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样·唾辱(2 / 2)
季燕然只是一笑,道:“灵歌去睡罢,莫再熬夜了。”
我抬头看向他,他却不再看我,只管脱去靴子向椅上一趟,合上了眼睛。
聪明如他,猜到昨夜大盗前来找我也不足为奇,至于他心中会作何想法我已不愿去想,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强撑出来的假象,总有轰然倒塌的一天,我们每个人能做的,只有静静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第二天一早,季燕然先将我送回了季府,而后才去衙门坐堂。自嫁过来后我还未曾细细地熟悉过我这个名义上的家,于是便独自一人在府内转了一转。因所有官员的宅子皆是朝廷所赐,所以季燕然的这座宅院与府内人数比起来显然显得过于大了,亭台楼榭俱全,里面都空着,在这萧瑟的冬季里更感冷清。
府里的下人除了季府原有的看门老奴、炊洗嬷嬷和负责待客跑腿的小厮三人之外,就是我从岳府带过来的绿水青烟和欢喜儿了。回到卧房,打开衣柜,见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我和季燕然的衣衫,便一件件拿出来,挑出厚的暖的包在包袱里。又从另一只柜子里将日常用物收拾出来包进另一个包袱,而后叫来欢喜儿,给了他些银子,让他和青烟上街去买旅途中可能用到的一干东西,等两人买回来后便置进藤箱之中放在府里马车上,只待六天后启程。
下午日尚未落季燕然便从衙门回来了,脱下官袍换上一身干净的家常衣服,笑向我道:“灵歌准备一下罢,是去姜府贺寿的时候了。”
我坐到妆台前,却见自己脸色因连日来的精神折磨而显得分外苍白,在岳府时全靠胭脂遮掩,如今也只能延用这法子。轻轻上了淡妆,才要将头发挽成髻,却听得身后一直坐在那里看着镜子中的我画妆的季燕然笑道:“灵歌还是垂着发辫好看,莫要挽髻了,现在也不兴那个了。”
我便依言仍垂着发辫,起身整了整衣衫,同他一起出得门去,因那姜府距此并不算远,因此便未乘马车,只叫了两顶小轿。至姜府门前落轿,才要掀帘下去,却听外面脚步声响,一只大手替我将轿帘掀起,而后伸向我,我将手交到他的手里,他便扶着我下轿,手却未再松开,一路轻轻握着迈入府门。
府门内有姜府的人迎接着,例行公事地一阵寒喧,便有引路家丁带着往客厅去。客厅内已到了不少官员及家眷,因我与季燕然是新婚,他便又依礼带我一一上前引见。不多时见岳明皎也来了,我俩便上前行礼,却未在他身旁见到岳清音的身影,我不禁问向岳明皎道:“爹,哥哥呢?”
岳明皎笑了一下,道:“请帖上并没有你哥哥的名字,是以他未曾同来。”
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烦乱,“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之后吉时到,众人一同给寿星姜太常大人祝寿敬酒,接着女眷便被请到偏厅去就席。临离开正厅前,季燕然低下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道:“灵歌委屈些,若不习惯同那些官太太搭腔,只管坐到角落里自己吃就是,我会尽快将事情办妥,届时咱们找借口先走。”
我抬眼望住他,亦轻声道:“大人少喝酒,注意安全。”
他冲我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不再多耽搁,随着众女眷一同前往偏厅,找了个不起眼的座位坐下,见满桌皆是不认识的人,便不多看,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静坐着。一时席开,各类菜色依次端上来,见同桌的其他人动了筷,我便也拿起筷子夹了面前青菜慢慢吃了几口。接着便有姜大人的家眷过来挨桌敬酒,之后那些彼此熟识的官眷们也开始互相串着桌的敬起酒来。
这种上流社会的应酬之事本就虚伪得很,反正也没什么人认识我,我也正落得清闲,只管闷不吱声地坐在暗处,加上这几天一直食欲不振,吃没多少就不想再吃,便默默端着茶杯喝茶。
正兀自出神间,忽觉面前多了几双穿着绣花鞋的脚,慢慢抬头向上望去,却见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熟悉的面孔——佟家姐妹。她们身后的两三个年轻小姐大约是闺蜜一类的人,个个脸上带着来者不善的神情冷冷盯着我看。
我瞬间明白了这些人所来是为了替佟二小姐出气的,在她们看来原本她与季燕然大好的姻缘都是被我横插了一杠子给破坏掉了,更何况在佟二小姐本人来说,她还曾在桃花宴上向我倾诉过心里话,谁想到到头来却恰恰是我嫁给了她心爱之人。
淡淡地望住她们,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便见柳眉倒竖的那一个应是佟三小姐,咬着银牙怒笑道:“哟!我们姐妹还没有向季夫人道贺呢!——新婚大喜呀!”
我起身行礼,淡淡一笑,道:“多谢佟小姐。”
佟三小姐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道:“既是新婚之喜,咱们怎么能不送上贺礼呢!来,上酒,咱姐妹敬季夫人一杯!”
身后便有一位小姐拎着酒壶跨上前来,在酒盅里倒满,直直递到我的面前,我笑了一笑,没有接,只道:“诸位小姐的好意灵歌心领了,因近来身体不好,大夫嘱咐不得饮酒,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哟——做了季夫人,谱儿大到连我们敬的酒都不屑喝了?”佟三小姐恨恨地道,未待我答言,却见她扬起手肘一撞那端着酒的小姐的胳膊,整杯的酒便泼到了来不及躲闪的我的脸上,听她仍不解气地咬牙笑道:“哎哟抱歉!我原是想揉眼睛的,谁料竟不小心碰洒了酒!”
我从怀里掏出手帕慢慢将脸上的酒汁揩去,淡淡笑道:“无妨。几位小姐若无其他的事,请恕灵歌失陪了。”说着转身想要离开这些无理取闹的女人,却被佟三小姐从身后一把拽住了胳膊。
“季夫人那么急着走作甚?好歹大家也是姐妹一场,难得见上一回面,怎能不好好地叙叙旧?”佟三小姐边说边拉扯着我欲向厅外走,旁边的几位小姐便拥过来硬是堵住去路,将我挤在中间一股脑儿地涌向厅外。厅内其他女眷有发现不对劲的,碍于佟家背后势力庞大,便也不愿多事,只作未见。
被这些女人拉拉扯扯地带至厅外一处避人的假山后,这才肯将我松开,佟三小姐再也不掩饰怒意地指着我的鼻尖道:“真是看不出来你岳灵歌竟有这般的心机!你可知道横刀夺爱的下场是什么么?”
我掸了掸被她们扯皱的衣袖,淡淡笑着道:“望三小姐赐教。”
“你——”佟三小姐被我的态度惹怒了,指尖颤抖着道:“你就该活活被人唾死!”
说着便狠狠地冲着我的脸“啐”了一口过来,我抬袖一挡,正唾在了袖口上。眼见着其他人似要群起而攻之,我笑向一直未发一言、用哀怨目光盯着我的佟二小姐道:“二小姐,看到我这副样子,你解气了么?如此便可夺回所爱了么?”
佟二小姐颤着声道:“我万没料到……原来你就是他口中那个最残忍,却又最令人心疼的女子,你就是那个伤他伤得千疮百孔,却又令他爱到难以自拔的女子——你爱他么?若爱他为何还要伤他?——你不爱他么?不爱他为何又要嫁他?”
“你要听实话么?”我望着她笑。
“你说!”佟二小姐眼泪在眶子里打转。
我将那沾了佟三小姐唾渍的袖子伸到她的面前,微笑道:“这就是答案。你若不明白,可以让你的姐妹们继续,直到你明白为止。”
佟二小姐怔怔地望了我许久,似是终于知道了我的意思,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滑下面庞,转身低低向佟三小姐道了声“走罢!”,便掩面而去。佟三小姐虽未明白,但因担心她的姐姐,只好不再纠缠,狠狠地骂了声“贱人”后便跑着追佟二小姐去了,剩下的那几位小姐见主角离去,也没了什么戏可唱,纷纷留下一记白眼后亦跟着走掉了。
我独自立在原地待了一阵,直到冷风将袖口那唾渍吹干。正准备转回厅内等着季燕然,忽听见有人向着这边走过来,未等我绕出假山去,便见迎面晃过来一个醉酒之人,站到山石旁,掀起袍摆便解裤腰带,想是尿急来此小解的。我连忙藏到假山后,大气也不敢出,以免被对方发现双方都尴尬。
好容易听着没了“水响”,我正要再等等,待这人走远了再绕出假山去,忽听得他“咦”了一声,心中一惊,还没等做出反应,便见从假山后探出一张男子的面孔来,三十大几岁的年纪,一对黑少白多的小眼睛醉醺醺地翻着,一看到我便裂出个笑来,含混不清地道:“难……难怪闻着一股子香……香味儿!——丫……丫头!你躲在这里做……做什么?怪……怪可怜样儿的,谁……谁欺负你了?来、来来,告诉你管……管大哥,管大哥替你出……出气!”
乍闻一个“管”字,脑海中立时闪出了那“管元冬”来,不由忍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令人几欲作呕的酒气和尿臊气,试探地道:“管大哥?哪一位管大哥?我们府里姓管的哥哥好几个呢!”
这人笑着伸出手来弹了我个脑崩儿,道:“傻、傻丫头!你们府里姓管的哥哥多……宫里头当差的管哥哥可是只有咱……咱管元冬一个!”
管元冬!果然是他!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来得正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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