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漫画(1 / 2)
五
早上八点钟一到,高兴明就来到办公室,当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发现顶头那间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是贾部长上班了!自从那天他和贾部长见过面之后,这间办公室的门就一直关着,今天是第七天,贾部长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说明他回来了。高兴明觉得这个年轻的组织部长身上有一种特殊的神秘感,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疑虑。他到底去哪了呢?昨天他在下臾县委书记乔柏明的陪同下赶往桃花镇,却扑了个空,没有见到那个被侯永文关起来的贾士贞,这事也就成了一个谜,一个永远无法揭开的谜。当然,聪明的高兴明想到,无论那个贾士贞是不是新来的贾部长,他都无法证实他是否被关过。自然他也就绝不可能问起这件事。他总觉得这事有点荒唐,有点令他心惊肉跳。每当想起这件事,心里总是怦怦直跳。和这样的领导相处,高兴明还从没有过,是紧张?还是担心他说不清。这几天来,他被弄得满头雾水,甚至有点无所适从。犹犹豫豫的一会,还是壮壮胆子,提了提精神,朝贾部长办公室走去。
贾士贞坐在办公桌前,正在专心致志地阅读文件,听到有人进来,便抬起头,随即又低下头,嘴里说:“高副部长,有事吗?”
高兴明本想说:“贾部长,您这几天去哪里了,连常书记也在找你?”可他觉得这样不妥当,领导的事,下级管那么多干什么?何况对这个新来的组织部长总有点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胆怯感,好像自己不是一个常务副部长,而是一个新来的办事员,在这一瞬间,他还是想看看贾部长是不是有什么蛛丝马迹,或者言谈举止中有什么疏忽。于是没话找话说:“贾部长,你来得这么早?”
贾士贞这才放下手里笔,抬起头,含着微笑说:“我这人早上不贪睡,吃了早饭在宿舍也待着。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坐,有什么事吗?”
高兴明避开贾士贞那剑一般的目光,不知为什么,昨天没有见到那个被关的年轻人,他反而觉得心里不踏实,心里总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他瞥一眼面前这个年轻领导,怎么也找不出什么形迹可疑的地方。高兴明留心了一会儿,好像他这几天压根就没有离开办公室一样,也不像以往那两位新上任的部长,首先向他了解组织部里干部情况,了解全市那么多县区、机关部委办局领导的情况,而这位新部长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不在乎,那么沉稳和镇定。甚至对他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常务副部长也从不谈工作,也不布置工作,好像他的存在于否,根本就可有可无的一样,高兴明尴尬得背上直昌汗,想找点什么理由缓解一下心情,可真的打不到任何可以表达的语言。
站了一会,高兴明越发觉得尴尬和不安,便打声招呼,准备离开,这时贾部长的电话响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听着贾士贞的讲话,他感觉到,这电话是市委书记常友连打来的,高兴明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正要开门时,贾部长已经来到他身边,说:“高副部长,我到常书记那儿去一下,有什么事,可以打我的手机。”
高兴明似乎叹了一口气,此刻,他觉得贾部长终于把他当作副部长了,好像他这个常务副部长的意识也恢复了。进了自己办公室,尽管办公桌上的电话还时不时的响起来,托他办事的,想和他套近乎的人还照样那样热情,那样谦恭,但高兴明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是故意推托,就是打哈哈。放下电话,觉得过去一向日理万机的他,现在突然间萧条冷落起来了,除了那些无关紧要的文件机要秘书还送来让他阅读,可那些都与他这个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无关。他一直分管和机关干部科和县区干部科也很少向他回报干部工作上的事,这些都让高兴明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和大权旁落感!
一进常书记办公室的门,常友连就迎了上去,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那种笑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握手的动作也和官场上敷衍完全两回事。常友连先是左手抓住贾士贞的右手,随后又将右手放在贾士贞的手上,仅仅是这样的动作,让人感到身居市委书记要职的领导的亲切和热情。
握手之后,常友连没有叫秘书给贾士贞泡茶,自己亲自从柜子里取出消毒过的茶杯,一边给贾士贞泡茶一边说:“士贞哪,我这可是上等的龙井茶啊!”
对于常书记的热情,贾士贞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别,此刻,他的思绪跳回四年前,那是他当上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副处长的第二年,接受省委考察部分市县领导的任务。按照省委的意见,那次考察的对象并没有东臾市市长常友连。贾士贞在东臾考察干部期间虽然接触了市长常友连,但是在市委领导班子当中,接触比较多的还是市委书记,政工副书记和市委组织部长。就在考察干部即将结束的前一天,突然接到省委组织部钱国钱的电话,让贾士贞考察一下东臾市长常友连。这对于当时已经担任市县干部处副处长的贾士贞来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说明原来没有把常友连列为考察对象是因为继续让他在市长位置上干下去,既没提拔也没调整的打算。现在突然要作为考察对象,无非是准备提拔或者把他从市长的位置上调整出来。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常友连得到消息,省委没有提拔他的打算,他做了工作,当然这个工作绝不是一般人。以至省委主要领导临时改变主意,把他又补充作为考察对象,这个程序对于一个领导干部提拔非常重要,这不仅仅是一次考察的问题,而是上级主要领导的止步我已经落到你的身上了。
贾士贞接受了考察市长常友连的指示之后,立即展开对常友连的考察。官场上的事太让人敏感了,在那段时间的干部考察中无论贾士贞怎么注意考察的方式,但是谁都会感觉到谁是重点考察对象。贾士贞没有重点考察常友连这是当时人所共知的,如今突然又把目标转向常友连,许多县级领导一时不知怎么回事,但是许多人很快就知道常友连要由市长提拔为市委书记了,而且关于常友连提拔的事电流般的在当时的东臾市级机关和县区传开了。说常友连得省委没有考虑到他的问题,常友连那段时间寝食不安,在短短的时间里先后往返省城三次,省委黄书记终于改变了方案。这样一来,有些人不仅在谈话时反映了常市长的一些原则问题,甚至还有人主动找到省委组织部考察组反映情况,一时间,关于常友连的人民来信不断飞到省委、省委组织部和省纪委。有的人民来直接寄到贾士贞手里。作为当时的市长常友连自然知道一些关于有人反映他的问题,而且他估计有些人民来信也一定会转到考察干部的贾士贞副处长手里,无论这些人民来信对他的升迁是否会产生影响,眼前的贾士贞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
按照组织部考察干部的程序,在考察过程中,也应该正面接触一下被考察的对象。贾士贞是在对常友连考察中途和常市长见面的。当然从谈话的方式和内容,对方根本看不出贾士贞的目的。但是常友连却没有忽视贾处长谈话的每一个细节,他自然知道贾副处长和他见面的意义。整个谈话过程中,常友连是小心谨慎,谦虚有余的此时的常市长和往常坐在办公室和主席台上的,常市长真的判若两人。尽管贾士贞这个副处长和正市厅级常市长相差三个级别,然而让人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了,贾副长成了上级,而常市长变成了下级。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常友连不是往日那样抬头挺胸,高傲而自信,而且俯着哈腰。连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而是轻声慢语、面带微笑。
谈话结束后,贾士贞热情地把常市长送出房间,走到门外,常友连拉住贾士贞的手,十分谦函地说:“贾处长年轻有为,将来到市里先任常委、组织部长,将来不单是市长书记啊!部省级领导大有希望啊!”“常书记拉着贾士贞的手始终没有紧开,让人感觉到常市长的热情,真诚而平易近人,和贾士贞明同行的于明自觉自己的尴尬,便退了回去。常友连虽然感觉到于明退了回去,装佯没看见,继续和贾士贞往前走,走到院子里,常友连突然停住脚步,可是欲言又止,终止握了握贾士贞的手说。“贾处长,再见,后会有期……”
贾士贞看着常友连离去的身影,摇了摇头。
晚饭后,贾士贞刚进宿舍,就有敲门了。
自从贾士贞来到东臾市考察干部住进东臾宾馆后,除了找相关领导谈话,晚上经常有人来找,有的是反映情况的,有的是说明自己问题的。贾士贞当然是热情接待,现在他和往常一样,门一开,见是常市长。贾士贞笑起来了,心想,下午临下班时刚刚和常市长分手,怎么现在又来了!常友连看到贾士贞疑惑的样子,依然伸出手,一边握着贾士贞的手,一边说:“贾处长,本来晚上我是想请你们二位吃个便饭的,又怕你们组织部考察干部时有纪律,所以……”
“来来来,常市长,你请坐!”贾士贞把常市长让到沙发上。
“贾处长,你来东臾这些天,我虽然身为市长,但是干部上的市有政工副书记,组织部长,还有一把手书记,我一般不便多接触你们。”常友连说。
贾士贞泡好茶,坐到常市长对面,笑着说:“常市长,我们考察干部其实并不希望牵涉那么多领导的精力,市委组织部有人配合一下就行了。但是,我们也知道,考察干部对于领导们来说又是十分关注的,人嘛,谁都是这样,切身利益!”
“贾处长出身在乌城吧!”常友连说,“其实说其来领导大人还是我的老领导呢!”
贾士贞一愣,看着常友连:“常市长在乌城工作过?”
“是啊!我年轻时在乌城地委办公室做秘书科长,那年龄高大人担任乌城地委常委、组织部长,那一年市委从机关提拔一批年轻干部到县里任副县长,下去的时候还是贾部长亲自谈的话。”
“哦……”
“贾处长,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些事情想向你反映,说明一下。”常友连此时完全不像一个几百万人的市长,不仅态度十分谦逊,而且样子也非常诚恳。
贾士贞说:“常市长尽管说,实事求是地把情况解释清楚,有利于组织部全面掌握情况。”
常友连把在工作中碰到的矛盾,以及为了哪些事和哪些同志发生过分歧和矛盾,都详细作了解释,确实有些事情和人民来信,和一些同志谈话中反映的问题不同程度过有着联系。当然贾士贞知道,常友连自然是担心考察组在考察过程中形成反映问题人的相同观念,不管这些看法省委和省委组织是什么意见,但是如果能让贾士贞对那些意见有了否定的认识,那岂不是更重要吗?
最后贾士贞说:“常市长,你放心,我们考察组一定会实事求是地对每一个领导干部负责的,也不会偏听偏个别的反映,对有些问题,我们考察组还会根据了解的情况作出专题报告的。”
常友连似乎深入感动,觉得贾士贞为人真诚,不是像组织部有人那些尽打哈哈,官不大缭不起。最后说:“贾处长,我本来想给你搞点什么土特产的,一本怕你们不好接受,又怕你误解我这个市长。所以我只向你表示我的空头支票。”常友连抓着贾士贞的手,反复握了握,“以后贾士贞万一需我常友连办什么事的话,一个电话,请贾处长相信我。贾处长,我相信,咱俩说不定还有缘分呢!如果哪天你到市里来当常委、组织部长了,那我常友连一定支持你,拥护你。”
贾士贞大笑起来了,说:“常市长,你真会开玩笑,我现在只是一个副处长,你真有想象力啊!”
考察干部结束后,贾士贞回到省委组织部,按照省委组织部的要求,凡是被考察对象人民来信比较突出的人,考察后都要向省委、省纪委写出书面报告。当然这些对常友连的提拔是否起到了什么作用,常友连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是这次考察后,常友连由东臾市市长提拔到西臾任市委书记了。常友连提拔后,他真的没有忘记贾士贞,不仅打过几次电话问候贾处长,后来到省里开会,仍然没有忘记贾处长,尽常友连已经当上大权在权的市委书记,但是常友连还是从百忙中去省委组织部看贾士贞,只是贾士贞后来调到机关干部处了,两人接触的机会少了,转眼间三年多过去了,两人始终没有面对面的坐下来回忆那段短暂的往事。此时此刻,常友连和贾士贞默默无言,沉默了许久,不难想家,或许两人记忆的风帆都同时驰那段平常的岁月。
六
不知过了多久,常友连像是经一番思索,说:“士贞啊,我真心实义地欢迎啊!起初有人传说我们原来的王部长要调走,我还在想,不知道谁来当市委组织部长,甚至我也想向省委组织部长钱国梁同志打听一下,可后来一想,组织部长这个角色是个特殊角色,上级组织部门不主动征求意见,我虽然是市委书纪,也就不能多打听了。谁知是你啊!”
贾士贞笑笑,并没有接过常书记的话题。常友连显得几分兴奋,又说:“士贞,好好干,像你这样年轻就当上了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不用我说,你是清楚的。”
贾士贞知道常书记说的是真心话,不过他还是不习惯这些过于夸张的话,说:“常书记,我觉得在你的领导下,能够放心大胆地干工作倒是真的,对你我还是了解的。”
“士贞你放心,我想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处处大权独揽的市委书记,你有什么想法我一定会支持你的。”常友连的态度和当年那次和贾士贞谈话时一样,当时他对贾士贞的那次空头承诺,现在真的该兑现了!
常友连和贾士贞当年的那种特殊关系,经过三年多的岁月洗礼,如今的关系发生意外的变化,但是无论是常友连,还是贾士贞,谁都没有捅破当年的那层窗纸,也许这正是政治家们的修养。然而,他们今天的谈话又并不完全像一个新上任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和市委书记之间的官方见面,有一种私房话的气氛。
第二天,贾士贞仍然早早来到办公室,看看时间还早,便翻起了报纸来,当他翻开《臾山晚报》时,发现最后一版全是漫画,其漫画的个性、特点他都很感兴趣,每一幅漫画趣味都非常深刻,如果你不细细琢磨,很难了解其中深层的意义,至今他对中国漫画大师华君武的一幅漫画非常喜欢,那么多年仍记忆犹新,那是两个男人抬着一顶轿子,抬轿子的人累得满头大汗,坐轿子的老爷把头从轿子的窗子里伸出来,对外面的人说:“我是公仆!”每当想起那幅漫画时,贾士贞不得不佩服华老先生的才华和深刻寓意。这时贾士贞一眼看到报纸上的几幅漫画,一个官员拦住一个年轻人说:“你是假(贾)货!”那个年轻人头顶上方一个大大的问号。第二幅是:还是那个官员,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对关在屋子里的年轻人说:“这是(士)什么意思?”年轻人皱着眉头,头顶上仍然是一个大问号。第三幅是:那个年轻人坐在办公室里,那个官员吓得满头大汗,躲在门外,箭头旁边是:“他是真(贞)的?”
看着这三幅漫画,也许大部分读者都莫名其妙,可是贾士贞一眼就看出漫画作者的拙劣伎俩。哪有这样的漫画作品,漫画当然寓意深刻,发人深省,可也没有如此粗劣的。然而他不明白的是,他此次的下臾之行,除了侯永文和韩士银,还有去旅社“请”他的那三个人,谁也不知道这件事,而且他们都认定他不是市委组织部长,那么他的这次神秘行动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可是从这几幅漫画的内容看,漫画的作者对他的神秘行动显然是了如指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贾士贞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几幅漫画的含义已经非常明显了,贾士贞在头脑里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工作还没有开始,就遇上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怪事,他不得不对自己的行为谨慎起来。于是他把这张《臾山晚报》放进抽屉里,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时,机关干部科长张敬原进屋说,人员已经到齐了,请贾部长过去开会。贾士贞随后来到会议室,这是他上任后第一次召开的组织部中层干部会,这些科长、副科长、主任、副主任还是上任后的第二天在三位副部长的陪同下,去各个办公室见过面。自然贾部长对他们还谈不上对上号。一张张面孔对于贾士贞来说仍然是陌生的。今天的会议,应该说是第一次正而八经的见面会。贾士贞微笑着走过去,和大家一一握手,然后坐到正中那个位置上,看看三位副部长,开始了他的第一次讲话:“同志们,我到任后这是第一次开会,这一周多时间里,各位可能有一种猜测,或者说种种议论,这不奇怪,了解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我这个人不喜欢务虚,也不喜欢说漂亮话,所以我今天也不是什么就职演讲,算是和大家见个面。”众人的目光一起集中在贾士贞的身上,觉得这位组织部长说话一点也不像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长,说话没有一点官腔,没有一点架子。更没有那些装腔作势的大话、空话,和美丽的词句,太平常,太普通了,一个新上任的组织部长,第一次开会无论怎么说都应该有一个体现领导水平的就职演说,可是这位贾部长却没有任何程序,没有别开生面的让人震惊的表态。联想到前几天新部长的神秘消失,不仅组织部人人被弄得一头雾水,连市直机关也是满城风雨,大家都对这位新部长产生一种神秘感。种种议论不胫而走,而且,产生许多版本。有人说他一上任就回省委组织部汇报干部问题,还有人说他微服私访,有人甚至说他目无纪律,挨了市委书记的批评。总之,社会上的种种传说都是冲着贾部长的行为而来的。
贾士贞没有更多的话说,算起来不过十多分钟,宣布散会后,他当着大家的面,让机关干部科把那些干部考察材料拿过来,大家更不知道部长是什么意思了,常务副部长高兴明看着材料,这些材料正是前任部长临走前研究过的部分县处级领导干部候选人,而且都已经过市委组织部考察。那天他把名单交给贾部长,贾士贞当时就让张敬原把考察材料拿过来,新来的部长要看看考察材料,也是正常现象,可是第二天他人就不知去向,现在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却又没有实质内容,他要这些考察材料干什么?正当高兴明思绪纷乱时,贾士贞说:“同志们,大家都知道,组织部门是考察、选拔、任用领导干部的重要部门,是常委任用管理干部的参谋部门,因此,组织部门的工作就显得十分重要。但是,几十年来,我们的干部人事制度、管理模式还是沿用了计划经济时候的那一套,仍然是少数有权的人说了算,形势发展到今天,中国改革开放已经二十多年,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干部人事制度也必须与时俱进,适应市场经济的需要。我来到西臾后,迫切感到改革人事制度的重要性。”贾士贞脸上一下子严峻起来了,他随手拿过一份考察材料,一边翻着一边说,“我看了看这些考察材料,恕我直言,这些考察材料有些言过其实,我在省委组织部八年,直到这次调到西臾市委组织部,可以说我一直都在干部考察工作的第一线,经我手考察过的干部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写过的考察材料比那些大作家出版的书还要多,写干部考察材料不需要什么文学艺术创作才能,其中有一条,我不知道各位是否清楚,那就是实事求是地对待每一个干部,既不要夸大成绩,又不要缩小成绩,更要对缺点掌握得恰如其分。但是我看了这些考察材料,让人明显觉得这些材料水分太大,有夸大成绩,凑字数的感觉,如果那些被考察同志,真如这些材料所写,他们都成为完人、伟人了。他们不仅仅是提拔到县处级领导的问题,怎么也应该提拔到市厅、部省级!这其中大部分材料居然没有缺点。你们相信?反正我不相信,一个干部吃的五谷杂粮,面对群众、领导,工作上不出差错,没有缺点,可能吗?所以……”贾士贞停住了,目光在两个干部科长身上慢慢移动着,接着说,“现在我们就要着手干部制度改革的准备工作,我想,我们要以中央《干部任免条例》为依据,对干部的选拔、考察、任用,逐步推行‘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公开竞争,任前公示。对提拔的干部实行公开报名,统一考试,任何人都不例外。这个方案,请机关干部科和县区干部科各拟一份初稿,然后组织大家讨论。”贾士贞的目光落在两个干部科长身上,这时两个科长都低着头,贾士贞转身看看坐在他右边的常务副部长高兴明说:“你们三位副部长觉得怎么样?”
高兴明只觉得脸上的三角肌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两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笑,还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对于贾部长的讲话,他感到有些太突然了,说实在的,尽管改革干部人事制度在不少地区有所动作,中央组织部也先后发了几个文件,但是那都是各自在试验着的少量试验田,没有成功经验,也未见中央统一部署。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说起来容易,真正要实施起来,很难很难。而且不是组织部门本身就能说了算的。他没有想到,贾部长一到任,就抛出这样一枚炸弹,他的思想真的有些准备不足。高兴明瞥一眼这位比他小十三岁的市委组织部长,不觉对他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从内心多少对这位年轻的领导有些摸不到底,甚至有些担心自己的未来。这种奇怪的心态不是今天才出现的,自从贾部长上任后,突然不知去向,特别是侯永文引起的那场怪事,一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不仅天天心神不宁,而且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自从他到市委组织部担任副部长以来,特别是明确他为常务副部长之后,在前两任市委组织部长执政期间,高兴明成了西臾市委组织部的实权派,组织部的日常工作基本上都是他在主持,甚至许多干部的提拔、考察,部长也不具体过问,只是听听汇报,点点头。组织部的同志有时找到部长,部长往往也叫同志们找高副部长,久而久之,高兴明不仅在组织部内部威信很高,就是市直机关,各县区都知道高副部长是市委组织部的实权派。可是贾部长来了之后,他确实有些被冷落的感觉,贾部长甚至没有主动找过他了解情况,征求工作上的意见,听听他这个老组织部副部长介绍全市干部的情况,连干部人事制度改革这样重大的问题也不事先征求他的意见,高兴明不仅有些失落,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抵触情绪。
陡然间,高兴明又想到贾部长那几天的神秘行动,那天他接到下臾县委书记乔柏明的电话,不知为什么,他立即赶去桃花镇,并不是因为侯永文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他担心的是假如那个被关的人真的是贾部长,那么贾部长此行一定是有重要目的的。他甚至想过,如果真是侯永文把贾部长抓起来了,他只能和乔柏明当场做出决定,免去侯永文的镇党委书记职务。他也永远别想再在官场上有什么作为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贾士贞不见了,这样一来,他反而觉得思想压力小多了,他希望侯永文抓的人不是贾部长,这样大家都相安无事,退一步讲,万一是贾部长,但并没捅破这层薄薄的纸,谁也无法提及这件事。所以这事也就真的像没发生过一样。各自心中有数,装聋作哑。然而就在开会之前,他看到《臾山晚报》那几幅漫画,让他大吃一惊,他认真研究了那三幅画的内容,寓意并不难理解,“假、是、真”,是什么意思?那不就是贾士贞吗!这样说来,侯永文抓的那个贾士贞一定是贾部长。想到这里,高兴明突然间心惊肉跳,一阵不寒而栗。
高兴明开始确实接受不了这样的残酷现实。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侯永文造成的,每当想到这件事,高兴明总是恨得咬牙切齿的。如果侯永文不做妯那样愚蠢而荒唐的事来,也许贾部长不会这样块就对他们动手了。贾部长的目的,太清楚不过了,项庄舞剑,意在沛也。拿干部开刀,首先从机关干部处和县区干部处开刀,而他是这两个科的分管副长,这不太明显了吗?
“怎么样,高副部长?”贾士贞看着神情呆滞的高兴明说,高兴明有些慌张地低下头,根本不知道贾部长问的什么意思。其实,就算侯永文关的就是他贾部长,与他高兴明又有什么干系呢,侯永文不过是个镇党委书记,他却身居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这本来就没有什么联系的,然而高兴明担心的是,他和侯永文的关系,那个倒霉侯永文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呀!
贾士贞已经感觉到高兴明心不在焉,也就不再理会他了,于是又说:“这些考察材料为什么没有考察的人签名,我记得组织部门早就有过明确的规定,考察干部的责任人一定要在材料的后面签上名字,可是我发现这批材料都没有签名,请干部科把这些材料拿回去,是谁考察的就签上谁的名字,半小时后由机关干部科长收齐交到我的办公室来。”
七
当两个干部科长捧着材料回到科里时,他们的心里都忐忑不安起来,惶惶不可终旧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谁也不知道新来的部长要干什么,刚才会上部长的批评没有任何掩饰,指的就是这批材料写得太胡夸,言过其实。让庄同高和张敬原不服气的是,西臾西市委组织部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是这样的。考察干部怎么找人谈话,材料怎么写从来都是付带徒式的,没有老师,没有教材,许多东西都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或者说那些外单位调来的组织部长根本不知道考察干部的具体程序,当然也不知道考察材料是怎么写的。像贾士贞这样的内行组织部长,也不少,但是从省委宣传部、省妇联、团省委下来当市委组织部长的也大有人在,这样的市委组织部长哪里管得了考察干部的考察材料是如何写的,这些人在市委组织部长位置上干了几年不都照样提拔了吗?其实,考察材料对于提拔一个领导干部究竟起到多大作用,那只有天知道呢!不仅庄同高和张敬原,甚至组织部的其他人,也都有些莫名其妙。新来的贾部长怎么就拿考察材料说事了呢?
庄同高的心中更是暗暗好笑,笑贾部长这个愣头青,他在市委组织算起来有六、七年了,写过的考察材料不比你贾部长少,可是那些考察材料写就写了,还从来没有哪一个部长看过。那些考察材料确实把许多干部推到一定的领导岗位,有的人早上当上省里的厅局长,市委书记、市长什么的。可那些材料不装进个人档案又不能当废纸卖,贾部长要做文章,他不信还能出版发表!
县区干部科长庄同高是一个已经四十好几的人了,两鬓已经日渐斑白,他对自己的去向本来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根据他自己的分析,在这批即将调整的干部当中,一定有他的席位,他也顾不得位置的好坏,只要能到副县处级,也就心满意足了。虽然在组织部那么多年,亲眼看着一批又一批科级干部提拔到副县处级领导岗位上,甚至有时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仅那些科级干部见了他那样恭恭敬敬,连一些县处级领导也不敢怠慢他这个大权在握的干部科长。但是在他心里,也常常感到不平衡,干部科长固然有权,但那毕竟只是个正科级,官场上的人谁不想升官,又有谁嫌官大了呢?其实他在三年前就已经瞄准了县委组织部长的位置,谁不知道县委组织部长的前途在副县级中是前程最为广阔的一个。只要当上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下一步就是政工副书记、县长、县委书记。到了县委书记,那市厅级干部就已经炙手可得了,到了县委副书记,就是当不上县委书记,回到市直机关,按惯例也是稳稳当当当上大局局长。而到市直机关当个副局长,升官的机会相对的就少多了,也许到退休时也转不了正。庄同高看着一个又一个大好机会自己都没有把握住,一直后悔不已。可是今天,贾部长的这个会一开,新部长的一番话,让他没了底,顿时有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他看着手里的这些考察材料,特别是下臾县那么多等待提拔的干部,本来作为一把手科长,是不会亲自到考察第一线的,可是当时高副部长一定叫他亲自坐镇下臾指挥。他只好服从领导,当然他知道,作为他,县区干部科一把手科长亲临县里考察干部,从县委书记到那些乡镇党委书记、部委办局一把手,简直视他如上大人一般,所到之处好烟好酒不说,行动都是前呼后拥,那些考察对象都是领导事先定好名单交到他手上的,他记得非常清楚,那次内定的名单中,下臾准备提拔的乡镇党委书记四人,部委办局一把手多达八人。一个县一下子提拔那么多科级干部到副县处级位置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对于这批人的考察,他也是按领导的意图,绝对保证考察材料过得硬,只要考察材料过得硬,提拔只不过是时间和程序问题。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关键时刻,组织部长调走了。其实领导变动也不要紧,组织部长都是异地为官,干部调整的实权依然是常务副部长高兴明,高副部长在市委组织部仍是说了算的人物。然而,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新来的贾部长所有思路都与众不同,现在他看着这些资料在发呆,甚至觉得自己未来的命运已经和这些材料联系在一起了。庄同高怎么也没有想到,新部长一上任就对干部考察材料认真起来,他在市委组织部那么多年,写过的材料,堆起来比他人还高,他当然知道,那些考察材料有多少说的是真实情况,大多是假话、大话、空话,有的甚至简直是屁话,提拔那么多县处级领导干部,谁去翻过考察材料了?考察干部不过是一种形式、程序,故弄玄虚罢了。到常委会上,市委书记一句话,把组织部辛辛苦苦写的那些考察材料全都扔进垃圾堆!就说市委组织部历年来提拔的那么多干部,谁来考察了,又有谁写过考察材料了,还不是部长凭自己的印象,给你一顶乌纱帽,还谈合适不合适,戴上了,还从心底感谢部长,外面的人羡慕得两眼昌火!如今来了这么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组织部长,居然要亲自看什么考察材料,而且还真认起真来了,甚至还要他们签字,他的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担心,他真的不愿意签这个字。他不明白近个部长不是吃错了药,就是发神经!
散会之后,高兴明刚进办公室,贾士贞就进来了,高兴明忙着让座,要去给贾部长拿茶杯,贾士贞说,家不叙常礼,何必如此客气呢!在这种情况下,都是领导先开口,领导不先讲话,下级只能满脸赔笑,高兴明自觉有些尴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来说,他在市委组织部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常务副部长,前两位部长对他都是信任有余的,许多重要的干部问题都依靠他,所以他对当时的部长从没有过现在这种感觉。而此刻在比他年小十三岁的年轻部长面前,倒有点像学生惧怕老师那样,显得自己没了风度,没了气质,自己也感到从没有过的委锁和尴尬。
贾士贞站在高兴明面前,微笑着说:“高副部长,关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问题,请你多动动脑子,在会议之前,我没有和你通气,但是,我想你作为组织部门的老领导,对这项工作一定不止一次思考过,也许比我的想法更成熟、更可行。中组部的那几个文件上我看你都签过字了,说你对中组织部的文件认真研究过。看来,我们的干部人事制度不改革是不行了,靠组织部门那几页考察材料来用人,太片面、太主观、太不能反映群众意愿了。况且组织部派出的两个人就是公平公正的表率,我看未必,他们也会主观,也会臆断,他们也有人际关系,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他们就不会歪曲事实,就不会有私心,谁能保证?我自己考察过干部,坦率地说,我也干过些不公正的事,夸大当事人的成绩,为被考察人掩饰缺点。甚至组织部门还有人为当事人改年龄,提高学历,以致在群众中造成不良影响。虽然在群众心目中,组织部门是神圣的,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但是组织部门并不是生活在真空当中,组织部的工作人员也是人,不是神,有的省委组织部长都腐败了,何况一般工作人员?很自然,考察材料就不一定如同放在一平上衡量一样准确。人们在谈到职业道德时,只强调服务行业要注重职业道德,可从没有人敢提出组织部门也要讲究职业道德,是组织部门没有职业道德可谈,还是什么原因呢?难道一个人进了组织部门,思想、道德就自然而然地提高了吗?能力和水平也就随之澎胀起来了?恐怕不一定。这些问题,是没有人注意到,还是组织部内部的人麻木了,组织部历来受人尊重、让人惧害,有谁真的不怕死,敢提出组织部的人也存在着职业道德。我不相信,能有徐国健、韩桂芝那样的省委组织部长,各级组织部未必都是高素质的,没有半点私欲的人。或者说不愿意去揭自己的痛处,暴露自己的阴暗面?”贾士贞显然有些激动,好像刚才开会时没有讲的话,要在此时补上似的。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口气讲得太多了,不得不强行刹车,马上又说,“对不起,我讲得太啰唆了,总之,希望你多动动脑筋,为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做好基础性的、理论上的准备工作。”
高兴明觉得自己一下子还没有适应贾部长的工作方法。这些年来,他在组织部副部长的位置上,尤其是当上常务副部长之后,在西臾市委组织部,许多县处级干部的提拔实际权力掌握在他手里。各个县区和市直机关,如果你想提拔到县处级的岗位上,上面又没关系,但是只要能打通高副部长的关系,那么提拔就有望了。这些年来,由他提名提拔起来的县处级领导,到底有多少,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高兴明的威望,在全市官场上受到重视的程度,实际上并不比常委、组织部长差,高兴明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小车没到,早有一班人候在那里,连开门都是争先恐后的,有人抢着去干,上厕所都有人等在外面,洗完手后就有人递上热毛巾,有的人恨不得替他脱裤子,替他去蹲茅坑。可是这位比他小十多岁的年轻部长刚到任,就似乎给了他下马威,让他感觉到,他手中的权力一下子被收得光光的。刚才贾部长的一番话,他看似在听,其实他内心早已心不在焉。就在贾部长匆匆结束长篇大论后,他只好装出一副谦恭的样子,不停地点着头,说:“我能力有限啊!”这种态度过去他是从没有过的,也许是给点颜色让贾部长看看,也许是静观其形势的变化。
也许贾士贞并没留心高兴明的情绪变化,但他知道高兴明对他财才的一番话未必能听得进去,不过贾士贞对高兴明也在观察,了解之中,他希望高兴明能够跟上他的脚步,不管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工作态度和工作作风怎么样,只要他能正确领会他的改革干部人事制的意图,他还会一样使用他的。
贾部长一走,高兴明心事重重地坐到那张高背羊皮椅子上,一眼瞥见压在公文包下面的《臾山晚报》,随手拿过报纸,仔细琢磨起那几幅漫画来,看着看着,他把刚才那些烦恼和不快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眼前的漫画成了一幕幕电视镜头,仿佛有一个年轻人活动在群众当中,老百姓向他倾诉,有的侃侃而谈,有的义愤填膺,突然几个身穿制服的人把这个年轻人带走了,然后是侯永文的连夜审讯,乔柏明和他赶到现场时,却不见那个年轻人。一阵思绪之后,高兴明对这几幅漫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拿起电话,说:“臾山晚报社吗?是老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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