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记忆的引线(上)(2 / 2)
他连着顺从的态度让皇帝的心情渐复,摇着铁扇说起更遥远的计划安排:“春祭之后就要重开天启。今夜这场动乱,已令城中人心惶惶,天启仪式必须万无一失!仪式举行之前,你绝不可再离开京城,听到了吗!”
“我知道了。”天启仪式关乎国运,舜哪有意见,认真答应了下来。
皇帝见他答应下来,终于舒了口气,摇摇铁扇忽然话锋一转,若有所指地问道:“你与尽远之事,我亦有耳闻。既然闹得如此不愉快,不如考虑换个侍卫长吧。”
更换侍卫长?舜脑中闪过尽远那双暗藏了关切的碧绿眼瞳,下意识想要拒绝,皇帝已先自顾自解释起来:“算起来,他跟着你也有十余年了,平日却只随你胡乱任性,从来不知规劝,哪像个尽职护卫的样子。既然你们相处不和,正好趁此换个人选,你觉得怎样?”
舜心中一片茫然,虽然他已多次表示要跟尽远绝交,但要他更换侍卫长……他可当真从未考虑过!
皇帝一句问罢,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回答,自知这小子是不肯答应的了,便低声告诫:“若是不想换人,就尽快叫他回来,也好提前准备明年大典之事。”
舜听父亲不再坚持,也下意识松了口气。
说到尽远,皇帝似乎颇有兴致,随着音乐节拍点了几下铁扇,忽然又问道:“你知道他的身份了?”他起了谈兴,也不等儿子回答,继续往下说:“这事也该跟你说说清楚了……你可知我为何要让一个藏头露尾之辈,担任东宫侍卫长一职?”
舞曲声陡然一抬,舜差点没听清他说的话,尽远暗藏多年的身份此刻已成了他最大的心结,纵然存有疑惑也不愿回答。
皇帝却又陷入停顿,直等到音乐声渐渐平息,才喟叹般吐出一句:“只因为……这全是你母亲特意安排的。”
音乐戛然而止,留下舜沉重的呼吸声在房间飘荡。
母亲……这个词再次从封存的记忆中跃出,却已令他感到相当陌生,就连脑海里那淡雅的紫色身影都不知不觉变得有几分模糊了。
在世人眼中,那位来历神秘的前皇后已于十年前猝然病逝。然而事实真相却是:母亲在一个极寻常的早晨突然不辞而别,没留下任何理由,甚至连一个简单的告别都吝于给付。
他无从猜测母亲到底因何出走,父亲更对此缄口不言,愈发耽于南国送来的新式魔导器。母亲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久而久之,他心中藏着的期望转成了失望,困惑渐渐滋生恼恨,致使他将那几乎成了禁忌的名字压到记忆最深处,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她离开前……还要我多多照顾这北方来的贵族旁支。”皇帝低缓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追思,“你可知道,当初你想请叶迟收他为徒,要不是你母亲几次恳求,叶迟又怎会答应……”
舜听得一呆。他一直以为尽远能拜入叶迟师父门下都是自己的功劳,怎想到这一切全因母亲在背后的帮助……
他忽然想起那个阳光炽热的午后,自己兴冲冲跑去小学院,告诉那满脸冷漠的白衣小子,叶迟师父已答应收他为徒之时,似乎真有看到那个紫色的身影刹那出现过……
可是,那时候的尽远不过是个刚觉醒神力的普通孩子,并无任何超常表现,为什么母亲会对他……这么特别?
父子俩一时都沉在回忆中,再不说话。房内保持着静默,直到墙边又传来几声清脆的玻璃碰撞,一股带着浓重辛辣的奇异药味飞速钻入鼻腔,皇帝才轻咳一声吩咐道:“夜色已深,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舜还在反复猜想着母亲这么做的原因,听他一说送客,有心再问,又见父亲摇扇的动作越发趋于缓慢,似乎带了倦意,只能将心中疑团暂且放下。
他正打算告辞,忽然又想起一事。父亲提起尽远不为人知的过往,让他惊愕中差点都忘了自己连夜赶来还另有目的。今晚一场大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玉王私下勾结外敌,滥用邪力药剂所致——此事证据确凿,也该先让父亲心中有个底。
他把这事跟皇帝一说,对方却没多大反应,似乎早已知道,只是摇着铁扇又叮嘱了一句:“你明天起得早些,先去圣塔底下的静谧森林等候,一切自有分晓。”
静谧森林……难道是和木芸老大人有关?舜不知父亲到底有何安排,又追问了一句,皇帝却再不回答,只催他速速离去。无奈下,他只能小声道了句“保重身体”,总算送上了进门时未说出的问候,这才迈起沉重脚步,满腹心思地离开了。
皇-子这一走,南书房里又静了下来,只有内侧墙边还不时传来几下玻璃轻响。
没过多时,留声机终于翻过一盘,重新演奏出音乐。这次却是极富南岛特色的快节奏摇滚曲,高亢鼓点打得乒乓乱响,在寂静深夜尤显得嘈杂不堪。
寻常楻国人听到这种聒噪音乐,多半都得掩耳。皇帝却似乎早就习惯了,仍是轻摇铁扇,安之若素。不过房中另一位显然对此持不同看法。
随着一道银光划过,留声机中的莎华魔石瞬间崩解,音乐正放到高潮将近,突然卡了壳,以致皇帝摇扇的手都顿在半空一滞。
皮靴落地的声音交替响起。军官终于转过身,手持个半尺来长的白玉窄瓶,大步朝皇帝走来。虽然经过一场大乱,他面颊上依旧不见任何表情,持着那小瓶却胜似执剑,竟有种锋芒显露的压迫感。
他很快立定在书桌边,将小瓶往桌上一放,也不吭声。皇帝听着他脚步停歇,才放下手来将铁扇随意一收,长叹了口气:“摇得手都酸了,总算是瞒过这小子……”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摸索着打开书桌边的立柜,将铁扇往里一塞。原来那扇子竟非他神力所化,只是拿来装个样子——看来他此刻已连这点力量都施展不出了。
军官始终立在桌边一声不响。皇帝合上书柜,又扯了扯肩头厚厚的白裘,才慢吞吞转过身来。他额前戴着那个常用的护目罩,盖住了眼睛,却依旧能看到眼周围布满了无数铁锈般的细小纹路,隐隐透着几缕灰光。
他强行引动圣塔契约,虽然成功击退外敌,挽救了即将崩溃的局面,但也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其中之一就是失去视觉。他本就视力不好,因为超出负荷的神力冲击,一双眼睛都被无法驱除的铁锈腐蚀,也不知何时能治好。
叶迟盯着他眼周那片褐色怪纹,点指在白玉瓶旁敲了两下,冷冷吐出两个字:“喝药。”
皇帝虽然目不能视,但也因敲击声知道了方位,却没伸手去拿,反而慵懒地靠到椅上,悠悠吩咐道:“你明早替我跑一趟,把这颗神力种子重新放到圣湖里去。”
他边说边往袖袍里一掏,取出了那颗木长老遗留神力凝成的碧玉果实,小心放到桌面,听着叶迟将它取走,又叹了口气:“我已派人通知了叶续……他明天到场知道了因果,只怕要跟玉凌闹起来。你是他族兄,替我安抚着些。”
军官还是不答,再次往小瓶旁边敲了两下。
皇帝知道他必会记在心上,伸手取过玉瓶,拿在手上晃了两下,闻着那股草药味,忽然有些走神。
他刚才强撑着精神跟舜说了一大通,无非是想借此机会,敲打敲打儿子那任性妄为的脾气,好收起心思做事。因此他才故意未提及那碧玉果实的用途:借助圣湖底部真正维系圣塔存在的超级法阵,凭借这凝缩的木系神力,就能让圣树重新复活。
不过有一点他确实没说错,木芸老大人的确已经身陨,就算圣树复活,那位单纯可敬的老人也无法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了……
他想到那个似乎会永远弯着腰守在巨树下的身影,正有些黯然神伤,两声敲击却又将他的注意重新拉了回来。
“喝药。”依旧是那两个冷冷淡淡的字,皇帝竟觉从中听出了几分不悦的催促,纵然实在不想喝,也只能屏着呼吸一口闷尽,却没想到那药水苦涩得就似生生从胆汁里提取出的一般。
为何这么苦!他僵着一张脸,觉得舌头都发木了。叶迟配药的手法早就出神入化,可从来没出过问题,更知道他的口味偏好,这次怎么会……
“……你故意的?”皇帝拉长脸问了一句,却未收到半字回答。他抓着空药瓶的手还顿在半空,咬咬牙正想发火,终究没能扛过那急速生效的药力,只觉浑身一阵酥软,脑袋发热,晕晕乎乎就睡了过去。
白玉小瓶从他手中脱落,直往下坠,却被电光间伸出的另一只手稳稳接住了。
军官将药瓶放回桌面,眯起眼睛看着那晕倒在木椅上的皇帝,顿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到衣柜边,取了套轻薄丝被,又抽出个棉枕。他抖开被子往皇帝身上一盖,边角收到椅背后打了个结,又将他头部一扶,塞进棉枕,退后几步再看,皇帝已被裹成了个直挺挺的粽子,再也动弹不得了。
若是对方此刻仍醒着,多半要为这简单粗暴的手法跟他翻脸。可惜那人早已虚弱至极,又服了大剂量的重药,只怕两三天内都难以苏醒过来……
叶迟的目光在皇帝眼周丑陋的红锈上又停留了半晌,手中闪出几点银光,似乎还想再尝试一次,能否将那诅咒般的伤害驱散。但他看着那熟睡的身影,终究还是没出手,转而走向重重叠叠的青铜柜。
他从书柜中随意翻检了几本古旧的药物典籍,又拉来个软布垫,在皇帝身侧安坐下,细细翻看起书来,希望能在皇帝醒来之前,再找出几种解除契约反噬的配方。
冬夜漫长,南书房里始终灯光未歇,直至天明破晓。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