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杯弓蛇影(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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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独孤琳琅白天忙着练箭,晚上仍然忙着练箭,忙得没有时间去想不开心的事情。所以,旁人眼中的独孤二还是老样子,一顿能吃两斤红薯,马步能扎三个时辰。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再跟在叶铿然身后像甩不脱的小尾巴了。

这天,独孤琳琅收到通传,说将军召见她到营帐议事。

她到将军的大帐时,叶铿然已经在了。只听将军说:“叶校尉奇谋良策,敌军怎么可能知晓的?我听人说,军中只怕有细作。”

独孤琳琅心中一惊。

许久不见,叶铿然脸色苍白,瘦削的下巴凌厉得令人心疼。他沉默许久,反问:“将军有何见解?”

当日一战,若非将军躲在城里不派兵增援,先锋部队也不会惨烈到几乎全军覆没。说这句话时,叶铿然冰凌般的目光直直投向对方。

耽于吃喝玩乐的将军打了个哈哈,故意避重就轻:“没有证据,我就不能下定论。最近军中流言四起,你那些幸存的部下又常喝酒闹事,让军心不稳啊。”

空气一瞬间仿佛凝结了。

叶铿然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当日我的兄弟两百人,只回来十二个,个个身负重伤九死一生,有三个截掉了腿,他们喝酒,是为死去的兄弟,也为他们自己。”他的语气压抑得低沉,可巨大的悲怆像冰层下的河流无声奔涌,让他的胸膛也随之微微起伏,“将军,我宁可当日死在战场上,也不能再怀疑他们。”

独孤琳琅眼中突然温热。有的人冷漠孤傲,天生铁骨,宁折不弯。

“重义当然好,”大将军站起身来,他的身材要比叶铿然高大,却随意闲散,“战场不是儿戏,容不得一丝感情用事。”

独孤琳琅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帐子走进来,她肩上背着弓,满脸狼狈的泪水,“那天跳进山谷逃生之前,我最后射了一箭。”

“什么?”将军皱眉,似乎一时间没听清楚。

“我最后射了一箭。”独孤琳琅一字一字地说,“那支箭是我的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光明正大地和吐蕃人打一仗的决心。虽然中埋伏的事情我也想不明白,但——有时间怀疑自己人,不如去迎头痛击敌人。”

叶铿然浑身一震。

将军似笑非笑,突然问:“有人说你行动古怪,半夜三更一个人在营帐不知道和谁说话。有这回事吗?”

独孤琳琅一愣,随即毫不示弱:“我喝醉了酒自言自语而已,将军要是怀疑我,先把那个莫须有的人找出来!”每次有人进营帐,如愿都早已如轻烟般溜得无影无踪。他们绝不可能找到一把弓来对质。

“我不怀疑,你刚才那番话,说得很好。”将军的赞许不知是真心,还是不痛不痒的官方辞令,“流言扰乱军心。传我的令下去,从今往后,关于细作之事任何人不得再提。”

两个人走出营帐时,日坠西山,远方一片血红的战意。

叶铿然看她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同,但独孤琳琅根本不敢多看他,免得引起误会,只是目不斜视自顾走路。

有时间怀疑自己人,不如去迎头痛击敌人。有时间去徒劳解释,不如努力用行动去改变。

她必须首先赢得自己的人生,才能赢得爱情。

半个月后,战争爆发了。

不知道是远在长安的朝廷施加了压力,还是吐蕃人不断抢掠甚至放话出来“陇右就是吐蕃粮仓”让将军觉得实在没面子,唐军终于再次出城迎战。可吐蕃军的装备实在太好,在战场形势明显一边倒、唐军节节败退的情况下,吐蕃首领看到一个黑色甲衣的少年纵横沙场,拈弓搭箭,百步穿杨,悍勇有如一支射进铜墙铁壁的离弦之箭!

首领问身边的军师:“那个神射手是什么人?”

“从装束看是个小军官。”

“喔,他们汉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身先士卒。”读过汉人兵书的军师回答。

“身先士卒,好样的!”吐蕃首领见到勇猛壮士,顿时起了爱才之心,大笑用吐蕃语称赞。他话音未落,只见对方身下坐骑飞驰如风,长箭锋镝直指自己的眉心!

箭射了出去,首领头颅一偏,箭擦着他的鬓发飞过,流下一溜血痕。

吐蕃首领终于脸色大变——好胆量!刹那间,无数快刀向独孤琳琅招呼过来,致命的那一刀砍向她的腰际。如果不出意料,这一刀能将她砍成两截,收尸时稍微有点麻烦了。

铿然一响。

刀砍在了一把坚硬的弓上。之前独孤琳琅经不住如愿软磨硬缠,带上了她上战场,生死之际竟然替她挡下了一刀。

沉甸甸的弓坠落在尘沙之中,发出一声闷响。独孤琳琅手中并非没有兵器,而前方她也看到了一条突围的生路。

只是一把弓而已。

只是个给她添麻烦的东西而已。

只是让她的人生变得一团糟糕的莫名其妙的乌龙妖怪而已。

可是,那月下温暖的怀抱——

独孤琳琅猛然调转马头,伏身紧贴马肚,冲进箭雨之中!被砍断……会死吧?

吐蕃人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这么玩命的。独孤琳琅从刀下抢到了那把染满血迹的弓,拈弓搭箭,三箭齐发——

最近的几人咽喉被贯穿!可惜,她的箭所剩不多,而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独孤琳琅冲向一处间隙想要突围,身下的马突然惨嘶一声。

马脖子被砍断了。

有什么比拼命逃跑时从马上摔下来更倒霉的事情?有,当她本能而迅速地反应去抽箭时,发现箭囊空了。

不等倒在沙尘中的独孤琳琅滚爬起来,一抹刀意迅速掠过她的颈脖。她在心里吐槽……刀法真像杀猪一样难看啊,但是够快。

那夜,独孤琳琅说:“好吧,我的愿望是,和吐蕃人正大光明地打一仗。”

“你这个愿望很亏啊。”如愿忍不住循循善诱,“你为什么不许愿——打赢吐蕃人呢?”

“你可以决定战争的成败?”独孤琳琅没好气地反问。

“目前,”如愿如实说,“不能。”

“那就对了。”独孤琳琅坦然地说,“成败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的。”

温热的鲜血顺着脖子流下来,独孤琳琅骤然睁开眼睛——银色的光芒刺得双眸发痛,一把长枪贯穿了袭击者的咽喉。叶铿然高坐在马背上,逆光的身形宛如天神,看不清楚表情,但他的手稳定有力,在绝境中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独孤琳琅不敢迟疑,用尽全力顺势跃上马背!

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英雄救美都是单枪匹马、以一敌百……才见鬼!

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什么叫玉石俱焚的惨烈。

一个人送死是送死,两个人送死……那其实也是送死。

哪怕文艺青年称之为殉情。

叶铿然浑身都被鲜血染透,挥枪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缓。独孤琳琅在绝望中突然看到了她今生也不会忘记的一幕——

稻田里那个破破烂烂的稻草人动了,独孤琳琅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她在百忙之中揉了揉眼睛。

闪瞎了她的钛合金狗眼!

那个稻草人突然跃上飞驰而来的骏马,一道烟火冲天而起,上百辆满载着燃烧的稻草的战车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将吐蕃铁骑围住。没错,是燃烧的稻草车……

吐蕃骑兵和战马的厚重盔甲刀枪不入,但再厚的铁也经不住火烧,厚盔甲不比普通的衣服可以在着火的时候脱下来,或者就地打个滚儿。这种衣服穿上去麻烦脱下来更麻烦,战场上传来惨嚎声……以及人肉叉烧包惨烈的味道。

是谁想了这么缺德又管用的点子?

接下来的战况毫无悬念,吐蕃军几乎被剿杀殆尽,鲜血再一次染红了稻田。这一次,是敌人的血。

死里逃生的独孤琳琅还没有反应过来,突然,只觉得身前一轻,叶铿然已从马背上栽倒在地。

尘埃落地,秋日野外干燥得诡异,那个笨重的稻草人扭住自己的头颅——

“咯吱”,头颅被三百六十度转向扭断。

稻草人的肩膀上面,露出将军的脑袋。

“本将军说时机没熟就是没熟,现在熟了。”裴大将军指着地上烧熟的尸体。那样的微笑,映着暗红烈火余烬,当真是地狱修罗。

“喂喂放开那个伤员,他被你搂得不能喘气了——”裴大将军抖掉身上的稻草衣,不耐烦地说。

独孤琳琅愕然低头,看着被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叶铿然,再看四周,熟悉的兄弟们用正意味深长而了然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喂喂,你们一定误会了什么!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关键时刻,将军一抬手,把满脸八卦的将士们支使开:“清理战场速回大营!”

等人群散开,裴将军在一堆焦臭的尸体中间单膝蹲下,同样年轻的脸上还是轻薄满不在乎的神情:“那天你们和吐蕃骑兵作战,我看到了。”他指指地上的稻草衣,“就在这里。”

他就是那个无情无心的稻草人,冷眼看着自己的士兵被屠戮,任由鲜血淹没死亡的不归路。

也是这一场孤身豪赌,他才能把吐蕃铁骑的阵形战法看清;也正是长久的等待蛰伏,才能给对手“唐军懦弱绝不会大军出城”的错觉——

这才是将领之心。虚实难测,深如大海;杀伐决断,坚如磐石。

独孤琳琅只觉得冷,和恐惧。这一刻,她明白自己今生或许永远做不了一个将军。

一缕冷风在旷野中轻轻掠过,风中携带着无名的孤魂,以及,不知道是谁疲惫的叹息。

突然,裴大将军站起身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稻草:“公事说完了说私事,那个谁,有的人仗着自己家世显赫,长了一张英俊的脸,把人小姑娘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回头装作没事儿人一样,拍拍屁股走人了事。这让人家小姑娘以后怎么做人?”

独孤琳琅嘴角忍不住轻轻抽搐,原来将军大人什么都知道了……

“这种人渣必须军法处置,”只听将军语调骤然一变:“两百军棍。”

不不……叶铿然伤得这么重,你要给他两百军棍,不是要他的命吗?独孤琳琅顿时变了脸色,刚想开口求情,叶铿然自己已经虚弱地开口了:“我不服。”

将军冷哼一声,压根儿连看也不看他:“美人是怎么对你的,你都看到了。识相的就开个口,打完仗回家就把喜酒办了!”

将军您老人家太豪放了……豪放得很好!

独孤琳琅脸颊发烧,违心地别过头去,想瞧四周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向这边。只听将军提高声音:“看什么看?说你呢,独孤副尉!”

谁?

满头雾水的独孤琳琅一时没反应过来——我?

“对不对叶校尉负责,直接给句话!”将军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谁对谁负责?

“叶校尉这么一个美人儿,为你挡刀也挡了,和你一起掉水里被你看也看光了,你不负责任,军法难容!”

独孤琳琅张大嘴,低头瞪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叶铿然,四目相接时,一切突然敞亮——

为什么每次相遇叶铿然都视而不见,为什么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为什么他不愿见她……

那把破弓说的“把失误负责到底”,就是在不小心把她变成了男人之后,立刻敬业地把叶铿然变成了女人。

以叶铿然的自尊心,这比杀了他还要来得严重吧!

独孤琳琅风中凌乱地想要说点什么,抬头看到将军脸上大智若愚的微笑……究竟是腹黑呢,是腹黑呢,还是腹黑呢?

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叶铿然脸色铁青紧咬牙关一言不发,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头朝旁一侧,晕了过去。

独孤琳琅惨嚎——将军你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叶铿然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貌美如神的女子黑衣清冽,巧笑嫣然:“把你变成女人,是要让你知道——女人上战场,比男人更为不易。人生的战场上,你在拼尽全力的时候,别忘了,”她说,“记得呵护她。”

这一刻,叶铿然突然觉得这名悄然潜入他梦境的女子有点熟悉,却说不上来。

然后,梦醒了。

之前所有的颠倒荒唐像雪枝上的露水被朝阳轻轻抹去,了无痕迹。一切都变样了,或者说,一切都恢复原样了。

叶铿然睁眼看到守在他床前的独孤琳琅,少女绯红的脸庞美如朝阳,令他年少冰冻的所有时光无声融化,怦然改变……这离奇的故事,他有的是时间向她慢慢讲述,一生还很长。正如梦中那个女子所说,人生的战场上,他在拼尽全力的时候,她也一样。

他们为共同的目标并肩,也为彼此而战。

这样的爱情,令他骄傲。

独孤家自南北朝以来名将辈出,煊赫非常,独孤琳琅低调从军,才是军中真正的将二代。但因为她实在太二了,二到大家都觉得称她为草根那是严重娱乐了草根……

而她无意中捡到的那把弓,退敌后她对着阳光仔细端详,才发现弓身上竟然刻着“独孤”两个魏碑小字。

这是怎么回事?

“被发现了!”如愿眼睛亮晶晶地捂脸,“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家祖传的弓啊……几年前不幸被你爹掉落在陇右战场,又被你这个二货捡到。”

“……”你才是二货,你全家二货!

如愿继续絮絮叨叨:“当年我看着你爷爷的爷爷长大,又看着你爷爷长大,再看着你爹长大,再看着你长大……好忧伤,阴盛阳衰了。

“小时候你那么可爱的一个小粉团,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的,不对,连牙也没有,就是张着嘴在那里傻乐。你真够调皮的啊,一泡尿撒在我身上,把我熏得泪流满面整整三个月……我发誓一定要教训你!”如愿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奶奶的,原来这才是你一直整我的原因!

“独孤校尉,你的兵器怎么有股马尿味儿?”从独孤琳琅一进营帐,擅长吃喝玩乐享受生活的裴大将军就忍不住皱鼻子。

“用马尿洗弓,可以防尘防蛀。”独孤二目不斜视。

裴大将军将信将疑,只见独孤琳琅突然挺直胸膛,作出一个笔直的军人站姿:“将军。”

“呃,什么事?”裴将军被她的正式吓了一跳。

“那次我们中埋伏,怎么会被吐蕃人预先得知的?”独孤琳琅终于问出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真相?”

阳光刺目地一晃,裴大将军眯起眼睛:“战泄漏计划的人,就是你自己。”

“我?”独孤琳琅愕然,“别开玩笑了!”

“你们出征之前,叶铿然曾经派人刺探虚实,村民告诉你们的,”裴大将军脸色一沉,“消息是虚是实?”

独孤琳琅浑身一震。

“当对手的眼光比你更远,智慧比你更高,使你所有的行动在他眼前纤毫毕现。你的幼稚和轻敌,本身就是一面镜子,把秘密直接呈现给敌人。”

独孤琳琅涨红了脸没有说话,这一瞬间,她明白了所有的真相,对方说的是事实。

中原人都以为吐蕃人有勇无谋,其实真正有勇无谋的是他们自己。

“有时间怀疑自己人,不如迎头去痛击敌人?如果真的有细作,你会败得很惨。匹夫之勇,不值一提。”裴大将军冷哼。

在独孤琳琅狼狈低下头时,只听对方语气突然一转,声音里漾起笑意,“但我很欣赏。”

等独孤琳琅退出营帐,一阵轻笑声从摆着酒的桌案边传来。如愿用一只手撑着头,斜睨裴大将军。

“多谢你替我教训这个二货。”如愿似笑非笑。她的话里,用了“替我”两个字。

裴将军突然郑重地一拜及地:“晚辈裴昀,拜见独孤将军。”

对方粲然而笑,黑眸中精钢纯铁,骤然露出凛冽如冰雪的煞气来:“百年之后,竟然还有人认识我!”

如愿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神态中妩媚阴柔一扫而光,眉宇淡扫百年功业,唇角勾销生死云烟。

独孤信,本名独孤如愿,祖籍云中,因为容貌俊美在军中被称为“独孤郎”。身为西魏和北周一代名将,他更传奇的身份是周、隋、唐三朝三位皇后的生父。许多年前,一个黄昏,他青衫策马斜阳,侧帽风流,一时间满城少年的装束都以“侧帽”为美。

当年他被赐毒酒身亡,魂魄却未离去,留在他挚爱的弓箭上……改不了的是爱品美酒的习惯。

独孤家世代习武能征善战,这一辈的子孙中只有独孤琳琅能拉开这把弓。

她憨傻的闯劲,惊动了沉眠的先祖。

尾声

“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我一点也不介意看到‘小家碧玉男子遭始乱终弃’什么的……”裴大将军毫不顾及形象地八卦,直到看见小家碧玉叶铿然黑着脸走到他面前,才打住话头,“啊哈,过关了吗?”

“那位前辈要试我的臂力,”叶铿然显然已经知道了许多事情,“他让我拉弓,就像琳琅当初那样;可我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裴大将军满脸幸灾乐祸:“然后呢?”

“到最后,他突然说——”叶铿然嘴角难得带了隐隐笑意,“罢了,能拉开世间最强的弓,不如能拨动意中人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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