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女帝师四(58)(2 / 2)
皇帝揉一揉双颊,似把思绪也揉搓成了曲折紧致的一团。他努力抽检剥离,终是力不从心地长叹:“免死,抄没家资,流边的流边,官卖的官卖。至于颖妃,朕自有处置,且容朕想一想。”
施哲忙道:“陛下圣明。”
一时施哲退了出去,皇帝疲惫地倚在榻上,合目问我道:“你说,朕当如何处置颖妃?”
颖妃自入宫为妃以来,可说从无过犯。我缓缓放下笔,起身叹息道:“陛下不该处置颖妃娘娘。”
“为何?”
“颖妃娘娘是我大昭的功臣,若非她想出来放钞的法子,又助陛下整治土豪,如何能在数年之间就天下一统?娘娘入宫多年,家中的事恐无法全然知晓,尤其是作奸犯科之事。所谓‘王德圣政,不忘人之功,采其一美,不求备于众’[229]。更何况……”忽然想起当年我和史易珠谈论封羽父女的罪来,不禁感慨,“‘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史家男人的罪不当由颖妃娘娘来承受。”
皇帝道:“朕已经饶恕了她的家人,就是让她将功折过的。若对她宠秩依旧,恐天下人不平。”
他既然早有决断,又何必来问我?也罢,最多不过是降位罚俸、禁足思过,还能将颖妃打入冷宫么?我微笑道:“一切但凭圣断。”
皇帝道:“传旨,降颖妃史氏为嫔,降居侧殿,俸秩降一等。”小内监赶忙去传旨了。
颖嫔。易珠初入宫时,便被封为颖嫔,七八年下来,竟又回到了原处。不,或许还不如当初。至少那一夜,她是一枝独秀的。然而我心中并不觉得伤感。
一回到漱玉斋,便见玉枢遣了小莲儿来问颖妃降位之事。一时间丫头们都围了上来,探头探脑地听着。我笑道:“你们的消息倒快。平日里尽关心娘娘们的事了!”
小莲儿道:“颖妃娘娘那样得宠,还进过小书房,一朝得罪,如何不关切?”
我坐在秋千架上歇脚,叹道:“的确是降为嫔了。”
小莲儿道:“大人就在旁边,也没劝着么?”
我晃了晃身子:“我劝过。不过陛下自有考量。也许……谁又知道呢?”说着淡然一笑,“外戚胡作非为,惹了众怒,宫里的娘娘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就算被降位、打入冷宫甚至处死,都不冤枉。这个道理,对玉枢,对我,也是一样的。”
众人都静了下来,面面相觑之间,颇有几分伤感。小莲儿忽然道:“也就是说,杨贵妃死得不冤枉?”
我一怔:“当然不冤枉。”
午后起身,正在迷蒙之时,绿萼走了进来,隔着帐子都能看见她一脸的不快。我自掀了帐子下榻,笑道:“你在漱玉斋也算横行霸道了,银杏又给你不痛快了?”
绿萼扶我坐在妆台边,道:“姑娘,颖妃娘娘已经得到旨意,这会儿正在搬屋子。内阜院还专门派了一个脸色很臭的姑姑在章华宫看着,防贼似的。”
我叹道:“不过是晌午才传旨的,这会儿就要赶出来么?慧贵嫔当真一点情面也不给。”
绿萼嫌恶道:“她巴不得颖妃娘娘栽跟头呢。这会儿还不使劲踩?”
我微微冷笑:“慧贵嫔也不容易,为了报家仇也算竭尽全力了。只不过和锦素一样,都是糊涂人罢了。更衣,我要去瞧瞧颖……嫔。”
来到章华宫,果然见颖妃奉敕旨,正在迁居。一个马脸姑姑忙忙碌碌的,把每一件物品都摸了个遍。颖嫔命人搬了张椅子坐在宫苑当中,拿了一本书翻着,遮住了大半面孔。
马脸姑姑又恭敬又倨傲:“颖嫔娘娘千万不要怪罪奴婢,实是圣旨已下,奴婢违拗不得。”
颖嫔不理会她。马脸姑姑仿佛一拳打在了风里,翻了翻眼睛,讪讪不语。淑优也只管给颖嫔添茶,眼也不抬一下。辛夷则忙着在侧殿中清点物事。只见颖嫔一身天青色齐胸襦裙,洁白的眉心间一点红蕤舒展如双翼,高髻绾得一丝不苟。我一颗心顿时放下了大半,上前笑道:“妹妹怪会忙中偷闲的。”
颖嫔忙放下书,起身迎接:“从前忙的时候养下的习惯。若不能忙里偷闲,苦中作乐,这日子越发不能过了。”说着向我屈膝行了一礼,“姐姐怎么这会儿来了?”
我还礼道:“我不放心你,故此来看看你。”说着默默看了一眼马脸姑姑,马脸姑姑见挨不过,只得过来请安。
我嫌她碍眼,便道:“姑姑回去歇息吧,难道娘娘还会把东西都变没了不成?搬来搬去,还不就在这章华宫里?”
马脸姑姑道:“这……奴婢是奉命在此——”
我笑道:“奉谁的命?圣上还是慧贵嫔?”
马脸姑姑低下了头:“是慧贵嫔娘娘。”
我看一眼银杏,银杏扬声道:“你老人家好没颜色,你杵在这里,我们大人和娘娘说话也不痛快。”一时来往的宫人们都停了下来,满院几十双眼睛都望着她,各自充满了笑意。马脸姑姑的脸红成一颗大长枣,一声不敢言语,退了下去。
银杏瞧着她远去的背影,不屑道:“依奴婢看,慧贵嫔能掌管内阜院,也就到头了,绝成不了气候。”
颖嫔笑道:“这话怎么说?”
银杏道:“这个姑姑,我们姑娘才问一句,就全招了。如此归恶于主上,不过啗利之徒。慧贵嫔用这样的人,能成什么气候?”
我和颖嫔相望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颖嫔更是拉起银杏的手,向我啧啧赞叹:“你的这个丫头好,伶牙俐齿的也有见识,不像我的淑优,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我笑道:“淑优的手巧,她做的珠花,这宫里谁也及不上。”颖妃抚一抚头上的珠花,怡然而笑。我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敢道出我的来意,“我在御书房听施大人说了妹妹家里的事,甚是担心。”
颖嫔一面请我坐在她原本所坐的圈椅上,一面笑道:“当年赵雩造谣,被抄家处死。如今陛下还留着我父兄的性命,已是格外开恩了。千金散去还复来,对我们商人来说,只要性命还在,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顿一顿,颇有些如释重负,“从前总是别人的把柄落在我的手中。如今倒转过来,正应了那句‘无言不雠,无德不报’。所以我不怨。”
我甚是欣慰:“妹妹能这样想就好。既如此,也省了我的口舌,可以好好品一品章华宫的好茶了。”说罢举茶欲饮。
颖妃拦住我:“可是我却是好奇,不知姐姐打算如何开解我?”
我捧着茶垂眸一笑,口吻迟疑像是在说一件愚蠢而多余的往事:“我本想,或许到时候,贵嫔以下没有孩子的妃嫔能放出宫去,这样妹妹就能出宫了。出宫后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妹妹有理财的天赋,史家再起有望。不是比在宫里不死不活地做一辈子太妃好多了么?”
颖妃一怔,眼底慢慢浮上轻浅的波光:“易珠得一知己如姐姐,不枉此生。”
我猛地醒悟过来:“妹妹是说——”
颖妃颔首道:“不错。陛下前些日子对我说,他会放我出宫去。我的父母和家人,他也会命人好好照料,不几日就赦回京来。”
亲耳听见这话,连我也不免震动:“陛下真的这样说?妹妹也不早些告诉我,害得我白白担忧。”
颖妃歉然道:“若非姐姐识破陛下的用意,我怎敢胡乱向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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