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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听箴言王熙凤辞势·思制衡史太君分权
却说邢夫人因知熙凤身怀有孕,便劝他将这管家之权交将出去:“二房那里尚且对咱们虎视眈眈,难保不出甚么虎狼心思。依我的意思,且放出口风去说你身子尚未将养好,将这家中之事一概不管。你只在咱们院中起坐,身边服侍之人也只用信得过的,且待孩子生下来再做计较。”凤姐儿虽知邢夫人这话有理,然终是放不下那弄权的心思,故道:“太太说得是,但只怕二房大权独揽。”邢夫人笑道:“这个我已有主意了。老太太虽不令我插手家中之事,你妹妹这不也十几岁了?改日我便对老太太说,令咱们迎丫头和他们探丫头学着管家,无有不应的。等你生了孩儿,身子也壮健了,再慢慢地将这权力收拢过来,到时琏儿也出息了,岂不大妙?再有一事:如今这么混在一起,你每日累得可怜,尚不知是替谁辛苦了的。若今后咱们一家一户出去了,你才是正经当家奶奶呢。我又不同二太太,最是懒待管这些子事的,到时候且有你忙的。”
这话却实实在在戳中了凤姐心思,因又想起一事,忙命平儿等人出去了,低声对邢夫人道:“却有一事要教太太知道,如今咱们府里银钱上有些不措手的去处,二太太同我说了,要拿些银子放出去收利钱,我闻他说这话,心里便突突的,所以就没敢应下,今儿要一并讨太太个示下呢。”邢夫人闻言,直气得圆睁了眼睛,半晌方道:“愚妇焉敢欺心至此!自己黑心烂了肠子要做这伤天害理之事,竟拿你当这出头的鸟儿,其心可诛!”凤姐儿见邢夫人这样,唬了一跳,忍不住道:“二太太同我道,这事儿不惟不伤天害理,且是行善积德之事呢。那外面人倘有一时筹措不到银子,又无处借的,咱们放了出去,岂不是两便的事儿?况咱们又不放重利的,不过一月三分罢了,若人家当真还不上,难道还真逼着要不成?”
邢夫人叹道:“你小孩子家家的,那里知道其中利害。你虽是这样想,却难保下面人不做手脚,若有那一二个刁奴肆意妄为起来,将这利增了上去,到时逼出人命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咱们心里岂不愧的?官府若问,也是有个管束不严的罪名,那二太太且坐享了银钱,一朝事发,自然推到你头上!”凤姐儿闻知,悚然一惊道:“多亏太太教诲,媳妇儿无知,险些而酿成大祸!”邢夫人道:“那里是你无知,不过是你心实,自然疑不到自己亲姑母身上。如今说通了,幸得还未做,恰好借这机会一并躲开了,到时有甚么事情,与咱们不相干的。”凤姐儿便道:“全凭太太吩咐。”又沉吟了一下,道,“还要回太太一事。我如今有了身子,也不好总教二爷往我房里来的。依我看,不若把平儿给了二爷,也好替我伏侍着些。”
邢夫人闻言,早知他心思,不过是怕几个姨娘趁着他有孕夺了贾琏的宠爱,又要为自己妆几分贤惠出来;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又是陪嫁了他来的,对他最是忠心不二,故出此策。然邢夫人虽维护凤姐儿体面,却也不欲见他一人坐大,况平日闻下人暗中禀告,平儿也并无这般心思,便笑道:“你一心为琏儿好,我是知道的,只是这事却不甚妥当。须知这房里人不仅要温柔和顺,更要藏愚守拙——”说着便看了凤姐儿一眼,饶有深意道,“我冷眼看你那个丫头是个伶俐的,平日也是你的膀臂,若只是个丫头呢,倒是可用之人;若做了房里人,倒怕他心大了,再生出些事来。”凤姐儿闻言又是一惊,自己细想,贾琏房中如今有的姨娘不过两个,皆被自己弹压住了,想来也翻不出甚么大风浪来;若当真抬举了平儿,日后生事,自己可真真是自断膀臂,悔之不及了。邢夫人见他颜色,情知已听进去了,笑道:“我见平儿也不小了。你若真疼他,莫如趁这几年再养两个心腹丫头,到时或把身契与了他令他自行聘嫁,或在家中寻个能干的管事配了,做个体面的正头娘子,也算全了你们主仆的情分,岂不两妙?”凤姐心服口服,起身拜道:“多谢太太为媳妇考量这许多,原是我糊涂,如今方知太太疼我至此,今后我只听太太的便了。”邢夫人坐受了他这一礼,亲扶他起来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不过是年纪长些,经的事多些;你于这管家之事上颇有天分,日后这府中上上下下,少不得交与琏儿和你手中呢。”
他娘儿计议一定,当晚邢夫人便叫了贾琏来同他说这事。贾琏方闻自己要有儿子了,正鼓着劲要上进呢,见母亲计较停当,当下无可不可,流水价应下了。
翌日邢夫人便带了凤姐儿往贾母那里去,同贾母说了凤姐儿有孕,果然贾母喜欢。因此邢夫人趁便道:“昨儿太医来诊了脉,说凤丫头身子有些亏虚,竟是卧床歇息几日方好。因此媳妇斗胆来讨老太太一个示下,替凤丫头告个假,说不得这段日子只得二太太多辛苦了。”贾母见凤姐儿站在一边,蜡黄着脸儿,委实可怜见的,便知邢夫人所说非虚,沉吟道:“也是这理,只是二太太那里未免忙乱些,你平日又是个不理事的,珠儿媳妇又寡妇失业的,每日还要照管兰儿。依我看来,你们也很该出个人来帮衬着,难道单累二太太一个人不成?”邢夫人知贾母也恐二房大权独揽,这便是要抬举迎春的意思了,忙笑道:“老太太说得是。迎丫头也十几岁了,外甥女比迎丫头还小着几岁,家中的事儿照管得有条有理,如今且不许他躲懒。探丫头也是个好的,虽年纪小些,倒不输他二姐姐的,不如索性教他们一道同老太太学着些儿。”贾母笑道:“正是这话。”
王夫人闻言,心下又气又喜。气的是因近日府中银钱多有不凑手的,未免左支右绌起来,这私房银子更是难以攒下,便听了周瑞家的献计,要放利钱银子攒梯己钱。自己又不愿出头,正要哄着凤姐儿做个先锋,谁知好巧不巧他有了身子,这差使自然派不出去了;喜的是如今正是收拢权柄的好时机,虽贾母又安了一个迎春进来,幸得邢夫人愚笨,连探春也拉扯上了,这样四个管家主子中却有三个是二房的,且迎春为人温柔沉默,料想也是不管事的。当下应了,别无他话。
至晚间迎春回了大房院中,终是心下不定,便往邢夫人房里来,对他母亲道:“太太有心抬举我,我是知道的,然我从未行过管家之事,若出了岔子,不免令太太失了面子。”邢夫人便拉他在身边坐了,抚慰道:“你很不用怕这个。三丫头也未曾管过家,你同他是一样的,二太太吩咐甚么,你们便做甚么,有不懂的不便问的,回来或是问你二嫂子,或是问我都使得。眼见你也大了,若不学这些,将来怎么处?你看人家你林妹妹,六岁就照管他哥哥呢。我们贾家的女儿难道不如人家不成?”迎春闻言只得应了。邢夫人又嘱他许多事情,迎春一一记了,自回房中去讫。
原本凤姐儿在时,凡有出头露面的事体,王夫人皆派与他,如今他一卧床,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少不得自己去支应起来,难免忙乱,只得将家中琐碎之事都暂令李纨协理,迎春跟探春两个只跟着李纨管些小事,凡有大事,仍是自己主张,只说待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探春为人最是争强好胜不过的,生性又敏慧,正有这一机会令他一试身手,心下不免喜欢,更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来。迎春为人虽老实,然有邢夫人替他撑腰,又暗地里同他说“不必气怯,万事有我”等语,倒也办得妥帖。
却说王夫人那厢回了房中,暗地思索了一番,便命人请了薛姨妈来,言说欲请宝钗来帮着照管。薛姨妈心中固也有些意动,然如今正是乡试之年,薛蜨正在家中备考,宝钗便将家中之事一应担起,实无精神再照管贾府之事,只得说了其中缘故,替他婉辞了。王夫人闻言也不好再强,只得罢了。
薛姨妈回得房中来,到底心下不平。便对着薛蜨抱怨道:“你要考举人老爷,虽也是好的,不想竟误了你妹妹。”薛蜨便问端的,薛姨妈便说了王夫人欲令宝钗协理荣国府之事,又道:“偌大一个国公府,你妹妹若管过,也是一场体面,如今你忙着考试,家中之事全要宝丫头照管,白白放了这个好差事。”薛蜨只气得笑了,不欲同他母亲再多说,便一头至宝钗房里,同他讲了这事,因说:“咱们薛家的姑娘上赶着领他贾家的差事,甚么道理!做得好时,也没甚趣儿;若不好时,那起子小人又该嚼舌头了。”宝钗笑道:“哥哥别恼,母亲若同我抱怨时,我便混过去罢了。别人家的事儿与咱们何干?你爱考只管考去,那怕你考个状元来,我也只是欢喜的。”薛蜨听了掌不住笑道:“好丫头,这状元是说考便考的?你当是吃烤兔子呢。”宝钗笑道:“如此说来,你快去中个状元,我好把你烤来吃的。”二人彼此笑嘲一番,薛蜨方消了心中郁气,便叫了小厮来,写了个帖子令他送去瑧玉之处,邀他明日同去庄子上,因对宝钗笑道:“你在家也闷得慌,不如带你去顽罢。”宝钗摇头道:“我不去,明日请林妹妹过来顽罢。你到庄子上多打几只兔子,我们好烤了吃的。”说得薛蜨又笑了。
至晚间,薛蜨便命小厮来同瑧玉下帖子,请他明日去城外庄子上演习骑射。宝钗也遣了莺儿来,言说近日迎春同探春忙于家事,因秦氏有孕,尤氏也禀了贾母将惜春接回去管家,好容易偷得几日闲,竟无人说话的,请黛玉明日过去作耍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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