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幸福(四)(1 / 2)
江循曾听谢回音说过应宜声的整套故事,因此听他有要求,也并不十分惊讶:“与你胞弟应宜歌之事有关?你想让我复活他?”
出乎江循意料的,应宜声摇了摇头。
他动作有些大,牵扯到体内伤口,他的牙关狠狠一咬,又有血淅淅沥沥地涌出他的唇角。
太女垂泪,用手巾徒劳地擦拭着色泽已经黯淡下来的鲜血,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落在应宜声身上。
道观顶部有大片大片的蛛网飘零,细细的银丝失落在风中,营营飞舞。蜘蛛大概是许久没来过了,把自己曾经的家彻底遗忘在了风里。
应宜声望着大片大片的蛛网,努力噙起笑意,以至于唇角都在隐隐发颤:“……我结下了这样多的仇家。我若死去,宜歌复活,谁又能来护着他?”
在努力半晌后,应宜声终究还是放弃了露出微笑的动作,把脑袋颓然朝后仰去,染着血的牙死死咬住了唇畔,熬过体内一阵撕裂的锐痛之后,他喘息两声,一绺被汗彻底打湿的长发挡住了他的右眼。
缓过一口气,他继续道:“……再说,用衔蝉奴神力复活的人……没有记忆。就算再像,也不再是本人了。……我……我的宜歌,我的宜歌,独一无二……”
这回提到应宜歌,终于让他成功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口吻中满是眷恋:“宜歌喜欢吃栗子酥,喜欢吃丁香馄饨,丁香馄饨是刀鱼馅的。我不喜欢吃。但是我每吃一次,都能觉得,宜歌就陪在我身边,站在我身后,在我身体里……活着。活着真好。……只要我不死,世界上最爱应宜歌的人就不会死,宜歌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我,都等着他……”
他唠叨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不过是狂人呓语罢了。江循很平静地注视着他,倾听着他,任凭他将自己的心路历历数来。
……一个人若是执着到了极点,哪怕是个疯子,也是值得尊重的。
看到这样执拗而疯狂的应宜声,江循想到了一个故事,名为“尾生抱柱”。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应宜声固执地守在悟仙山上,守在他昔年获得灵力的冰泉洞中,把自己囚禁起来,等待衔蝉奴的躯体成熟,等待应宜歌的灵魂转世,最终等来了他的死亡。
他与痴心的尾生何其相似。
那厢,应宜声兀自狂语不休:“宜歌,宜歌,我有办法救你,有了衔蝉奴的躯体,有了衔蝉奴的神力,我便能救你。我取了宫徵一门所有人的金丹,将不能用的一一剔去,共计九十九颗金丹。我绘了整百个释迦法阵,定能困得住衔蝉奴……我还养了一个容器,她很完美,她……能给法阵群做最好的、最后的阵眼。我的宜歌,哥哥给你的一切都要是……要是最好的……”
随立在一旁的乐仁不忍地转过脸去。
他想也能知道,太女此刻脸上是怎样一番表情。
但江循却彻底明白了。
……当年,应宜声辣手将整个宫徵一门屠戮殆尽,为的竟然是那些弟子们的金丹。
……为的是能凑齐一个万无一失、十拿九稳的释迦法阵群。
江循嗟叹之余,也不能放纵应宜声就这么喋喋不休地唠叨下去,他用手抵在他的额间,输入一股灵力,澄明了他的灵台,也打断了他的狂言浪语,“你究竟有何心愿?让我找到吞天之象,为你报仇?”
应宜声终于清醒了些,眨了眨眼睛,
看他眼中的神色,江循这次也没有猜到他的真正心愿。
江循继续猜:“……想要铲除宫家?”
应宜声缓缓咽了几口血,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了:“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小师弟……”
他抿着唇,似乎是在思考,但半晌之后,他咧开嘴自嘲地一乐,“我忘了……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他住在哪里。他在余杭……余杭烂柯山。烂柯山的半山腰有一间茅草房,是我盖的。他就住在那里。”应宜声终于将目光转向了江循,目光柔和得不像话,“他以为我死了。从悟仙山出来后,他就一直跟着我。他……很好,不像宜歌,但是,他很好。”
说到这里,应宜声竟然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揪住了江循的前襟,那略显机械僵硬的动作,表面上看没什么问题,但只有江循能听到他皮肉下筋骨被锐物穿透的声响:“我的愿望……很简单,你……你连第四片神魂都用不着……只要你做完了,我便把我手里的神魂给你。”
江循垂下眼睑,沉吟半晌后,便俯下身来:“你的心愿,说给我听罢。”
……
冬日的烂柯山,沐浴在一片阴冷寒湿之中,偶有阳光,也带着股粗暴的冷冽,恨不得带着冰锋恶狠狠剐进人的骨缝里去。天色更是成日的晦暗,潮湿恶心的气味,就像是被拧干后随手抛弃的、沾着牛乳的旧抹布的气味。
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谢回音依旧对每一张肮脏的脸笑得羞涩而动人。
他是那样平平无奇的青年,缩在一方平平无奇的雨布后面,从一只平平无奇的粥锅里舀起粥饭,盛进一只只平平无奇的碗中。
来人千恩万谢地致以谢辞后,就捧着热粥,到一方牌位前拱手相拜。
来接受施粥的人多数不识字,即使是识字的,也绝不会知道应宜声所为何人。
大家都认为,能让谢公子这般崇敬、十数年不改其志,为其侍奉香火、积德行善的人,定也是个积善积福之人。
今日来吃粥的灾民不多,谢回音忙活了一阵就清闲了下来,他捧起一碗粥,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吸溜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以为是有灾民来了,快速地捡了一筷子咸菜送入口中,就微笑着转向了来人:“您……”
他呆住了。
来人腰间一把排笙,天青色衣裳飘飘若飞,一身媚骨仿佛生于幽谷,带着与生俱来的空灵之意。他颀长的身体逆光而立,让谢回音如逐灯之蛾,痴痴地望着他。他的眼睛像是被光芒刺伤了似的,眸里浮现出几丝水光。
待他回过神来,他把手里的粥碗往旁边一放,笨拙地抬起袖子来,擦了擦被炊烟扑上一层暗灰的脸颊,也抹去了眼角浮动的水光,随即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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