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台柳(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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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摆着半旧的几案,案上沏好了三杯清茶。

少年到来时,李八郎正在悠然抚琴。仿佛早已料到对方会来赴约,他头也不抬悠然地说:“我等你很久了,请坐。”

杜清昼愤怒地双手撑在他的琴上,按住他的琴弦,铮然一声巨响:“那天,是你让我差点儿杀了人!”

琴弦洁白,像是冰冻的月牙,锋利寒凉,少年的指间沁出了血珠。

“琴歌可以影响人的心神,从某种意义上说,高明的琴歌甚至能改变人的行为和决定。”杜清昼死死盯着对方,“你在控制我!”

那时在章台,在幽然的琴音中,他整个人都被愤怒与恨意主宰,才会将那杯毒酒递给游睿。

李八郎的脸色苍白忧郁,眼睛深黑神秘:“我没办法改变你的行为,更没法控制你,除非那件事是你‘本来就想做的’,否则我的琴音无法对你产生影响。

“你原本就想杀了游睿,他令你觉得难堪和羞耻,不是吗?”

杜清昼猛地抬起头,脊背微微发抖,像是冷,像是怕,又像是愤怒。

“你害怕被人看不起,害怕被人嘲笑。”李八郎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想杀游睿,并不是因为他行刺张丞相,而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杜清昼的脸色惨白,仿佛对方的话,就像拳头重重地打在身上——

正中要害的地方。

他是岭南小户人家的儿子,爹爹曾经是当铺的掌柜,后来好不容易才去了商人籍,换了个农人的身份,但实在没读过多少书。他跟着老师张九龄来到长安之后,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繁华的城市,万国客商往来,胡姬捧着美酒,街道平整如棋,而王孙公子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他们在酒肆豪饮,他们挑选名马,他们呼朋引伴,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多少带了一点不以为然。

杜清昼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少年,他不喜欢那种眼神。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们一样,努力挺直脊背,昂起头颅,做最好的自己。

然而……终究是有那么一丝遗憾的,在无人的深夜,在不可告人的心底。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世,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李八郎的声音低沉惊心,“我知道,你有一枚桃花鲤鱼的木雕坠子。你的老师张九龄,也有一枚极为相似的坠子!”

杜清昼浑身一震,手颤抖地触摸向自己的脖子。

他从不曾把木雕给外人看,对方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的?

李八郎深黑的眸子逼近:“世间的草木原本没有重样的,为何会有如此巧合?你想过吗?”

为何会有如此巧合?

杜清昼猝然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茶水洒了一地,手背灼热滚烫,那个念头在他心头翻涌,也如沸水滚烫。

他想过……他当然想过!

杜清昼仍然记得,当年,老师被朝廷贬官到岭南,见到他的第一面,视线便久久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缕震惊的专注,仿佛他是那么与众不同。小小的男孩整张脸都红了,又有点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以前他在小镇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身形就像春风裁剪而成,温和的目光就像落入尘世的月亮。

那么多的孩子,老师只收了他和裴昀做学生,带着他们从岭南到冀州,到长安,待他如己出。

是有多幸运,才能被命运选中?那在无数个苦读的日夜里,他用尽全力不辜负那个人,不辜负命运的厚待,不辜负自己的壮志。

不过,总有那么一丝遗憾,就像关得再紧的窗户挡不住的那一缕悄无声息的凉风。

——他总觉得,比起他来,老师似乎对裴昀更好,好得就仿佛……他们之间有某种与生俱来的情感与牵绊。

杜清昼努力做个懂事的孩子,老师几乎从来没有骂过他一句,但裴昀很顽皮,小时候就常挨竹条。有时候竹条没打几下,裴昀就鬼哭狼嚎,其实根本半滴眼泪也没有,老师却下手越来越轻。挨过打之后,裴昀一会儿叫着屁股疼,一会儿说不能坐,老师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了……

看着裴昀理所当然地撒娇时,杜清昼好羡慕,无论裴昀怎么胡闹,做了多么出格的事情,老师总是能原谅他。

老师对裴昀那么好,裴昀又没有爹娘,会不会……裴昀就是老师的孩子?

有一天,这个念头莫名地出现时,杜清昼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头脑中令人讨厌和害怕的奇怪的念头甩出去……

不可能。不会是裴昀!

“张丞相对裴探花,似乎更为不同呢。”李八郎在杜清昼耳边低声说,声音沉如鬼魅。他已经完全掌控了少年的心绪,甚至掌控了对方呼吸的节奏,不需要琴音,他也可以牢牢地控制一个人。

就像庖丁解牛,只要找到人内心最脆弱最隐秘的那个部分,并不需要蛮力,再坚固的堡垒,都可以被轻易攻破。

“你胡说!”杜清昼失态地爆发出一声怒喝,踉跄后退。

不可能是裴昀……

凭什么是裴昀?

如果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那么,也应该是他!

一直被牢牢压抑,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情绪在杜清昼心湖的堤坝上裂开,如潮水汹涌而至。

自卑、嫉妒、骄傲、不甘……

少年太想知道答案,想听到那个令他恐惧而渴望的答案。

关于他的身世的答案!

李八郎撩起衣摆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说:“跟我到书房来。”他的声音幽冷而笃定,似乎确信少年会跟上来。

鬼使神差的,杜清昼握紧发抖的双拳,站起身,跟着李八郎走向书房。

细雨霏霏,满城柳色如谜如雾。

柳姑娘坐在台阶上,双臂环抱着自己,像是在母亲怀中乞求温暖的姿势,像是……很寂寞。

很少有人见到这样的柳心心,就像你以为石头永远不会寂寞,不会脆弱;伤春悲秋的都是花儿。

花朵般的姑娘们此刻挤在温暖的阁楼,笑闹对诗,摇着团扇听雨声。柳心心一人独自坐在冷雨的屋檐下,头发和衣角上都是雨水,滴滴答答的都像是回忆,细细流过颈脖的,都是入骨入髓的、冰凉而滚烫的思量。

一把伞撑在她的头顶,纷乱的雨帘被隔绝在外。

柳心心怔怔抬起头来,来人是叶铿然,少年撑着伞站在檐下,手中握着竹笛。

“我是来道别的,这些天多谢你的关照。”叶铿然换上了一身青衫,站得笔直如剑。

“你给我吹支曲子吧。”柳心心说。

叶铿然坐下来,开始吹笛子,风雨声相和,笛音很温柔,温柔得像抚过心脏的手,一下一下都是酸楚。

吹完一曲,叶铿然将笛子从唇边取下,纠结的眉心却没有展开。他突然侧头问:“你这样的女子,为什么要替李八郎办事?”

柳心心的身形一僵,没有说话。

“你的确不叫柳心心,你的本名叫杜若微,状元郎杜清昼是你弟弟。你四年前来长安找寻的亲人,就是他吧?”

柳心心的脸色刷地苍白。这一刻,雨点都成了刀尖,落在少女比哭更难看的抬起的脸上,她没有说话,但答案已心知肚明。

“那天,他认出你了。”叶铿然看着她。

别人或许认不出她来,但亲人不会。世上最亲近你的那个人,根本不需要用眼睛来分辨,哪怕你有再大的变化,只要你站在他面前,甚至只需要熟悉的气息,他也知道那就是你。

杜清昼认出她了,但他不敢相认。

他害怕被人看不起。他出身贫寒,没有背景依傍,不想再落人笑柄,不愿让嘲笑的声音像耳光一样打在自己脸上,不愿让人知道——

他的姐姐是个章台女子。

“刷”的一声,柳心心突然站起来,背挺直得像铁,头顶的纸伞被她一把推开,翻落在泥泞中:“不管他有没有认出我,他都是最在乎我的人,我也以他为傲。”

少女昂起头,眼眸中水光闪动。能一口气喝十坛酒的姑娘,裙角都是泥浆,一片泥泞狼藉,脸上也是。

“反正在下雨,也没人看得到你哭。”叶铿然的眼睛有点悲伤。

眼泪突然从杜若微脸上滚落下来,和雨水一起,将那胭脂红妆洇湿得狼狈。她可以有一千个理由来维护杜清昼,可以找到一千把剑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却找不到剑柄——

因为那剑柄,叫做伤心。

人心真是太过懦弱……

雨点打在孤独倔强的少女身上,就像打落在铁上。良久,她淡淡抹去眼角的泪滴:“没错,游睿的刀鞘是我偷的。我相信八郎,是因为他够强。心软的人,留不住那些对自己重要的东西,就像你,就像张先生——你们总是会无奈地告别,会遗憾地失去,会因为温柔而悔恨。

“我只追随强者,强到……永远不必诀别。”

雨水掉落在少女乌黑的瞳孔里,一片光碎,那眼底曾经有那么多美好的期待,都被春风绞成了离别的碎片。

“柳”就是“留”,离别之人执手站在柳树下,万千枝条飘洒如雨,心中有再多不舍与挽留,却终究是留不住的。

叶铿然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帘,良久:“那种强大,也许并不存在。并没有终年一直燃烧的烈日,并没有可以摧毁一切的情感,并没有可以守住一切的理智,人心就是有很多弱点的奇怪的存在。

“会做蠢事,会忍不住对没有用处的人与事伤心,会莫名地对人心动,有时,还会糊涂地伤害自己最重要的人。

“会害怕离别,会有某个软弱的地方,不能碰触,不敢思念,哪怕只是最轻的回忆也会击痛。”

柳姑娘怔怔地看着他。

“不用那么害怕离别啊。”叶铿然将伞捡起来,轻轻递到她手中,“无论多远的离别,即便是生与死的距离,也终有一日会再重逢。上穷碧落下黄泉,所有你忘不了的东西,都不会消失。那种存在,也许在天涯,也许在身旁。

“无论如何,它都一直在你心上。那是你的弱点,也是你的全部——你所有强大的盔甲,都是为了守护那柔软和脆弱才存在的。”

十二岁的杜若微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眉毛秀气弯如新月。她的弟弟杜清昼个子小,总有同龄的男孩欺负他。

有一次,眼看着杜清昼被打,杜若微一迭声地哭喊“住手”都没有用,情急之下,她发抖地抓起一块板砖:“谁再打我就砸谁!”那天,她拿着板砖狂追了那几个男孩半里路,把他们吓得哭爹喊娘,也是从那一次起,她知道,很多欺负别人的人,其实只是胆小鬼而已。

你越害怕,他们就越猖狂。

小小的少女像是护雏的母鸡,带着斯斯文文的弟弟,她的口袋里永远装着石块,要想不被欺负,就得要有坚硬的东西。

兜兜里的石头也好,无所畏惧的心也好。

可惜还是有一次,他们遇到了难缠的人。几个邻镇的小混混看中了男孩颈脖上的坠子,他们把姐弟俩逼到巷子里,瘦小的杜清昼拼命反抗,系着玉的红线还是被扯断了……

“桃花鲤鱼木雕?还挺漂亮的,这东西就孝敬我们了。”混混们嬉笑着,拿了木雕坠子就要走。

“东西还给我弟弟!”杜若微愤怒地抓起一块板砖就冲了上去!

混混们常年混迹街头,连刀子都见过,何况一块小小的板砖?领头的少年抬臂拦住她,另一只手轻松夺过她手里的板砖,“砰”的一声,反手拍在她的头上。

杜若微本能地侧头去躲,板砖滑过她的眼皮,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一片红色,眼皮上方传来剧烈的刺痛,像是有人生生将眼睛割开。

“姐姐!”杜清昼带着哭腔大喊。

几个混混似乎都愣了一下,杜若微自己并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些人欺负弟弟。

于是,她一口咬在对方的胳膊上,领头的人痛得大叫一声,手里的坠子也掉了下来。

杜若微扑上前去,把那块木雕抓在手里,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少女的眼皮上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顺着右眼流下来,就像鲜红的眼泪,那种厉鬼般的表情,让人心里发毛。恰好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似乎有大人路过,头领慌慌张张地一挥手:“走!”混混们便作鸟兽散。

杜清昼哭喊着扑过来:“姐姐,姐姐!”

“没事啊。”杜若微眼皮很痛很痛,但还是朝弟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捧起手里的木雕坠子,重新戴在杜清昼的脖子上,像是慎重地为夜空戴上一轮月亮。

“以后把坠子藏在衣襟里,不要让人看见了。记住,要藏好。”

杜若微替弟弟理好衣襟,这枚桃花鲤鱼坠子,是弟弟从三岁起就戴在脖子上的护身坠子,也是爹送给弟弟唯一的礼物。

自从娘死后,爹娶了新的妻子,渐渐就不那么在意他们了,只有他们姐弟相依为命。

从那之后,杜若微的眼皮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伤疤,从眉梢一直延伸到鼻梁。她本来是个清秀的小姑娘,从这之后,就破相了。

到了及笄出阁的年龄,最开始还有几个来提亲的人家,但看过她的容貌之后,个个都摇头叹气地离开,再后来,就没有人登门了。后娘原本就一直看他们姐弟不顺眼,看到她久久嫁不出去,更是对她冷嘲热讽,指桑骂槐说她女大不嫁,留在家里吃闲饭。

好在那时爹已经准备让弟弟跟着从京城来的张先生走,这样,弟弟也就不用留在家里听后娘的数落了。张先生那是风月霁雪般的人物,连后娘那么刻薄粗鲁的女人,在他面前也红着脸半句无礼的话语都不敢说。想来,张先生也会将弟弟教养成令人尊敬的人吧?

可她心里还是很难过。离别的那天,她做了香包送给弟弟,姐弟俩在柳树下道别,两个人都哭了。

“姐姐,等我跟着老师读了诗书,考了状元,我就来接你!”小小的少年突然昂起头颅,抓住杜若微的手。

“好。”杜若微含着眼泪笑,“我等你。”

我等你。

有无数次,她来到当日分别的柳树下,朝远方眺望,盼望着弟弟回来。

也有无数次,她在梦里梦到,弟弟真的考上了状元,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他,他长得那么大了,朝她伸出的手那么有力,就像炭火一样温暖。

若不是后娘瞒着她应下了亲事,收下了聘礼,强行要将她嫁给邻镇鳏居多年的老头子,她应该还在岭南等着弟弟吧?

她哭喊、求助、反抗,割断捆在自己身上的绳索,连夜跳窗逃走,千辛万苦从岭南到长安。

可是长安正在飘雪,她举目无亲,张先生还没有来长安,她自然也找不到弟弟。

她快要饿死了。

这时,那个男人出现了,他给了她一件冬衣和一袋钱。她望着他被风雪吞没的背影,突然有一点儿难过。明明深陷绝境的是她自己,但那个人的身影却仿佛比茫茫的冬日更绝望。他……究竟是什么人?

冬天过去时,她用光了那一袋钱,而她还想活下去。于是,她用最后的几个铜版买了廉价的脂粉和铜黛。

她试图遮挡住眼皮上狰狞可怕的疤痕,因为粉抹得太厚,反而让整张脸变得像石灰涂过的墙壁一样怪异。她去找活儿干,在偌大的长安城,无数次碰壁,无数次被拒绝、被嘲笑、被驱赶。

她是另类,是不被人群所接纳的怪人。

又一场薄薄的春雪飘落时,杜若微突然想起了当初那个给她大衣与钱的男人——突然间明白了,为何那时看着他的背影会令她心痛,人群中没有理解他的人,他也是孤独的另类。

最后,她来到章台。

她在章台和壮汉一样做最苦最累的活,比男人出更多的力气,日子过得很苦。

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等到再重逢的那天,这就是她的信念。

身如弱柳,心心相系,执念不灭。

再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她才得知,他并不平凡,甚至原本也不该孤单,他是很出名的琴师。

他在章台抚琴,琴音就像儿时山涧的溪水,那么清凉地流过人的心底,把所有粗糙如石砾的时光都涤荡而去,只剩下纯净得让人想要落泪的回忆。

她莫名羞愧地想要躲起来,像是辜负了什么,又像是惧怕他误解了什么。

坚强的姑娘也有卑微的时候。不是爱一个人让人卑微,而是爱让人有更完整的自尊,她不能双手奉上最好的自己,就只能站直脊背转过身去。

李八郎一曲弹完,她匆匆转身狼狈地离开,他却叫住了她:“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她身上掉出了一枝皱巴巴的兰花,沾着抹布与剩菜桶的馊味儿,显得有点滑稽的兰花。

她窘迫到几乎扭头就要逃,可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她就知道,逃避没有用。于是,她抬起脸来,从他手里接过那枝兰花。

李八郎看着她的脸,似乎认出了她来,又似乎没有,只是说:“兰花很香。”

兰花很香。

这一刻,她突然哭了。眼泪把脂粉冲刷出沟壑,那么滑稽,那么难看。

李八郎漠然看着她哭,没有替她拭眼泪,最后,他递上了一方手帕:“把粉擦掉。”

她擦掉了脸上厚厚的粉之后,也擦去了自己此前二十年的人生。

李八郎请来了郎中,为她修补脸上的疤痕。因为那道疤痕太深了,修整的时候整个脸庞都变了形,特别是眉骨,高高地挺了起来。郎中说,只有如此了,虽然眉毛看上去凶一点,但整个脸庞只有这样才是最正常、最协调的。

反正大唐也流行阔眉,长安城很繁华,也有很多奇迹,与岭南小镇完全不一样。

拆掉纱布之后,杜若微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那一瞬间,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镜子中仿佛是另一个姑娘,凶巴巴的,却面孔好看的姑娘。

只要用铜黛与脂粉将眉骨稍加遮掩修饰,她就可以变成多数人眼里的美女,但她并没有。

她将凶巴巴的眉毛展示给人看,不知因为何种原因。也许……是为了纪念,也许,是因为幼时破相的那一次,她就知道,不要轻易把美好的东西示人。

不管是桃花鲤鱼木雕,还是温柔的内心。

要想保护自己,就要把美好的东西藏匿起来。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的。她对他从不设防,而他教了她几招剑法防身,告诉她:“要保护自己,有时候需要武力。”

命运如此强悍,并不因为你善良,就赐你免于伤害。

剑是武器,剑是暴力,剑更是力量。有了力量,她才不会受人欺凌。

那晚,庭院里无声铺满金色的落花,那个人在花间饮酒,衣袖浸透了白霜与月华,下颌胡茬淡青,嘴唇湿润,举杯邀月的侧脸说不出的孤单,他对她说:“为我做一件事。”

她几乎想也不想,就缓缓而坚定地点头。

“我还没有想好是什么事,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那人将残酒一饮而尽,随手一抬衣袖,空空的酒壶被扔到水中,“咕咚”一声轻响,随即缓缓沉没。

仿佛有某种回忆,也这样冰冷地沉眠进他心底。

往事,竟是有触感、有重量的东西,在微醺的月夜,在微波凌凌的湖面,被默然收殓为黑暗无望的心事。

不久之后,李八郎买下了绮云楼。他名声在外,许多达官贵人请他抚琴,他很有钱,只是不会节省,一掷千金之后又常常落魄。

在章台买下了这座绮云楼之后,他专门命人去北方运来好酒,他酒瘾犯了就来喝酒,心情好了就出来给客人弹琴。

柳心心过得比以前好了许多,偶尔还能见到他。

他对她……是否有些不同?这个念头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突然冒出来,她心头微微一惊,接着便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他就是个无所顾忌的男人,比风更难以捉摸。只是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挡。

他很强,她知道的。

状元和进士们乘着高头大马走过长安东街时,她去了,她站在人群中,弟弟真的长得好大了,少年的面孔沉静得像个男人了。

但是他没有朝她伸出手,他看着前方的道路,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

她心中快乐又酸涩,像是最美的梦境变成了真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遗憾,她会伸手轻轻抹去。

后来,楼里的姑娘们嘻嘻哈哈拉着她一起去躲在丞相上朝必经的路上,围观长安第一美男子。在那里,她远远看到了很多年未见的张先生,对方身穿着紫衣官袍,策马的腰身笔直如旧,但脸色苍白,眼瞳蒙着伤怀的雾,像最好的玉石蒙着灰。

她想起在岭南小镇上见到的张先生,只是寻常打扮,就像所有的山野村夫,眼睛那么清澈,微笑的样子像是月亮在溪水里摆荡。

这些年,也许所有人……都不容易。

相聚时欢笑把盏,离别时各自艰难。

也许有一天,弟弟也会在朝堂中沉浮,会无奈地抉择,会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她无法触及。

并不是不渴望相见的。

血脉相连,只能在梦中出现。她也曾经在相府外徘徊,想看到弟弟出来,又惧怕弟弟真的出来。

终于有一天,悄悄去相府门口守候之后回来,她彻夜未眠,下定决心第二天去找弟弟。

可是第二天,消息传来,张先生遇刺。

有几个刺客被杀,还有一个刺客逃走了。

消息是李八郎带回来的,他告诉她这些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多加了一句:“杜清昼安然无恙。”

原来,她的来历,她的身世,在他眼中早就是透明。

也是在这一天,李八郎对她说:“那个逃走的刺客很快会来章台,你替我好好招待他。”

雨雾中整座城仿佛是一个局,街道整齐如同纵横的棋盘,每个人,都是局中的棋子。

叶铿然走在风雨中。他与柳心心告别之后,便走回官署去。

长安城在雨中模糊成一幅水墨画,行人们纷纷躲在檐下,他一人独行,脚下溅起孤独的水花。

突然,只见迎面走来另一个人,竟是一身白衣的裴探花,对方打着伞,笑眯眯凑过来,将伞举到他的头顶:“啊哈,叶校尉,怎么这个时候遇到你,太巧了太巧了!你去哪里?”

“回官署。”

“回官署干什么?”

“游睿的案子,上司还会询问我细节。”

“你真的觉得游睿是刺客?”裴昀突然侧头问。

叶铿然的脚步停住了。

“你没有说实话。”裴昀看着他的眼睛,仍然在笑,只是眼底疏离,“当天的刺客不是游睿,而是另有其人。”

叶铿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谁?”

“你。”

四周突然很安静,只有雨水顺着伞沿滴落下来,两个少年的肩膀都湿了,目光交错,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交锋。不断滴落的雨水像一柄柄小刀,砸在身上,几乎要犀利地刺透肌肤,生疼。

良久,叶铿然的喉头动了动,终于开口:“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当日刺客闯入府中挟持老师时,我和他们交过手,逃走的那一个武功身手是最差的。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直到那次看到你与游睿动手,我才明白了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那就是,他握剑的姿势。

“那天行刺老师,他为了不暴露身份,也为了隐藏实力,刻意使用并不熟悉的剑——兵器法可以变,使用兵器的习惯却不会变。他习惯了枪与戟这类长兵器,所以握剑的时候不自觉会握在剑柄的尾端。

“那一刻,你和游睿交手的时候,我就认出是你了。”裴探花衣袖一振,一柄长剑骤然横在叶铿然的脖子上,划出淡淡的血痕!

“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我的老师。现在,我问,你答。否则我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杀了你。”探花郎的眼瞳中落进了冷如刀刃的雨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铿然抬起眼眸,没有躲避,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抬了抬手。

长剑寒光微动,“哐当!”一声,裴昀整个人便摔在泥地里!剑也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说得没错,我隐藏了自己的实力。”叶铿然笔直站在雨里,凝视着对方,“你这样的身手,还不是我的对手,你剑术虽高,对敌的经验还太少,去格斗立刻就会被虐成渣,再练练吧。”

雨越下越大,他似乎叹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至于你的问题,也许有一个人可以回答——

“李八郎。”

雨丝如雾,桌案上摆着三杯茶。

李八郎似乎已经等待许久,见到少年一身雨水地走进来,他将茶盏推了过去。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不等裴昀开口,琴师倒先开了口,缭缭茶雾中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忧郁,“没错,那日刺杀张丞相,是我让小叶去的。”

少年手中一顿,目光骤然出现了破碎的裂痕,有愤怒,有难以置信,还有……伤心失望,眼前的琴师究竟是什么人?他教会了他剑法,一度成为了他最信任和尊敬的人之一。这一切,都只是局中的陷阱而已?

“我教你剑法,的确是另有目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张丞相这个人的欲望很少,所以能够伤到他的东西也很少,这也是我很佩服他的一点。在虚伪的君子里面,他算是演得很真的一个了。而你,的确可以伤到他的要害。”

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传来,杯盏应声而碎。

少年没有答话,握紧的拳心和通红的眼睛里尽是杀气。

“我知道你此刻愤怒得想杀了我,你如此维护张丞相,可知道他对你做过什么?”李八郎微笑,眼睛却很悲伤,“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少年浑身一震,抬起眸子:“你说什么?”

他这才发现,桌子上有三杯茶,还有一杯已经凉了。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来了这里。

——是谁?

“过来吧。”李八郎起身,示意少年跟着他到另一个房间。这座屋宅看上去破陋,庭院破败,墙角歪歪斜斜堆着酒坛,唯有书房很整洁,甚至有种温柔庄严的气息,每一处布置都显得郑重和用心,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收藏在这个房间。

裴昀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瑟瑟发抖抱膝蹲在地上的人——是杜清昼!

“杜欠揍!”裴昀冲上前去,杜清昼地抬起头来,整个脸都灰白得可怕,额头上布满冷汗,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裴昀的手还没碰触到他,杜清昼就像触电般缩回手,“别碰我!”

少年满脸除了冷汗,还有眼泪,看着裴昀的目光充满了戒备。

“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下。”李八郎漠然地说,“成长,有时候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你对自己了解得越多,有时候就越不喜欢自己。”

他取出一个丝绸包裹的匣子,缓慢地从里面拿出一把银色的钥匙,眼神渐渐变得温柔,仿佛是要与阔别许久的故人相见。

李八郎很少会发呆,但是,将钥匙插入抽屉古朴的锁孔的那一瞬间,似乎有往事弥漫在他的指尖,些微悲伤、些微欣悦、些微期待,让他整个人都有点失神。

就在这时,胸前蓦然一凉,一把匕首猝然从身后透胸而出!

李八郎呆立片刻,难以置信地愕然回头。

杜清昼冷汗涔涔地握着匕首,死死盯着他:“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你疯了?”事发突然,裴昀脸色大变冲上前推开杜清昼,李八郎顿时跌倒在地上,后背还插着匕首,鲜血汩汩惊心地不断流出。

“慕下先生,慕下先生!”裴昀冲上前按住李八郎的伤口,想要止血,但是匕首刺得太深,几乎没入了胸膛。

“咳咳……”李八郎剧烈地咳嗽,嘴角顿时呛出血沫,他用尽全力将钥匙插入锁孔,“把……”他剧烈地喘息着,“把抽屉……打开……”

裴昀愕然抬头,手微微发抖。

冥冥中有扇门要开启了,是天堂之门,还是地狱之门?没有人知道。

秘密,可以腐烂如泥,也可以隐匿如星。

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打开它,打开它!”,而另一个声音却在拼命阻止“不要开,不要开……”

少年的手颤抖地伸向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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