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真幻(1 / 2)
“兄长,你说的这凭虚公子故事,端的惊心。”五鹿老宽袍广袖,斜倚榻上,挑眉冲桌边五鹿浑笑道。
五鹿浑轻哼一声,反是询道:“调养了这几日,身子可大好了?”
五鹿老将散发一弄,懒声应道:“若是此回,小战随兄长一同来玲珑京探我,我必得生龙活虎,筋强骨健。然则,今回仅见兄长,栾栾这复原情况,总归欠了些火候。”
言罢,五鹿老面颊一侧,眨眉两回,妖娆情态,端的是眉扫黛,鬓堆鸦,腰弄柳,脸舒霞。
五鹿浑见状,口唇微开,凝神片刻,却是径自起身,踱步往窗边,背对榻上五鹿老,再不多言一字。
五鹿老也不多加理会,不过长纳口气,自顾自喃喃轻道:“兄长早早命金卫扮作异教中人,前往钦山取那伍金台性命,可是料定宋又谷装神弄鬼的法子实难奏效?”
五鹿浑徐徐摇了摇眉,抱臂胸前,沉声应道:“恶人行恶,自是不惧因果,哪里会骇于佛祖、惊怕鬼神?于伍金台那般恶人,恶鬼无用,独独是那比他更恶的恶人,方可把他收拾得服帖。”
半晌,五鹿老也不做声,唯不过翻个身,仰面翘脚,闭目养神。
“兄长,”五鹿老陡地抬声,径自笑道:“你言凭虚公子,栾栾便说个安处先生。我这里也有故事一则,可否道来,权供兄长一乐?”
五鹿浑闻声,这方回眸,稍一颔首,示意五鹿老言来。
兄弟二人对视片刻,唇角俱抬,未言先笑。
五十日前。
钦山最近一处市集,酒楼雅间。
两男对立,打恭施揖。
“大师兄,怎得雅兴,要请师弟吃酒?”
“二师弟,自你被逐下山,我可是心焦如焚;于师父跟前,没少说你的好话软话,又四方打探,寻你踪迹,生恐你于山外无处落脚,断了营生。”
四目交对,二人俱是轻笑,抬手相请,这方入座。
此二人,不正是钦山首徒柳松烟同那钦山弃徒布留云?
“大师兄,劳你惦记。”
“你既唤我一声师兄,为兄岂能坐视不理?”柳松烟抬手取了酒壶,给布留云斟了满盏,自行再道:“师弟,此番你开罪了师父,惹得他老人家勃然大怒,纵我这几日好话说尽,其仍是口紧,未见一丝半点心软……”柳松烟一顿,抬眉细瞧布留云,后又低垂目睑,轻声喃喃,“怕是此次,师父实难收回成命。”
布留云单侧唇角一抬,冷哼一声,自顾自饮尽一盏,又再探手布酒,拱手欲同柳松烟对饮。
柳松烟见状,仰脖倾盏,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后则拿掌背一抹口唇,忡忡忧道:“师弟,你入钦山,时日不短,突遭此变,怕是之后日子,少不得苦困艰难。”
“萍踪梗迹,此生何济?”
布留云一盅盅自饮不停,眉眼俱冷;酒劲上翻,浑身毛孔反是呼呼朝外冒着寒气。待得半刻,布留云肩头一颤,抿了抿唇,将酒盏往桌上一磕,沉声冷道:“大师兄,事已至此,你我之间,何需假模假式,多费工夫在这般无甚意思的客套话上?”
柳松烟闻言,也不着恼,徐徐轻将那酒盏搁置一旁,拱手请道:“师弟说得在理。为兄便省了那些个有的没的,单刀直入便是。”此言一落,柳松烟目睑一紧,挑眉一字一顿道:“师弟可欲重返钦山?”
布留云一听,心下窃喜,目眦虽开,面上反见愁情,双眉一拧,苦声叹道:“师兄,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啊!”
“于师父,自是难于登天;于我,却是顺水人情。”
布留云目珠一转,定定瞧着柳松烟,唇角一颤,心下掂量良久,方轻声自道:“师兄的意思……可是要…取而代……”
一言未尽,却见柳松烟抬掌浅摇,疾声喝道:“非也,非也。师弟此言,可是真真惊坏为兄了!”
“哪里有甚取而代之,不过是推陈以新,保师父一个晚景安乐,也教这江湖多几位年少侠豪罢了。”
布留云一听,怎不解意,拱手相和,抬声笑应,“正是,正是。师兄本乃名门,又得垂象葡山派同钜燕咸朋山庄两大正派势力推崇。扶老携幼,侠行也;承继钦山,天道也。师父那般年纪,那副脾性,也当审时度势,激流勇退方是。”
柳松烟轻哼一声,挑眉笑道:“届时,师父他老人家便作了闲云野鹤,悠游天地;师弟亦可遂心如愿,重返钦山,作我钦山肱骨栋梁。如此,岂不皆大欢喜?”
布留云颔首不住,心下却是生了疑窦,干笑两声,缓声询道:“却不知,师兄可有长策?又需师弟我如何相助?”
柳松烟闻声,倒未有应,反是面颊微侧,勾唇笑道:“师弟,怎得我听闻,你等皆得小伍暗授,私下偷习了那倦客烟波钩第九式心法?”
布留云一怔,面上一沉,吃吃笑了半刻。
“大师兄,这事儿,你有耳闻?”
柳松烟摇了摇眉,举箸于几碟菜前摇摆不定,半晌,方夹了一截鸭颈,缓往盘内一搁,低声笑道:“小伍那孩子,确是心眼实在、不染尘埃。尽管身无长物、无有依傍,待人却是一片赤诚,不见私心。”
此言一落,布留云将口内火腿云丝细嚼几下,吧唧吧唧口唇,将小菜同柳松烟说话俱是咂摸出些细里滋味来。
不待布留云接言,柳松烟已是一扯广袖,自往布留云盘内布了一支鸭膀。
“师弟,师兄知你雄心,天高任鸟飞。你的那片天,又岂会限在小小一座钦山?”
布留云闻言,心下暗暗思忖道:我尚想着,柳松烟眼高于顶,怎会于此时跟我献这殷勤?原是知晓范一点将秘技暗传伍金台,这方忧着自己前途,惴惴惶惶起来了。我这钦山弃徒,能派上何等用场?然则,其这说话,倒也不虚——依着当下情势,若是伍金台接任掌门,即便我再三哀恳,重归师门,怕也只能于钦山有些小成,何谈于江湖大展拳脚?若是换作柳松烟,无论其成其败,钦山总归同胥家有所牵连,欲借咸朋山庄之力,倒也不无可能。
思及此处,布留云两腮一嘬,正待启唇,却又为柳松烟抢了先机。
“师弟,为兄我已然得了师父真传。那第十式心法,你若不弃,为兄自当私传于你。至于最后一式,还得籍着师弟聪慧,同我协力请师父相授方是。”
布留云拱手讪笑,心下再道:你那些小心思,还欲在我眼前卖弄!然,你既拱手赠此良机,我又岂会不加把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富贵险中求。此回,我若早早筹谋奇袭,胜算也是不低。
思及此处,布留云轻咳一声,仆身向前,低低道:“但凭师兄吩咐。”
七日后。
钦山山脚密林。亥时过半。
布留云暗中得了柳松烟吩咐,借着月色,这便前来同其汇合。
柳松烟身形隐在暗处,待瞧见来人,方长叹口气,低声缓道:“师父今日,已入密室闭关。此时于你于我,皆是可乘之机。”
布留云目珠一亮,轻声笑道:“这段时日,其时不时便要闭关。想来,不仅师兄心焦,小伍心焦,怕是师父他老人家,心焦更甚。”
柳松烟怎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轻哼一声,抬眉便道:“这钦山上下,又有哪一个不是急不可耐,蠢蠢欲动?”稍顿,其单掌攒拳,沉声再道:“今回,六儿可是几番推脱,拒了那送膳差使,将之暗中转了给小伍。六儿那人,草包软蛋。若非旁的师兄弟默许,其哪敢这般逾矩?他们心中算盘,打得精细。”
布留云见柳松烟言辞冒火,夹枪带棒,知其心乱,这便拱手,轻声慰道:“师兄莫急。总归不让小伍学了那第三招便是。”
“我自不会令其败了我钦山规制。”柳松烟眼白一翻,冷声嗤道:“钦山之内,兄弟和睦。岂可因着小伍人单势微,便合起伙来欺负了他,让其一人担着整派苦差,日日不歇?我这大师兄,自当挺身。若十日后师父仍在闭关,我必得接了小伍那密室侍候的活计,一来孝敬师父,我本就甘之如饴,再来爱护师弟,我更得当仁不让。”
此言方落,便听柳松烟吐纳两回,沉声令道:“二师弟,十日后,若一切不出预料,便是你重归钦山之机。”
布留云稍一怔楞,先是深施一揖,连连称谢,然下一刻,却是腆颜笑道:“师兄,回山之前,你也总该将那计画同我交代交代,免得我白受了师兄恩惠,却不知何时何处当助师兄一臂才是。”
柳松烟闻声,眉尾陡地一飞,吃吃轻笑不住。
“我的好师弟,师兄可是曾听小伍私下提过一句,说是你早前效师父嗓音,惟妙惟肖,以假乱真,籍此诳了其三两银子去?”
布留云面上一黯,不欲接言,静默半刻,便闻柳松烟再道:“十日之后,你听我吩咐,待得了最后一式心法,我便暗将师父送下钦山。之后,再撒些银子,雇上几名小厮,左右侍候着,随师父四海遨游、五岳踏遍,真真作个烟波倦客,舍了这凡尘烦事,了无挂牵。这般随性日子,岂非师父心心念念?”
“师父他老人家……”布留云沉吟片刻,两臂往膺前一抱,轻声笑道:“可是个直来直往的急脾气。若吃暗亏,其断断不会不言不响,吞声忍气。”
“师父既将钦山重任传了予我,他又何需再将这江湖琐事放在心上。我这首徒,又岂可令那些旧事烦扰师父、害其雅兴?送其下山前,我自当松其筋骨,解其心志,好让师父随性来去,无牵无挂才是。”
布留云听得此言,虽知柳松烟信口胡诌,却也不会于这时说破,思忖片刻,拊掌低声,吃吃附和道:“我倒也听小伍提及,说他那寡母久居山脚石屋,人虽失智,却不疯癫;只要有吃有喝,便整日乐乐呵呵,无甚苦楚。师兄若得了灵丹妙药,可让师父一饮忘忧,于他老人家,也算得上深思熟虑,孝心一片了。”
柳松烟眨眉两回,浅笑应和,又自袖内徐徐掏出个物什,往布留云目前一递,轻道:“师弟,此处,乃是百两银票同我手书的第十式心法口诀,你且好生收着;若是无事,也细细钻研琢磨着,以备后用。”
布留云见状,开颜尤甚,懒装推却,口内千恩万谢,立时将那物什纳入膺前。
“若天随人愿,十日后,便是你我兄弟同心齐力,大展拳脚之时。”
布留云颔首不住,凝眉细瞧柳松烟,心道:且看此回,你我谁更辣手!
倏瞬之间,二人似有灵犀,单掌前递,两手拍合;再观二人面上,口唇俱是微开,笑意森森,目华明黯不定,瞧着实在可怖。
十日后。
钦山派,密室。
范一点屈膝盘足,丹田提不起半分中气,周身大穴无不为人所制。目灼声哑,呆愣楞盯着身前二人,任膺内波涛暗涌,竟是只字难言、一动难动。
柳松烟同布留云一左一右,抱臂轻笑。
“师父,事已至此,您老人家何必执着?且将那第十一式心法传了给我,徒儿也好将钦山派发扬光大,使之声名威震武林!”柳松烟见空耗半个多时辰,仍是问讯无果,只落得个薄汗涔涔,满胸怒火,这便将牙根一咬,一字一顿佯笑道。
范一点目睫微湿,口唇轻颤,膺内说不出的悲怆悔恨。手指一抖,声若细蚊。
“老夫…竟……也会……看走了眼……”
柳松烟脖颈一歪,定定瞧着范一点,探舌一濡口唇,轻声哀道:“师父,你不是早下决定,要将那几式心法循序传了给小伍么?怕是于你这处,徒儿早失宠信。”
言尽于此,柳松烟抬眉侧颊,冲布留云送个眼风,再瞧瞧一旁案上食盒,颊上一颤,缓声笑道:“师父闭关,饮食减半。现下其又筋软骨酥,有舌无言。师弟,你莫拘束,只要不出这密室,吃喝自便,打骂随心。”稍顿,柳松烟一扫身前范一点,两掌暗里攒拳,冷声接道:“那烟波钩心法,于师父这处,可是当吃又当喝,作盔又作甲。心法在手,饥不着,渴不到,伤不得,死不了。”
话音初落,柳松烟莫敢多瞧范一点,一掸袍尾,放脚便走;待至门边,其陡地回身,眉头一攒,轻声喝道:“师弟,师父将你逐出师门,便是断了你的青云之路。此一回,是睚眦必还,抑或以德报怨,为兄皆随了你。只不过,你当明白,那第十一式心法,可不单单是为为兄讨要!”
布留云稍一低眉,踱步近了食盒,打眼一瞧,吞唾冷笑,“师兄慢走。我自当好好同师父叙叙旧情。”
一柱香后。
布留云将那水饭一匙匙喂了给范一点,待见那食盒空空,这方一抚腹皮,更觉饥渴。
“那柳松烟,不得不防。谁知其在这食盒中放了些甚?我便先让范一点吃了,观摩观摩情状,再做计较。三五日不吃不喝,想也死不了。”布留云目珠一转,定定瞧着范一点身侧那对烟波钩父钩,思忖片刻,计上心头。
“此一时,势同骑虎。”布留云探掌轻取了父钩,于眼目下细瞧半晌,单掌轻抚不住,心下再道:范一点为人,我实在太过清楚。其既将我逐下钦山,即便此时助其脱困,一时怕也难改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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