倒是复杂了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敬佩,竟然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不说话了。

“你八岁入佛门,修行已有十又五六,从武僧院到戒律堂,到般若堂,再到罗汉堂,最后成为三重天的大弟子,我佛慈悲,诸人对你给予厚望。”

慧定禅师的声音很沉,似乎只有放慢了语速,才能压抑住自己的痛心。

“数年之前,灵枢大陆东山小荒境之行,派了你前去,入小荒十八境,并且调查神元上师渡劫失败一事之中暗藏的阴谋,你回来却修为倒退,甚至已经破戒,至今执迷不悟……诸位上师点化于你,你却依旧一意孤行,受心魔的引诱……半月之前,曾与上师商议,放你从思过崖出来,却不想……你依旧……依旧……”

是非拨动手中那一串念珠的速度越来越慢,他的眉头轻轻皱起来,却因为紧抿的嘴唇显出了几分痛苦之色,似乎也因为这些错误而自责,只是始终不说话。

“是非,我且再问你一遍,悟,还是不悟?”慧定禅师似乎已经下了决断。

所有人的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若是是非说出不好的话来,惩罚便是已经定了的。

戒律院负责的便是惩戒犯戒的僧人,是非曾经带领他们的人,是曾经佛法最精深,也从来没有受过天隼浮岛那一帮妖修引诱的人,说是非破戒,他们都有些不愿意相信。

然而是非缓缓地睁开眼,眼珠是乌黑的,平静似黑夜,沉默了许久,声音有些沙哑:“弟子……悟不到……”

慧定禅师几乎掐断手中的一串佛珠,那手掌高高地举起来,怒意陡生,便要这样一掌落到是非的头上,他大喝道:“孽障,你还不看破吗?!”

是非没有任何躲闪的迹象,他只是轻轻地一弯唇,停止了拨动手中的念珠,道:“看不破。”

看不破,终究还是看不破!

是非心里回环着他的声音,在迷局之中一遍一遍游走,可是每当他要走出去,告诉自己,自己其实早就已经看破了的时候,那声音就会在他的背后唤他的名字,那种模模糊糊带着沙哑的声音:“是非……是非……”

看不破……也悟不到……

他若是看破了,今日不必在这殿上接受破戒的惩罚;他若是悟到了,又哪里好困囿在自己的危局之中?

星火一样的东西,沾上了便再也戒不掉。

他的佛心一向坚定,却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那人的身影便是烙印在他心上的,只可惜……不曾有人知道,他的心意。

心魔相缠,无非是在他佛心最脆弱的时候钻进来的。

若不是他舍身,便是别人殒身,一切原本无可厚非——他救人,是破戒,可从未违了佛祖的训诫。

他是救人——

他日有佛祖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他救那人,也是舍身相度,本没有任何的不同。

他不该受罚,罚的也不该是他这救人之心。

是非错,错在妄念。

在度人之时,却让自己陷入了深渊。他那古井无波的心,不该因为这样的事颤动……

为何不杀心魔?因为……尘心。

红尘几度,不过虚妄;弹指一挥,尽在斜阳。

然而他从来不曾明悟。

不曾明悟。

慧定禅师似乎看懂了他脸上的表情,长长地叹了一声,却像是没站稳一样,退了一步,忽然朗声道:“戒律院,三重天弟子是非,破杀戒、淫戒,罚破戒杖四十,执迷不悟,杖责后押于忏悔堂思过崖,面壁直至悔悟。”

他走上前去,便一指点在是非的眉心,这是禁锢了他所有的修为。

是非身上所有的佛力和修为,都被禁锢了,这个时候的是非,只不过是一个凡人。即便是他出身武僧院,也不一定能够扛过这由修士执行的四十杖。

后面不少僧人在听到“淫戒”的时候,都是齐齐一惊,根本没有想到这竟然是真的,一时都愣在了当场。

连唐时也完全惊诧了,他看向是非,然而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曾问:小自在天的和尚都长得跟你一样好看吗?

可是如今,唐时知道了,小自在天只有一个和尚这样好看。

当时是非给了他三个字:并不是。

那时候他觉得是非也是个自恋狂,可是现在觉得……这三个字当真是微妙也精准至极。小自在天的和尚……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后面的僧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又同时觉得心情沉重起来,又不说话了。

慧定禅师只喊了一声,似乎害怕自己后悔,断然极了:“行罚!”

后面走上来两个武僧打扮的持戒和尚,看着是非,只觉得有些下不去手。

然而是非只是将外袍松开,除去了外面的袈裟,再将那白色的中衣脱下,一旁有人接了过去,他赤着上身,露出那因多年习武而略显得精壮的背部和那肩膀,是非沉沉地闭上眼,单手以合十礼的姿势竖着,另一手继续掐着手中的持珠。

一颗,两颗,三颗……

这两名行罚的僧人,便是当初在是非手下的,如今却要他们对自己尊重的师兄行罚,一时为难,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两名僧人同时沉重地道了一声:“是非师兄,得罪了。”

是非没有说话,似乎是没有听到。

那沉香木杖,高高地举起来,而后重重地落下,便见是非那裸着的后背颤动了一下,连着他整个上身一起。一道青色的棍痕便印在了他的背部……

一,二,三……

那声音很沉,落在唐时的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地压抑。

唐时数着,这杖责对修士来说不算是什么,可是对于此刻失去了所有修为的是非来说,却是一种煎熬。

唐时动了动脚步,却不知道为什么挪到了能够看到是非侧脸的位置,便见到他的额头上已经满布着汗珠,他一脸的隐忍,每一杖都很重,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的血肉都除去。

这便是戒律院的罚,他嘴里已经有了血腥气,却兀自不肯发出任何的声音,只这样完全地忍着,一语不发。

自修行后,已经很少有这样感觉到真实的疼痛的时候了。

一杖又一杖……

还不到二十杖,便见到他脸上的汗珠已经顺着他的脖子喉结落下,划过他起伏着的胸膛,背后却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了。

唐时只觉得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眼神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样,只能贴在是非身上。

是非的嘴唇开始翕动起来,上下开合,念诵着经文,似乎这样能够减少他的痛苦和罪恶。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唐时忽然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只看着是非这赤着的上身,又有什么在他脑海之中翻涌,让他痛极。

大殿之中怒目金刚像不像是佛,反倒像是邪魔,看得唐时一阵冒冷汗。

那怒目金刚,似乎是怒视着唐时,仿佛他罪大恶极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仿佛再看到是非受刑的场面,便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唐时终于没忍住,在所有人都不忍于是非的受罚而移不开目光的时候,他一步一步,从殿中退了出去。

恍惚之间站在了二重天上,便觉得视野开阔了不少,然而他抬起头的时候,却感觉到了深重的危机。

天际似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从远方袭来。

很多人,很多危险的气息,很多妖修。

隔着茫茫的海雾,远方的场景终于清楚了,不少在小自在天边缘镇守的僧人奔走着,过了大殿,往方丈寺走,似乎要禀告什么消息。

那消息送到戒律院的时候,这边的杖责,刚刚到了二十六。

第二十七杖只是举起来,还未落下,便有一名僧人在外面大喊道:“不好了,慧定禅师,外面妖族浩浩荡荡而来,像是要入侵!”

“敌袭!敌袭!妖族要开战!”

……

忽然之间便乱作了一团,众人再也没有心思管是非受罚的事情,纷纷冲了出去,却见外面有许许多多的妖修已经来了,从北面过来,冲开了海雾,飞禽走兽什么都来了……

无数法宝的毫光在天际闪动,便已经从海上,飞快地过来了。

冲破重重的海雾,鹏王的暗金色的身影出现在小自在天的斜上方,他那长袍带着一种粗犷的味道,便随风而舞,却仰天一声长啸,伴随着这尖声的长啸,一道巨大的虚影出现在天际!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鹏者,背若泰山,负青天,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在看到这巨大得几乎覆盖了半片天的鹏影之时,唐时的脑海之中,无可抑制地冒出那气势磅礴的一句诗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鹏影带给人的感觉,是一种震撼和压抑,让人心神为之滞涩!

似乎这大鹏翅膀一扇,整个小自在天都会被这一翅的风掀翻!

海浪涛涛,一瞬间冲上下面的海岸,于是惊涛巨浪连天而起,声震云霄!

一声厉啸,便已经撕云裂日!

蔺天双臂一收,仰面向天,那巨大的鹏影回收,却重新缩回到了他的身上。

一粒金色的圆珠在他的头顶一闪而逝,紧接着,他整个人化作了一道直线,便向着小自在天三重天撞来!

那一瞬间,所有僧人都以为,小在天倾覆在即!

然而小自在天的深厚底蕴,岂是一介妖修所能媲美?

只在他撞过来的这一瞬间,整个小自在天被一道金色的光罩笼罩,那蔺天便撞在了这光罩上面,振声激扬,声传四野!

砰——

似古钟敲响,还有颤颤的余音!

唐时身上气血,为这一声的威力而翻涌,几乎是立时便吐出了一口血来。

这一具身体还太过脆弱,承受不了这样大的冲击。

唐时不敢在这里换身体,却是知道这祸事已经临头了。

这暗金色长袍的男子,必定是那天隼浮岛上的鹏族了——再看他的身后,无数的妖修这个时候才跟上来,浮在半空之中。

大战在即,背后的戒律堂里,却似乎很安静。

行罚悄然停止,慧定禅师也知道事情有个轻重缓急,只道:“行罚暂停,是非在此思过不得出,其余人等随我出去。”

是非的背上,鲜血淋漓,痛得钻心。

慧定禅师带着人离开,是非却依旧坐在那里,在慧定禅师离开大殿之后,他缓缓地抬了头,睁开眼,看向前面那怒目金刚像。

眼底,沉沉地,一片血色。

“唐时……”

“是非,我度你……成魔可好……”

那飘渺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了。

是非睁着眼,便瞧见那人衣袂之上沾染着鲜血,缓缓地向着自己走过来,一脸的笑意,却带着说不出的诱惑,那艳红的嘴唇上下开合,俯了身,便凑在他耳边说:“看不破,悟不到,不成佛,何不成魔……”

作者有话要说:哎嗨,_(:3」∠)_爽文流又要继续了哒,写个小自在天跟天隼浮岛之间的大战,欧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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