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琵琶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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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九龄和裴昀都意外地看着她。

裴昀挑了挑眉。

“那么,明日我在府中恭候大驾。”李林甫笑容满面地拱手告辞,翻身上马。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

裴昀朝李未闻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自己想好怎么跟老师解释。

“老师,”李未闻拉着缰绳,心虚地策马上前,“那天我们在酒楼里见到的姑娘,就是李家的小姐。”

马背上的张九龄手中微微一顿,似乎终于想起了这件事来。他略一沉吟:“你如何知道?”

“我……”李未闻心里暗叫不好,所幸她反应快,“我,我听到那些仆人叫她李小姐,又见她抱着琵琶,今天李侍郎说她女儿擅长弹琵琶。我们与李小姐素不相识,李侍郎要宴请我们,实在奇怪,除非是因为那天酒楼相遇的事情。

“要是真的是这样,那天我莽撞撞倒了李家小姐,她的琵琶好像也摔坏了,我去给她道个歉也是情理之中。”说到这里,李未闻连忙又补了一句:“老师,我对李家小姐没有别的意思。”

张九龄的侧脸清白如玉石,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来是否生了气。

“你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即可。”

这天骑马回来之后李未闻有点闷闷不乐,好像莫名地被鄙视了啊。

就算是张九龄这么宽容的人,也不愿意自己的学生跟她这样的女孩子有什么交集似的。

晚上下起了雪,李未闻躲在被窝里,不知为何想家了。李府在冬天会生暖洋洋的炭火,奢华的花灯把夜色也妆点得亮如白昼。整个正月里,她爹都会得意洋洋地命人把搜罗来的各种奇珍异宝、金银珠玉摆放在厅堂,让所有的宾客来了一眼就能看到,真的好土好暴发户……

但是她好想家。

“怎么了?翻来覆去的?”寂静中传来裴昀的声音,“睡不着?”

“嗯。”李未闻的声音带了点鼻音,突然忍不住问出了口:“……你们都很讨厌那个姑娘吧?”

“哪个姑娘?”

“上元节在酒楼弹琵琶的那个!”

“……”裴昀想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来,随口说,“哦,她啊。挺可爱的。”

“真的?”李未闻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裴昀慵懒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我说她可爱,你用得着高兴成这样吗?”

“不不!”李未闻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差点露陷,急忙说,“我只是觉得她瘦瘦的——”

“原来你是说这个。”裴昀打了个哈欠,“瘦怎么了?胖有胖的漂亮,瘦也有瘦的可爱。女孩子青春年华,在酒楼里尽兴地弹着琵琶,哪怕弹得像杀猪的调子,那种热忱却也还蛮有趣的。”

这是李未闻第一次听人说她的琵琶弹得像杀猪,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很高兴。

比起那些“天籁之音”的赞美,那“热忱”两个字,要真实得多,也豁达潇洒得多。

第二天清晨醒来,阶前雪堆了半尺厚,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门口似乎传来说话的声音,仆人在说着“我家郎君不见客人”之类的。裴昀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李未闻一个人很无聊,便好奇地过去看个究竟,只看到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失望离去的背影。

“那些是什么人?”李未闻问仆人。

仆人摇摇头:“都是考生来请托的。我家郎君为官清正,向来最不喜欢这些风气。”

“请托?”李未闻突然想起,每年春闱科举之前,似乎到李府来的歪瓜裂枣都特别多。

大唐进士科每年录取的人数很少,通过了考试就有了进士出身,成为官员后备,能改写自己和整个家族的命运。即使身负才华,要考上也难比登天,所以很多考生在应试之前四处奔走借势,到达官贵人处去“请托”。一时间形成了“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的风气。

“一些官员收受考生的礼品,再去帮助周旋推荐,听说那黄门侍郎李林甫的府上,连日宴饮狂欢,不仅有考生去投奔的,李侍郎看上了谁,还会主动邀请那些青年才俊前往哪……”

仆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李未闻却没有心思听下去了——

她终于明白了昨日张九龄为何会生气!

一口气跑到张九龄的书房,门是开着的,李未闻气喘吁吁地站定,喊了一声:“老师。”

张九龄刚下早朝,正在整理桌案上卷轴,闻声回过头来。

“我不去赴李侍郎的宴请了。”李未闻边喘着气边着急地说,“我没有想去他那里请托的打算。”

张九龄温和地说:“我知道。”

“啊?”李未闻瞪大眼睛。

“你是我从小带大的,心性如何,我自然清楚。你行事一向有分寸,若是决定去做,自然有你的理由。”他沉吟了一下,轻轻揉了揉眉心,“我只是担心你们。”

他的眼睛下有淡青色的倦容,像是夜里熬到很晚才入睡。

李未闻仰着头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能让人放心杜清昼,我是经常做错事的李未闻。昨天的邀请与真实目的,我当时一点也没弄明白。

窗外仍然飘着小雪,屋内仍然没有生炭,李未闻却似乎没有那么怕冷了。

“明日就要考试,别想太多。”张九龄摇了摇头,“李家小姐,也可以等考完了再见。”

老师你是不是真的误会了什么……

李未闻正要解释,突然意识到刚才对方的话里有两个字——

“明天?”

“嗯。”

李未闻顿时傻眼了——正月二十六……明天就是科举大考的日子?

晴天霹雳!都怪裴昀那家伙太淡定,都要考试了还照样睡懒觉,没有半点考前的紧张,让她完全不知道今夕何夕。

虽然这些天她跟着张九龄学了点东西,但去参加进士科举那么高大上的考试,别开玩笑了!

“老师,我……我有事出去一下——!”李未闻拔腿就往外跑。

心急火燎冲到张府大门口,门一打开,李未闻愣在当场。

“你,你……”她连说了好几个“你”,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正牌的杜清昼!

少年抱着琵琶,他的相貌只能算普通,漆黑的瞳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原野上那些执拗的石头。

裴昀则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一脸“你们很麻烦”的表情:“今日我难得早起一次,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打开一看,竟然看到李小姐抱着琵琶在府门口徘徊!

“我正想着这是一见钟情私下相会的节奏?结果这家伙劈头就来了一句‘裴豆豆,快救我!’”

李未闻几乎能想象当时的情形,小名突然被素不相识的女孩叫出来,还蹦出一大串莫名其妙的话,若不是神经够坚韧,只怕当时就一句“神经病”把门关上了吧。

“这家伙说的事情太奇怪,我就把他拎到墙角逼供。”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了,如今裴昀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站在他面前的“杜清昼”其实是李未闻,而“李未闻”其实是杜清昼!

“这把琵琶的弦断了,我请来了许多乐师工匠,没有人修得好。”杜清昼皱眉把琵琶递给李未闻。

原来,他也想到了——

问题出在琵琶上。

“我只会弹琵琶,不会修琵琶。”李未闻哭丧着脸说,“而且,你们确定修好琵琶就能让我们换回来吗?”

“我不确定,”裴昀慵懒地斜靠在门上,“但我听说江湖上有些易容术士,教人假扮他人之前,一定让假扮者先去接近对方,摸清那人的爱好、作息、生活习惯。因为比起脸孔来,有时候肢体动作、气质习惯的相似更容易让人认错一个人。越是亲近的人,你越不会去仔细看他的脸,只凭气息或是脚步声就能判断是谁了——

“而人的气息、脚步、乃至呼吸的节奏,本身就是音律的一种——高明的乐师能分辨和掌握。紫檀木本身是障眼的神木,这把紫檀琵琶在断弦之时,天下第一的乐师刚好在场不是么?

“别人解不了这障眼法,他一定能。”

“谁?”李未闻瞪大眼。

——那天我在酒楼里遇到的大叔李八两?

裴昀挑挑眉:“李八郎,家中排行第八,本名衮,字慕下。”

天下第一琴师“慕下先生”!李未闻顿时风中凌乱了。当日看他衣衫落拓,以为是个江湖浪子,完全无法将他的人与名气联系起来……雅士不都应该像张九龄那样,简洁清雅得一尘不染吗?

三个少年从早晨跑到下午,从酒楼找到歌舞坊,从城西找到城南,才终于找到李八郎。

看到他的住处时,李未闻才发现自己实在想多了。

竟然有人住得这么脏乱差,像是几个月没收拾过,屋子里满是酒气,醉醺醺的乐师敞开衣襟躺在地上。

“慕下先生,慕下先生!”

被叫醒的乐师睁开眼睛,迷迷蒙蒙地看着不速之客:“……”

“我们有急事请先生帮忙。”杜清昼着急地说,“若先生能仗义援手,必有重谢。”

“我那里有一坛三十年的竹叶青。”裴昀笑吟吟地补了一句。

对方的眼睛终于全睁开了。

李未闻心里顿时生出鄙夷——什么天下第一乐师,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半躺在地上的青年神态苍白颓废,一张原本不难看的脸被胡茬以及烂醉的表情糟蹋得乱七八糟,而且,他任由自己的后背靠在冰凉的地上,目光只直勾勾地落在那把琵琶上。

“先生,我们有急事——”杜清昼忍不住打断,却被裴昀一抬手拦住。

只见白衣少年俯下身来,把那把琵琶呈到李八郎面前:“琵琶弦断了,还能修吗?”

李八郎目光一震,落在断弦上。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

他轻轻哼唱起来,是那晚裴昀唱过的《白驹》,声音因为醉酒而有点沙哑,本来应该是难听的,可是唱到最后一句时,却让人倏然间想要落泪,像锈刀子刮到了人心的最软处。

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故事呢?

李未闻突然间有点难过,又有点好奇,像是孩子窥见了悬崖——崖底可有百木丛生,千花竞放?抑或,只有冰天雪地的埋葬……

“你是那天唱歌的少年?”李八郎醉醺醺地看了裴昀一眼。

少年笑着点头,眸子清澈,如冰似雪。

李八郎凝视他许久,突然起身到屋角舀了一大瓢水,从自己头顶浇下,将自己整个淋透!

这时正是寒冬腊月,李未闻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看到他的举动,不由得愣了。

“先生——”杜清昼惊疑地想要上前去阻拦,被裴昀轻轻制止。

“这琵琶,可以修;障眼法,也可以破。”李八郎全身湿透,却毫不介意,“这是珍贵之物,我不能出错,先给自己醒醒酒。”

几个人对视一眼,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紫檀琵琶最外面的是子弦,向内依次为中弦、老弦和缠弦——这断掉的,是琵琶的第一子弦,声音低幽纯净,断弦的材质似乎也十分罕见。

李八郎拨弄了一下断弦:“材料是‘风丝’。”

风丝是蚕丝的一种,因为极细如同一缕清风无形而得名。又因为坚韧有弹性,曾在军中被制作弓箭。这种材料极为难得,并不是寻常人家能找到的。

“哪里能找到风丝?”李未闻急切地问。

“长安城有个地方有——”李八郎想了想,“寿王府。”

寿王李瑁是当今最受宠的皇子,容貌秀雅,擅长音律。可是,寿王是皇亲国戚,几个少年与他非亲非故,风丝又如此珍贵,寿王又怎么肯割爱?

“你们拿着这个去换。” 李八郎从怀里拿出他一把碧玉笛子,随手扔给裴昀,仿佛这价值连城的赏赐还不如半坛劣酒,“我曾经有一次演奏,寿王很高兴,赐了我一个承诺,说他日需要什么赏赐,只要他有的,尽管开口。”

“……”

大叔你人脉要不要这么广啊!

而且,有这种价值连城的赏赐,看起来你还有很多很多吧……

李未闻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时间不早了,我这就去。”裴昀接过笛子揣进怀里,窗外,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远山缓缓吞噬,暮色中的长安城带着微微的倦意。

裴昀刚要迈出门,只听一声威严浑厚的鼓声从皇城方向传来,随即,鼓点如雨绵延而来。

“不好!”

裴昀与杜清昼对视一眼,脸色都是大变。

鼓声中,一百四十四坊的坊门在鼓声中依次关闭,沉重的闭门声,就像命运之手强悍地合上所有的希望。

大唐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除了每年的“上元节”外,入夜之后,金吾卫在城中三十八主道巡逻,不允许夜行。如有违令者,可以当场杖毙。

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飘落大地惨然无声。来不及了……今夜无法赶去寿王府。而明日卯时,坊门打开时,考试也将同时开始。杜清昼的脸色惨白,命运给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兜兜转转到最后,竟然还是惨败在考试尚未开始之前。

“我去。”裴昀站了起来,轻而肯定地说了一句,声音如金玉划过肌肤,有几分凛冽。

“你怎么去?”李八郎将身上的湿衣服拎了一把,“这里是城南,要到城北寿王府,几乎要横穿大半个长安城,必须经过巡逻严密的主道,肯定会被抓住的。”

“也许运气好不会被抓住。”裴昀笑了一下,也只有他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我的运气一向还不错。”

“不能去!”杜清昼和李未闻异口同声。

“要去,也是我自己去。”杜清昼急忙拦在裴昀身前,一伸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掌心全是粘腻的冷汗。

“呆子,”裴昀把他的手掰下来,“你有我机灵吗?啊哈,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在别人眼里你可是个姑娘家,闯宵禁,别开玩笑了。”

“可是……”

“明天没法参加考试,你若将来不后悔,我今晚就不去。”裴昀说到这里,声音仍然轻描淡写,但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

杜清昼抬起头来看着他。

面对一起长大的、最了解他的朋友,他说不出违心的话。

裴昀不再多说,朝几人略一点头:“卯时之前,我一定回来。”

这一晚的雪夜,是李未闻记事以来最难熬的一夜。

风雪声若有若无,就像飘忽的希望本身。

一会儿她像是听到了脚步声,屏气侧耳凝听,却只是夜猫滚过柴扉;一会儿她像是听到了兵戈相向的可怕声音,惶然到窗边,却只是树枝被积雪压断……漏刻一点一滴地过去,快到卯时了,裴昀还没回来。

“他怎么还没回来?”终于,李未闻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杜清昼的脸色铁青,抿紧嘴唇不说话。

“也许,也许只是被打了一顿,爬不起来了所以没赶回来……”李八郎倒是说话了,但他说了还不如不说的好,“我听说犯了宵禁,要是遇上金吾卫心情好,打个半死也就会放过了……”

四目相对,李未闻与杜清昼在彼此强作镇定的目光里取暖——

她甚至觉得有一丝亲切感。

毕竟,除了自己之外,只有眼前这个少年看得清彼此是谁。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现在他们却是“旁观者迷,当局者清”——真实的自己,永远不存在别人的视线里,只存在于自己的身上而已。

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李未闻没话找话:“杜欠揍,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找我们?”

“我被李侍郎禁足了。”杜清昼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这一刻,李未闻突然明白了之前那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平日里李林甫对李未闻的要求并不算严格,有时偷溜出去玩,抓回来也就是训斥一顿,下次该如何照样如何。就算这次李林甫真的动怒将她禁足,想要溜出来,怎样也能想到办法,至少也能设法传个信出来。

杜清昼这么久没有找上门来,只有一种可能——

他自己不想回来。

在李府养尊处优,随时有人伺候,不用寒窗苦读只需玩乐,这种生活……对于苦读的学子来说也挺有诱惑力?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这种隐秘的渴望……

想要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想拥有另一种人生。

别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你是否知道自己是谁?

李未闻听着窗外的夜雪,想着裴昀此刻奔走在哪条街上,又想起那日张九龄讲《邹忌讽齐王纳谏》时淡如落花的神色。

“人都不想活在别人的视线里,但却也无时无刻不活在别人的视线里。”杜清昼苦笑了一下,“这些天以来,我迷惑过。但是,最终要去面对的……还是自己的人生啊。”

李未闻用力点点头,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最终要去面对的,还是自己的人生。

现在,比任何时候,她都更想说自己的声音,笑自己的快乐,哭自己的眼泪。

大雪一夜未停。

天终究还是破晓了,朝外面看了一眼,李八郎木然摇摇头:“还有一炷香的功夫,要是再不回来,就算能回来,你们也赶不上考试了。”

屋子里彻底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的时间总是流逝得特别慢,但此刻,杜清昼只觉得时间太快了,快得抓不住。

……半柱香过去了。

雪仍然在下,裴昀没有回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终于,一阵浑厚的钟声从承天门的高楼传来,唤醒了沉眠中的帝都。

晨光照亮了初雪,那么无情而明亮,仿佛所有暗夜里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将在这黎明残酷地融化。

杜清昼脸色惨白地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拉开门,风雪灌进他的衣襟,冰凉刺骨。

他仿佛看到,此刻,尚书省都堂外挤满了前来应试的学生,阶下一片麻衣如雪。大家带着热饭与木炭,前去参加那决定他们一生命运的考试,而这些踌躇满志而稚嫩的面孔中……

没有他和裴昀。

泪水迅速模糊了眼睛,杜清昼站在雪地里,甚至麻木得感觉不到寒冷。十年寒窗的情形从眼前浮过,如今不仅他无法参加考试,也连累了裴昀……泪水汹涌滚落时,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

雪地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由小而大,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裴昀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东西我拿到了!”

杜清昼用力睁大眼,为了确定那不是幻觉,他回头看了身边的李未闻一眼。

只见李未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人生与人生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你总会为一些梦而年少轻狂,总会为一些愿望奋不顾身,总会为一些美好心甘情愿,总会为一些人红了眼眶。

裴昀的头发上、肩上都是落雪,就像是个滑稽的雪人,他从怀里掏出风丝递给李八郎。那原本是雪白的蚕丝,不知为何染得鲜红,别有一种艳色惊心。

“你受伤了!”李未闻惊呼一声。

这时他们才看见,裴昀的右臂上鲜血淋漓,他仍然笑嘻嘻地:“胳膊中了一箭,没事,拔掉了。”

见几人的神情,他顿时敛容正色:“怎么看我的表情都像看遗照似的,呸呸!我的运气很好有没有?遇上巡逻的金吾卫心情好,这一箭只射在手臂上,没要我的命。”

直到此刻,李未闻才知道那慵懒笑意都是表象,水墨卷轴之下,是力透纸背的书写,一笔一字银钩铁画。

“那你怎么去参加考试?”杜清昼着急地说。

“还有左手啊。”裴昀挥了挥没受伤的左手,“我的左手字也写得不丑,慢一点而已。反正考试从早晨考到傍晚,有一整天呢哈哈。”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声惨叫:“不是吧?天都亮了!要迟到啦!”

这时,清泠泠的琵琶音从李八郎指间传来,大叔呆萌又认真地看着他们:“修好了。”太阳光照在几人身上,暗夜里的迷雾与幻影都在指间融化成水滴。

“……”

裴昀用没受伤的左手一把拎起眼前的李未闻:“你是杜欠揍还是李小姐?”

“放开我啦我李未闻!”李未闻怒了。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障眼法消除了!裴昀放下李未闻,拎起杜清昼。

“干……干吗?”杜清昼愕然。

“跑啊!”裴昀一声断喝,两人冲到门外,朝尚书省的方向飞奔而去。

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延伸向冰雪与阳光交织的远方。

“今年进士科考试的结果怎么样?爹!”李未闻自从回了家,老是托腮想心事,一天缠着李林甫问几次春闱考试的结果。

“真是女大不中留,”李林甫狡猾地打量她,“你想知道谁的成绩?今天我去尚书省,倒真的听到都堂唱第公榜了。”

“快告诉我!”李未闻紧张地问,“他们……考上了没?”

裴昀受伤的手——不知道有没有事?

“谁?”李林甫故意问。

“张九龄的两个学生,裴昀和杜辰!”

“真不巧,”李林甫满脸遗憾。在李未闻心头一沉时,只听他朗声说:“两个新郎君都是今年登科的红人。杜辰高中了状元,至于裴昀,陛下钦点了探花郎。”

“真的?!”李未闻只觉得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终于……他们没有错过梦想。

“高兴成这样?倒像是你自己考了状元。”李林甫露出老狐狸的笑容,“你看上了哪一个?爹给你想办法。”

“不用啦!”李未闻大笑着跑出去,现在,她只想抱着心爱的琵琶,弹她自己的调子!

她是俗人,很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可是,别人艳羡的目光并不能将谁真正点亮,那虚荣只是转瞬即逝的微光。雪中的小太阳,何曾仰仗谁的注视而发光?真正的光源,只存在于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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